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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里的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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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七岁的时候,离开了父母,下乡插队到了秦岭

深处的一个小山村。那里的人们老实憨厚,勤劳朴实。

他(她)们的热情,让我感到快乐,他(她)们的善良,

让我感到温暖。他(她)们的喜怒哀乐,幸福与不幸,

也深深牵动着我,让我久久难以忘怀。

兆娥和我同岁,是村里长得最好看的女孩。

两弯细细的眉毛,长而密的睫毛下一双微微上翘大眼睛,小巧的

鼻子,线条分明的嘴唇,嵌在鹅蛋形的脸上,十分秀美。其实,兆娥

最美的是她的眼神,总是那么柔和恬静,就像清晨里宁静的湖水一样,

没有一丝涟漪。

兆娥的姐姐在前两年已经出嫁,母亲很早就已经去世,现在家里

只有父亲、年幼的弟弟和她。父亲以前在小学校里教过书,在村里也

算个知书达礼的知识分子,见人话不多,只是笑笑寒蝉两句就没有什

么多余的话了;弟弟平凡上小学,学习很好,性格也很内向,见人忽

闪几下和姐姐一样温和的大眼睛咧开笑笑就算是打招呼了。兆娥很疼

这个失去母亲的小弟弟,细心的照料着他的衣食起居,弟弟也很乖,

非常听姐姐的话,对从小就失去母亲的他来说,姐姐就像母亲一

样。我也很喜欢小平凡,每次去兆娥家遇到他,都要拍着他的脑

袋摇摇,他总是眨着大眼睛,憨憨地笑着,像小鹿一样逃走了。

兆娥只读过几年小学,在山里,女孩儿家是不怎么读书的,只

要识几个字就行。失去母亲后,虽然她才十几岁,就已经承担了家

里的所有活:洗衣做饭、扯草喂猪,以及做全家人的衣服鞋袜,有

空或农忙时还要下地干活,帮着家里挣些工分。

可能由于年龄相仿,也可能是喜欢她温和、善良的性格,我和

她十分要好。她家离我们知青点不远,我经常去她家串门。

兆娥家有三间房,中间是堂屋,两边各一间厢房,爸爸和弟弟

住在东厢房,她自己住在西厢房。只有到冬天下雪时,为了少烧一

个炕省些柴火,兆娥才会住到东厢房去。山里的人都是这样,地少

土贫,收庄稼剩下的麦秆子、苞谷秸子根本不够煮饭烧炕,全靠进

山打柴,打柴可不容易,费衣服费鞋费粮食,因此只要子女没成家,

下雪天一家人都是住一个炕上。

我生病难受的时候,常常会不知不觉地走到兆娥家,

倒在她的炕上。这时兆娥就会走过来,轻轻地摸摸我的头,

烧一碗开水让我吃药,看着我沉沉的睡去。待我醒来时,

一碗香喷喷的白面条放在我的面前,黄黄的荷包蛋上,还

漂着几片绿叶子。我知道,山里的麦地很少,产量又低,

每年分的麦子吃不了多少顿,这是兆娥用她家珍藏的白面

亲手给我做的。看着我大口的吸溜着,她坐在旁边抿着嘴

笑,问她笑什么,她摇头不说。我猜,一定是笑我生病了

还狼吞虎咽吧。

干活时被雨水或是汗水湿透了衣裳,收工后我喜欢

平躺在兆娥的炕上,让温温的炕慢慢地煨干我的衣裳,

让酸痛的四肢得到放松,并在温暖中昏昏睡去。昏暗中,

兆娥蹑手蹑脚的走来走去,生怕吵醒了我。

心情不好时候,我也会去找兆娥,只不过一言不发。

兆娥知道我心里有事,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逗我讲话,或

带我去一个新奇的地方,让我忘掉烦恼。

一到大雨天,无法下地干活,我经常高兴的跑到兆

娥家,让疲惫的身体放个假,舒服地躺在兆娥炕上看她

做针线活。

没有母亲的兆娥跟其他婆娘媳妇一样, 管着全家

的针线活,还要像其他没出嫁的 姑娘一样,准备自

己的嫁妆,所以我每次 到她家,大都见她在做针线。

山里的女人有做不完的针线活,一家人冬天的棉,夏天的

单,上到衣裳,下到鞋袜,全靠女人的手一针一线地缝出来。

山里人干活全靠背:背柴、背草、背粮食、背粪,衣服磨的特

别快,一件新衣服还没到来年,就已经是补丁摞补丁,面目全

非了;山里头石头多,费鞋,用破布糊成的袼褙也不经磨,女

人熬了好几个晚上用麻绳密密纳出的鞋底,不到半个月就磨穿

了。

兆娥的针线活在村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有一次她让我看

她做的嫁妆:蓝色的小袄裁剪的十分合体,领口、衣襟、袖

口边用白线密密的行着双边,直溜溜的,跟缝纫机扎的一样,

蓝布做的花盘扣盘在领口上,非常精致,

兆娥穿着它,显得很妩媚。另外一件是准

备结婚那天穿的红花衣裳,穿在身上,衬

托着脸蛋红红的,像桃花一样。我笑着打

趣:“谁家的小媳妇来啦!”她赶紧脱下来,

羞得到处追打我。

兆娥的拿手活还有纳袜底。山里费袜子,于是把新买来的

线袜子从脚底剪开,缝上纳得密密实实的袜底子,又好看又耐

穿,看山里女人谁的针线活做到好,就要看谁做的袜底子最漂

亮。

为了结实耐穿,兆娥在脚掌和脚跟处纳上密密匝匝的梅花

针,中间部分,随想象而变。给父亲和弟弟,她会绣上各种形

状漂亮的图案,给自己,她会用彩色线锈上梅花、荷花、鸟啊

什么的,线条生动,色彩艳丽,如此精美的织物总是让我觉得

踩在脚底下有些可惜。

一天我从大雨中冲进来,

看见兆娥正在纳一双男人的

袜底,中间却绣着一对红色

的鸳鸯,我连忙跳上前,大

声问:“给甚人做的?”兆娥

两颊飞红,赶紧把袜底藏到

身后,只是笑,不答话。在我的再三追问

下,她才告诉我,是给她未来的夫婿做的。

说到她的未婚夫,她满面含羞,不肯好好告诉我,我只听

明白了他住在沟外某个村,从小父母双亡,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是个复原军人,前些年他们就已经订婚。我静静地躺在那里望

着她:她的手轻柔的上下舞动着,专注的盯着手中的活儿,平

常温和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甜蜜和希望。

不久,公社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全 村人都去

了。那天操场上挤满了人,老 汉们相互找着好久

不见的老伙计聊天; 小媳妇们找寻娘家

的闺友说个悄悄话; 小伙子们不停的瞟着姑娘找

个机会搭讪; 知青们也坐在一起讲述插队

后的新鲜事, 就像集市一样热闹。

兆娥在村里姑娘们的怂恿下正在找她的未婚夫。

我们在人群中穿梭着,忽然,兆娥用下巴朝前方站着说话的

一个年轻人一指,就害羞地躲到我身后,隔了一会,才从我的肩

膀后面伸出头,抬起长长的睫毛,用娇羞的眼神瞟了一眼那个小

伙子,又赶快低下头去再也没抬起来。我们顺着她的眼光望去,

小伙子大约二十三四岁,身材高大,腰板笔直,像个当过兵的。

这时,兆娥的未婚夫也看到了我们,大步向我们走来,

在姑娘们的嬉笑中,大方地和大家握手,还不时用余光扫

一眼低头不语的兆娥,嘴角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

我记得兆娥曾经跟我说过:“我们山里的女娃不像你们

城里人,什么都自由。我们找婆家就靠碰,碰得好就可以

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碰得不好挨打受气难熬着呢。”说这话

的时候,她的大眼睛里露出少有的忧郁。现在看来这个小

伙子好像还不错,我暗暗替兆娥高兴,希望他一辈子对兆

娥好,让兆娥有一个平安温暖的家。

那天之后,秋去冬来,麦子青了又黄,又到了割麦子的

季节。割麦的第一天,我没见到兆娥,往日农忙的时候,她

肯定会放下手里的针线来地里干活的。我心里笑笑,猜想她

大概正在忙着准备嫁妆吧,就没在意,也没去看她。

我现在已经不是刚下农村的嫩娃娃了,经过一年多的劳

动,结实了许多,村里的妇女们还选我当了妇女队长。每天

干完活后,还要参加队里的学习,天天忙到深夜,都顾不上

去兆娥家了。

最后一片秋叶摇摇摆摆地飘下来,落在了铺满枯叶的山

路上,秋天又快过去了。一天早上,队里开会,传达文件,

社员必须参加,点名的时候没有兆娥,队长叫我去喊她。

我有几个月没见到她了,正想去看看呢,便快步向兆娥家走

去。

我一边叫着她的名字,一边走进兆娥住的西厢房,没人,便

走进了东厢房。厢房里一片昏暗,只有窗户的木扇打开了一条缝,

兆娥侧对着我坐在炕上,一道光线照在兆娥惨白的脸上,照在怀

里抱着的刚出生的婴儿身上。“你抱着谁的娃?”我傻乎乎的上前

问道,只听见兆娥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的。”兆娥扭

过脸来望着我,两眼充满了绝望与无奈。我呆住了,脑子里一片

空白,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兆娥的父亲从灶房出来,手上粘着面

粉,好像在做饭,他不知所措的望着我说了些什么,我也没听清

楚,只是木木地站了一会,就逃也似地离开了她的家。

不久,兆娥退了婚。退婚那天,未婚夫的爷爷奶奶来了,

拉着兆娥的手说:“乖娃哩,你咋不早说,早说的话早点结婚,

把娃儿生在我家,就是我家的人哩。”兆娥只是默默的低头垂

泪,一句话也没说。后来听说,尽管出了事,爷爷奶奶还是

同意兆娥嫁到他家去,只是孙子不同意,他是当过兵见过世

面的人,不愿意要这样的女人当媳妇。

在地里干活时,那些媳妇们议论纷纷,说兆娥这样老实

温顺的女孩很少出门,孩子的爹就是兆娥的父亲……我不想

听这些议论,总是躲的远远的,不过我不再愿意去兆娥家了,

也开始疏远兆娥。虽然我也觉得这一切不是兆娥的错,但这

件不光彩的事,在我这样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心里,留下了阴

影,让我和兆娥产生了距离。

一天干活经过兆娥的门口,看见兆娥的身影在堂屋里,

我忍不住走过去,和她说几句话。兆娥倚在门框上,两眼茫

然的望着我,好像在看着我,又好像透过我在看我身后的什

么地方,嘴唇蠕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她的灵魂似乎已经

飞走了,只有躯壳在和我说话。原本水汪汪的大眼睛早已干

涸,没了往日的光彩,满脸憔悴……。我一阵心酸,往日那

个聪慧温柔的女孩哪里去了?那个羞涩娇嗔的女孩哪里去了?

我不忍再看下去,扭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望了

一眼,只见兆娥依然倚在门上,呆呆地望着我的背影,见我

回头,想努力送我一个微笑,却没笑出来。

兆娥几乎不再出门,他的弟弟平凡见到人也不再咧着

嘴笑,只是用惊慌的大眼睛扫一眼,然后逃离而去,尽量

避开他人。后来兆娥的父亲给她招了一个上门女婿,听邻

居说,兆娥家经常听见吵架声,她不再像以前一样温顺,

开始顶撞父亲和丈夫。终于有一天,兆娥不见了,扔下一

切离家出走了,我想,她一定是实在熬不下去了 。不久,

那个孩子也死了。

有人说,看见她在山外某个村里,又有人说,看见她

在宝鸡塬上给人家做媳妇。

没想到我们上次在她家门口一见竟是永别。我不知道是谁打

碎了兆娥的梦想,让兆娥有了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是贫穷,是

陋习,还是她那个父亲?我只知道从此以后兆娥的眼睛里不会再

有希望,她的生活不会再有幸福;只知道当我困苦、劳累时,兆

娥在身边关心着我,而我却在她最痛苦最需要人安慰时,弃她而

去!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心如刀绞!

兆娥,你在哪里?

……

姐姐走后,平凡不再读书,也不再与人讲话,经常一个人

在山里转,没人叫他的话,连饭也不知道吃。待父亲去世后,

上门的“姐夫”不待见他,他整日在山沟里游荡,风餐露宿,有

一顿没一顿,村里人发现他时,他已经死在了一间没人居住的

破房子里。得知这一消息,我难过的说不出话来,小平凡温和

的大眼睛和腼腆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我对兆娥不免有了几分

怨恨:如果你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带走孤苦伶仃的弟弟,如

果你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保佑可怜的弟弟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