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21日 本版编辑/侯艳宁 美术编辑/于在洋本版邮箱：ning@vip.sohu.com

15美文

兴来独语

朝花夕拾感悟人生

带荒野回家绿窗/文

校园有一大片野地，春天紫花地丁最先钻出来，细碎的一丛紫让人怜爱，有年开欢了，一片花带逶迤而去，像一群勾肩搭背的女孩子欢笑打闹走向远方。不断有女生踏进野地看花，惊喜尖叫，与花合影。

过一会，两个女生拿着塑料花盆和铲子走过来，蹲下寻找合意的花朵，这棵，那棵，眼睛放光，仿佛挖的是星星，栽了一盆，小心捧回宿舍了。

把野花挖回家，我竟从来没有这样做过，有时动了心思，比如盛夏山上蓝的翠雀花、紫的蓝盆花，秋天的白雏菊、金甘菊花，都不俗，却懒于行动。望着她们的背影，我充满喜悦，比受到怜爱的花朵还高兴。她们把野花搬进宿舍，就是把野性带回家，把荒野的一部分灵魂带回家，拥挤的房间多了自然的灵气，天阔地大了，它细细的香气和女孩细细的体香交融，释放春天的纯净与美好。

我讲完课，在班里走一圈，发现一男孩桌上放着一小把多肉，精灵古怪的萌样，带着新鲜的泥土，说是山上发现挖出来的。“老师你要吧，山上多的是！我再去挖。”我稀罕这肉，但没要，孩子的心多好啊，他清澈的眼睛，一歪头的笑容，那么诚恳真实，直让人想起漫山撒野的童年。且几十块钱买一盆多肉，哪如他自给自足的山野奇珍，富含探险的意味。他必得照看它，养护它，这比打游戏好上百倍。爱花爱草，必心地纯良，能从花草间汲取力量，也必善待众生，更不容易丧失信念。这个男生亦让我内心愉悦。

假期和同学带着孩子们回乡，她们惊叹老牛随时在路上尾巴一撅，即排出棕黑的大花卷来，也饶有兴趣观察一群屎壳郎排除万难地滚粪球。在一片乱草叶中，男孩发现一丛花，紫瓣黄蕊，那是白头翁，乡间叫老婆子花，花瓣落了就长出白色长丝，老婆子花不害羞，嘀嘀嗒嗒开到秋。

他跪在地上，小心拔开草叶分出那枝花，仔端详祥，嗅它的味道，一点不嫌弃泥土，不嫌弃野花寂寂，那份虔诚如同发现了珍宝。

什么是珍宝？根本不是成人眼里的真金钻石，能够引起孩子探寻的眼睛，这缤纷的世界就是珍宝，自然的美感是无价的。

朋友开店名叫“石头记”，鱼池里放了小假山，管店的姑娘灵机一动，去山里采来新生的苔藓，依势附着假山之上，眼看着石头一段段复活，闻到山野湿凉的气息，想起长着青苔的那条沟壑，草甸，溪流，燥热的盛夏也自无暑清凉。而青绿的苔藓里面裹着草籽，带着泥土，几天后又生了青草，开了丁丁点点的野花，实在可爱。心里装着荒野，就出好创意。

四月的乡间，上山的孩童多为着花，满山的映山红撅几枝太不过瘾，要像砍柴一样捆成一大捆扛回家，抱孩子一样抱回家，面盆，洗衣盆，水桶，大瓢，都盛满了花朵，家家满院的花，整个村庄都是盗花贼，香气可胡同里蹿。这香气把你的目光引向山里，整个大东坡烂漫成霞光，羊群小酌过，牛群的耳朵叉过，樵夫和着榛柴一起割过。奔跑叫喊的男孩，折花的女孩，北飞的大雁，匍匐的草地，巨石对开的山门，沉到骨头里的蓝！

这样的自然，一定饱含着神性的力量，有生命深处的对白，它们无声，它们说出了一切。你天天看，从不会厌倦，且总有惊喜。这就是野性的秘密。

从城市到乡野，这些感动我的瞬间，比花草本身更让我动心，我看到万物本色，人性纯良的样子了，红是红，绿是绿，苦涩分明，是干净的天下。这样的尘世让我放心，孩子们会从经历的自然中汲取善良，把最自然的光泽长给世界看。心灵和自然一样，不需要怜悯，需要注视，去亲近大地和植物，给你的野百合野山樱多一些关照，金山银山都不如大自然给予我们的恩惠和启示更多。

带上荒野精神回家，它是人类的心灵秘境，它是力量之源，教会我们发现。

有一年国庆节在苏州度过，我是一路骑自行车去的那里。

在观前街走来走去，到留园喝茶，去虎丘闲逛，忽然我又来了灵感，去超市转转！

自行车与我形影不离，在一个路口等绿灯，便道上一个孩子摔了一跤，大人抱起孩子后，孩子软塌塌地没了知觉。有人顺手指了指说，快点，去医院。有个路人过来，连大人带孩子抱起来放到我自行车后座上。催着喊，快！快！快！我愣了一下，赶紧骑上车，跟在身后的人边跑边说，向右，哎哟，靠过来嘛。

最后有惊无险，将孩子嘴里含的果冻弄出来，额上青了一块亦无大碍，观察一小时，就都回家了。

我骑车去了开发区，午饭在一家餐馆就餐，饭菜一般，但干净的桌布，一只花瓶里插着两朵鲜花，一紫一蓝，花朵小得仅有拇指指甲盖大，却是如此地体贴温暖。我心生一念，想尝试在这里当一名服务员，体验它不一样的生活。

我到楼上的餐厅里找到了领班。她同意我先试工半天。

半天试工过去，我赢得了服务员

的职位，待遇是免费吃住，这就够了。工资每月两千五，我只是体验，并不打算当一名苏州新市民长期居住。但我不舍得丢掉这个机会，就没说出实情，以后再作解释也不迟。

说是服务员，但我也干了其他工种。比如，清晨天不亮跟车去进货，中午人手紧张，临时派我在楼上楼下的餐厅做卫生，擦桌椅，收餐具，擦地，打扫厕所——男厕所、女厕所、员工厕所。比如派我去后厨增援，洗一盆生姜，剥半竹筐蒜瓣，还比如，他们新增的炸鸡腿炸薯条，让我亲自操刀。这活儿我不陌生，在快餐店，油炸食物是主打产品，许多超市里也增加了这项服务。这种食物，对时间温度控制极严，使用的都是进口自动化设备。由于我在快餐店里有过资深经历，所以操作起来游刃有余，由我炸制的产品不仅卖相好，口感外酥里嫩，深得顾客尤其是儿童的青睐。再比如，陪同出纳去“买菜”——就是把营业款存到银行去，这是最轻闲最重要的活儿。但是，被人盯上了，在一个小巷子里，我将塑料袋一卷，朝出纳大喊，我去八十五号，你报警。两个人朝两个方向跑，劫匪是新手，朝我追来，前面就是菜市

场，我钻进了人堆里。事后出纳问我，八十五号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是八十五号？我只是害怕，瞎胡叫，八十五号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哪知道。追来的人，不是要抢钱，而是捡到我们丢的手套来还。只怪我们心虚，因为包里的钱，看谁都像贼，虚惊一场。

我跟领班成了朋友。当我骑车踏上返程，跟领班告别时，有些依依不舍。我一再表示，不该隐瞒实情，只干了五天就走人，给领班出了难题，并向她道歉。

领班说，我知道你不会久留，送孩子去医院那事我也在场，所以，我答应你当服务员，不为别的，就为你当时的表现。

又到国庆节了，我收到了寄自苏州的一封信，领班写来的。她尊重我的习惯，不管通讯多发达，我们的友谊始终以书信的方式保持至今，她的信令我重新回到几年前，那辆自行车本来在儿子上大学后一直闲在那儿，普通的二六斜梁坤车，骑上去格啷啷乱响，我修好后，骑上它向东向南走，走了许多城市和乡村，现在这辆车已旧得不能再骑，早已被收废品的运走，不知所终。

首见昙花，在寄居小院。邻家阿姨肥硕，面沉。为客者，敬

而远之，百不敢扰。那日，有敲门声，竟是阿姨，眉弯，嘴角翘起，一枚上弦月。“今晚昙花将开，记得看。”我忙不迭地诺诺，若有惊喜，只为忽见月之上弦。

是晚，无月，约另一租户大哥大姐同赏昙花。大家猫腰撅腚，脑袋聚在那一朵昙花的骨朵下，目光如炬。天上星子渺远，身边花蚊长歌。没半个时辰，脸上、腕上、腿上，皆种满红玛瑙的痘痘，痒痒难耐，打道回屋，花露水、风油精、驱蚊液伺候。痒止，忍不住门外昙花之下再聚首，如此三番五次，从初华，大华，到盛华。

从此，昙花的记忆里总有一串痒痒的红玛瑙痘痘。

不疯魔，不成活。喜欢阳光如簇穿透云海的场面。

浩阔的瑰丽，美得奢华，瞬间便是永恒。为昙花命名者，定是眼开手阔之人。一场花事，如朝暾，如日落，云如火，火烧云，日头在火中融化、寂灭、重生。

真实的昙花，并不瑰丽，但妖娆。昙花盛开时，是朗月飘落人间院落，就那夜，一个小院，仿若天堂的入口。当然，昙花的花瓣，比月色更白更清，舒卷有致，窈窕绰约，月光下的美人，回眸一笑百媚生。

于无昙花的夜里赏昙花，有天地一人的孤独和浩阔之感。昙花，只在心里，初华，大华，盛华，复又慢慢闭合，跌落。有时候，它只在极远处，忽明忽暗，是如豆的灯火，迷乱的白衣小妖。于是，想起《月光曲》，想起《春江花月夜》，想起《夜深沉》，想起《十面埋伏》，想起蒲松龄干宝一类的人物。诗歌音乐和鬼怪神仙故事，奇奇怪怪地聚拢在昙花的灯火中，又消散于黢黑

黢黑的夜深处。人是需要一点念想的。这念想，

无关吃饭穿衣、香车宝马、官位职位，也无关儿孙绕膝、父慈子孝。怎么说呢，像张爱玲的眉心痣和明月光，像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像，但不全像，或根本不是。

母亲是一个昙花爱好者。她的一盆昙花在阳台上，生得顶天立地，枝干纵横。每当昙花开时，母亲到午夜都不肯安眠。守在花边，一脸皱纹尽然舒展，目光昙香朗润。幼年失怙，母亲的母亲跟她说，她的父亲去了远方。每年，八月十五、大年初一，母亲的母亲总在桌子上多放一双筷子 、一 只 碗 ，在 桌 旁 多 摆 一 个 座位。她母女俩的年饭，最不济时是一盆冻白菜帮子拌黄酱，包山芋面饺子。母亲记忆里，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食物。因为，五更灯影，她见到了和她一样宽眉大眼的爹。后来，政府送来一纸证明，她的爹一九四二年牺牲，地点在山西右玉。母亲的心，瞬

间天崩地裂，那时她年方九岁。九岁的母亲开始养花，大丽花、对

叶菊、玫瑰花、风信子。年近八旬，她终于找到了昙花。昙花的名字，如云边日出。但昙花，是绝对属于黑夜的，是黑夜之书，是黑夜的精灵，是黑夜里的浩阔和妖娆。

把心里坍塌的缺口补上，是母亲一辈子的事业。她供养昙花，昙花在黑夜里圆满又跌落。

有人管它叫韦陀花，说昙花耗尽一世精神，数个时辰的绽放只为报答韦陀的养育。这像红楼里的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这个版本，多出的是一点禅意。大千世界，谁是谁的昙花，谁又是谁的韦陀。

话说昙花可食，治便秘、咳血、高血压、高血脂。央求母亲把开罢的花送我数朵。花细细切丝，清水煮沸，精盐少许，麻油数滴，成昙花汤。趁月黑风高之夜，轻嚼慢饮。缥缥渺渺，有一朵昙花从头顶飞升，比月光妖娆。

饕餮者，以饕餮为禅。

苏州往事

比月光妖娆

姚彩霞/文

宁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