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高中短篇小說組

參賽作品〈與蠶一起的日子〉評語

首先要感謝評審老師，因評審老師的肯定，才有機

會脫穎而出，接著也要感謝主辦單位，因此次比賽，督

促我將日常生活的點滴觀察，一字一句書寫累積，終成

為可閱讀的文章。

同時也要謝謝陪伴我的家人及同學，因有你們的陪

伴，讓我在求學過程順順利利，快樂成長學習，更提醒

我在文章的用詞、修飾上更加謹慎堅持。

最後，再一次謝謝主辦單位及各位辛苦的評審老

師。謝謝！！

高雄市瑞祥高中三年級

邱芳亭

廖輝英：意境營造、文字形塑、情感凝聚，以單調之「蠶」之形、蛻、及體液

之一生，把事件推向高峰引爆。出自高中生之手，值得鼓勵。

林黛嫚：文字飽滿，意象豐富，把蠶的一生與現實人生結合，逼真而沉痛。

蔡素芬：一個有性侵女兒與姪子傾向的男人，使女兒和姪女人生暗淡。以蠶為

意象，繭封自囚。書寫用力，文字意象繁複，頗有深度。

高中短篇小說組　第一名

明道文藝 46068

與蠶一起的日子◎邱芳亭

第一章

這些蠶是表妹生前最寶貝的東西，

而她用盡全身的餘力表示要把牠們留給

我。於是我收留了這些蠶。天曉得我有

多害怕毛蟲。我害怕牠們歪曲而穩定的

行走、牠們身上負載的毛刺與毒紋，以

及那種無聲無息挨近你的邪惡。我不敢

觸碰毛蟲，但我可以臆想那種冰冷，以

及多汁的體感；尤其終齡的肥大幼蟲，

皮表因包裹著內部龐大的水體而顯得緊

繃光滑。當它努力扭動的時候，環節與

環節擠壓體液而產生隆起的軟脂，連同

其上亂顫的毫毛，那樣的景象總令我反

胃。

蠶蛾幼蟲並沒有毒性，也沒有刺人

的長毛，但是這種白胖的蠕蟲具有令我

無法忍受的脆弱性——它們以全然無害

而軟膩光滑的軀體賭博著自己的生存安

全、挑戰著被無意間迅速碾成一灘黏漿

的可能。對於懼怕黏稠的蟲漿勝過於毛

蟲本身的我來說，這簡直是一種極度下

流的挑釁。

我又回到小學二年級時的恐怖記

憶。十年前的自然課上，我正是如此無

限尷尬地端著裝有蠶的透明小塑膠盒，

且全身發起厭惡的顫慄。我把蠶盒擱到

客廳的桌上，那樸淨的木紋桌面立即萌

生一股不潔之感。表妹沒有任何兄弟姐

妹，雙親又忙於工作，我便成為她的玩

伴兼保姆。我放學後偶爾會到表妹家

去，在那華美卻空曠無人的大屋裡陪伴

這個異常安靜的孩子。多年前的一場大

病奪走了表妹的嗓音，然而表妹從未試

圖另闢新徑以進行任何表態；人們如何

餵養她，她便如何毫無異議地、馴順地

長大，那樣的馴順不是乖巧而是放棄訴

求的消極。

對面的公園裡有一棵桑樹。我摘了

一些葉子下來，把它們洗淨並且仔細擦

乾。有人說這樣子蠶寶寶吃了比較不會

拉肚子，這個常識我從二年級養蠶的時

候一直記到現在。我實在不懂為什麼人

們要叫蠶蛾的幼蟲蠶寶寶，在我的觀念

裡，寶寶應是一種看起來值得別人呵護

的小傢伙，所以一定要生有富於表情的

五官，至少也要有圓圓的眼睛，可以供

人辨別他的喜悅神色，以及他回饋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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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感激，接著我們母性的虛榮心便可以

得到滿足。這樣的原則在所有人類所喜

歡的可愛動物與卡通人物身上都可以看

到。蠶當然有眼睛，也是圓圓的，不過

卻是猥瑣地長在蠕動方向的那一端，靠

近口器的地方，並且非常地多、非常地

小，小到沒有辦法傳達情感或者表達身

為動物的靈性；小到我懶於去注意。

我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不敢直接觸摸

蠶。礙於換桑葉的需要，我只好隔著衛

生紙把蠶抓起來放到新桑葉上，再把僅

剩下葉柄的殘葉清掉。這個步驟花了我

二十分鐘，因為我每拿起一隻蠶前都要

進行十來個深呼吸，而成功移動一隻後

我又掙扎著要不要忍著噁心再去移動下

一隻。這些蠶現在都還小，黃黃瘦瘦如

同被拋棄的香菸屁股。表妹想必是養了

牠們沒多久之後就驟然病逝的，心臟有

先天缺陷的表妹是醫院的常客。由於身

體欠佳，晚讀兩年，而小學兩年間請病

假的次數又是不勝枚舉，使得表妹對於

課業老師同學等這個年紀的主流生活元

素只有模糊而片段的印象。最後一次見

到表妹是在醫院裡。當時她皮膚蠟黃、

周身瘦削，然而極度鎮定，近於冷漠。

你簡直不會相信她才十歲。我帶給她一

個新的芭比娃娃，她順從地緩緩接過去

抱在懷中，離那病痛累累的胸口卻有一

段距離。表妹就是這樣，從不表示異議

卻也從不展現溫情。

到了最後的危險階段我就不被允許

去探望她。阿姨只在電話中對我說，表

妹在頻繁的手術之間不忘撫玩她在自然

課上獲得的新寵物。直至斷氣。扮演一

個表姊的角色是我生命中最為單純的時

刻。這十年之中我或許一直都是一個政

治正確的、言行得當的、符合定義的表

姊，但這僅僅是我性格裡的極小部分罷

了。同樣地，身為別人的外甥女、同

學、獨生女也是如此。我的複雜性任何

人都無法想像，同時我也從來不對其他

人揭露。我觀察著生活中的種種景象，

將這些景象歸納成現象，最後把這些現

象視為世事隱含的徵象。我從未停止偵

探事物的細節，這幾乎是一種強迫症，

我根本是一個偏執狂；我抱持著無比淡

漠的熱情冷冷注視這個世界，而感到所

有事物之間再也不存在任何殊異。同

時，我把自己的複雜性降到最低，以單

純而盡責的角色身分出現在各個關係人

面前，就像紙娃娃一樣簡單——唯有正

面而不存在過去或內裡的扁平身分。那

些在表妹家度過的時光，我始終是我的

意識所清醒控制的懸線人偶：自動地向

阿姨與姨丈問好；熱情地陪伴冷淡的表

妹；樂觀地向阿姨與姨丈轉述表妹的狀

況；自在地面對表妹家的死寂空曠；有

禮貌地搭上著姨丈的車準備回家。

沒有一次，人偶的舉止在意識的尼

龍懸線控制之外。 我的青少年時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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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鬱的，和許多人一樣。初經來臨的那

個十三歲早晨我癱在廁所裡，意會到自

己的生命從此與純真漸行漸遠。 我討厭

一個人坐在馬桶上擦拭經血；沾染著血

跡的衛生紙像是一隻隻負傷的鳥，再也

不能夠飛翔。而同一個下午我走向表妹

家。前一天阿姨曾打來說她跟姨丈那天

都得加班，希望我過去陪陪表妹。

我背著書包到他們家，習慣於被滿

室的寂靜迎接。四歲的表妹獨自坐在窗

邊玩著玩具。許多的浮塵微粒在窗前逆

著光線旋轉飄飛，那場景宛若來自八釐

米的老舊無聲電影。詭異的是，表妹全

部的玩具都是人偶，而且都是女性人

偶，並沒有任何男性人偶、擬人的動物

填充娃娃或是流行卡通娃娃，當然也見

不到樂高、積木或皮球的影子。阿姨

說，表妹的玩具都是姨丈親自挑選的，

他認為表妹不能說話，一定容易寂寞，

所以得挑選美麗的女偶當作她的朋友。

對於這一點我不甚認同，我甚至覺得動

物填充娃娃有時候更有撫慰幼童的功

效，但是看見姨丈在這方面如此認真，

當時也相當欽佩。許多次，姨丈下班回

家，手上提了一大袋的人偶，連聲呼喚

著表妹的名字，溫柔地進到我們玩耍的

房間裡，把那些精美而神態各有特色的

娃娃一個個展示給表妹看。表妹照例會

摸一摸頭一兩個新玩具的華麗禮服，接

下來一貫無表情地面對其餘的禮物、以

及父親熱切的臉。幾次下來，表妹的遊

戲房裡竟已有上百個娃娃玩偶。無論缺

少了手腳、頭髮甚至頭顱，她們全都無

聲地甜笑著。

我那天鬱鬱寡歡，提不起勁幫表妹

把新紙娃娃本的衣服剪下來。我的制服

裙裡還隱隱地染有血跡，那是某一節課

的時候沾到的，迫使我在羞恥之中衝到

廁所反覆清洗，回到教室的時候連上衣

下襬都濕透了。我呆呆看著表妹緩慢地

把娃娃的衣服全數剝光。 我忽然衝動

地撿起那些光裸的塑膠女體，對著日光

細細觀看起來。這些人偶有些是女孩，

但多半是女人。我為自己馬上能夠分辨

女孩偶與女人偶而感到難為情。當然這

十分容易：剝去她們的衣物後，我就能

清楚看見塑膠模製的乳房是怎樣悍然地

聳附在多數的玩偶身上。

第二章

無數肥白的蠶在我身上恣意爬走、

猖狂蠕動；我大聲尖叫，卻發現自己

失去了嗓音。我一開口許多的蠶就趁機

進入我的口腔，我的眼睛驚懼地向外暴

凸，手腳在空中亂舞，而僅有少許的蠶

被我揮離身體，更多的蠶又黏膩地湧向

我的裸身。在我皮表八方游移的粗大蟲

體是冰涼的指爪、沉重的囚鍊，我感覺

到千千萬萬抽動的腹足之下，蠶體內綠

色的漿汁正隔著它們纖薄的表皮重重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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擊著我的肌膚，汩汩推進的新鮮蟲血卻

散發出腐敗的惡臭。我痛苦地在地上打

滾，隨著我的掙扎，附著在我身上的白

蠶紛紛爆裂為腥綠的黏液，漸漸地我是

泅泳在稠糊的蠶漿裡了。良久，我終於

無法動彈也無力掙扎，而空中持續地傾

瀉雨點一樣數不盡的蠕蠶，將我的口與

眼密密覆蓋、使我窒息。

我以為我已經死去，直到絕對的死

寂之後，一股新的疼痛使我感到電擊般

的戰慄：有那與人等大的巨蠶，引領著

其他龐大的同伴，狠狠朝我的胸口撲

來；牠們柔軟的脂體撞擊到我的肋骨

後，便開始奮力地啃嚙我的心口。我發

出高分貝的啞叫，我的眼前同時有綠色

的蟲血與暗紅的我的鮮血在噴湧；巨蠶

在我的胸前咬出一個大洞以後，大量的

小蠶跟著擠入我的胸腔，我的心臟內壁

頓時爬滿了冷白的蠕蟲。我持續在喑啞

地慘叫著，且口眼鼻耳堵滿了肥軟的蠶

體、甚至肚臍裡也有，此時只見一隻巨

蠶彎起胖碩的軀體，往我兩腿之間猛烈

穿刺，我發出了響徹內心卻在空氣中毫

無分貝的慘叫，同時無比清晰地感覺到

舌上、耳內、胸腔內、鼻孔內以及下體

內部傳來的冰冷觸感。我繼續寂靜地尖

叫。

最近我恐懼地發現，五隻蠶都邁入

了終齡期。經過了多次的脫皮與無休止

的孜孜進食，這些蠶正呈現牠們幼蟲末

期最為白嫩、最為肥胖的面貌。原本偏

黃的膚色轉為刺眼的鮮白，幾乎與我用

來運送它們的衛生紙一樣白皙。現在，

我越來越不敢移動這些飽滿的蟲軀，我

害怕自己一使力，過於豐盈的蠶蟲漿液

就會由它們身體正中央的軸線迸射出

來。像我幾天前做的噩夢一樣。

這些蠶擁有與其他蠶一樣的習性：

牠們極喜歡懶懶地攀架在其他同伴身

上，潔白的軟體便親愛地層層交疊，盤

據透明塑膠盒內的葉片。我厭惡地看著

這些特別肥胖的白色蠕蟲。透過塑膠盒

上的圓孔，我用力朝最靠近我的一個蛆

樣的軟體吹了一口氣。它彷彿瞬間感受

到異常的水氣與強大的怨氣，引伸著如

飛機頭部般的前身，發出了微弱的顫

抖。蠶在那裡發著抖，像是正遭遇著高

度嚴寒，體中央的淡青色脈管緩慢地一

縮一張。不久之後，這傢伙就要吐絲結

繭了吧？以幼年時期儲存的桑葉為老

本，化為數百公尺長的絲線；由口中吐

出勻亮的細絲，把自己細心包裹。在我

看來，結繭這種事情牽涉到重大的立場

轉換，封死自己的舉動幾乎可以算是一

次第三者的扮演：以我囚我。

毛蟲還有一個驚人之處，就是牠們

一出生似乎就蘊含了強烈的使命感，從

來不曾在生命面前迷失。幼時的蠶具有

既集體也個人的規律目標：吃。日日夜

夜，除了眠期的歇止，牠們不停地扭

明道文藝 46072

動，朝腳下站立的桑葉大口大口地咬嚙

下去，於是綠色的葉汁成為體內汩汩流

動的綠色血液……人是水做的，蠶是桑

葉做的。層層的蛻皮代表著對它們日益

肥大的認證；巨大的瑩白肉體變得與周

身毒毛的毒毛蟲同樣嚇人，並帶有一種

病態的肥美，而每一隻蠶的目標都是變

成最胖、最大的個體。蠶們全都非常認

真地，像是在做一項功課，埋著頭苦役

般地沙沙啃食桑葉，直到桑葉與自己相

比顯得乾枯瘦癟。

蠶的生成是一種恐怖的神話，由蟻

蠶到五齡蠶，歷經千倍以上的體積膨

脹。蠶的成就是每分每秒的絕對累積，

那在暗處進行的無止盡吞噬；滑溜的冰

冷巨軀遂於黑暗中一個個悄悄成形。許

久沒來表妹家了。我按了門鈴，阿姨面

無表情地來開門。阿姨穿著黑色的襯衫

與黑色的緊身褲。她空洞地望著我，什

麼也沒說，轉身到廚房倒了杯開水遞給

我。我看見她塌亂的黑髮混雜幾許白

髮。我走到表妹的遊戲房。高高的落地

窗展示著變化豐富的夕景，血紅的雲縷

一字排開，掩映底下野豔的金紫色天

空。山邊，太陽正頹然滑傾。

我的表妹是一個異常安靜的孩子，

生活在冰冷的醫院與冰冷的無生命偶群

之中，除了死前幾星期得到的蠶盒，那

是她唯一愛過的生物。我的表妹一向放

棄表態的權利，除了斷氣前掙扎寫下的

訊息：她要把最重要的寶貝留給她尚未

深刻認識的、形象如紙娃娃般扁平的典

型表姊。

表妹的種種出現在眼前，我再也不

能抑制地開始哭泣。眼淚滴在我的黑汗

衫上，我的胸口感覺那逐漸漾開的濕

涼。姨丈坐進駕駛座，看見我哭泣，他

仍然像是一點都不意外。姨丈遞給我一

些衛生紙，方便我在接下來的五分鐘處

理我自動泉湧的眼淚。

我終於平靜下來以後，很不好意思

且有禮貌地向姨丈道歉。我說，我一想

到表妹就好難過。我非常想念她。姨丈

說，沒關係，妳等下回家睡一覺就會好

一點。妳阿姨現在已經去睡覺了。我

說，謝謝姨丈了，又麻煩姨丈了。姨丈

說，表妹難得遇到像妳這麼好的表姊，

我們都很謝謝妳。妳真的是表妹的好榜

樣，也是我們很喜歡的小孩。

蠶的氣息，死亡的氣息，無限冰涼

的氣息，我覺得徹骨寒冷。我想我正在

急速失溫。我說，姨丈，我可能發燒

了，我好冷，而且我的頭很痛。姨丈，

我看見你忙碌地撩起我的黑衣服，我覺

得我應該是夢到你在脫掉我的衣服，這

個夢太誇張了，但這個夢我又似乎在哪

裡見過。我想對他說這些，但是我張開

嘴巴而發不出聲音。有什麼東西奪去了

我的嗓音，以及我的思考能力。

我發現自己坐在狹小的轎車前座，

73高中短篇小說組

身上緊扣著安全帶而沒有上衣的遮蔽。

一個男人傾身過來，他的手指充滿蠶軀

的冰冷。肥肥胖胖的他的手指在我身上

緩慢遊走；我在我的座位上驚嚇地蠕

動。男人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液，把它汪

汪地抹在我的皮膚上，我遂發起一陣大

大的寒慄，出於恐懼也出於厭惡。

車內一片黑暗，我的腦中一片空

白。我面前的星空被遮陽片完全遮蔽，

窗玻璃垂下了遮陽簾子。伏在胸前的男

人貪婪地咬嚙著我的皮膚，孜孜不倦。

我想起盒子裡肥大的終齡蠶，竟日啃食

桑葉那副不知道停止的嘴臉。蠶是桑葉

做的，女人是水做的。男人的耳語及頭

髮摩擦過我的肌膚，我覺得刺癢；男人

的唾液發出酸味，依附在我的胸口；蠶

是桑葉做的、散逸著腥臭。我的手被壓

在背後，因此沒辦法解開緊銬著我的安

全帶。姨丈說，為了安全起見，我們一

定要綁安全帶，妳一定沒有忘記吧。我

的姨丈在遞給我衛生紙之後就忽然消失

了，車子裡只剩我和這個陌生的男人，

而時間在此刻變得不可思議地漫長，秒

針一小時才移動一小格。第一格，男人

伸出舌頭。第二格，男人的舌頭出現在

我嘴裡。第三格，我的心緒遠行至我的

腳部，那目前流落在混亂高溫區域外

的、尚屬安全的腳部，正安逸但僵硬地

卡在座椅之下。我的雙腳酥麻無比，最

後因失去感覺而與我斷絕了聯繫。我失

去了我的聲音、手與雙腳。

我沒有聲音、沒有手腳、也沒有頭

顱可以思考。我是一個塑膠娃娃。在我

的身上，你粗肥、冰涼、宛若大蠶的手

指撫遍各處；你的嘴奮力啃食我堅然聳

立的模造胸乳。任憑你的高興，我可以

被拔除頭髮或者任何體肢，因為相對於

你蠕動中的軟膩蛆指柔滑的擺佈，我靜

止的塑膠肉體顯得脆弱而無機，而我的

空洞存在更顯得呆滯扁平。我可以是一

個沒有聲音、沒有手腳、沒有頭髮、沒

有衣著、沒有頭顱的塑膠娃娃，而依然

在對著世界甜甜燦笑。

你的手猶豫著，進行為時一秒的眠

期，而後重新以絲樣密緻的激烈觸摸把

我緊緊繭覆。我空洞地看著你，而什麼

都想起來了。我坐在一個長久以來的固

定座位上，這個狹小的空間含有我們之

間的所有黑暗，而黑暗傘覆一切。每一

個夜晚，每一次的掙扎，我現在想起來

了。你一直是我的記憶所不願意豢養

的、我所極端恐懼的、肥白巨大的蠶

蟲。

體液。體液是絲，縷縷貫入我的體

內。我的血液倒退著流淌，最後充淤在

猛烈跳動的心臟。據說蠶在即將吐絲的

時候，軀體會變得非常透明，如同流動

著雲母物質的半固狀凝乳，還能夠在黑

暗裡微微發散螢光。蠶在最後的階段裡

終於停止進食，抬仰壯大的頭部，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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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蠶身宛若凍結的白色樹脂。七日之

內，這些蠕蟲即將盡責地自縛其身，細

心建造一間密室，封閉自己的嗓音、放

棄一切表態。蠶把自己一生的血肉屯脂

提煉成柔軟卻強韌的絲線，同時切斷時

間的進行、剪斷自己與童年的臍帶，不

斷旋轉傾吐的祕密，滾動、滾動，滾動

編織出一個牢固的密室。這個密室，既

是房間也是苦牢，蠶在其中溫習著一些

從未被適當記憶的危機經驗、回味著當

自己仍然柔軟純潔，最後把自己的傷痕

蜷縮成一個蛹，耐心地等待成羽蛻化的

那個神聖時刻。

我在疼痛與掙扎中仍然不能忘記表

妹給我的那些蠶，那些表妹奮力捍衛的

小生命，以及她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堅持

己見。星星點點的汗滴開始凝結在我的

皮膚上，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尖叫。我還

在失溫中，也許不會馬上死亡。現在，

時間正以光速瘋狂行進。繭縛著我的包

括痛楚、憤怒、以及一個忽然出現的徵

象：表妹不說話，在逆光的我前面沿著

紙娃娃的兩腿之間將她們撕成兩半。這

樣的痛楚對於幼小的孩子而言，是怎樣

的摧殘！

表妹交給我的蠶此刻正在我體內用

力鑽營，使得我更加無法忽視我的使

命，那如同蠶蟲進食般的盛大使命，而

我終於明白了表妹的消極，以及她遊戲

房裡並存的甜美與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