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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经意的时候,一转眼便会有一棵苍老的
枸杞树的影子飘过。这使我困惑。最先是去追
忆:什么地方我曾看见这样一棵苍老的枸杞树
呢?是在某处的山里么?是在另一个地方的一个
花园里么?但是,都不像。最后,我想到才到北
平时住的那个公寓;于是我想到这棵苍老的枸杞
树。
我现在还能很清晰地温习一些事情:我记得
初次到北平时,在前门下了火车以后,这古老都
市的影子,便像一个秤锤,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
我迷惘地上了一辆洋车,跟着木屋似的电车向北
跑。远处是红的墙,黄的瓦。我是初次看到电车
的;我想,“电”不是很危险吗?后面的电车上的
脚铃响了;我坐的洋车仍然在前面悠然地跑着。
我感到焦急,同时,我的眼仍然“如入山阴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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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接不暇”,我仍然看到,红的墙,黄的瓦,终于,
在焦急,又因为初踏入一个新的境地而生的迷惘
的心情下,折过了不知多少满填着黑土的小胡同
以后,我被拖到西城的某一个公寓里去了,我仍
然非常迷惘而有点近于慌张,眼前的一切都仿佛
给一层轻烟笼罩起来似的,我看不清院子里有什
么东西,我甚至也没有看清我住的小屋,黑夜跟
着来了,我便糊里糊涂地睡下去,作了许许多多
离奇古怪的梦。
虽然作了梦;但是却没有能睡得很熟,刚看到
窗上有点发白,我就起来了。因为心比较安定了
一点,我才开始看得清楚:我住的是北屋,屋前的
小院里,有不算小的一缸荷花,四周错落地摆了
几盆杂花。我记得很清楚:这些花里面有一棵仙
人头,几天后,还开了很大的一朵白花,但是最惹
我注意的,却是靠墙长着的一棵枸杞树,已经长
得高过了屋檐,枝干苍老钩曲像千年的古松,树
皮皱着,色是黝黑的,有几处已经开了裂。幼年
在故乡里的时候,常听人说,枸杞是长得非常慢
的,很难成为一棵树,现 干在居然有这样一棵
的老枸杞站在我面前,真像梦;梦又掣开了轻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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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网,我这是站在公寓里么?于是,我问公寓的
主人,这枸杞有多大年龄了,他也渺茫:他初次来
这里开公寓时,这树就是现在这样,三十年来,没
有多少变动。这更使我惊奇,我用惊奇的太息的
眼光注视着这苍老的枝干在沉默着,又注视着接
连着树顶的蓝蓝的长天。
就这样,我每天看书乏了,就总到这树底下徘
徊。在细弱的枝条上,蜘蛛结着网,间或有一片
树叶儿或苍蝇蚊子之流的尸体粘在上面。在有太
阳或灯火照上去的时候,这小小的网也会反射出
细弱的清光来。倘若再走近一点,你又可以看到
有许多叶上都爬着长长的绿色的虫子,在爬过的
叶上留了半圆缺口。就在这有着缺口的叶片上,
你可以看到各样的斑驳陆离的彩痕。对了这彩
痕,你可以随便想到什么东西:想到地图,想到水
彩画,想到被雨水冲过的墙上的残痕,再玄妙一
点,想到宇宙,想到有着各种彩色的迷离的梦影。
这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在这小的叶片上呈现给
你。当你想到地图的时候,你可以任意指定一个
小的黑点,算做你的故乡。再大一点的黑点,算
做你曾游过的湖或山,你不是也可以在你心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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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浮起点温热的感觉么?这苍老的枸杞树就是我
的宇宙。不,这叶片就是我的全宇宙。我替它把
长长的绿色的虫子拿下来,摔在地上。对了它,
我描画给自己种种涂着彩色的幻像,我把我的童
稚的幻想,拴在这苍老的枝干上。
在雨天,牛乳色的轻雾给每件东西涂上一层
淡影。这苍黑的枝干更显得黑了。雨住了的时
候,有一两个蜗牛在上面悠然地爬着,散步似的
从容,蜘蛛网上残留的雨滴,静静地发着光。一
条虹从北屋的脊上伸展出去,像拱桥不知伸到什
么地方去了。这枸杞的顶尖就正顶着这桥的中
心。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阴影,渐渐地爬过了西
墙。墙隅的蜘蛛网,树叶浓密的地方仿佛把这阴
影捉住了一把似地,渐渐地黑起来。只剩了夕阳
的余晖返照在这苍老的枸杞树的圆圆的顶上,淡
红的一片,熠耀着,俨然如来佛头顶上金色的圆
光 。
以后,黄昏来了,一切角隅皆为黄昏所占领
了。我同几个朋友出去到西单一带散步。穿过了
花市,晚香玉在薄暗里发着幽香。不知在什么时
候,什么地方,我曾读过一句诗:“黄昏里充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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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犀花的香。”我觉得很美丽。虽然我从来没有
闻到过木犀花的香;虽然我明知道现在我闻到的
是晚香玉的香。但是我总觉得我到了那种飘渺的
诗意的境界似的。在淡黄色的灯光下,我们摸索
着转近了幽黑的小胡同,走回了公寓。这苍老的
枸杞树只剩了一团凄迷的影子,靠了北墙站着。
跟着来的是个长长的夜。我坐在窗前读着预
备考试的功课。大头尖尾的绿色小虫,在糊了白
纸的玻璃窗外有所寻觅似的撞击着。不一会,一
个从缝里挤进来了,接着又一个,又一个。成群
地围着灯飞。当我听到卖“玉米面饽饽”戛长的
永远带点儿寒冷的声音,从远处的小巷里越过了
墙飘了过来的时候,我便捻熄了灯,睡下去。于
是又开始了同蚊子和臭虫的争斗。在静静的长夜
里,忽然醒了,残梦仍然压在我心头,倘若我听到
又有悉索的声音在这棵苍老的枸杞树周围,我便
知道外面又落了雨。我注视着这神秘的黑暗,我
描画给自己:这枸杞树的苍黑的枝干该变黑了
罢;那匹蜗牛有所趋避该匆匆地在向隐僻处爬
去罢;小小的圆的蜘蛛网,该又捉住雨滴了罢,
这雨滴在黑夜里能不能静静地发着光呢?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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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天真的童话般的梦。我梦到了这棵苍老的枸
杞树。 这枸杞树也作梦么?第二天早起来,
外面真的还在下着雨。空气里充满了清新的沁人
心脾的清香。荷叶上顶着珠子似的雨滴,蜘蛛网
上也顶着,静静地发着光。
在如火如荼的盛夏转入初秋的澹远里去的时
候,我这种诗意的又充满了稚气的生活,终于也
不能继续下去。我离开这公寓,离开这苍老的枸
杞树,移到清华园里来。到现在差不多四年了。
这园子素来是以水木著名的。春天里 ,满园里怒
远处看,红红放着红的花, 的一片火焰。夏天里,
垂柳拂着地, 浓翠扑上人的眉头。红霞般爬山虎
给冷清的深秋涂上一层凄艳的色彩。冬天里,白
雪又把这园子安排成为一个银的世界。在这四
季,又都有西山的一层轻渺的紫气,给这园子添
了不少的光辉。这一切颜色:红的,翠的,白的,
紫的,混合地涂上了我的心,在我心里幻成一副
绚烂的彩画。我做着红色的,翠色的,白色的,紫
色的,各样颜色的梦。论理说起来,我在西城的
公寓做的童话般的梦,早该被挤到不知什么地方
去了。但是,我自己也不了解,在不经意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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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棵苍老的枸杞树的影子飘过。飘过了春天
的火焰似的红的花;飘过了夏天的垂柳的浓翠;
飘过了红霞似的爬山虎,一直到现在,是冬天,白
雪正把这园子装成银的世界。混合了氤氲的西山
的紫气,静定在我的心头。在一个浮动的幻影
里,我仿佛看到:有夕阳的余晖返照在这棵苍老
的枸杞树的圆圆的顶上,淡红的一片,熠耀着,像
如来佛头顶上的金光。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八日 雪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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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像大毒蛇,盘住了我整个的心,我自己也
奇怪:几天前喧腾的笑声现在还萦绕在耳际,我
竟然给寂寞克服了吗?
但是,克服了,是真的,奇怪又有什么用呢?
笑声虽然萦绕在耳际,早已恍如梦中的追忆了,
我只有一颗心 ,空虚寂寞的心被安放在一个长方
形的小屋里。 我看四壁,四壁冰 书 架冷像石板,
上一行行排列着 床 上的书,都像一行行的石块,
棉被和大衣的折纹也都变成雕刻家手下的作品
了,死寂,一切死寂,更死寂的却是我的心,
)了我到了庞培( 么?不,我自己证明没
有,隔了窗子,我还可以看见袅动的烟缕,虽然还
我到了西敏在袅动,但是又是怎样地微弱呢,
斯大寺( )了么?我自己又证明
没有,我看不到阴森的长廊,看不到诗人的墓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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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被装在一个长方形的小屋里,四周圈着冰
冷的石板似的墙壁,我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桌子
上那两盆草的曼长嫩绿的枝条,反射在镜子里的
影子,我透过玻璃杯看到的淡淡的影子;反射在
电镀过的小钟座上的影子,在平常总轻轻地笼罩
上一层绿雾,不是很美丽有生气的吗?为什么也
变成浮雕 一切完了,一般地呆僵着不动呢?
切都给寂寞吞噬了,寂寞凝定在墙上挂的像片
上,凝定在屋角的蜘蛛网上,凝定在镜子里我自
己的影子上⋯⋯
一切都真地给寂寞吞噬了吗?不,还有我自
己,我试着抬一抬胳膊,还能抬得起,我摆了摆
头,镜子里的影子也还随着动,我自己问:是谁把
我放在这里的呢?是我自己,现在我才发现,就
是自己,我能逃
我能逃,然而,寂寞又跟上我了呀!在平常我
们跑着百米抢书的图书馆,不是很热闹的吗?现
在为什么也这样冷清呢?我从这头看到那头,像
看一个朦胧的残梦,淡黄的阳光从窗子里穿进来
造成一条光的路,又射在光滑的桌面上,不耀眼,
不辉腾,只 像什么呢?是死死地贴在桌上,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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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愿意说,像乡间黑漆棺材上贴的金边,寥寥
的几个看书的,错落地散坐着,使我想到月明夜
天空里的星子,但也都石像似地坐着,不响也不
动,是人么?不是,我左右看全不像,像木乃伊?
又不像,因为我闻不到木乃伊应该有的那种香
味,像 我看到他们死尸?有点,但也不全像,
僵坐的姿势了;我看到他们一个个的翻着的死白
的眼了,我现在知道他们像什么,像鱼市里的死
鱼,一堆堆地排列着,彭着肚皮,翻着白眼,可怕!
然而我能逃,然而寂寞又跟上了我,我向哪里逃
呢?
到了世界的末日了吗?世界的末日,多可怕!
以前我曾自己想象,自己是世界上最后的一个生
物,因了这无谓的想象,我流过不知多少汗,但是
现在却真教我尝到这个滋味了,天空倒挂着,像
个盆,远处的西山,近处的楼台,都仿佛剪影似地
贴在这灰白盆底上,小鸟缩着脖子站在土山上,
不动,像博物院里的标本,流水在冰下低缓地唱
着丧歌,天空里破絮似的云片,看来像一贴贴的
膏药,糊在我这寂寞的心上,桔枝丫杈着,看来像
鱼刺,也刺着我这寂寞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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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在身旁发 见有人影在游动了,我知
道,我自己不是世界上最后的生物,我在内心里
浮起一丝笑意,但是(又是但是)却怪没等这笑意
浮到脸上,我又看到我身旁的人也同样翻着死白
的眼,像木乃伊?像僵尸?像鱼市上陈列的死
鱼?谁耐心去管,战栗通过了我全身,我想逃,寂
寞驱逐着我,我想逃,向哪里逃呢? 天哪!我
不知道向哪里逃了。
夜来了,随了夜来的是更多的寂寞,当我从外
面走回宿舍的时候,四周死一般沉寂,但总仿佛
有悉索的脚步声绕在我四围,说声,其实哪里有
什么声呢?只是我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我而已,
倘若在白天,我一定说这是影子;倘若睡着了,我
一定说这是梦,究竟是什么呢?我知道,这是寂
寞,从远处我看到压在黑暗的夜气下面的宿舍,
以前不是每个窗子都射出温热的软光来么?但
是,变了,一切变了,大半的窗子都黑黑的,闭着
寥寥的几个窗子,无力地迸射出几条光线来,又
都 不,这不是窗子里射是怎样暗淡灰白呢?
出的灯光,这是墓地里的鬼火,这是魔窟里的发
出的魔光,我是到了鬼影憧憧的世界里了,我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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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也成了鬼影了。
我平卧在床上,让柔弱的灯光流在我的身上,
让寂寞在我四周跳动,静听着远处传来的跫跫的
足音,隐隐地,细细弱弱到听不清,听不见了,这
声音从哪里传来的呢?是从辽远又辽远的国土里
呀!是从寂寞的大沙漠里呀!但是,又像比辽远
的国土更辽远;我的小屋是坟墓,这声音是从墓
外过路人的脚下踶出来的呀!离这里多远呢?想
象不出,也不能想象,望吧!是一片茫茫的白海
流布在中间,海里是什么呢?是寂寞。
隔了窗子,外面是死寂的夜,从蒙翳的玻璃里
看出去,不见灯光;不见一切东西的清晰的轮廓,
只是黑暗,在黑暗里的迷离的树影,丫杈着,刺着
暗灰的天,在三个月前,这秃光的枯枝上,有过一
串串的叶子,在萧瑟的秋风里打战,又罩上一层
淡淡的黄雾。再往前,在五六个月以前吧,同样
的这枯枝上织上一丛丛的茂密的绿,在雨里凝成
浓翠;在毒阳下闪着金光,倘若再往前推,在春天
里,这枯枝上嵌着一颗颗火星似的红花,远处看,
晖耀着,像火焰, 但是,一转眼,溜到现在,现
在怎样了呢?变了,全变了,只剩了秃光的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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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着天空,把小小的温热的生命力蕴蓄在这枯枝
的中心,外面披上这层刚劲的皮,忍受着北风的
狂吹;忍受着白雪的凝固;忍受着寂寞的来袭,同
我一样。它也该同我一样切盼着春的来临,切盼
着寂寞的退走吧。春什么时候会来呢?寂寞什么
时候会走呢?这漫漫的长长的夜,这漫漫的更长
。的冬
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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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像淡烟,又像远山的晴岚。我们握不着,
也看不到。当它走来的时候,只在我们的心头轻
轻地一拂,我们就知道:年来了。但是究竟什么
是年呢?却没有人能说得清了。
当我们沿着一条大路走着的时候,遥望前路
茫茫,花样似乎很多。但是,及至走上前去,身临
切近,却正如向水里扑自己的影子,捉到的只有
空虚。更遥望前路,仍然渺茫得很。这时,我们
往往要回头看看的。其实,回头看,随时都可以。
但是我们却不。最常引起我们回头看的,是当我
们走到一个路上的界石的时候。说界石,实在没
有什么石。只不过在我们心上有那么一点痕迹。
痕迹自然很虚缥。所以不易说。但倘若不管易说
不易说,说了出来的话,就是年。
说出来了,这年,仍然很虚缥。也许因为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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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变得更虚缥。但这却是没有办法的事了。我
前面不是说我们要回头看吗?就先说我们回头看
到的吧 我们究竟看到些什么呢?灰蒙蒙的。
一片,仿佛白云,又仿佛轻雾,朦胧成一团。里面
浮动着种种的面影,各样的彩色。这似乎真有花
样了。但仔细看来,却又不然,仍然是平板单调。
就譬如从最近的界石看回去吧。先看到白皑皑的
雪凝结在丫杈着刺着灰的天空的树枝上。再往
前,又看到澄碧的长天下流泛着的萧瑟冷寂的黄
雾。再往前,苍郁欲滴的浓碧铺在雨后的林里,
铺在山头。烈阳闪着金光。更往前,到处闪动着
火焰般的花的红影。中间点缀着亮的白天,暗的
黑夜。在白天里,我们拼命填满了肚皮。在黑夜
里,我们挺在床上咧开大嘴打呼。就这样,白天
接着黑夜,黑夜接着白天;一明一暗地滚下去,像
玉盘上的珍珠。⋯⋯
于是越过一个界石。看上去,仍然看到白皑
皑的雪,看到萧瑟冷寂的黄雾,看到苍郁欲滴的
浓碧,看到火焰般的红影。仍然是连续的亮的白
于天,暗的黑夜 是又越过了一个界石。于是
又 一 一个界石个界石 界石接着界右,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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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交织着。白雪,黄雾,浓
碧,红影,混成一团。影子却渐渐地淡了下来。
我们的记忆也被拖到辽远又辽远的雾蒙蒙的暗陬
里去了。我们再看到什么呢?更茫茫。然而,不
新奇。
不新奇吗?却终究又有些新的花样了。仿佛
实在还早,仿是跨过第一个界石的时候 佛是
才踏上了世界的时候,我们眼前便障上了幕。我
们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是摸索着走上去。随了
白天的消失,暗夜的消失,这幕渐渐地一点一点
地撤下去。但我们不觉得。我们觉得的时候,往
往是在踏上了一个界石回头看的一刹那。一觉
得,我们又慌了:“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到我身上
吗?”其实,当这事情正在发生的时候,我们还热
烈地参加着,或表演着。现在一觉得,便大惊小
怪起来。我们又肯定地信,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
生到我们身上的。我们想:自己以前仿佛没曾打
算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实在,打算又有什么用
呢?事情早已给我们安排在幕后。只是幕不撤,
我们看不到而已。而且又真没曾打算过。以后我
们又证明给自己:的确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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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了这惊,这怪,我们也似乎变得比以前更聪
明些。“以后我要这样了,”我们想。真地,以后
我们要这样了。然而,又走到一个界石,回头一
看,我们又惊疑:“怎么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到
我身上呢?”是的,真有过。“以后我要这样了,”
虽然一点一点地撤我们又想。 开,我们眼前
仍然是幕。于是,一个界石,一个界石,就在这随
时发现的新奇中过下去,一直到现在,我们眼前
仍然是幕。这幕什么时候才撤净呢?我们苦恼
着。
但也因而得到了安慰了。一切事情,虽然都
已经安排在幕后,有时我们也会蓦地想到几件。
其中也不缺少一想到就使我们流汗战栗喘息的事
情。我们知道它们一定会发生,只是不知道什么
时候而已。但现在回头看来,许多这样的事情,
只在这幕的微启之下,便悠然地露了出来,我们
也不知怎样竟闯了过来。回顾当时的流汗,的战
栗,的喘息,早成残象,只在我们心的深处留下一
点痕迹。不禁微笑浮 回首绵绵无尽的上心头了。
竟还有自己踏过的微白的足迹灰雾中, 在,蜿蜒
一条长长的路,一直通到现在的脚跟下。再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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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这条路时的心情,看这眼前的幕一点一点撤开
时的或惊,或惧,或喜的心情,微笑更要浮上嘴角
了。
这样,这条微白的长长的路就一直蜿蜒到脚
跟。现在脚下踏着的又是一块新的界石了。不容
我们迟疑,这条路又把我们引上前去。我们不能
停下来,也不愿意停下来的。倘若抬头向前看的
时 又是一条微白的长长的路,伸展开去。候
又是一片灰蒙蒙的雾,这路就蜿蜒到雾里去。到
哪里止呢 ?谁知道,我们只是走上前去。过去
的,混沌迷茫,不知其所以然了。未来的,混沌迷
茫,更不知其所以然了。但是我们时时刻刻都在
向前走着。时时刻刻这条蜿蜒的长长的路向后缩
了回去,又时时刻刻向前伸了出去,摆在我们面
前。仍然再缩了回去,离我们渐远,渐远,窄了,
更窄了。埋在茫茫的雾里。刚才看见的东西,一
转眼,便随了这条路缩了回去,渐渐地不清楚,成
云,成烟,埋在记忆里,又在记忆里消失了。只有
在我们眼前的这一点短短的时间 一分钟,不,
还短;一秒钟,不,还短;短到说不出来,就算有那
么一点时间吧;我们眼前有点亮:一抬眼,便可以
第 19 页
看到桌子上摆着的花的曼长的枝条在风里袅动,
看到架上排着的书,看到玻璃杯在静默里反射着
清光,看到窗外枯树寒鸦的淡影,看到电灯罩的
丝穗在轻微地散布着波纹,看到眼前的一切,都
发亮。然而一转眼,这一切又缩了回去,渐渐地
不清楚,成云,成烟,埋在记忆里,也在记忆里消
失吧。等到第二次抬眼的时候,看到的一切已经
同前次看到的不同了。我说,我们就只有那样短
短的时间的一点亮。这条蜿蜒的长长的路伸展出
去,这一点亮也跟着走。一直到我们不愿意,或
者不能走了,我们眼前仍然只有那一点亮,带大
糊涂走开。
当我们还在沿着这条路走的时候,虽然眼前
只有那样一点亮,我们也只好跟着它走上去了。
脚踏上一块新的界石的时候,固然常常引起我们
回头去看;但是,我们仍要时时提醒自己:前面仍
然有路。我前面不是说,我们又看到一条微白的
长长的路引到雾里去吗?渺茫,自然;但不必气
馁。譬如游山,走过了一段路之后,乘喘息未定
的时候,回望来路,白云四合,当然很有意思的。
倘再翘首前路,更有青霭流泛,不也增加游兴不
第 20 页
少吗?而且,正因为渺茫,却更有味。当我翘首
前望的时候,只看到雾海,茫茫一片,不辨山水云
树。我们可以任意把想象加到上面。我们可以自
己涂上粉红色,彩红色;任意制成各种的梦,各种
的幻影,各种的蜃楼。制成以后,随便按上,无不
适合。较之回头看时,只见残迹,只见过去的面
影,趣味自然不同。这时,我们大概也要充满了
欣慰与生力,怡然走上前去。倘若了如指掌,毫
发都现,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坟墓。无所用其涂
色;更无所用其蜃楼,只懒懒地抬起了沉重的腿
脚,无可奈何地踱上去,不也大煞风景,生趣全丢
吗 ?
然而,话又要说了回来。 虽然我们可以
把未来涂上了彩色,制成了梦,幻影,和蜃楼;一
想到,蜿蜒到灰雾里去的长长的路,仍然不过是
长长的路,同从雾里蜿蜒出来的并不会有多大的
差别;我们不禁又惘然了。我们知道,虽然说不
定也有点变化,仍然要看到同样的那一套。真
地,我们也只有看到同样的那一套。微微有点不
我们将先看同的,就是次序倒了过来。 到到
处闪动着的花的红影;以后,再看到苍郁欲滴的
第 21 页
浓碧;以后,又看到萧瑟冷寂的黄雾;以后,再看
到白皑皑的雪凝在 杈着刺着灰的天空的树枝
上。中间点缀着的仍然是亮的白天,暗的黑夜。
在白天里,我们填满了肚皮。在夜里,我们咧开
大嘴打呼。照样地,白天接着黑夜,黑夜接着白
天。于是到了一个界石,我们眼前仍然只有那短
短的时间的一点亮。脚踏上这个界石的时候,说
不定还要回过头来看到现在。现在早笼在灰雾
里,埋在记忆里了。我们的心情大概不会同踏在
现在的这块界石上回望以前有什么差别吧。看了
微白的足迹从现在的脚下通到那时的脚下,微笑
浮上心头呢?浮上嘴角呢?惘然呢?漠然呢?看
了眼前的幕一点一点地撤去,惊呢?惧呢?喜
呢?那就都不得而知了。
于是,通过了一块界石,又看上去,仍然是红
影,浓碧,黄雾,白雪。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一个
推着一个,滚成一团,滚上去,像玉盘上的珍珠。
终于我们看到些什么呢?灰蒙蒙;然而不新奇。
在这微白的长长但却又使我们战栗了。 的路
的终点,在雾的深处,谁也说不清是什么地方,有
一个充满了威吓的黑洞,在向我们狞笑,那就是
第 22 页
我们的归宿。障在我们眼前的幕,到底也不会撤
去。我们眼前仍然只有当前一刹那的亮,带了一
个大混沌,走进这个黑洞去。
走进这个黑洞去,其实也倒不坏,因为我们可
以得到静息。但又不这样简单。中间经过几多花
样,经过多长的路才能达到呢?谁知道。当我们
还没有达到以前 脚下又正在踏着一块界石的时,
候,我们命定的只能 向后看。向后看,向前看,或
灰蒙蒙,更不灰蒙蒙,不新奇了。向前看, 新奇
了,然而,我们可以 问:我们要作什么作梦。再要
样的梦呢?谁知道。 一切都交给命运去安排
。
一 一月二十四日九三四年
第 23 页
黄昏是神秘的,只要人们能多活下去一天,在
这一天的末尾,他们便有个黄昏。但是,年滚着
年,月滚着月,他们活下去。有数不清的天,也就
有数不清的黄昏。我要问:有几个人觉到过黄昏
的存在呢?
早晨,当残梦从枕边飞去的时候,他们醒转
来,开始去走一天的路。他们走着,走着,走到正
午,路陡然转了下去。仿佛只一溜,就溜到一天
的末尾,当他们看到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
梢上淡淡涂上了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
日色飞回来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压在
他们心头。他们知道:夜来了。他们渴望着静
息,渴望着梦的来临。不久,薄冥的夜色糊了他
们的眼,也糊了他们的心。他们在低隘的小屋里
忙乱着;把黄昏关在门外,倘若有人问:你看到黄
第 24 页
昏了没有?黄昏真美呵。他们却茫然了。
他们怎能不茫然呢?当他们再从屋里探出头
来寻找黄昏的时候,黄昏早随了白茫茫的烟的消
失,树梢上金黄色的消失,鸦背上白色的消失而
消失了。只剩下朦胧的夜,这黄昏,像一个春宵
的轻梦,不知在什么时候漫了来,在他们心上一
掠,又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了。
黄昏走了。走到哪里去了呢? 不,我先
问:黄昏从哪里来的呢?这我说不清。又有谁说
得清呢?我不能够抓住一把黄昏,问它到底。从
东方么?东方是太阳出来的地方。从西方么?西
方不正亮着红霞么?从南方么?南方只充满了光
和热。看来只有说从北方来的最适宜了。倘若我
们想了开去,想到北方的极北端,是北冰洋和北
极,我们可以在想象里描画出:白茫茫的天地,白
茫茫的雪原,和白茫茫的冰山。再往北,在白茫
茫的天边上,分不清哪是天,是地,是冰,是雪,只
是朦胧的一片灰白。朦胧灰白的黄昏不正应当从
这里蜕化出来么?
然而,蜕化出来了,却又扩散开去。漫过了大
平原,大草原,留下了一层阴影;漫过了大森林,
第 25 页
留下了一片阴郁的黑暗;漫过了小溪,把深灰的
暮色溶入琤琮的水声里,水面在阒静里透着微
明;漫过了山顶,留给它们星的光和月的光;漫过
了小村,留下了苍茫的暮烟⋯⋯给每个墙角扯下
了一片,给每个蜘蛛网网住了一把。以后,又漫
过了寂寞的沙漠,来到我们的国土里。我能想
象:倘若我迎着黄昏站在沙漠里,我一定能看着
黄昏从辽远的天边上跑了 像什么呢?来,像
是不是应当像一阵灰濛的白雾?或者像一片扩散
的云影?跑了来,仍然只是留下一片阴影,又跑
了去,来到我们的国土里,随了弥漫在远处的白
茫茫的烟,随了树梢上的淡淡的金黄色,也随了
暮鸦背上的日色,轻轻地落在人们的心头,又被
人们关在门外了。
但是,在门外,它却不管人们关心不关心,寂
寞地,冷落地,替他们安排好了一个幻变的又充
满了诗意的童话般的世界,朦胧,微明,正像反射
在镜子里的影子,它给一切东西涂上银灰的梦的
色彩。牛乳色的空气仿佛真牛乳似地凝结起来。
但似乎又在软软地粘粘地浓浓地流动里。它带来
了阒静,你听:一切静静的,像下着大雪的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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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死寂么?却并不,再比现在沉默一点,也会
变成坟墓般地死寂。仿佛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
少,优美的轻适的阒静软软地粘粘地浓浓地压在
人们的心头,灰的天空像一张薄幕;树木,房屋,
烟纹,云缕,都像一张张的剪影,静静地贴在这幕
上。这里,那里,点缀着晚霞的紫曛和小星的冷
光。黄昏真像一首诗,一支歌,一篇童话;像一片
月明楼上传来的悠扬的笛声,一声缭绕在长空里
亮唳的鹤鸣;像陈了几十年的绍酒;像一切美到
说不出来的东西。说不出来,只能去看;看之不
足,只能意会 然而;意会之不足,只能赞叹。
却终于给人们关在门外了。
给人们关在门外,是我这样说么?我要小心,
因为所谓人们,不是一切人们,也决不会是一切
人们的。我在童年的时候,就常常呆在天井里等
候黄昏的来临。我这样说,并不是想表明我比别
人强。意思很简单,就是:别人不去,也或者是不
愿意去这样作。我(自然也还有别人)适逢其会
地常常这样作而已。常常在夏天里,我坐很矮的
小凳上,看墙角里渐渐暗了起来,四周的白墙上
也布上了一层淡淡的黑影。在幽暗里,夜来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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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香一阵阵地沁入我的心里。天空里飞着蝙蝠。
檐角上的蜘蛛网,映着灰白的天空,在朦胧里,还
可以数出网上的线条和粘在上面的蚊子和苍蝇的
尸体。在不经意的时候蓦地再一抬头,暗灰的天
空里已经嵌上闪着眼的小星了。在冬天,天井里
满铺着白雪。我蜷伏在屋里。当我看到白的窗纸
渐渐灰了起来,炉子里在白天里看不出颜色来的
火焰渐渐红起来,亮起来的时候,我也会知道:这
是黄昏了。我从风门的缝里望出去:灰白的天
空,灰白的盖着雪的屋顶。半弯惨淡的凉月印在
天上,虽然有点凄凉;但仍然掩不了黄昏的美丽。
这时,连常常坐在天井里等着它来临的人也不得
不蜷伏在屋里。只剩了灰濛的雪色伴了它在冷清
的门外,这幻变的朦胧的世界造给谁看呢?黄昏
不觉得寂寞么?
但是寂寞也延长不多久,黄昏仍然要走的。
李商隐的诗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诗人
不正慨叹黄昏的不能久留吗?它也真地不能久
留,一瞬眼,这黄昏,像一个轻梦,只在人们心上
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带着它的寂寞走了。
走了,真地走了。现在再让我问:黄昏走到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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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去了呢?这我不比知道它从哪里来的更清楚。
我也不能抓住黄昏的尾巴,问它到底。但是,推
想起来,从北方来的应该到南方去的吧。谁说不
是到南方去的 漫呢?我看到它怎样的走了。
过了南墙,漫过了南边那座小山,那片树林;漫过
了美丽的南国。一直到辽阔的非洲。非洲有耸峭
的峻岭;岭上有深邃的永古苍暗的大森林。再想
老虎?黄昏来了,在下去,森林里有老虎 白天
里只呈露着淡绿的暗光的眼睛该亮起来了吧。像
不像两盏灯呢?森林里还该有莽苍葳蕤的野草,
比人高。草里有狮子,有大蚊子,有大蜘蛛,也该
有蝙蝠,比平常的蝙蝠大。夕阳的余晖从树叶的
稀薄处,透过了架在树枝上的蜘蛛网,漏了进来,
一条条灿烂的金光,照耀得全林子里都发着棕红
色。合了草底下毒蛇吐出来的毒气,幻成五色绚
烂的彩雾。也该有萤火虫吧,现在一闪一闪地亮
起来了。也该有花;但似乎不应该是夜来香或晚
香玉。是什么呢?是一切毒艳的恶之花。在毒气
里,不正应该产生恶之花吗?这花的香慢慢溶入
棕红色的空气里,溶入绚烂的彩雾里。搅乱成一
团;滚成一团暖烘烘的热气。然而,不久这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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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给微明的夜色消溶了。只剩一闪一闪的萤火
虫,现在渐渐地更亮了。老虎的眼睛更像两盏灯
了。在静默里瞅着暗灰的天空里才露面的星星。
然而,在这里,黄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哪里
去呢?这却真地没人知道了。 随了淡白的疏
稀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里去么?随了
瞅着眼的小星爬上了天河么?压在蝙蝠的翅膀上
钻进了屋檐么?随了西天的晕红消溶在远山的后
面么?这又有谁能明白地知道呢?我们知道的,
只是:它走了,带了它的寂寞和美丽走了,像一丝
微飔,像一个春宵的轻梦。
是了。 现在,现在我再有什么可问呢?
等候明天么?明天来了,又明天,又明天,当人们
看到远处弥漫着白茫茫的烟,树梢上淡淡涂上了
一层金黄色,一群群的暮鸦驮着日色飞回来的时
候,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他们的心头,他们又
渴望着梦的来临。把门关上了。关在门外的仍然
是黄昏,当他们再伸出头来找的时候,黄昏早已
走了。从北冰洋跑了来,一过路,到非洲森林里
去了。再到,再到哪里,谁知道呢?然而夜来了,
漫长的漆黑的夜,闪着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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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香的夜⋯⋯只是夜,长长的夜,夜永远也不完,
黄昏永远不存在黄昏呢? 人们的心里的。只
一掠,走了,像一个春宵的轻梦。
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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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格拉是有名的地方,有名就有在泰姬陵。
世界舆论说,泰姬陵是不朽的,它是世界上多少
多少奇之一。而印度朋友则说:“谁要是来到印
度而不去看泰姬陵,那么就等于没有来。”
我前两次访问印度,都到泰姬陵来过,而且两
次都在这里过了夜。我曾在朦胧的月色中来探望
过泰姬陵。整个陵寝在月光下幻成了一个白色的
奇迹。我也曾在朝暾的微光中来探望过泰姬陵,
白色大理石的墙壁上成千上万块的红绿宝石闪出
万点金光,幻成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奇迹。总之,
我两次都是名副其实地来到了印度。这一次我也
决心再来;否则,我的三访印度,在印度朋友心目
中就成了两访印度了。
同前两 这一次也是乘汽车来的。车次一样,
一直到子下午从德里出发 黄昏时分,才到了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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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拉。泰姬陵的白色的圆顶已经混入暮色苍茫之
中。我们也就在苍茫的暮色中找到了我们的旅
馆。从外面看上去,这旅馆砖墙剥落,宛如年久
失修的莫卧儿王朝的废宫。但是里面却是灯光明
亮,金碧辉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房间都用与
莫卧儿王朝有关的一些名字标出,使人一进去,
就仿佛到了莫卧儿王朝;使人一睡下,就能够做
起莫卧儿的梦来。
我真的做了一夜莫卧儿的梦。第二天一大
早,我们就赶到泰姬陵门外。门还没有开。院子
里,大树下,弥漫着一团雾气,掺杂着淡淡的花
香。夜里下过雨,现在还没有晴开。我心里稍有
懊恼之意:泰姬陵的真面目这一次恐怕看不到
了。
但是,突然间,雨过天晴云破处,流出来了一
缕金色的阳光,照在泰姬陵的圆顶上,只照亮一
小块,其余的地方都暗淡无光,独有这一小块却
亮得耀眼。我们的眼睛立刻明亮起来:难道这不
就是泰姬陵的真面目吗?
我们走了进去,从映着泰姬陵倒影的小水池
旁走向泰姬陵,登上了一层楼高的平台,绕着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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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陵走了一周,到处瞭望了一番。平台的四个角
上,各有一座高塔,尖尖地刺入灰暗的天空。四
个尖尖的东西,衬托着中间泰姬陵的圆顶那个圆
圆的东西,两相对比,给人一种奇特的美。我想
不出一个适当的名词来表达这种美,就叫它几何
的美吧。后面下临阎牟那河。河里水流平缓,有
一个不知什么东西漂在水里面,一群秃鹫和乌鸦
趴在上面啄食碎肉。秃鹫们吃饱了就飞上栏杆,
成排地蹲在那里休息,傲然四顾,旁若无人。
我们就带着这些斑驳陆离的印象,回头来看
泰姬陵本身。我怎样来描述这个白色的奇迹呢?
我脑筋里所储存的一切词汇都毫无用处。我从小
念的所有的描绘雄伟的陵墓的诗文,也都毫无用
处。“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
月近雕梁”。多么雄伟的诗句呀!然而,到了这
里却丝毫也用不上。这里既无绣户,也无雕梁。
这陵墓是用一块块白色大理石堆砌起来的。但
是,无论从远处看,还是从近处看,却丝毫也看不
出堆砌的痕迹,它浑然一体,好像是一块完整的
大理石。多少年来,我看过无数的泰姬陵的照片
和绘画;但是却没有看到有任何一幅真正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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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出泰姬陵的气势来的。只有你到了泰姬陵跟
前,站在白色大理石铺的地上,眼里看到的是纯
白的大理石,脚下踩的是纯白的大理石;陵墓是
纯白的大理石,栏杆是纯白的大理石,四个高塔
也是纯白的大理石。你被裹在一片纯白的光辉
中,翘首仰望,纯白的大理石墙壁有几十米高,仿
佛上达苍弯。在这时候,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我不知道。反正我自己仿佛给这个白色的奇迹压
住了,给这纯白的光辉网牢了,我想到了苏东坡
的词:“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我自己仿佛已
经离开了人间,置身于琼楼玉宇之中。有人主
张,世界上只有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把二者融
合起来成为浑然一体的那种美,只应天上有。我
眼前看到的就是这种天上的美。我完全沉浸在这
种美的享受中,忘记了时间的推移。等到我从这
琼楼玉宇中回转来时,已经是我们应该离开的时
候了。
从泰姬陵到红堡是一条必由之路,我们也不
例外。到了红堡,限于时间我们只匆匆地走了一
转。莫卧儿王朝的这一座故宫,完全是用红砂岩
筑成的。如果说泰姬陵是白色的奇迹的话,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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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就是红色的奇迹。但是,我到了这里,最关
心的却是一块小小的水晶。据说,下令修建泰姬
陵的沙扎汗,晚年被儿子囚了起来。他本来还准
备在阎牟那河这一边同河对岸泰姬陵遥遥相对的
地方,修建一座完全用黑色大理石砌成的陵墓,
如果建成的话,那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色的奇
迹。然而在这黑色的奇迹出现以前,他就失去了
自由,成为自己儿子的阶下囚。他天天坐在红堡
的一个走廊上,背对着泰姬陵,凝神潜思,忍忧含
悲,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镶嵌在一个柱子上的那一
块水晶,里面反映出整个泰姬陵的影像。月月如
此,天天如此,这位孤独的老皇帝就这样度过了
他的残生。
这个故事很有些浪漫气息。几百年来,也打
动了千千万万好心人的心弦,滴下了无数的同情
之泪。但是,我却是无泪可滴。我上一次来的时
候,印度朋友曾告诉过我,就在这走廊下面那一
片空地上,莫卧儿皇帝把囚犯弄了来,然后放出
老虎,让老虎把人活活地吃掉。他们坐在走廊上
怡然欣赏这一幕奇景。这样的人,即使被儿子囚
了起来,我难道还能为他流下什么同情之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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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人,即使对死去的爱姬有那么一点情意,
这种情意还值得几文钱呢?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
候,红堡城墙下长着肥大的绿叶子的树丛中,虎
皮鹦鹉又吱吱喳喳叫了起来。这种鸟在中国是会
被当作珍禽装在精致的笼子里来养育的。但是在
阿格拉,却多得像麻雀。有那么一个皇帝,再加
上这些吱吱喳喳的虎皮鹦鹉,我的游兴已经索然
了,那些充满了浪漫气氛的故事对于我已经毫无
吸引力了。
我走下了天堂,回到了现实。人间和现实是
充满了矛盾的;但是它们又确实是美的。就是在
阿格拉也并非例外。二十七年前,当我第一次到
阿格拉来的时候,我在旅馆中遇到的一件小事,
却使我忆念难望。现在,当我离开了泰姬陵走下
天堂的时候,我不由得又回忆起来。
我们在旅馆里看一个贫苦的印度艺人让小黄
鸟表演识字的本领。又看另一个艺人让眼镜蛇与
獴决斗。两个小动物都拼上命互相搏斗,大战了
几十回合,还不分胜负。正在看得入神的时候,
我瞥见一个印度青年在外面探头探脑。他的衣着
不像一个学生,而像一个学徒工。我没有多加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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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仍然继续观战。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我又
一抬头,看到那个青年仍然站在那里,我立刻走
出去。那个青年猛跑了几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
手,我感觉到他的手有点颤抖。他递给我一个极
小的小盒,透过玻璃罩可以看到,里面铺的棉花
上有一粒大米。我真有点吃惊了。这一粒大米有
什么意义呢?青年打开小盒,把大米送到我眼底
下,大米上写着“印中友谊万岁”几个字,只能用
放大镜才能看得清楚。他告诉我,他是一个学徒
工,最热爱新中国,但却从来没有机会接触一个
中国人。听说我们来了,他便带了大米来看我
们。从早晨等到现在,中午早已过了。但是几次
被人撵走。现在终于见到中国朋友了,他是多么
兴奋啊!我接过了小盒,深深地被这个淳朴的青
年感动了。我握住了他的手,心里面思绪万千,
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我一直目送这个青年的背影
消失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才转回身来。
泰姬陵是美的,是不朽的。然而,人们心里的
真挚感情不是比泰姬陵更美,更不朽吗?上面说
的这件小事,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七年,在人的
一生中,二十七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可是,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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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么时候想起这件小事,那个学徒工的影像就
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现在他大概都有四
五十岁了吧。中间沧海桑田,世间多变。但是我
却不相信,他会忘掉我,会忘掉中国,正如我不会
忘掉他一样。据我看,这才是真正的美,真正的
不朽。是美的、不朽的泰姬陵无法比拟的美,无
法比拟的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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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次来到了孟买,想到附近的象岛,由象
岛想到阿旃陀,由阿旃陀想到桑其,由桑其想到
那烂陀,由那烂陀想到菩提伽耶,一路想了下来,
忆想联翩,应接不暇。我的联想和回忆又把我带
回到三十年前去了。
那次,我们是乘印度空军的飞机从孟买飞到
了一个地方。地名忘记了。然后从那里坐汽车奔
波了大约半天整,天已经黑下来了,才到了阿旃
陀。我们住在一个颇为古旧的旅馆里,晚饭吃的
是印度饭。餐桌上摆着一大盘生辣椒。陪我们来
的印度朋友看到我吃印度饼的时候,居然大口大
口地吃起辣椒来,他大为吃惊。于是吃辣椒就成
了餐桌上闲谈的题目。从吃辣椒谈了开去,又谈
到一般的吃饭。印度朋友说,印度人民中间有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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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关于中国人民吃东西的传说。他们说,中国人
使用筷子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用筷子连水
都能喝。他们又说,四条腿的东西,除了桌子以
外,中国人什么都吃;水里的东西,除了船以外,
中国人也什么都吃。这立刻引起我们的哄堂大
笑。印度朋友补充说,敢想敢吃并不是一件简单
的事情。敢吃才能添加营养,增强体质。印度有
一些人却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结果是体质虚
弱,寿命不长,反而不如中国人敢想敢吃的好。
有关中国人的这些传说虽然有些荒诞不经,但反
映出印度老百姓对中国既关心又陌生的情况。于
是餐桌上越谈越热烈,有时间杂着大笑。外面是
黑暗的寂静的夜,这笑声仿佛震动了外面黑暗
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的夜空。
我从窗子里看出去,模模糊糊看到一片树的
影子,看到一片山陵的影子。在欢笑声中,我又
时涉遐想:阿旃陀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它是在黑
暗中哪一个方向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它
呢?我真有点望眼欲穿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起身向阿旃陀走去。
穿过了许多片树林和山涧,走过一条半山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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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阿旃陀石窟。一个个的洞子都是在半山
。山势形成了半圆形,下临深上凿成的 涧,涧中
。洞子有大有小,有深有一泓清水 浅, 有高有低,
沿着半山凿过去,一共有二十 窟 内 的 壁九个。
画、石像,件件精美,因为没有人来破坏,所以保
存得都比较完整。印度朋友说,唐朝的中国高僧
玄奘曾到这里来过。以后这些石窟就湮没在荒棒
丛莽中,久历春秋,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里还有这
样一些洞子了。一百多年前,有一个什么英国人
上山猎虎,偶尔发现了这些洞子,这才引起人们
的注意。以后印度政府加以修缮,在洞前凿成了
曲曲折折的石径,有点像中国云南昆明的龙门。
从此阿旃陀石窟就成了全印度全世界著名的佛教
艺术宝库了。
我们走在洞子前窄窄的石径上,边走边谈,边
谈边看,注目凝视,潜心遐想。印度朋友告诉我
说,深涧对面的山坡上时常有成群成群的孔雀在
那里游戏、舞蹈,早晨晚上孔雀出巢归巢时鸣声
响彻整个山涧。我随着印度朋友的叙述,心潮腾
涌,浮想联翩。我仿佛看到玄奘就踽踽地走在这
条石径上,在阴森黑暗的洞子中出出进进,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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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拜佛,时而喃喃诵经。对面山坡上的成群的
孔雀好像能知人意,对着这位不远万里而来的异
国高僧舞蹈致敬。天上落下了一阵阵的花雨,把
整个山麓和洞子照耀得光辉闪闪。
“小心!”印度朋友这样喊了一声,我才从梦
幻中走了出来。眼前没有了玄奘,也没有了孔
雀。盼望玄奘出现,那当然是完全不可能的。但
是,盼望对面山坡上出现一群孔雀总是可能的
吧。我于是眼巴巴地望着山涧彼岸的山坡,山坡
上绿树成荫,杂草丛生,棒莽中一片寂静,郁郁苍
苍,却也明露荒寒之意。大概因为不是清晨黄
昏,孔雀还没有出巢归巢,所以只是空望了一番
而已。我们这样就离开了阿旃陀。石壁上绚丽的
壁画,跪拜诵经的玄奘的姿态,对面山坡上跳舞
的孔雀的形象,印度朋友的音容笑貌,在我眼前
织成一幅迷离恍惚的幻影。
离开阿旃陀,我们怎样又到了桑其的,我现在
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在我的记忆里,这一段经
过好像成了一段曝了光的底片。
越过了这一段,我们已经到了一个临时搭成
的帐棚里,在吃着什么,或喝着什么。然后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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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吉普车沿着看样子是新修补的山路,盘旋驶上
山去。走了多久,拐了多少弯,现在也都记不清
楚了。总之是到了山顶上,站在举世闻名的桑其
大塔的门前。说是塔,实际上同中国的塔是很不
一样的。它是一个大冢模样的东西,北海的白塔
约略似之。周围绕着石头雕成的栏杆,四面石门
上雕着许多佛教的故事。主要是佛本生故事。大
塔的来源据说可以追溯到公元前阿育王时代。无
论如何这座塔总是很古很古的了。据说,它是同
释迦牟尼的大弟子大目犍连的舍利有联系的。现
在印度学者和世界其它国家学者之所以重视它,
还是由于它的美术价值。这一点我似乎也能了解
一点。我看到石头浮雕上那些仙人、隐士、老虎、
猴子、花朵、草叶、大树、丛林,都雕得形象逼真,
生动饱满,简简单单的几个人和物就能充分表达
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内行的人可以指出哪一块浮
雕表现的是哪一个故事。艺术概括的手段确实是
非常高明的。我完全沉浸在艺术享受中了。
事隔这样许多年,我们在那座小山上呆的时
间又非常短,我现在再三努力搅动我的回忆;但
是除了那一座圆圆的所谓塔和周围的石雕栏杆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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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 什么东西也搅动不出。山势是什么样子?我
说不出。塔的附近是什么样子?我说不出。那里
的山、水、树、木都是什么样子?我也说不出。现
在在我的记忆里,就只剩下一座圆圆的、光秃秃
的、周围绕着石栏杆、栏杆上有着世界著名的石
雕的大塔,矗立在荒烟蔓草之间⋯⋯
我们怎样到的那烂陀,现在也记不清楚了。
对于这个地方我真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在
长达几百年的时间内,这地方不仅是佛学的中
心,而且是印度学术中心。从晋代一直到唐代,
中国许多高僧如法显、玄奘、义净等都到过这里,
在这里求学。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面对那烂
陀有生动的描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玄奘
传》里对那烂陀的描述更是详尽:
六帝相承,各加营造,又以砖垒其外,合
为一寺,都建一门。庭序别开,中分八院。宝
台星列,琼楼岳峙;观竦烟中,殿飞霞上。生
风云于户牗,交日月于轩檐。加以渌水逶迤,
青莲菡萏,羯尼花树,晖焕其间。庵没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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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 竦其 外 。诸 院僧 室 ,皆 有 四重 重阁 。 栋
虹梁,绿栌朱柱,雕楹镂槛,玉础文 。 甍 接
摇辉,榱连绳彩 。印度伽蓝 ,数乃万千 ;壮丽
崇高,此为其极。僧徒主客,常有万人。
对于玄奘来到这里的情况,这书中也有详尽
生动的叙述:
向幼日王院安置于觉贤房第四重阁。七
,更安置上房,在护法菩萨房北,日供养己 加
日诸供给。 得 瞻 步 罗 果 一 百 二 十 枚 , 槟 榔 子
二十颗,豆蔻二十颗,龙脑香一两,供大人米
一升。其米大于乌豆,作饭香鲜,余米不及。
唯摩揭陀国有此粳米,余处更无。独供国王
及多闻大德,故号为供大人米。月给油三升,
酥乳等随日取足,净人一人,婆罗门一人,免
诸僧事,行乘象舆。
除了玄奘以外,还有别的一些印度本地的大
师。《大唐西域记》里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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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如护法、护月,振芳尘于遗教;德慧,坚
慧,流雅誉于当时;光友之清论;胜友之高谈;
智月则风鉴明敏;戒贤乃至德幽邃。
看了这段描述,我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座极其
壮丽宏伟的寺院兼大学。四层高楼直刺入印度那
晴朗悠远的蓝天。周围是碧绿的流水,水里面开
满了荷花。和煦的微风把荷香吹入我的鼻中。我
仿佛看到了上万人的和尚大学生,不远千里万里
而来,聚集在这里,攻读佛教经典和印度传统的
科学宗教理论,以及哲学理论。其中有几位名扬
国内外的大师,都享受特殊的待遇。这些大师都
峨冠博带,姿态肃穆。或登坛授业,或伏案著书。
整个那烂陀寺远远超过今天的牛津、剑桥、巴黎、
柏林等等著名的大学。梵呗之声逖云霄。檀香木
的香烟缭绕檐际。夜间则灯烛辉煌,通宵达旦。
节日则帝王驾临,慷慨布施。我眼前是一派堂皇
富丽,雍容华贵的景象。
我仿佛看到玄奘也居于这些大师之中,住在
崇高的四层楼上,吃着供大人米,出门则乘着大
象。我甚至仿佛看到玄奘参加印度当时召开辩论
第 47 页
大会的情况。他在辩论中出言锋利,如悬河泻
水,使他那辩论的对手无所措手足,终至伏地认
输。输掉的一方,甚至抽出宝剑,砍掉自己的脑
袋。我仿佛看到玄奘参加戒日王举行的大会,他
被奉为首座。原野上毡帐如云,像马如雨,兵卒
多如恒河沙数,刀光剑影,上冲云霄。戒日王高
踞在宝帐中的宝座上,玄奘就坐在他的身旁⋯⋯
所有这一些幻象都是非常美妙动人的。但幻
象毕竟是幻象,一转瞬间,就消逝了。书上描绘
的那种豪华的景象早已荡然无存。我眼前看到的
只是一片废墟。连断壁颓垣都没有,只有从地里
挖掘出来的一些墙壁的残迹。“庭序别开,中分
八院”,约略可以看出来。至于崇楼峻阁,则只能
相寻于幻想中。如果借用旧诗词的话,那就是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我们在这一片废墟中徘徊瞻望。抚今追昔,
感概万端。虽然眼前已没有什么东西可看,但是
又觉得这地方很亲切,而为之流连忘返。为了弥
补我们幻想之不足,我们去参观了旁边的那烂陀
展览馆。那是一座不算太大的楼房,里面陈列着
一些从那烂陀遗址中挖掘出来的文物。还陈列着
第 48 页
一些佛典,记得还有不少是从斯里兰卡送来的东
西。所有这一切,似乎也没能给我们留下多么深
刻的印象。只有玄奘的影子好像总不肯离开我
们。中国唐代的这一位高僧不远万里,九死一
生,来到了印度,在那烂陀住了相当长的时间,攻
读佛典和印度其他的一些古典。他受到了印度人
民和帝王的极其优渥的礼遇。他回国以后完成了
名著《大唐西域记》,给当时的印度留下极其翔实
的记载。至今被印度学者和全世界学者视为稀世
珍宝。在印度人民中,一直到今天,玄奘这名字
几乎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我们在印度到处都
听到有人提到他。在中国,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在
他的《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这篇文章中,列
举了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为民请命的
人,舍身求法的人,明白地说这些人都是“中国的
脊梁”。他虽然没有提到玄奘的名字,但在“舍身
求法的人”中显然有玄奘在。我们同鲁迅一样,
对宗教并不欣赏,也不宣扬,但玄奘却不仅仅是
一个宗教家。对于这样一位高僧,我平常也是非
常崇敬的。今天来到印度,来到了他长期学习生
活过的地方,回想到他不是很自然的吗?他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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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肯离开我们不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吗?我们抚
今追昔,把当时印度人民对待玄奘的情况,同今
天印度人民热情款待我们的情况联想起来,对比
起来,看到了中印友谊的源远流长;看到这友谊
还会长期存在下去,发展下去,我们心里就会热
乎乎的,不也是很自然的吗?我们就是怀着这样
的心情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烂陀。回望那些废墟
又陡然化成了崇楼峻阁,画栋雕梁,在我们眼里
闪出异样的光芒。
我们从巴特那,乘坐印度空军的飞机,飞到菩
提伽耶,在一个小小的比较简陋的飞机场上降
落,好像没用了多少时间。
这里是佛教史上最著名的圣迹。根据古代佛
典的记载,释迦牟尼看破红尘出家以后,曾到处
游行,寻求大道。碰了许多钉子,曾一度修过苦
行,饿得眼看就要活不了了,于是决定改弦更张,
喝了一个村女献给他的粥,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
一下。最后来到菩提伽耶这个地方,坐在菩提树
下,发下宏愿大誓:如果不成正道,就决不离开这
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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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究竟可靠到什么程度,今天的佛教
学者哪一个也不敢确说。究竟有没有一个释迦牟
尼?释迦牟尼是否真到这里来过呢?这些问题学
者们都提起过。我们来到这里参观访问,对这些
传说都只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听一听的话,也
会觉得很好玩,很有趣,也可以为之解颐。至于
追根究底去研究,那是专门家学者的事,我们眼
前没有那个余裕,没有那个兴趣。就让这个地方
涂上一些神话的虹彩,又何尝不可呢?眼前的青
山、绿水、竹篱、茅舍,比那些宗教祖师爷对我更
有内容,更有吸引力。
同在那烂陀寺一样,法显、玄奘和义净等等著
名的中国和尚都是到这里来过的。他们留下的记
载都很生动、翔实,又很有趣。当然他们都是虔
诚的佛教信徒,对这一切神话,他们都是坚信不
疑的。我们没有也不可能有那种坚定的信仰。我
们只是踏在印度土地上,想看一看印度土地上的
一切现实情况,了解一下印度人民的生活情况,
如此而已。对于菩提伽耶,我们也不例外。
我们于是就到处游逛,到处参观。现在回想
起来,这里的宝塔、寺庙,好像是非常多。详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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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景,现在已经无从回忆起。在我的记忆中,只
是横七竖八地矗立着一些巍峨古老的殿堂,大大
小小的宝塔,个个都是古色斑烂,说明了它们已
久历春秋。其中最突出的一座,就是紧靠金刚座
的大塔。我已经不记得有关这座大塔的神话传
说,我也不太关心那些东西,我只觉得这座塔非
常古朴可爱而已。
紧靠这大塔的后墙,就是那一棵闻名世界的
菩提树。玄奘《大唐西域记》卷第八说:
金 刚 座 上 菩 提 树 者 , 即 毕 钵 罗 之 树 也 。
昔佛在世,高数百尺,屡经残伐,犹高四五丈。
佛 坐 其 下 成 等 正 觉 , 因 而 谓 之 菩 提 树 焉 。 茎
干黄白,枝叶青翠,冬夏不凋,光鲜无变。每
至如来涅槃之日,叶皆凋落,顷之复故。是日
也,诸国君王,异方法俗,数千万众,不召而
集,香水香乳,以溉以洗,于是奏音乐,列香
花,灯炬继日,竞修供养。
今天我们看到的菩提树大概也只高四五丈,
同玄奘看到的差不多,至多不过有一二百年的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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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从玄奘到现在,又已经历了一千多年。这一
棵菩提树恐怕也已经历了几番的“屡经残伐”了。
不过玄奘描绘的“茎干黄白,枝叶青翠,冬夏不
凋,光鲜无变”,今天依然如故。在虔诚的佛教徒
眼中,这是一棵神树。他们一定会肃然起敬,说
不定还要跪下,大磕其头。然而在我眼中,它只
不过是一棵枝叶青翠、叶子肥绿的树,觉得它非
常可喜可爱而已。
树下就是那有名的金刚座。据佛典上说,这
个地方“贤劫初成,与土地俱起,据三千大千之
中,下极金轮,上齐地际,金刚所成”,世界动摇,
独此地不动,简直说得神乎其神。前几年,唐山
地震,波及北京,我脑海里曾有过一闪念:现在如
果坐在金刚座上,该多么美呀!这当然只是开开
玩笑,我们是决不会相信那神话的。
但是我们也有人,为了纪念,在地上拣起几片
掉落下来的叶片。当时给我们驾驶飞机的一位印
度空军军官,看到我们对树叶这样感兴趣,出于
好心,走上前去,伸手抓住一条树枝,从上面把一
串串的小树枝条折了下来,让我们尽情地摘取树
叶。他甚至自己摘落一些叶片,硬塞到我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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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我们虽然知道这棵树的叶片是不能随便摘取
的,但是这位军官的厚意难却,我们也只好每个
人摘取几片,带回国来,做一个很有意义的纪念
品了。
同在阿 陀和那烂陀一样,在这里玄奘的身
影又不时浮现到我的眼前。不过在这里,不止是
玄奘一个人,还添了法显和义净。我仿佛看到他
们穿着黄色的架裟,跪倒在地上磕头。我仿佛看
到他们在这些寺院殿塔之间来往穿行。我仿佛看
到他们向那一棵菩提树顶礼膜拜。我仿佛看到他
们从金刚座上撮起一小把泥土,小心翼翼地包了
起来,准备带回中国。我在这里看到的玄奘似乎
同别处不同:他在这里特别虔诚,特别严肃,特别
忙碌,特别精进。我小时候阅读《西游记》时已经
熟悉了玄奘。当然那是小说家言,不能全信的。
现在到了印度,到了菩提伽耶,我对中国这一位
舍身求法的高僧,心里不禁油然涌起了无限的敬
意。对于增进中印两国人民的友谊,他的作用是
不可估量的。在中国人民心目中,在印度人民心
目中,他实际上变成了中印友谊的象征。他将长
久地活在人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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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前不但有过去的人物的影子,也还有当
前的现实的人物。正当我们在参观的时候,好像
从地里钻出来一样。突然从远处跑来了一个年老
的中国妇女,看样子已经有七十多岁了。她没有
削发,却自称是个尼姑。她自己说是湖北人,前
清时候来到印度。详细的过程我没有听清楚,也
没听清楚她住在什么地方。总之是,她来到了菩
提伽耶,朝佛拜祖,在这里带发修行。印度的农
民供给她食用之需,待她非常好。看样子她也不
不管是中国字懂多少经文,好像连字 还是印
度字,也不认识。她缠着小脚,走路一瘸一拐地,
却飞也似地冲着我们跑过来,直跑得上气不接下
气。恐怕她已经好久没有看到祖国来的人了。今
天忽然听说祖国人来,她就不顾一切,拼命跑了
过来。她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老爷们的行李下
在哪个店里?”我乍听之下,不禁心里一抖:她“不
知秦汉,无论魏晋”。我们同她之间的距离已经
大到无法想象的程度了,我们好像已经不是同一
个世纪的人物了。她对祖国的感情,对祖国来的
亲人的感情看样子是非常浓厚的,但是她无法表
达。我们对她这样一个桃花源中的人物,也充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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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同情。在离开祖国万里之外的异域看到这样一
个人物,心里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我们又
是吃惊,又是怜悯,又是同情,又是高兴,但是我
们也无法表达。我脑海中翻腾出许许多多的问
题:在现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还能有这样的人物
呢?在过去漫长的四五十年中,她的生活是怎样
过的呀!她不懂印度话,同印度人民怎样往来
呀!她是住在茅庵里,还是大树上呀!她吃饭穿
衣是怎样得来的呀?她形单影孤,心里想些什么
呀?西天佛祖真能给她以安慰吗?如果我们现在
告诉她祖国的情况,她能够理解吗?如此等等,
一系列的问号涌上心头。面对着这样一个诚悫朴
实又似乎有点痴呆的老年妇女,我们简直不知说
些什么好,简直是无所措手足。我们唯一的办法
就是给她一些卢比,期望她的余年过得更好一
点,此外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在她那一方
面,也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她伸手接过我们给的
钱,又激动,又吃惊,又高兴,又悲哀,眼睛里涌出
了泪水,说话声音也有些颤抖了。当我们的汽车
开动时,她拖着那一双小脚一瘸一拐地跟在我们
车后紧跑了一阵。我们从汽车的后窗里看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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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影,眼睛里也不禁湿润起来⋯⋯
佛教圣地遍布印度各地,我无法一一回忆。
况且事情已经隔了将近三十年,我努力把我的回
忆来搅动,目前也只能搅动出这么多来。其余零
零碎碎的回忆还多得很,让它们暂且保留在我的
记忆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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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到科钦,我就浮想联翩,回到悠久的中印
两国友谊的历史中去。
中印两国友谊的历史,在印度,我们到处都听
人谈到。人们都津津有味地谈到这一篇历史,好
像觉得这是一种光荣,一种骄傲。
但是,有什么具体的事例证明这长达两千多
年的友谊的历史吗?当然有的。比如唐代的中国
和尚玄奘就是一个。无论在哪个集会上,几乎每
一位致欢迎词的印度朋友都要提到他的名字,有
时候同法显和义净一起提。听说,他的事迹已经
写进了印度的小学教科书。在千千万万印度儿童
的幼稚的心灵中,也有他这个中国古代高僧的影
像。
但是,还有没有活的见证证明我们友谊的历
史呢?也当然有的 这就是科钦。而这也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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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另外一位中国同志冒着酷暑到南印度喀拉拉邦
这个滨海的城市去访问的缘由。
我原来只想到这个水城本身才是见证。然
而,一下飞机,我就知道自己错了。机场门外,红
旗如林,迎风招展。大概有上千的人站在那里欢
迎我们这两个素昧平生的中国人。“印中友谊万
岁”的口号声,此伏彼起,宛如科钦港口外大海中
奔腾汹涌的波涛。一双双洋溢着火热的感情的眼
睛瞅着我们,一只只温暖的手伸向我们,一个个
照像机录音机对准我们,一串串五色缤纷的花环
套向我们。科钦市长穿着大礼服站在欢迎群众的
前面,同我们热烈握手,把两束极大的紫红色的
流溢着浓烈的香味的玫瑰花递到我们手中。
难道还能有比这更好的更适当的中国印度两
国友谊的活见证吗?
但这才刚刚是开始。
我们在飞行了一千多公里以后,只到旅馆里
把行李稍一安排,立刻就被领到一个滨海的广场
上,去参加科钦市的群众欢迎大会。这是多么动
人的场面啊!还没有走到入口处,我们就已经听
到人声鼎沸,鞭炮齐鸣,大人小孩,乐成一团。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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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我们吃惊的是,我们在离开祖国千山万水遥远
的异国,居然看到了只有节日才能看到的焰火。
随着一声声巨响。焰火飞向夜空,幻化出奇花异
草,万紫千红。科钦地处热带,一年四季都是夏
天。在大地上看到万紫千红的奇花异草,那就是
“司空见惯浑无事”。然而现在那长满了奇花异
草的锦绣大地却蓦地飞上天去,谁会不感到吃惊
而且狂喜呢?
就在这吃惊而且狂喜的气氛中,我们登上了
大会的主席台。市长穿着大礼服坐在中间,大学
校长和从邦的首府特里凡得琅赶来参加大会的部
长坐在他的身旁。我们当然是坐在贵宾的位子
上。大会开始了。只见万头攒动,掌声四起,估
计至少也有一万人。八名幼女,穿着色彩鲜艳的
衣服,手里拿着一些什么东西,迈着细碎而有节
奏的步子,在主席台前缓慢地走了过去,像是一
朵朵能走路的鲜花。后面紧跟着八名少女,也穿
着色彩鲜艳的衣服,手里拿着烛台和灯,迈着细
碎而有节奏的步子,在主席台前缓慢地走了过
去,也像是一朵朵能走路的鲜花。我眼花缭乱,
恍惚看到一团团大花朵跟着一团团小花朵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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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动,耳朵里却是“时闻杂佩声珊珊”。最后跟着
来的是一头大象,一个手撑遮阳伞的汉子踞坐在
它的背上。大象浑身上下披 黄 的 是挂着彩饰,
错金,白的是银,累累垂垂的是珊瑚珍珠, 彩 镂
金,辉耀夺目, 五色相映,光怪陆离。它简直让人
看不出是一头大象,只像是一个神奇的庞然大
物,只像是一座七宝楼台,只像是一座嵚崎的山
岳,在主席台前巍然地走了过去。在印度神话
中,我们有时遇到天帝释出游的场面,难道那场
面就是这个样子吗?在梵文史诗和其他著作中,
我们常常读到描绘宫廷的篇章,难道那宫廷就是
这样富丽堂皇吗?印度的大自然红绿交错,花团
锦簇,难道这大象就是大自然的化身吗?我脑海
里幻想云涌,联想蜂聚,一时排遣不开。但眼睛
还要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情景,我真有点如入山阴
道上应接不暇了。
但是,花环又献了上来。究竟有多少人多少
单位送了花环,我看谁也说不清楚。我们都不懂
马拉雅兰语。主席用马拉雅兰话朗读着献花单位
的名称。于是,干部模样的、农民模样的、学生模
样的、教员模样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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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一个地走到我们的桌前,往我们脖子上套花
环。川流不息,至少有七八十人,或者更多一些。
而花环的制作,也都匠心独运。有的长,有的短,
有的粗大厚实,有的小巧玲珑;都是用各色各样
的鲜花编成:白色的茉莉花和晚香玉,红色的石
竹,黄色的月季,紫红色的玫瑰,还有许多不知名
的花朵,都是用金线银线穿成了串,编成了团,扎
成了球。我简直无法想象,印度朋友在编扎这些
花环时用了多少心血,花环里面编织着多少印度
人民的深情厚谊。花环套上脖子时,有时浓香扑
鼻,有时感到愉快的沉重。在我心里却是思潮翻
滚,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然而花环却仍然是套
呀,套呀,直套到快遮住了我的眼睛,然后轻轻地
拿下来,放在桌子上。又有新的花环套呀,套呀。
我成了一个花人,一个花堆,一座花山,一片花
海。一位印度朋友笑着对我说:“今天晚上套到
你们脖子上的花至少有一吨重。”我恨不得像印
度神话中的大梵天那样长出四个脑袋,那样就能
有四个脖子来承担这些花环,有八只手来接受这
些花环。最好是能像《罗摩衍那》中的罗刹王罗
波那那样长出十个脑袋,那样脖子就增加到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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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手增加到二十只。这一吨重的花环承担起来
也就比较容易了。当然,这些都是幻想。实际
上,我们清醒地意识到,这些花环决不是送给我
们个人的,送的对象是整个的新中国,全体新中
国的人民。我们获得这一份荣誉来接受它们,难
道还能有比这更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吗?
我们就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大会结束后,欣赏
了南印度的舞蹈。一直到深夜,才回到旅馆前布
置得像阆苑仙境一般的草坪上,参加市长举行
的、有四个部长作陪的十分丰盛的晚宴。就这样
度过了一个暴风骤雨的夜晚。
我们万没有想到,在第二天,在暴风骤雨之
后,又来了一个风和日丽。在极端紧张的访问活
动中,主人居然给我们安排了游艇,畅游科钦港。
我们乘一叶游艇,在波平如镜的海面上,慢慢地
航行;在错综复杂的渔港中,穿来穿去。我们到
处都看到用木架支撑起来的渔网。主人说:“本
地人管它叫中国网。”我们走到长满椰林的一个
小岛旁,主人问:“你们看小岛上的房屋是不是像
中国建筑?”我抬眼一看,果然像中国房屋:中国
式的山墙,中国式的屋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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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我的心忽然一动,眼前恍惚看到四五百年前
郑和下西洋乘坐的宝船,一艘艘停泊在那小岛旁
边。穿着明代服装的中国水手上上下下,忙忙碌
碌,从船上搬下成捆的中国的青花瓷器,就堆在
椰子树下。欢迎中国水手的印度朋友也是熙熙攘
攘地拥挤在那里。我真地回到历史中去了。但是
这一刹那的幻影,稍纵即逝。我在历史中游逛了
一阵,终于还是回到了游艇上。艇外风 纹静
平,渔舟正纵横。摩托声响彻了渔港,红色的椰
子在浓绿丛中闪着星星般的红光。
从历史中回到了现实世界以后,又到两个报
馆去参观,受到了极其热烈的欢迎。又举行了一
个像兄弟话家常般的别开生面的记者招待会,匆
匆赶回旅馆,收拾了一下行李,立刻到了机场,搭
乘飞机,飞向班加罗尔。
人虽然已经离开了科钦,但又似乎没有完全
离开。科钦的水光椰影,大会的热烈情景,印度
主人的一颦一笑,宛然如在眼前,无论如何也从
心头拂拭不掉。难道真能成为“明日隔山岳,世
事两茫茫”吗?到了今天,我回到祖国已经半个
多月了。每当黎明时分,我伏案工作的时候,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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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抬眼,瞥见那一条陈列在书架上的科钦市长赠
送的象牙乌木龙舟,我的心就不由地飞了出去,
飞过了千山万水,飞向那遥远西天下的水城科
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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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了喀拉拉邦的名城科钦,我不禁想起近
在咫尺的喀拉拉邦的首府特里凡得琅,想到喀拉
拉邦的海滨胜地科摩林海角,想到将近三十年前
在那里遇到的深夜来访的客人。事情虽然已经过
了这样长的时间,但是我却一直忆念难忘。
事情也真让人忆念难忘啊!
我们当时正在漫游印度全国。我们从新德里
出发,经过瓜廖尔、占西、博帕尔、孟买、科钦、班
加罗尔等等著名的城市,参观了许多著名的石
窟,游览了许多著名的名胜古迹,终于来到了印
度最南端的海滨大城特里凡得琅。
在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我们走过了大半
个印度,经历的事情比我过去生活过的四十年似
乎还要多。印度的火车、飞机、汽车、汽艇等等,
我们都乘坐过了。印度的奇花异木,我们都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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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印度的珍馐美味,我们都品尝过了。印度
各阶层的人士,我们都会见过了。印度人民的情
谊把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填得满满的,简直已经
满到要溢出来的程度。我们又是兴奋,又是感
动,我们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印度,认识了印度
人民。过多的兴奋,过多的激动已经使我们有点
疲惫了。
可是当我们乘坐的飞机飞临特里凡特琅上空
的时候,下视飞机场上红旗如林,欢声冲天,我们
心中开始抬头的那一点疲惫之感立刻消逝,我们
的精神又重新抖擞起来了。
我们就是这样精神抖擞地踏上特里凡得琅的
土地。
这一座印度最南端的土城,似乎也是“车挂
轊,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
才力雄富,士马精研。”可惜我们没利铜山。 有多
可以从容少余裕, 去街头漫步,巡视观赏。 我们
只是坐在 领略汽车上匆匆忙忙地驶过大街小巷,
一下这座南国大城的风光。就是在这样的情况
下,只要有印度人民发现了我们,立刻就有亲切
的微笑飘了过来。只要汽车一停,立刻就有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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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青年把温暖的手伸了过来。这飘过来的微
笑,伸过来的双手的温暖,在我们眼中,在我们手
上,只是极为短暂的,转瞬即逝的。但是,在我们
的心中,它却是永恒的、常在的,它温暖着我们的
心。
我们首先去拜访当地的大君。他的王宫同印
度其他土邦王公的宫阙一样,是非常富丽堂皇
的。但是这一位大君却同其他土邦王公不大一
样。据说他刚从英国牛津大学留学回来。他很年
轻,很英俊;态度潇洒,谈吐温雅,看样子还有不
少的新思想。他对中国了解得很多很细,对我们
也很和蔼亲切。我想象中的印度土邦王公都是老
古董,都是封建气息很浓的人,看来是不对了。
可惜到现在已经过了几十年,当时谈话的详细内
容已经无从回忆起,残留在我的记忆中的,只是
一座宏伟的宫殿、一个年轻和蔼的大君,如此而
已。
我们又去访问了一所小学校。小学生们给我
们准备了盛大的欢迎,演出了舞蹈和歌唱等节
目。我不了解,这些十岁上下的男女小学生对我
们究竟了解些什么,对新中国究竟了解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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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可能从父母和老师口中听到一些中国的情
况,像听海外奇谈那样感到新奇有趣,遥远难测。
估计他们也会像中国小孩子听到《天方夜谭》一
样,引起自己一些幼稚天真的幻想。然而今天,
一大群中国的叔叔阿姨竟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这
也许还是他们生平的第一次。所以那一双双又圆
又黑又亮的小眼睛都瞪得大大地,闪烁出又惊奇
又快乐的光芒。但是他们对待我们都是彬彬有礼
的。在老师指导下,他们招待我们,周旋进退,有
礼有节。我们都从心眼里爱上了这一群印度的男
女小学生。
最让我难忘的是一出舞蹈。一个看样子只有
六七岁的小女孩跳蛇舞。她表演蛇的动作真是维
妙维肖。印度地处热带,蛇很多;在印度南部,就
更多。大概小孩子也从小就看惯了这玩意儿,所
以跳起蛇舞来,才能这样生动。令人惊奇的是,
蛇本来是很可怕的东西,然而舞蹈艺术竟能把可
怕几乎转变为可爱,艺术的力量真可谓大矣哉。
事情隔了这样长久的时间,那个小女孩跳蛇舞的
情景,还不时飘到我的眼前,飘上我的心头。她
那双小而圆亮的眼睛里闪出的光芒,她那柔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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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枝条般的身躯,历历如在目前。我的记忆的
丝缕不由地就牵回到离别了将近三十年的那座印
度南端的大城市里去。
第二天,我们就乘汽车从特里凡得琅出发到
印度最南端,也可以说是亚洲最南端的科摩林海
角去。一路之上,椰林纵横,一派南国风光。当
时正当十二月,在我们祖国,正飘着雪花,然而此
地却是炎阳似火,浓荫喜人,“姹紫嫣红开遍”。
各种各样的南国佳花异卉,开得纷纷披披,光怪
陆离。我们有时候甚至感到像是已经脱离了尘
世,身处阆苑仙境之中。这些花草树木,我们几
乎都叫不出名字,“看花苦为译秦名”,在极端的
快乐中,我们竟似乎感到有点苦恼了。
我们在科摩林海角下了汽车,走进了一座建
筑在海滨上的宾馆。我们稍稍安排了一下,立刻
就争先恐后地走到海滩上,换上游泳衣,匆匆忙
忙地下了海。一个月以来的访问确实非常忙,现
在却是“难得浮生半日闲”,大家的兴致一下子高
昂起来。我们中间有些人早已胡须满腮,有了一
把子年纪,然而现在也像是返老还童,仿佛变成
了小孩子。我们沐浴在海水中,会游泳的就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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泳,不会的就站在水里浸泡。远望印度洋碧波万
顷,如翠琉璃。远处风帆数点,白鸟几行,混混茫
茫,无边无际。到此真是心旷神怡,不禁手舞足
蹈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海了。科钦虽然靠
海,但是我们在那里见到的却只是港汊。到了科
摩林海角,才算是真正看到浩瀚的大洋。我自然
而然地就想到了木华的《海赋》:“浟滦潋滟,浮天
无岸。浺 ,渺弥湠漫。波如连天,乍合乍瀜沆
散。嘘噏百川,洗涤淮汉。”只有这样的词句才真
正能描绘出大海波涛汹涌的景象。也只有看到波
涛汹涌的大海才能联想起这样的词句。我们都被
这种景象迷住了。但是同时我们也都意识到,我
们脚下踏的土地就是亚洲的最南端。再往西南,
就是非洲大陆。当时我还没有到过非洲,怅望西
南,遐想联翩。同时我们也都意识到,我们离开
祖国已经很远很远了。实际上,这地方比《西游
记》里的大雷音寺还要辽远。过去相信,只有孙
悟空驾起筋斗方才能飞到。然而我们却来到这里
了。我们简直像是生活在神话中。
度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下午,我们又走回了
宾馆,在灯光辉煌的大厅中晚餐。宾馆离开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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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乡村都非常遥远。现在又是夜间,周围是一片
无边无际的黑暗,连海上的渔火和远村的灯光都
渺不可见,在寂静中只听到惊涛拍岸的有节奏而
又单调的声音。我嘴里不自觉地吟出了一句:
“波撼科摩林”。当然对句是没有的。我也毫无
作诗的意思,只是尽情地享受这半日的清闲。其
他的中国同志也都纵声谈笑,畅谈旅行的感受和
印度人民对中国人民的隆情厚谊。整个大厅里笑
声四起,春意盎然。
然而,正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听到剥啄的叩门
声。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呢?
我们都有点吃惊了。门开了,走进来的是一个十
六七岁的印度男孩子。满脸稚气,衣着朴素。脸
上的表情又是吃惊,又是疲倦,又是快乐,又是羞
涩。简直是瞬息数变。我们也都有点惊疑不定地
看着他。问他是不是来找我们,他点了点头,但
没有说话。我们又问他为什么来找我们。他抬起
手来,手里拿着一卷什么东西。打开来看,是一
张画,记得画的是印度神话中的一个什么神。究
竟是哪一个神灵,我现在记不清了,反正是一张
颇为精致的图画。他腼腼腆腆地说,他的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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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几十里路,他在一所中学里上学,从小就
听人说世界上有一个中国,那里的人都很灵巧聪
明,同印度人民是好朋友。后来又听到说新中国
成立了,但他不知道什么叫新中国。他只是觉得
中国人大概是非常可爱的。今天忽然听说中国人
来到这里,他就拿了一幅自己画的画,奔波跋涉
了几十里路,赶到宾馆里来想见一见我们,把这
幅画送给我们,如此而已。他并没有什么别的要
求。只要能看上我们一眼,他就高兴了,就可以
安心回家了。
这是一个非常平凡的故事。但是难道不是一
个非常感人的故事吗?
我们让他坐下,请他喝水,问他吃没吃饭,他
一概拒绝。在大厅中站了一会,就告辞走了。我
们都赶到门外,向他告别,看着他那幼弱的身影
消逝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步履声消融在时强时
弱的涛声里,渐远渐弱,终于只剩下涛声,在有节
奏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我们的心都好像也被他带走了。我们再回到
大厅中,仍然想继续刚才的谈笑。纵谈古今,放
眼东西。但是刚才那种勃勃的兴致却似乎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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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扰。厅堂如旧,灯火依然,然而却似乎缺少了
点什么。我们又是兴奋,又是感动,又有点惘然
若有所失。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不平凡的夜晚。我
们离开科摩林海角以后,仍继续在印度参观访
问,主要是印度东部和北部许多城市。又会见了
许多印度朋友,遇到了许多非常动人的事迹。可
是我总忘不掉这个在印度最南端深夜来访的小客
人。直到今天,我们当然不会再从他那里听到任
何消息。我们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但是这样一个印度男孩子的影子却仿佛已经镂刻
在我们心中,而且我相信他的影子将永远镂刻在
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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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
我们要离开印度的日期终于来到了。我的心情不
知怎么忽然有点沉重起来。仅仅在十几天前还是
完全陌生的面孔,现在却感到十分熟悉、十分亲
切,离开他们而无动于衷似乎有点困难了。中国
唐代诗人刘皂有一首著名的诗:
客舍并州数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又渡桑乾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我在印度没有住上几十年,这一次只有十几
天,因此,我的心情还没有达到这样的程度。但
是,确实有点依恋难舍,这也是事实。我有时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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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有意避开印度朋友们那和蔼可亲的面孔、那充
满了热情的眼神,他们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
从他们的行动和谈话中也略可以看出同样的心
情。“悲莫悲兮生别离”,我现在就好像有这样的
想法了。
离开加尔各答的前夕,我们观看了印度魔术。
最初听到西孟加拉邦政府给我们安排这样一个节
目,我们还有点不解。第一次安排,因为别的会
太多,把节目冲掉了。到了离别的前一天晚上,
又在许多宴会、拜访、辞别等活动的空隙里加上
了这个魔术的节目。我们更是有点不解:魔术为
什么竟这样重要呢?但客随主便,古有明训。我
们整个代表团就在团长率领下,准时到了表演魔
术的剧场。主人在那里热情地迎接了我们。
主要演员实际上只有一个人,他表演了所有
的节目,其余的人可以说都是配角。这一场独角
戏真是绚丽多彩,令人眼花缭乱。主要演员穿着
五光十色珠光宝气的彩衣,与强烈的电灯光争
辉,只觉得满台金光闪闪,有如彩虹落地,万卉升
天。我们如入阆苑仙境中。他有时说英语,有时
说孟加拉语。大概逗哏的时候非说本地话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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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如中国的相声,外国人是根本无法欣赏的,也
是无法翻译的。我们都不懂孟加拉语,但不时听
到哄堂大笑,足见观众是欣赏他的表演和逗哏
的。我们坐在那里,看下去,看下去,原来有这样
那样的不理解的中国客人,现在都感到主人真是
煞费苦心,在我们离别前安排了这样精彩的节
目。我们对印度主人的精心安排都不禁感激起来
了。连那几个中间还有别的活动要临时退场的同
志,都依依不舍,迟迟不肯离开了。
有一个节目特别引起我们的注意和好奇。主
要演员用两块厚厚的白面糊住了自己的眼睛。上
面又让人蒙上了两块黑色不透明的呢绒。然后让
观众自愿地上台参加表演,果然有几个印度朋友
上台去了。两三个爱热闹的小孩子也蹦蹦跳跳地
跑上了台。为了对中国贵宾表示特殊的友谊,把
我们的一位大夫和一位精通印地语的同志请上了
台。主要演员让他们在黑板上写字,你写什么,
蒙了眼睛的演员也写什么。而且不论什么文字都
行。一个小孩子写了一道算术题,没有答案。主
演人用飞快的速度,写上了原题,并且加上了答
夫案 我们的大 写了 一句 中 文 : “中印 友谊 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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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主要演员几乎用同样的速度在黑板上写出
了“中印友谊万岁”。那位精通印地语的同志用
印地语写了“印地秦尼巴依巴依”,主演人没有写
而是高声朗读了出来。诵声刚落,台下就是一片
欢腾,我们心里一片温暖,还加上一点吃惊。
演出结束了。我们正准备退场。但是招待我
们的主人和魔术团的负责人,也就是那个主要演
员,却走上前来,把我们拉上了舞台。我们走上
去,一回头面对群众,下面就一片掌声。所有的
演员都走上舞台,整整齐齐地排在那里,连那一
匹参加演出的骡子也被牵上舞台,规规矩矩地站
在那里,它好像也通人意,要对中国客人表现出
有礼貌。我们中国客人被邀请站在中间。印度主
人一定要我们对全场的印度朋友讲几句话。我临
时讲了几句,感谢主人,感谢印度人民,并说要把
印度人民这种深情厚谊带回中国去。话音刚落,
下面又是一片掌声。然后拉上布幕,男主角和他
的爱人,也是一个演员,又重新同我们握手闲谈。
他告诉我们,他出生在一个魔术世家,他和他父
亲都是走遍全球。在伦敦的演出,曾轰动整个雾
城。据说他曾用白面糊上眼再蒙上黑绒骑摩托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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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伦敦大街上飞驶。他父亲在日本演出,生病死
在那里。其他国家,他都到过了,最感到遗憾的
是他还没有到过他最热爱的中国。他深切希望能
够到中国去一趟。我们祝愿他的愿望能够实现,
就握手告别,每个人心里都是热乎乎的。
我们怀着愉快而兴奋的心情回到了旅馆。在
半夜的餐桌上,我们议论纷纷,对刚才在剧场的
感受,谈个不休。特别使我们不解的是蒙上眼睛
在黑板上写字的那一个节目。我们就像猜一个难
猜的谜语一样,猜来猜去。但是无论如何,也得
不出自己认为满意的答案:为什么蒙上眼睛他还
能瞧得见呢?为什么他根本不懂中文而竟能跟着
我们的大夫书写如流呢?一连串的疑问,一阵阵
的吃惊。但是大家印象最深的、最受感动的还是
印度人民,其中当然也包括这几个演员,对中国
人民表示的深情厚谊。我们身在旅馆,我们的心
却仿佛还留在那永生难忘的剧场里了。
我们谈呀谈呀,几乎忘记了睡觉。到了深夜,
我们才各自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也许是由于过度
的兴奋,我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就这样
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但却又是一个十分愉快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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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十几天在印度的经历,一幕幕奔来心头。各
种影像,纷至沓来,一齐在我眼前飞动:德里的高
塔、德里的比尔拉庙、德里和阿格拉的红堡、阿格
拉的泰姬陵、孟买的印度门、科钦的海港、海德拉
巴的老虎、圣地尼克坦的泰戈尔故居、加尔各答
的大榕树,等等,等等,一齐飞到我的眼前来,中
间还间杂着到处能飞的虎皮鹦鹉,活蹦乱跳的猴
子,简直是五光十色,光怪陆离。刚才看过的魔
术当然更在其中占有显著的地位。我眼前金光闪
闪,有如彩虹落地,万卉升天,我又如入阆苑仙境
中。
第二天一清早我们准时到了机场。英国航空
公司的班机晚了点。一位印度朋友对我说:“以
前如果飞机晚了点,我最憎恨。但是这一次晚
点,我却最欢迎,因为这样,我们可以同中国朋友
们在一起呆更长的时间。”简单一句话,里面含着
多少深厚的感情啊!
机场贵宾室里挤满了来送行的人,其中有西
孟加拉邦政府的官员,有陪我们游遍全程的柯棣
华委员会副会长汗夫人,秘书长拉蒂菲先生,还
有许许多多只见过面来不及问名字的加尔各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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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大学生、男女赤脚医生。我被一群青年团团
围住,在最后一分钟仍然有提不尽的问题。在谈
话的间歇的一瞬间,我抬眼可以瞥见我们的团长
正同围住他的印度朋友们热情的谈着话。印度著
名歌手、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比斯瓦斯这时引吭高
歌《印中友好歌》。我一方面说话,一方面还只是
用一个耳朵听到了他的歌声。我清晰地听到那热
爱中国的歌手高唱着:
友好的歌声四处起,
印中人民是兄弟。
黎明降临到大地,
朝霞泛起在天际。
友好的歌声四处起,
印中人民是兄弟。
印中人民一定要突破旧世界的锁链。
告诉我吧!
谁能把我们的英雄们抗击。
这歌声发自内心深处。往复回荡,动人心魄
整个候机室里,响彻了这歌声。印度朋友说:“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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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歌,好久好久没有听到了,今天听了特别觉
得高兴。”这真是说出了我们心里的话,我们何尝
没有同样的想法呢?
但是,可惜得很,飞机误点不能永久地误下
去,虽然我们下意识中希望它永久误下去。终于
播出了通知,要旅客们上飞机了。这时中印两国
的朋友们都不禁露出了惜别的神色。我们每个人
又被赠送了成包成串的紫色的玫瑰花。我们就抱
着这些浓香扑鼻的玫瑰花,走向飞机旁边。从贵
宾室到飞机旁这一段短短的路程,双腿走起来好
像有千钧重。大家仿佛有千言万语,但是不知道
从何处说起,热烈的握手,相对的凝视,一切尽在
不言中了。在最后的一刹那,一位印度朋友紧握
住了我的双手深情地说:“埃及的朋友说:‘谁喝
了尼罗河的水,他总要再回埃及来的。’我现在改
一句:‘谁喝了恒河的水,他总要再回印度来
,的。
是的,我现在虽然离开印度,但我相信,这只
是暂时的别离。我总要再回印度去的。
再见吧,可爱的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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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什干毕竟是一个好地方。按时令来说,当
我们到了这里的时候,已经是秋天,淡红淡黄斑
驳陆离的色彩早已涂满了祖国北方的山林;然而
这里还到处盛开着玫瑰花,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玫
瑰花 有的枝干高得像小树,花朵大得像芍药、
牡丹。
我就在这样的玫瑰花丛旁边认识了一个男孩
子。
我们从城外的别墅来到市内,最初并没有注
意到这一个小男孩。在一个很大的广场里,一边
是纳瓦依大剧院,一边是为了招待参加亚非作家
会议各国代表而新建的富有民族风味的塔什干旅
馆,热情的塔什干人民在这里聚集成堆,男女老
少都有。在这样一堆堆的人群里,一个普普通通
的小孩子怎么能引起我们的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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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正当我们站在汽车旁边东张西望的时
候,忽然听到细声细气的儿童的声音,说的是一
句英语:“您会说英国话吗?”我低头一看,才看到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他穿了一件又灰又黄带
着条纹的上衣,头发金黄色,脸上稀稀落落有几
点雀斑,两只蓝色的大眼睛一闪忽一闪忽的。
这个小孩子实在很可爱,看样子很天真,但又
似乎懂得很多的东西。虽然是个男孩,却又有点
像女孩,羞羞答答,欲进又退,欲说又止。
我就跟他闲谈起来。他只能说极简单的几句
英国话,但是也能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他告
诉我,他的英文是在当地的小学里学的,才学了
不久。他有一个通信的中国小朋友,是在广州。
他的中国小朋友曾寄给他一个什么纪念章,现在
就挂在他的内衣上。说着他就把上衣掀了一下。
我看到他内衣上的确别着一个圆圆的东西。但
是,还没有等我看仔细,他已经把上衣放下来了。
仿佛那一个圆圆的东西是一个无价之宝,多看上
两眼,就能看掉一块似的。我可以很清楚地看
到,这一个看来极其平常的中国徽章在他的心灵
里占着多么重要的地位;也可以看到,中国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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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一个中国小朋友,在他的心灵里占着多么重
要的地位。
我同这一个塔什干的男孩子第一次见面,从
头到尾,总共不到五分钟。
跟着来的是极其紧张的日子。
在白天,上午和下午都在纳瓦依大剧院里开
会。代表们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发言,忿怒控诉殖
民主义的罪恶。我的感情也随着他们的感情而激
动,而昂扬。
一天下午,我们正走出塔什干旅馆,准备到对
面的纳瓦依大剧院里去开会。同往常一样,热情
好客的塔什干人民,又拥挤在这一个大广场里,
手里拿着笔记本,或者只是几张白纸,请各国代
表签名。他们排成两列纵队,从塔什干旅馆起,
几乎一直接到纳瓦依大剧院,说说笑笑,像过年
过节一样。整个广场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
我陷入夹道的人堆里,加快脚步,想赶快冲出
重围。
但是,冷不防,有什么人从人丛里冲了出来,
一下子就把我抱住了。我吃了一惊,定神一看,
眼前站着的就是那一个我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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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男孩。
也许上次几分钟的见面就足以使得他把我看
做熟人,总之,他那种胆怯羞涩的神情现在完全
没有了。他拉住我的两只手,满脸都是笑容,仿
佛遇到了一个多年未见十分想念的朋友和亲人。
我对这一次的不期而遇也十分高兴。我在心
里责备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子我怎么竟会忘掉
了呢?”但是,还有人等着我一块走,我没有法子
跟他多说话,在又惊又喜的情况下,一时也想不
起说什么话好。他告诉我:“后天,塔什干的红领
巾要到大会上去献花,我也参加。”我就对他说:
“那好极了。我们在那里见面吧!”
我倒是真想在那一天看到他的。第二次的见
面,时间比第一次还要短,大概只有两三分钟。
但是我却真正爱上了这一个热爱中国热爱中国人
民的小孩子。我心里想:第一次见面是不期而
遇,我没有能够带给他什么东西当做纪念品。第
二次见面又是不期而遇,我又没有能够带给他什
么东西当做纪念品。我心里十分不安,仿佛缺少
了什么东西,有点惭愧的感觉。
跟着来的仍然是极其紧张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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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会开到了高潮,事情就更多了。但是,我同
那个小孩子这一次见面以后,我的心情同第一次
见面后完全不同了。不管我是多么忙,也不管我
在什么地方,我的思想里总常常有这个小孩子的
影子。它几乎霸占住我整个的心。我把所有的希
望都寄托在他要到大会上去献花的那一天上。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气氛本来就非常热烈的
大会会场,现在更热烈了。成千成百的男女红领
巾分三路涌进会场的时候,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
掌声。一队红领巾走上主席台给主席团献花。这
一队红领巾里面,男孩女孩都有。最小的也不过
五六岁,还没有主席台上的桌子高;但也站在那
里,很庄严地朗诵诗歌;头上缠着的红绿绸子的
蝴蝶结在轻轻地摆动着。主席台上坐着来自三四
十个国家的代表团的团长,他们的语言不同,皮
肤颜色不同,宗教信仰不同,社会制度不同;但是
现在都一齐站起来,同小孩子握手拥抱,有的把
小孩子高高地举起来,或者紧紧地抱在怀里。对
全世界来说,这是一个极有意义的象征,它象征
着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的大团结。我注意到有
许多代表感动得眼里含着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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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非常感动。但是我心里还记挂着一件事
情:我要发现那一个塔什干的男孩。我特意带来
了一张丝织的毛主席像,想送给他,好让他大大
地高兴一次。我到处找他,挨个看过去,看了一
遍又一遍。这些男孩的衣服都一样;女孩子穿着
短裙子,男女小孩还可以分辨出来;但是,如果想
在男小孩中间分辨出哪个是哪个,那就十分困难
了。我看来看去,眼睛都看花了。我眼前仿佛成
了一片红领巾和红绿蝴蝶结的海洋,我只觉得五
彩缤纷,绚丽夺目。可是要想在这一片海洋里捞
什么东西,却毫无希望了。一直等到这一大群孩
子排着队退出会场,那一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
上面长着两只圆而大的眼睛和稀稀落落的雀斑的
脸,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找到。
我真是从内心深处感到失望。但是我却是一
点办法都没有。只怪我自己疏忽大意,既没有打
听那一个男孩的名字,也没有打听他的住处、他
的学校和班级。当我们第二次见面,他告诉我要
来献花的时候,我丝毫也没有想到,我们竟会见
不到面。现在想打听,也无从打听起了。
会议眼看就要结束了。一结束,我们就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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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这里。我一想到这一点,心里就焦急不堪。但
是我也并没有完全放弃了希望。每一次走过广场
的时候,我都特别注意向四下里看,我暗暗地想:
也许会像我们第二次见面那样,那个男孩子会蓦
地从人丛中跳出来,两只手抱住我的腰。
但是结果却仍然是失望。
会议终于结束了。第二天我们就要暂时离开
这里,到哈萨克加盟共和国的首都阿拉木图去作
五天的访问。在这一天的黄昏,我特意到广场上
去散步,目的就是寻找那一个男孩子。
我走到一个书亭附近去,看到台子上摆满了
书。亚非各国作家作品的俄文和乌兹别克文译本
特别多,特别引人注目。有许多人挤在那里买
书。我在那里站了一会,想在拥挤的人堆里发现
那个男孩子。
我走到大喷水池旁。这是一个大而圆的池
子,中间竖着一排喷水的石柱。这时候,所有的
喷水管都一齐开放,水像发怒似地往外喷,一直
喷到两三丈高,然后再落下来,落到墨绿的水池
子里去。喷水柱里面装着红绿电灯,灯光从白练
似的水流里面透了出来,红红绿绿,变幻不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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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天空里的彩虹。水花溅在黑色的水面上,翻涌
起一颗颗的珍珠。
我喜欢这一个喷水池,我在这里站了很久。
但是我却无心欣赏这些红红绿绿的彩虹和一颗颗
的白色珍珠;我是希望能够在这里找到那一个小
孩子的。
我走到广场两旁的玫瑰花丛里去,这也是我
特别喜欢的地方。这里的玫瑰花又高又大又多,
简直数不清有多少棵。人走进去,就仿佛走进了
一片矮小的树林子。在黄昏的微光中,碗口大的
花朵颜色有点暗淡了,分不清哪一朵是黄的,哪
一朵是红的,哪一朵又是红里透紫的。但是,芬
芳的香气却比白天阳光普照下还要浓烈。我绕着
玫瑰花丛走了几周,不管玫瑰花的香气是多么浓
烈,我却仍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是来寻找那
一个男孩子的。
我当时就想到,我这种做法实在很可笑,哪里
就会那样凑巧呢?但是我又不愿意承认我这种举
动毫无意义。天底下凑巧的事情不是很多很多的
吗?我为什么就一定遇不到这样的事情呢?我决
不放弃这万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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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结果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我到处找来找
去,终于怀着一颗失望的心走回旅馆去。
第二天,天还没有明,我们就乘飞机到阿拉木
图去了。在这个美丽的山城里访问了五天之后,
又在一天的下午飞回塔什干来。
我们这一次回来,只能算是过路,第二天天一
亮,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这一次离开同上一次
不一样,这是真正的离开。
这一次我心里真正有点急了。
吃过晚饭,我又走到广场上去。我走近书亭,
上面写着人名书名的木牌还立在那里。我走过喷
水池,白练似的流水照旧泛出了红红绿绿的光
彩。我走过玫瑰花丛,玫瑰在寂寞地散放着浓烈
的香气。我到处徘徊留连,我是怀着满腔依依难
舍的心情,到这里来同塔什干和塔什干人民告别
的。
实在出我意料,当我走回旅馆的时候,我从远
处看到旅馆门口有几个小男孩挤在那里,向里面
探头探脑。我刚走上台阶,一个小孩子一转身,
突然扑到我的身边来:这正是我已经寻找了许久
而没有找到的那一个男孩。这一次的见面带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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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喜悦,不但远非第一次见面时的喜悦可比,也
决非第二次见面时他的喜悦可比。他紧紧地抓住
我的双手,双脚都在跳;松了我的手,又抱住我的
腰,脸上兴奋得一片红 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是来找我的,过去五
天,他天天都来。
“你怎么知道我还在这里呢?”
“我猜您还在这里。”
“别的代表都已经走了,你这猜想未免太大胆了。”
“一点也不大胆,我现在不是找到您了吗?”
我大笑起来,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这是一次在濒于绝望中的意外的会见。中国
旧小说里有两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
费功夫。”并不能写出我当时的全部心情。“蓦然
回头,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只能描绘出我的
心情的一小部分。我从来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什么
奇迹;现在我却感觉到,世界上毕竟是有奇迹的,
虽然我对这一个名词的理解同许多人都不一样。
我当时十分兴奋,甚至有点慌张。我说了声:
“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就跑进旅馆,连电梯也
来不及上,飞快地爬上五层楼,把我早已经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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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的礼物拿下来,又跑到餐厅里找中国同志要
毛主席纪念章,然后匆匆忙忙地跑出去。我送给
那一个男孩子一张织着天安门的杭州织锦和一枚
毛主席像的纪念章,我亲手给他别在衣襟上。同
他在一块的三四个男孩子,我也在每个人的衣襟
上别了一枚毛主席像的纪念章。这一些孩子简直
像一群小老虎,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搂住我的
脖子,在我脸上使劲地亲吻。在惊惶失措中,我
清清楚楚地听到清脆的吻声。
我现在再不能放过机会了,我要问一下他的
姓名和住址。他就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了:谢尼亚
黎维斯坦。我们认识了也好多天了。在这临别的
一刹那,我才知道了他的名字。我叫了他一声:
“谢尼亚!”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只写了姓名和
地址,他似乎还不满意,他又在后面加上了几句
话 :
我永远也不会忘 记您,亲爱的季羡林!
希望您以后再回到塔什干来。再见吧,从遥
远的中国来的朋友!
谢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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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里面喊我,我不得不同谢尼亚和他的
小朋友们告别了。
因为过于兴奋,过于高兴,我在塔什干最后的
一夜又是一个失眠之夜。我翻来覆去地想到这一
次奇迹似的会见。这一次会见虽然时间仍然不
长,但是却很有意义。在我这方面,我得到机会
问清楚这个小孩子的姓名和地址,以便以后联
系;不然的话,他就像是一滴雨水落在大海里,永
远不会再找到了。在小孩子方面,他找到了我,
在他那充满了对中国的热爱的小小的心灵里,也
不会永远感到缺了什么东西。这十几分钟会见的
意义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
想来想去,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我站起来,
拉开窗幔:对面纳瓦依大剧院的霓虹灯还在闪闪
发光。广场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影。那一丛
丛的玫瑰花的确是看不清楚了;但是,根据方向,
我依然能够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我也知道,在
黑暗中,它们仍然在散发着芬芳浓烈的香气。
一九六一年七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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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没有手呢?每个人都有两只手。手,已
经平凡到让人不再常常感觉到它的存在了。
然而,一天黄昏,当我乘公共汽车从城里回家
的时候,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却强烈地引起了我
的注意。我最初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一张晚报。
在有意无意之间,我的眼光偶尔一滑,正巧落在
一位老妇人的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上。我的心立刻
震动了一下,眼光不由地就顺着这双手向上看
去:先看到两手之间的一个胀得圆圆的布包;然
后看到一件洗得挺干净的褪了色的蓝布褂子;再
往上是一张饱经风霜布满了皱纹的脸,长着一双
和善慈祥的眼睛;最后是包在头上的白手巾,银
丝般的白发从里面披散下来。这一切都给了我极
好的印象。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一双长满
了老茧的手,它像吸铁石一般吸住了我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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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妇人正在同一位青年学生谈话,她谈到她
是从乡下来看她在北京读书的儿子的,谈到乡下
年成的好坏,谈到来到这里人生地疏,感谢青年
对她的帮助。听着她的话,我不由深深地陷入回
忆中,几十年的往事蓦地涌上心头。
是故乡的初秋,秋庄稼早已经熟透了,一望无
际的大平原上长满了谷子、高粱、老玉米、黄豆、
绿豆等等,郁郁苍苍,一片绿色,里面点缀着一片
片的金黄和星星点点的浅红和深红。虽然暑热还
没有退尽,秋的气息已经弥漫大地了。
我当时只有五六岁,高粱比我的身子高一倍
还多。我走进高粱地,就像是走进大森林,只能
从密叶的间隙看到上面的蓝天。我天天早晨在朝
露未退的时候到这里来擗高粱叶。叶子上的露水
像一颗颗的珍珠,闪出淡白的光。把眼睛凑上去
仔细看,竟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缩得像一粒芝麻
那样小的面影,心里感到十分新鲜有趣。老玉米
也比我高得多,必须踮起脚才能摘到棒子。谷子
同我差不多高,现在都成熟了,风一吹,就涌起一
片金浪。只有黄豆和绿豆比我矮,我走在里面,
觉得很爽朗,一点也不闷气,颇有趾高气扬之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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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就最喜欢帮助大人在豆子地里干活。
我当时除了跟大奶奶去玩以外,总是整天缠住母
亲,她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有时候,在做午饭
以前,她到地里去摘绿豆荚,好把豆粒剥出来,拿
回家去煮午饭。我也跟了来。这时候正接近中
午,天高云淡,蝉声四起,蝈蝈儿也爬上高枝,纵
声欢唱 。空气中飘拂着一股淡淡的草香和泥土的
太 阳 晒到 身 上 ,香味。 虽然还有点热,但带给人
不像盛夏那样令人难以暖烘烘的舒服的感觉, 忍
受了。
在这时候,我的兴致是十分高的。我跟在母
亲身后,跑来跑去。捉住一只蚱蜢,要拿给她看
一看;掐到一朵野花,也要拿给她看一看。棒子
上长了乌霉,我觉得奇怪,一定问母亲为什么;有
的豆荚生得短而粗,也要追问原因。总之,这一
片豆子地就是我的乐园,我说话像百灵鸟,跑起
来像羚羊,腿和嘴一刻也不停。干起 来,更是活
全神贯注,总想用最高的速度摘下最多的绿豆荚
来。但是,一检查成绩,却未免令人气短:母亲的
筐子里已经满了,而自己的呢,连一半还不到哩。
在失望之余,就细心加以观察和研究。不久,我
第 97 页
就发现,这里面也并没有什么奥妙,关键就在母
亲那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上。
这一双手看起来很粗,由于多年劳动,上面长
满了老茧,可是摘起豆荚来,却显得十分灵巧迅
速。这是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事情。在我小小的
心灵里不禁有点困惑。我注视着它,久久不愿意
把眼光移开。
我当时岁数还小,经历的事情不多。我还没
能把许多同我的生活有密切联系的事情都同这一
双手联系起来,譬如说做饭、洗衣服、打水、种菜、
养猪、喂鸡,如此等等。我当然更没能读到“慈母
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样的诗句。但是,从那以
后,这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却在我的心里占据了
一个重要的地位,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后来大了几岁,我离开母亲,到了城里跟叔父
去念书,代替母亲照顾我的生活的是王妈,她也
是一位老人。
她原来也是乡下人,干了半辈子庄稼活。后
来丈夫死了,儿子又逃荒到关外去,二十年来,音
讯全无。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在乡里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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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好到城里来谋生。我叔父就把她请到我们家里
来帮忙。做饭、洗衣服、扫地、擦桌子,家里那一
些琐琐碎碎的活全给她一个人包下来了。
王妈除了从早到晚干那一些刻板工作以外,
每年还有一些带季节性的工作。每到夏末秋初,
正当夜来香开花的时候,她就搓麻线,准备纳鞋
底,给我们做鞋。干这活都是在晚上。这时候,
大家都吃过了晚饭,坐在院子里乘凉,在星光下,
黑暗中,随意说着闲话。我仰面躺在席子上,透
过海棠树的杂乱枝叶的空隙,看到夜空里眨着眼
的星星。大而圆的蜘蛛网的影子隐隐约约地印在
灰暗的天幕上。不时有一颗流星在天空中飞过,
拖着长长的火焰尾巴,只是那么一闪,就消逝到
黑暗里去。一切都是这样静。在寂静中,夜来香
正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这正是王妈搓麻线的时候。干这个活本来是
听不到多少声音的。然而现在那揉搓的声音却听
得清清楚楚。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我转
过身来,侧着身子躺在那里,借着从窗子里流出
来的微弱的灯光,看着她搓。最令我吃惊的是她
那一双手,上面也长满了老茧。这一双手看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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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笨得很,十个指头又短又粗,像是一些老干树
枝子。但是,在这时候,它却显得异常灵巧美丽。
那些杂乱无章的麻在它的摆布下,服服帖帖,要
长就长,要短就短,一点也不敢违抗。这使我感
到十分有趣。这一双手左旋右转,只见它搓呀搓
呀,一刻也不停,仿佛想把夜来香的香气也都搓
进麻线里似的。
这样一双手我是熟悉的,它同母亲的那一双
手是多么相像呀。我总想多看上几眼。看着看
着,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沉沉睡去了。到了深
夜,王妈就把我抱到屋里去,同她睡在一张床上。
半夜醒来,还听到她手里拿着大芭蕉扇给我赶蚊
子。在朦朦胧胧中,扇子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从
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去年秋天,我随着学校里的一些同志到附近
乡村里一个人民公社去参加劳动。同样是秋天,
但是这秋天同我五六岁时在家乡摘绿豆荚时的秋
天大不一样。天仿佛特别蓝,草和泥土也仿佛特
别香, 因此,人的心情当然也就特别舒畅了。
我们干活都特别带劲。人民公社的同志们知道我
们这一群白面书生干不了什么重活,只让我们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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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玉米秸。但是,就算是砍老玉米秸吧,我们干
起来,仍然是缩手缩脚,一点也不利落。于是一
位老大娘就走上前来,热心地教我们:怎样抓玉
米秆,怎样下刀砍。在这时候,我注意到,她也有
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我虽然同她素昧平生,但
是她这一双手就生动地具体地说明了她的历史。
我用不着再探询她的姓名、身世,还有她现在在
公社所担负的职务。我一看到这一双手,一想到
母亲和王妈的同样的手,我对她的感情就油然而
生,而且肃然起敬,再说什么别的话,似乎就是多
余的了。
这就样,在公共汽车行驶声中,我的回忆围绕
着一双长满了老茧的手联成一条线,从几十年
前,一直牵到现在,集中到坐在我眼前的这一位
老妇人的手上。这回忆像是一团丝,愈抽愈细愈
抽愈多。它甜蜜而痛苦,错乱而清晰。在我一生
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三双长满了老茧的手,现在似
乎重叠起来化成一双手了。它在我眼前不停地晃
动,体积愈来愈扩大,形象愈来愈清晰。
这时候,老妇人同青年学生似乎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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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执。我抬头一看:老妇人正从包袱里掏出来了
两个煮鸡蛋,硬往青年学生手里塞,青年学生无
论如何也不接受。两个人你推我让,正在争执得
不可开交的时候,公共汽车到了站,蓦地停住了。
青年学生就扶了老妇人走下车去。我透过玻璃
窗,看到青年学生用手扶着老妇人的一只胳臂,
慢慢地向前走去。我久久注视着他俩逐渐消失的
背影。我虽然仍坐在公共汽车上,但是我的心却
仿佛离我而去。
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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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桌上摆着一只大香橼,半黄半绿,黄绿相
间,耀目争辉。每当夜深人静,我坐下来看点什
么写点什么的时候,它就在灯光下闪着淡淡的光
芒,散发出一阵阵的暗香,驱除了我的疲倦,振奋
了我的精神。
它也唤起了我的回忆,回忆到它的家乡,云南
思茅。
思茅是有名的地方。可是,在过去几百年几
千年的历史上,它是地地道道的蛮烟瘴雨之乡。
对内地的人来说,它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除
非被充军,是没有人敢到这里来的。来到这里,
也就不想再活着离开。“江南瘴疠地”,真令人谈
虎色变。当时这里流行着许多俗语:“要下思茅
坝,先把老婆嫁”,“只见娘怀胎,不见儿上街”等
等。这是从实际生活中归纳出来的结论,情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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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够惨的了。
就说十几二十年以前吧,这里也还是一个人
间地狱。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八年,这里爆发了
两次恶性疟疾,每两个人中就有一个患病死亡
的。城里的人死得没有剩下几个。即使在白天,
也是阴风惨惨。县大老爷的衙门里,野草长到一
人多高。平常住在深山密林里的虎豹,干脆扶老
携幼把家搬到县衙门里来,在这里生男育女,安
居乐业,这里比山上安全得多。
这就是过去的情况。
但是,不久以前,当我来到祖国这个边疆城市
的时候,情况却完全不一样了。我们一走下飞
机,就爱上了这个地方。这简直是一个宝地,一
个乐园。这里群山环翠,碧草如茵,有四时不谢
之花,八节长春之草。我们都情不自禁地唱起
“思茅的天,是晴朗的天”这样自 己编的歌来。你
就看那菜地吧:大白菜又肥又大,一棵看上去至
少有三十斤。叶子绿得像翡翠,这绿色仿佛凝固
了起来,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块。香蕉和芭蕉也长
得高大逾常,有的竟赛过两层楼房,把黑大的影
子铺在地上。其他的花草树木,无不繁荣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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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郁苍苍。到处是一片绿、绿、绿。我感到有一
股活力,奔腾横溢,如万斛泉涌,拔地而出。
人呢,当然也都是健康的。现在,恶性疟疾已
经基本上扑灭。患这种病的人一千人中才有两
个,只等于过去的二百五十分之一。即使不幸得
上这种病,也有药可以治好。所谓“蛮烟瘴雨”,
早成历史陈迹了。
我永远也忘不掉我们参观的那一个托儿所。
这里面窗明几净,地无纤尘。谁也不会想到,就
在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草。我们看了所有
的屋子,那些小桌子、小椅子、小床、小凳、小碗、
小盆,无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这里的男女小
主人更是个个活泼可爱,个个都是小胖子。他们
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向我们高声问好,给我们
表演唱歌跳舞。红苹果似的小脸笑成了一朵朵的
花。我立刻想到那句俗语:“只见娘怀胎,不见儿
上街”,我心里思绪万端,真有不胜今昔之感了。
我们说这个地方现在是乐园、是宝地,除此之外,
难道还有更恰当的名称吗?
就在这样一个宝地上,我第一次见到大香橼。
香橼 我早就见过;但那是北京温室时培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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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倒是娇小玲珑,可惜只有鸭蛋那样大。思茅
的香橼却像小南瓜那样大,一个有四五斤重。拿
到手里,清香扑鼻。颜色有绿有黄,绿的像孔雀
的嗉袋,黄的像田黄石,令人爱不释手。我最初
确有点吃惊:怎么香橼竟能长到这样大呢?但立
刻又想到:宝地生宝物,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我们大家都想得到这样一只香橼。画家想画
它,摄影家想照它。我既不会画,也不会摄影,但
我十分爱这个边疆的城市,却又无法把它放在箱
子里带回北京。我觉得,香橼就是这个城市的象
征,带走一只大香橼,就无异于带走思茅。于是
我就买了一只,带回北京来,现在就摆在我的书
桌上。我每次看到它,就回忆起思茅来,回忆起
我在那里度过的那一些愉快的日子来,那些动人
心魄的感受也立刻涌上心头。思茅仿佛就在我的
眼前,历历如绘。在这时候,我的疲倦被驱除了,
我的精神振奋起来了,而且我还幻想,在今天的
情况下,已经长得够大的香橼,将来还会愈长愈
大。
一九六二年三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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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竹桃不是名贵的花,也不是最美丽的花;但
是,对我说来,它却是最值得留恋最值得回忆的
花。
不知道由于什么缘故,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
起,在我故乡的那个城市里,几乎家家都种上几
盆夹竹桃,而且都摆在大门内影壁墙下,正对着
大门口。客人一走进大门,扑鼻的是一阵幽香,
入目的是绿蜡似的叶子和红霞或白雪似的花朵,
立刻就感觉到仿佛走进自己的家门口,大有宾至
如归之感了。
我们家的大门内也有两盆,一盆红色的,一盆
白色的。我小的时候,天天都要从这下面走出走
进。红色的花朵让我想到火,白色的花朵让我想
到雪。火与雪是不相容的;但是这两盆花却融洽
地开在一起,宛如火上有雪,或雪上有火。我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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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乐之,小小的心灵里觉得十分奇妙,十分有趣。
只有一墙之隔,转过影壁,就是院子。我们家
里一向是喜欢花的;虽然没有什么非常名贵的
花,但是常见的花却是应有尽有。每年春天,迎
春花首先开出黄色的小花,报告春的消息。以后
接着来的是桃花、杏花、海棠、榆叶梅、丁香等等,
院子里开得花团锦簇。到了夏天,更是满院葳
蕤。凤仙花、石竹花、鸡冠花、五色梅、江西腊等
等,五彩缤纷,美不胜收。夜来香的香气熏透了
整个的夏夜的庭院,是我什么时候也不会忘记
的。一到秋天,玉簪花带来凄清的寒意,菊花报
告花事的结束。总之,一年三季,花开花落,没有
间歇;情景虽美,变化亦多。
然而,在一墙之隔的大门内,夹竹桃却在那里
静悄悄地一声不响,一朵花败了,又开出一朵;一
嘟噜花黄了,又长出一嘟噜;在和煦的春风里,在
盛夏的暴雨里,在深秋的清冷里,看不出什么特
别茂盛的时候,也看不出什么特别衰败的时候,
无日不迎风弄姿,从春天一直到秋天,从迎春花
一直到玉簪花和菊花,无不奉陪。这一点韧性,
同院子里那些花比起来,不是形成一个强烈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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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吗?
但是夹竹桃的妙处还不止于此。我特别喜欢
月光下的夹竹桃。你站在它下面,花朵是一团模
糊;但是香气却毫不含糊,浓浓烈烈地从花枝上
袭了下来。它把影子投到墙上,叶影参差,花影
迷离,可以引起我许多幻想。我幻想它是地图,
它居然就是地图了。这一堆影子是亚洲,那一堆
影子是非洲,中间空白的地方是大海。碰巧有几
只小虫子爬过,这就是远渡重洋的海轮。我幻想
它是水中的荇藻,我眼前就真地展现出一个小池
塘。夜蛾飞过映在墙上的影子就是游鱼。我幻想
它是一幅墨竹,我就真看到一幅画。微风乍起,
叶影吹动,这一幅画竟变成活画了。
有这样的韧性,能这样引起我的幻想,我爱上
了夹竹桃。
好多好多年,我就在这样的夹竹桃下面走出
走进。最初我的个儿矮,必须仰头才能看到花
朵。后来,我逐渐长高了,夹竹桃在我眼中也就
逐渐矮了起来。等到我眼睛平视就可以看到花的
时候,我离开了家。
我离开了家,过了许多年,走过许多地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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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不同的地方看到过夹竹桃,但是都没有留下
深刻的印象。
两年前,我访问了缅甸。在仰光开过几天会
以后,缅甸的许多朋友们热情地陪我们到缅甸北
部古都蒲甘去游览。这地方以佛塔著名,有“万
塔之城”的称号。据说,当年确有万塔。到了今
天,数目虽然没有那样多了。但是,纵目四望,嶙
嶙峋峋,群塔簇天,一个个从地里涌出,宛如阳朔
群山,又像是云南的石林,用“雨后春笋”这一句
老话,差堪比拟。虽然花草树木都还是绿的,但
是时令究竟是冬天了,一片萧瑟荒寒气象。
然而就在这地方,在我们住的大楼前,我却意
外地发现了老朋友夹竹桃。一株株都跟一层楼差
不多高,以至我最初竟没有认出它们来。花色比
国内的要多,除了红色的和白色的以外,记得还
有黄色的。叶子比我以前看到的更绿得像绿蜡,
花朵开在高高的枝头,更像片片的红霞、团团的
白雪、朵朵的黄云。苍郁繁茂,浓翠逼人,同荒寒
的古城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我每天就在这样的夹竹桃下走出走进。晚上
同缅甸朋友们在楼上凭栏闲眺,畅谈各种各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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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题,谈蒲甘的历史,谈中缅文化交流,谈中缅两
国人民的胞波的友谊。在这时候,远处的古塔渐
渐隐入暮霭中,近处的几个古塔上却给电灯照得
通明,望之如灵山幻境。我伸手到栏外,就可以
抓到夹竹桃的顶枝。花香也一阵一阵地从下面飘
上楼来,仿佛把中缅友谊熏得更加芬芳。
就这样,在对于夹竹桃的婉美动人的回忆里,
又涂上了一层绚烂夺目的中缅人民友谊的色彩。
我从此更爱夹竹桃。
一九六二年十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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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红色石竹花把我的回忆引到万里外的德
意志民主共和国去。
这一朵花在衣箱中已经放了好多年,同一条
蓝领巾在一起。花瓣已经枯萎,但是红色未褪,
清香犹存。看到它还能令人依稀想见当年风姿。
看到它也能令我想到当年那一个面颊同红色
石竹花一样红的、脖子上系着蓝领巾的德国少先
队员。
我同她会面完全是偶然的。我们正在参观德
累斯顿的少年宫。因为是在早晨,这一座宫殿的
小主人都还没有来。我们走在里面,能清晰地听
到自己说话的声音,甚至呼吸的声音。自己的脚
步声在里面往复回荡,仿佛走在深山幽谷中。
,我却蓦然而,在寂静中 地听到了仿佛从极远
极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小孩子们说话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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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虽然听起来像是隔着一重山,但是它毕竟打
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带来了一点生气,我颇
有空谷足音之感,心里无端兴奋起来了。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们终于在一个大
厅里碰了头:原来是一群系着蓝领巾的德国少先
队员,由一个教员领着,来参观这一座少年宫。
她们看来岁数都不大,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
每个人都有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双颊红艳得像
院子里盛开的红石竹花,说话叽叽喳喳,活像是
一群黎明时分迎着朝阳唱歌的活泼的小鸟。
她们看到了我们,声音突然沉默了,都瞪大了
眼睛,注视着我们。教员看到情况不对头,赶快
出来解围。他告诉我们:这些女孩子都是离城比
较远的一个乡村里的小学生,今天乘假期进城来
参观。在过去,他常常对她们谈到新中国和中国
人民;她们都热爱新中国和中国人民。但是,真
正见到中国人,今天还是第一次哩。
我听了觉得很有意思,就笑着跟她们打招呼。
语言相通显然产生了很大的作用,解除了她们的
拘束。她们又快活起来,叽叽喳喳,又像是一群
黎明时分的小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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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都 争着回答我问她们问题 。有 一个女
孩子 个儿比较高,梳 碧眼金发,着两条短辫子,
。她高鼻皓齿,一笑腮上就出现两个酒涡 似乎特
别高兴。我就问她:
“你知道中国离这里多远吗?”
“知道。比我们村离德累斯顿还远哩。”说着
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你知道中国在什么地方吗?”
“在东方。老师说,要爬一座山,过一条河;再
爬一座山,再过一条河。走呀,走呀,走到最后,
就到了中国。”
我听着不禁笑了起来,就对她说:“中国的小
孩子都愿意同德国的小孩子做朋友。你们刚才
说,中国离开德国很远,其实是很近的。因为我
们的心挨在一起。”。
小女孩们听了,显然活跃起来。那一个高个
的女孩子在自己脖子下面摸索了一阵,还没有等
我来得及注意,一条德国少先队员戴的蓝领巾已
经套在我的脖子上了。
我掏出日记本,请她写一写自己的名字。她
毫不迟疑,提笔就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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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们 向 中 国 的 儿 童 们 和 少 先 队 员 们 致
敬。我们感到同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世
界上没有任何 力量 可以把我们分开。
迦尔门 艾香德
这样小的年纪,写出了这样的话,我真正被感
动了。我答应她,一定把她这一片美意转达给中
国的儿童们和少先队员们;就同她握手告别。
我们又参观了几间屋子,正走出门口要上车
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我,我回头一看,是小迦
尔门。她手里举着一朵鲜艳的红石竹花,匆匆忙
忙地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跑了。
这一朵小小的花拿在我手里,我仔细观察了
它一下:花瓣重叠,颜色鲜红,衬上青枝绿叶,宛
如美玉雕成。我陡然觉得它重了起来,它仿佛把
成千上万的德国少先队员的隆情厚谊都集中起
来,世界上没有任何秤能衡量出它的重量。我郑
重地把它同那一条蓝领巾包在一起,带上了飞
机,飞越万里,带回国来。
它陪我过了一段兴奋愉快的生活,转瞬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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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年。今天又在无意中找到了它,勾引起我这
一段回忆。屈指算来,小迦尔门大概已经是十七
八岁的少女了。可能已经在工厂里或农村里工
作,也可能已经入了大学了。她还记得不记得我
们那一次的偶然的会面呢?我相信,她同我一
样,是不会忘记的,而且我还相信,总有一天,我
们还会见面。
一九六二年十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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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喜欢夹竹桃的:它带给我关于童年的回
忆和对于缅甸友人的怀念。
不久以前,我又到了缅甸首都仰光,看到了那
里的夹竹桃,翠叶红花,含笑怒放,我仿佛见到了
久别重逢的老朋友,心里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我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然而却隐隐约约
地觉得:夹竹桃大约就到此为止,再远的地方不
会有了。
然而,仅仅几天以后,我就在伊拉克首都巴格
达看到了夹竹桃。
巴格达是一个别具风格的城市。在这里,你
可以看到说不出有多么古老的底格里斯河,同时
也可以看到最现代化的摩天大楼;你可以看到最
新式的美国的豪华的汽车,同时也可以看到《一
千零一夜》里描绘的那种驴子。驴子没有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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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缰绳,身上光溜溜什么都没有,一个八九岁
的小孩骑在上面,手里只拿着一根小棍,他就用
了这仅有的武器,在汽车的洪流中,指挥以执拗
闻名全世界的驴子,得心应手,左右逢源,像指挥
自己的两条腿一样。
巴格达也是一个友好的城市。我们在街头、
巷尾、旅馆里、会场上,感到的都是温暖和热情。
跟我们接触最多的餐厅里的服务员和汽车司机,
在短短几天之内,就相处得像老朋友一般。
就在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军事学院里,我又看
到了夹竹桃。主人们殷勤招待,把各兵种的各种
操作都表演给我们看。正当我从内心里感激主人
们的热情的时候,蓦抬头看到一团绿蜡似的竹
子、红霞似的花朵,我的眼前一亮,仿佛闪起了一
片光:这不是老朋友夹竹桃吗?
夹竹桃同友谊是没有什么联系的,我还没有
听说有哪一个国家把夹竹桃看做友谊的象征。然
而,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再加上自己过去
的那一段经历,我又把两者联系了起来,不是很
自然的吗?
我虽然没有明确地说出来,然而我又隐隐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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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地觉得:夹竹桃就到此为止,更远的地方不会
再有,这里离开我们祖国远远超过一万里了。
然而,几天以后,我又在非洲的土地上,在离
开开罗不远的苏伊士运河边上看到了夹竹桃。
开罗也是一个别具风格的城市。尼罗河横贯
全城,波光帆影与摩天高楼,相映成趣。夜里,霓
虹灯把尼罗河照成一条火龙。博物馆里充满了巨
大的石棺和古代帝王的木乃伊,一下子就把我们
的回忆带回到四五千年以前去。
我们在这里,正如在其他阿拉伯国家的首都
一样,也找到了不少的朋友。许多阿联的朋友喜
欢引用穆罕默德的一句话:“学问,即使远在中
国,也要去寻求。”我们的友谊确实是很古老了,
这友谊深入人心,今天我们到处都可以找到,在
博物馆讲解员的身上,在大街上男女小学生的微
笑中。
就在这里,我又看到了夹竹桃。它长在苏伊
士运河边上,叶子特别大,枝干特别粗,绿油油地
长成堆,长成团。花朵虽然不多,但却红艳逾常,
朝霞似的在最高枝头闪闪发光。
我现在再没有那一些隐隐约约的到此为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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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了。我的想法是:夹竹桃遍天下,我们的朋
友也遍天下。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十日
莫斯科到北京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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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旧事重提,好
像是拣起一面古镜。用这一面古镜照一照今天,
才更能显出今天的光彩焕发。
二十多年以前,我在大学里学习了四年西方
语言文学以后,带着满脑袋的荷马、但丁、莎士比
亚和歌德,回到故乡母校高级中学去当国文教
员。
当我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复杂
的。可以说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我终
于抓到了一个饭碗,这简直是绝处逢生;惧的是
我比较熟悉的那一套东西现在用不上了,现在要
往脑袋里面装屈原、李白和杜甫。
从一开始接洽这个工作,我脑子里就有一个
问号:在那找饭碗如登天的时代里,为什么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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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饭碗自动地送上门来?我预感到这里面隐藏
着什么危险的东西。但是,没有饭碗,就吃不成
饭,我抱着铤而走险的心情想试一试再说。到了
学校,才逐渐从别人的谈话中了解到,原来是校
长想把本校的毕业生组织起来,好在对敌斗争中
为他助一臂之力。我是第一届甲班的毕业生,又
捞到了一张一个著名的大学的毕业证书;因此就
被他看中,邀我来教书。英文教员满了额,就只
好让我教国文。
就教国文吧。我反正是瘸子掉在井里,捞起
来也是坐。只要有人敢请我,我就敢教。
但是,问题却没有这样简单。我要教三个年
级的三个班,备课要顾三头,而且都是古典文学
作品。我小时候虽然念过一些《诗经》《楚辞》,
但是时间隔了这样久,早已忘得差不多了。现在
要教人,自己就要先弄懂。可是,真正弄懂又不
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在教国文的同事都是
我从前的教员。我本来应该而且可以向他们请教
的。但是,根据我的观察,现在我们之间的关系
变了:不再是师生,而是饭碗的争夺者。在他们
眼中,我几乎是一个眼中钉。即使我问他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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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也不会告诉我的。我只好一个人单干。我日夜
抱着一部《辞源》,加紧备课。有的典故查不到,
就成天半夜地绕室彷徨。窗外校园极美,正盛开
着木槿花。在暗夜中,阵阵幽香破窗而入。整个
宇宙都静了下来,只有我一人还不能宁静。我仿
佛为人所遗弃,很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场。
我的老师们也并不是全不关心他们的老学
生。我第一次上课以前,他们告诉我,先要把学
生的名字都看上一遍,学生名字里常常出现一些
十分生僻的字,有的话就查一查《康熙字典》。如
果第一堂就念不出学生的名字,在学生心目中这
个教员就毫无威信,不容易当下去,影响到饭碗。
如果临时发现了不认识的字,就不要点这个名。
点完后只需问上一声:“还有没点到名的吗?”那
一个学生一定会举手站起来。然后再问一声:
“你叫什么名字呀?”他自己一报名,你也就认识
了那一个字。如此等等,威信就可以保得十足。
这虽是小小的一招,我却是由衷感激。我教
的三个班果然有几个学生的名字连《辞源》上都
查不到。如果没有这一招,我的威信恐怕一开始
就破了产,连一年教员也当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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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课堂上也并不总是平静无事。我的学生
有的比我还大,从小就在家里念私塾,旧书念得
很不少。有一个学生曾对我说:“老师,我比你大
五岁哩。”说罢嘿嘿一笑,我觉得里面有威胁,有
嘲笑。比我大五岁,又有什么办法呢?我这老师
反正还要当下去。
当时好像有一种风气:教员一定要无所不知。
学生以此要求教员,教员也以此自居。在课堂
上,教员决不能承认自己讲错了,决不能有什么
问题答不出。否则就将为学生所讥笑。但是像我
当时那样刚从外语系毕业的大娃娃教国文怎能完
全讲对呢?怎能完全回答同学们提出来的问题
呢?有时候,只好王顾左右而言他;被逼得紧了,
就硬着头皮,乱说一通。学生究竟相信不相信,
我不清楚。反正他们也不是傻子,老师究竟多轻
多重,他们心中有数。我自己十分痛苦。下班回
到寝室,思前想后,坐立不安。孤苦寂寥之感又
突然袭来,我又仿佛为人们所遗弃,想到什么地
方去哭上一场。
别的教员怎样呢?他们也许都有自己的烦
恼,家家有一本难念的经。但是有几个人却是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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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价满面春风,十分愉快。我有时候也从别人嘴
里听到一些风言风浯,说某某人陪校长太太打麻
将了,某某人给校长送礼了,某某人请校长夫妇
吃饭了。
我立刻想到自己的饭碗,也想学习他们一下。
但是,却来了问题:买礼物,准备酒席,都不是极
困难的事情。可是,怎样送给人家呢?怎样请人
家呢?如果只说:“这是礼物,我要送给你。”或
者:“我要请你吃饭。”虽然也难免心跳脸红,但我
自问还干得了。可是,这显然是不行的,事情并
没有这样简单,一定还要耍一些花样。这就是我
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了。我在自己屋里,再三考
虑,甚至自我表演,暗诵台词。最后,我只有承
认,我在这方面缺少天才,只好作罢。我仿佛看
到自己手里的饭碗已经有点飘动。我真想到什么
地方去哭上一场。
就这样,半年过去了。到了放寒假的时候,一
位河南籍的物理教员,因为靠山教育厅的一位科
长垮了台,就要被解聘。校长已经托人暗示给
他,他虽然没有出路,也只有忍痛辞职。我们校
长听了,故意装得大为震惊,三番两次到这位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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员屋里去挽留,甚至声泪俱下,最后还表示要与
他共进退。我最初只是一位旁观者,站在旁边看
校长的表演艺术,欣赏他的表演天才。但是,看
来看去,我自己竟糊涂起来,我给校长的真挚态
度所感动了。我也自动地变成演员,帮着校长挽
留他。那位教员阅历究竟比我深,他不为所动,
还是卷了铺盖。因为他知道,连他的继任人选都
已经安排好了。
我又长了一番见识,暗暗地责备自己糊涂。
同时,我也不寒而栗,将来会不会有一天校长也
要同我“共进退”呢?
也就在这时候,校长大概逐渐发现,在我这个
人身上,他失了眼力,看错了人。我到了学校以
后,虽然也在别人的帮助(毋宁说是牵引)下,把
高中毕业同学组织起来,并且被选为什么主席。
但是,从那以后,就一点活动也没有。我确实不
知道,应该活动一些什么。虽然我绞尽脑汁,办
法就是想不出。这样当然就与校长原意相违了。
他表面上待我还是客客气气。只是有一次在有意
和无意之间他对我说道:“你很安静。”什么叫做
“安静”呢?别人恐怕很难体会这两个字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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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却是能体会的。我回到寝室,又绕室彷徨。
“安静”两个字给我以大威胁。我的饭碗好像就
与这两个字有关。我又仿佛为人所遗弃,想到什
么地方去哭上一场。
春天早过,夏天又来,这正是中学教员最紧张
的时候。在教员休息室里,经常听到一些窃窃私
语:“拿到了没有?”不用说拿到什么,大家都了
解,这指的是下学期的聘书。有的神色自若,微
笑不答。这都是有办法的人,与校长关系密切,
或者属于校长的基本队伍。只要校长在,他们决
不会丢掉饭碗。有的就神色仓皇,举止失措。这
样的人没有靠山,饭碗掌握在别人手里,命定是
一年一度紧张。我把自己归入这一类。我的神色
如何,自己看不见,但是心情自己是知道的。校
长给我下的断语:“安静”,我觉得,就已经决定了
我的命运。但我还侥幸有万一的幻想,因此在仓
皇中还有一点镇静。
但是,这镇静是不可靠的。我心里的滋味实
际上同一年前大学将要毕业时差不多。我见了
人,不禁也窃窃私语:“拿到了没有?”我不喜欢那
些神态自若的人。我只愿意接近那些神色仓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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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有对这一些人我才有同病相怜之感。
这时候,校园更加美丽了。木槿花虽还开放,
但已经长满了绿油油的大叶子。玫瑰花开得一丛
一丛的,池塘里的水浮莲已经开出黄色的花朵。
“小园香径独徘徊”,是颇有诗意的。可惜我什么
诗意都没有。我耳边只有一个声音:“拿到了没
有?”我觉得,大地茫茫,就是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又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场。
这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每一回
忆起那提心吊胆的情况,就历历如在眼前,我真
是永世难忘。现在把它写了出来,算是送给今年
毕业同学的一件礼物,送给他们一面镜子。在这
里面,可以照见过去与现在,可以照出自己应该
走的道路。
一九六三年七月二十一日
第 128 页
巴马科之夜是平静的,平静得像是一潭止水,
令人想不到身处闹市之中。高大的芒果树,局促
在大树下的棕榈树,还有其他的开红花、开黄花
的不知名的树,好像是都松了一口气,伸开了肥
大的或者细小的叶子,尽情地享受夜风的清凉。
它们也毫不吝惜地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这香气仿
佛充塞了黑暗的夜空。中午将近摄氏五十度的炎
热似乎还给它们留有余悸,趁这个好时候赶快松
散一下吧,这样就能积聚更多的精力,明天再同
炎阳搏斗。
马里的中午也确实够呛。炎阳像是一个大火
轮,高悬中天,把炎热洒下大地,洒在一切山之
巅,一切树之丛,一切屋顶上,一切街道上,整个
大地仿佛变成了一个大火炉。在这时候,首当其
冲的就是这些树木。它们站得最高,热流首先浇
第 129 页
在它们头上。但是,它们挺直腰板,精神抖擞,连
那些娇弱的花朵也都显出坚毅刚强的样子。就这
样,这些树和花联合起来,把炎炎的阳光挡在上
面,下面布上了片片的浓荫,供人们享受。
巴马科的人民显出了同树和花一样的风格,
他们也在那里同炎阳搏斗。不管天气多么热,活
动从不停止。商店都不关门,卖各种杂货的小摊
仍然摆在芒果树荫中。街上还是人来人往?熙熙
攘攘。穿着宽袍大袖的人们照样骑在机器脚踏车
上,来回飞驰,热风把他们的衣服吹得鼓了起来,
像是灌满了风的布帆。到处洋溢着一片生机、一
团活力。
我是第一次来到马里,我不知道以前的情况
怎样;但是,我总觉得,这是一种新精神,一种鼓
舞人心振奋斗志的新精神。只有觉醒的、战斗
的、先进的人民才能有这种精神。我曾在一个炎
热的下午参加了在体育场举行的非洲青年大会。
在那里我不但看到了马里的青年,而且还看到从
刚果和葡属几内亚战斗的前线来的青年。他们身
着戎装,从他们身上仿佛还能嗅到浓烈的炮火气
息。当他们振臂高呼控诉殖民主义的滔天罪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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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全场激起了暴风雨般的呼声和掌声。非洲
的天空仿佛在他们头上颤抖,非洲的大地仿佛在
他们脚下震动。刚才进场的时候,我实在感觉到
热不可耐。我幻想有一件皮袍披在身上会多好
呀,这样至少可以挡住外面的热气。但是,一看
到这热烈的场面,我立刻振奋起来,我也欢呼鼓
掌,同这些战士热烈地握手。这时候,我陡然感
到遍体生凉,一点也不热了。
当然,真正的凉意只有夜间才有。巴马科之
夜毕竟还是可爱的。在一天炎热之后,夜终于来
了。巴马科之夜是平静的,平静得像是一潭止
水,令人想不到身处闹市之中。炎阳已经隐退,
头顶上没有了威胁。虽然气温仍在四十二度左
右,但是同白天比起来,从尼日尔河上吹来的微
风就颇带一些凉意了。动物和植物皆大欢喜。长
街旁,短墙下,家家户户都出来乘凉。有的人点
上了火炉,在那里煮晚饭。小摊子上点上了煤气
灯,在灯火中,黑大的人影晃来晃去。看来人们
的兴致都不坏,但是却寂静无哗,只有火炉中飘
出来的轻烟袅袅地没入夜空。
这也是我们的好时候。我们参加中国大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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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行的招待会。在会上,我们遇到了许多白天参
观访问时已经见过面的马里朋友。虽然认识了不
过才一天,但已经大有旧友重逢之感了。我们也
遇到了许多在马里工作的中国专家。看样子,他
们都是单纯朴素的人,谦虚和气的人;但是他们
作出来的事情却是十分不平凡。过去,马里是不
长茶叶和甘蔗的。殖民主义者曾大吵大嚷,说是
要帮助马里人民种茶树,种甘蔗。但是一种种了
十几年,钱花了无数,人力费了无数,却不见一棵
茶树、一根甘蔗长成。最后的结论是:马里是不
适于种茶树和甘蔗的。现在,中国专家来了。他
们不声不响,住在马里乡下,同农民一起劳动,一
起生活,终于在那样同中国完全不同的气候条件
下,让中国的甘蔗和茶树在马里生了根。他们自
己也仿佛在马里生了根,马里人民把他们叫做
“马里人”。他们赢得了从总统一直到一个普通
人民上上下下异口同声的赞誉。乡村里的孩子们
看到他们老远就用中国话高喊:“你好!”每年,当
第一批芒果和香蕉熟了的时候,马里农民首先想
到的就是他们,把果品先送来让他们尝鲜。现
在,细长的甘蔗、矮矮的茶树,已经同高大的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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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长在一起,浓翠相连,浑然一体,它们将永远成
为中马两国人民永恒友谊的象征。难道说这不是
一个奇迹吗?我觉得,创造这个奇迹的那些单纯
朴素、谦虚和气的人们身上有什么东西闪耀着眩
目的光芒,吸引住了我。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
骄傲,感到幸福。
我们也在夜里参加马里朋友为我们举办的招
待会。有时候是在露天舞场里,看马里艺术家表
演精彩的舞蹈。有时候是在一起吃晚饭。在这时
候,访问过中国的马里朋友往往挤到我们身边
来,娓娓不倦地对着我们,又像是对着自己,谈论
他们在中国的见闻。他们绘形绘色地描述天安门
和人民大会堂的庄严瑰丽,描述颐和园的绮丽风
光。他们也谈到上海的摩天高楼、南京路上的车
水马龙。也总忘不掉谈到杭州:西湖像是一面从
天上掉下来的镶着翡翠边缘的明镜。无论谈到哪
里,中国人民对他们的友情总是主要的话题。国
家领导人、工厂里的工人、人民公社里的农民,连
幼儿园的小孩子都对他们怀着真挚的感情,使他
们永世难忘。他们谈着谈着,悠然神往,仿佛眼
前不是在马里,而是在中国;眼前看到的仿佛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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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芒果树,而是天安门、人民大会堂、颐和园、南
京路和西湖。我听着听着,也悠然神往。我仿佛
回到了祖国,眼前是祖国那如此多娇的江山。等
到我一伸手捉到从栏杆外面探进来的芒果树枝的
时候,我才恍如梦醒,知道自己是身在马里。我
内心里深深感激着马里的朋友们,他们带我回了
一趟祖国。
有一天,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夜里,我们几个人
坐在中国大使馆的一个小院子里闲谈。周围是一
些不知名的树。因为不知名,我们也就没有去注
意。但是,刚一坐下,就有一股幽香沁入鼻中。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是桂花!”我们到处搜寻,
结果在一株枝条细长的树上找到了像桂花似的细
小花朵,香气就是从那里面流出来的。不管树是
不是桂花树,花香却确实像桂花香。我的心一
动,立刻有一股乡思涌上心头。本来是平静的
心,竟有点乱起来了。
乡思很难说是好东西,还是坏东西;是使人愉
快的,还是使人痛苦的。但是,在这样一个亲切
友好、斗志昂扬的国家里,有什么乡思,在这样一
个夜里,有什么乡思,似乎是不应该的。中国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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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在马里人的心目
中,中国人就是兄弟。同马里人民呆在一起,像
中国专家那样,同他们一起生活,一起劳动,难道
还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吗?在马里闻到桂花香,
难道不是同在中国一样令人高兴吗?我陡然觉
得,我爱上了这个地方。如果有需要也有可能的
话,我愿意长住下去,把自己那微薄的力量贡献
给这个国家。
巴马科之夜是平静的,平静得像是一潭止水;
但是它包含的东西却是丰富的。我应该感谢巴马
科之夜,它给了我许多新的启示,它使我看到了
许多新东西,它把我带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奇妙
的巴马科之夜啊!
一九六五年七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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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素有春城之称。这个称号真正是名副其
实的。哪一个从外地来到这里的人,一下飞机,
一下火车,不立刻就感到这里是春意盎然,春光
无限呢?我们读旧小说,常常遇到“四时不谢之
花,八节长春之草”之类的句子。我从前总以为,
这是小说家言,不足信的;这只是用来描绘他们
心目中的阆苑仙境的。然而,到了昆明以后,才
知道,这并非幻想,而是事实。如果人世间真有
阆苑仙境的话,那么昆明就是一个。
我对昆明并不 ,陌生 我来到这里已经有五六
次之多了。二十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到昆明的时
候,我立刻就惊诧于这座城市风光之美丽,民风
但之淳朴。 是,我当时觉得,这里的街道还是比
,铺的全较狭窄的 是石头;街 旁的建 筑物也 比较
古老,是都用木头建成的。 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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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两个字,虽然我对于什么叫“边城”,也并
不是十分清楚的。
但是,这里的自然风光之美毕竟是非常可爱
的。谈到这里的自然风光,那真可以说是有口皆
碑。五百里滇池当然是名闻天下的。即如西山的
巍峨,龙门的险峻,圆通山的花潮,曹溪寺的元
梅,黑龙潭的清幽,华亭寺的堂皇,筇竹寺的五百
罗汉和孔雀杉,金殿的铜瓦铜柱的大殿,大观楼
的长联,省图书馆的收藏,所有这一切都给人留
下深刻的印象,屡见于古往今来文人骚客的文章
中,蔚为天下奇观。再谈到昆明以及云南各处的
茶花,那真可以说是天下无二。我们平常见到的
花,雄奇的很多,秀丽的也不少。但兼有二者之
长的,却绝无仅有。“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
秀丽固秀丽矣,但雄奇则有所不足。高树顶上的
槐花,雄奇固雄奇矣,秀丽则大为欠缺。兼有二
者的,在印度我见到的有木棉花,在中国则是茶
花。试想在高大的树上开着碗口大的五颜六色
的花朵,秀色夺人眼目,姿态快人胸怀,绚丽多
彩,宛如天空中一朵朵云霞,我们这些生长在北
国的只见过雄奇而不秀丽,或只秀丽而不雄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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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花朵的人,看到这一些,难道能不为之惊叹不
置吗?
倘若我们再登上龙门远眺,我们那惊叹不置
的程度决不会下于看到茶花。这里真称得上是天
下奇景。试闭目想一想,在壁立千仞的悬岩峭壁
上,硬是用人力一斧一凿,凿出了一条曲径、几座
庙宇、许许多多的对联、无数尊的神像,难道不感
到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吗?这些对联决不是空话俗
套,而是描写了眼前的景色,抒发了人们登临的
感受。“一径起细雨,千林散绿阴”,情景宛在眼
前。“仰笑宛离天尺五,凭临恰在水中央”,把山
高水长的景色描绘得具体生动。这只能用到龙
门,决不能移用到别处。所谓“水中央”当然是指
的滇池。我们站在龙门最高处,俯瞰滇池,下临
无地,五百里滇池尽收眼底。风帆点点,烟水茫
茫,稻田青青,堤岸长长。古人诗云:“气吞云梦
泽,波撼岳阳城”。我们站在这里,大有“波撼昆
明城”之感。甚至在水天渺茫中,我们仿佛还感
到我们所在的龙门,都在随着水波的滚翻而轻轻
地震摇。这就不仅是“波撼昆明城”;而是“波撼
龙门巅”了。这还只是眼前的景色。这里还有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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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优美的神话传说。比如对孝牛泉的传说等等。
最优美的还是关于龙门最高处那一个奎星像的传
说。这一座奎星像也是同其他庙宇神像一样是完
全用石头雕成的。据说一个石匠用了毕生精力,
雕凿这一座神像。雕到最后,只剩下奎星手中拿
着的那一枝笔了。也许是因为耗尽了精力,竟然
失手把笔凿断。他一时怒恨交加,纵身投下悬
崖,以身殉艺。不管这传说是真是假,不是对我
们都很有启发吗?
这样的自然风光固然非常迷人。这里的淳朴
的民风迷人的程度决不下于自然风光。外地到过
昆明的人都会异口同声表示同感。我常常跟朋友
开玩笑说,我不但迷信相面,而且还迷信相声(不
是那个曲艺的相声)。我相信,从一个人的方言
的声调中可以听出他的性格来。昆明的方言的声
调透露出什么样的性格来呢?透露的是:淳朴、
正直、热情、忠厚。当我第一次到昆明来的时候,
从本地人说话的声调中,我就得了这样一个印
象。以后我多次到过昆明,同本地人接触越来越
多,就充分证实了我的印象。许多大大小小的事
情,越来越证明我的看法颇有一些道理。前几天
第 139 页
我在宾馆里同一位老同志开玩笑,说到我的迷
信。他经过仔细的品味和考虑,竟然同意了我的
看法。这就使我颇有点沾沾自喜了。真的,到过
昆明的人,同本地人一接触,谁会不为他们那种
诚 淳朴的言谈举动所感动呢?谁会不感到来到
这座春城就像处在盎然的春意中而怡然自得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就越来越喜欢昆明,越来
越爱昆明人了。
昆明风光之美丽,民风之淳朴,确实都是值得
赞美的,值得怀念的。但是昆明,也像全国各地
一样,曾经经受过一番剧烈的凄风苦雨。在风雨
交加中,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有时候,特
别是在失掉自由的时候,也胡思乱想,想到自己
平生美好的际遇,想到所见所闻给我印象最深的
人物和地方,其中当然也有昆明。一想到昆明的
风光和民风,脑海里立刻就横七竖八地插上了一
些茶花的影子、龙门的影子。耳边也仿佛响起了
昆明人说话淳朴的声音。但是紧接着想到的就
是: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与自己无缘了。自
己今生大概再也不会重新见到昆明了。我是多么
想念昆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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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出我意料之外地快,凄风苦雨终于过去
了,我没有敢期望再见到的东西又见到了。对我
来讲,简直像是一个奇迹:我现在又来到了昆明。
我的那种边城之感,在前几次来的时候已经消逝
无踪。现在看到的昆明是一座充满了阳光、花
朵、诗情、画意的春城,同全国各地一样,昆明在
经过了一番磨练之后,现在不是磨倒,而是磨练
得更美丽、更明朗、更生动、更清新。我感到在这
里太阳特别明亮,天空特别蔚蓝,空气特别新鲜,
微风特别宜人,树木特别浓绿,花朵特别红艳。
到了春城,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唐代诗人韩翃的一
首著名的诗《寒食》:
春城无处不飞花,
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官传蜡烛,
轻烟散入五侯家。
又是出我的意料,我在到昆明的当天下午带
一位年轻的同志游翠湖的时候,竟在那里举办的
一个花展和画展上看到有人用酣畅的书法书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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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首诗。可见昆明人也是把这座春城同这一首
名诗联系在一起的。我心里窃窃自喜。从此我又
想到,昆明是一座有文化的城,这里的人是有高
度文化的人。你只要看一看那些花盆上雕刻的字
和画,甚至蒸鸡用的汽锅上的画和字,就能够知
道,这里文化水平是多么高了。
我来到这里,当然不仅仅是欣赏花盆上和汽
锅上的诗与画。我又到处去走了走。昆明的名胜
古迹很多,我前几次来时,都已游遍,而且游了不
止一次。但是这些地方都是百看不厌的,我这次
当然不会放过重游的机会。我又游了龙门、华亭
寺、太华寺、筇竹寺、曹溪寺、圆通寺、珍珠泉、温
泉等地,在所谓“天下第一汤”的泉水洗了澡,而
且还长途跋涉重游了石林,到处风光如旧而胜于
旧。我到处重温旧梦,颇多感慨。在风雨飘摇
中,这些古迹基本上没有遭到破坏,这是十分令
人宽慰的。特别是游圆通寺的时候,我的感慨更
是特别多。上一次来游时,大殿神像,完整无缺。
回廊清池,一片肃穆气象,颇有“曲径通幽处,禅
房花木深”之感。这次重游,寺院正在修缮,到处
零乱地堆砖石,许多塑像都已不见。我一方面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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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那种罪恶的破坏,使我憎恨过去的那一些蠢
事。但是,在另一方面,看到重新油漆彩绘的殿
堂,我眼前好像是乌云消尽,阳光普照,又对当前
和将来,充满了希望。我们伟大的祖国,我们伟
大祖国的未来,毕竟是蒸蒸日上、光辉无量的,不
是任何人可以破坏得了的。我能不兴会淋漓逸兴
遄飞吗?
特别令我忆念难忘的是著名京剧演员关肃霜
同志,她主演了全本《铁弓缘》。我虽然看了几十
年京剧,但对京剧却完全是一个外行。不过外行
也有外行的优点,他没有框框,不懂得清规戒律,
他能看出一般内行人因宥于习惯而看不出来的东
西。我自命就是这样一个外行。我真是惊诧于她
那技巧的纯熟,功力的深厚,文武双全,唱做俱
佳。在全国京剧演员中,像她这样的人材,恐怕
已如凤毛麟角绝无仅有了。以半百之年,而且在
饱经风霜之后,竟然还能达到这样炉火纯青的水
平,我们所有观看她演出的人们无不啧啧称扬,
赞不绝口,难道是偶然的吗?当我们上台感谢她
的演出时,她再三强调,自己演得不好。这种虚
怀若谷的精神,更使我们非常感动。我上面再三
第 143 页
讲到昆明人情之美。据我了解,关肃霜同志不是
昆明人,但在昆明已经住了几十年,我现在把她
也当做昆明人的代表,我想昆明人和她自己大概
都不会出来反对吧!
总之,所有这一些风光之美,人情之美,这一
次重游昆明,我都已经充分地享受到了。我真是
感到无限的喜悦,无限的兴奋。在昆明短暂的停
留,日子过得简直像在天堂里一般。但是,在我
的内心深处我总感到好像缺少点什么,我感到有
点不足,有点惘然,有点寂寞,有点凄凉,有点愁
怅,有点悲哀。古人的诗说:“冠盖满京华,斯人
独憔悴”。我想改一改:“冠盖满昆明,斯人独已
逝”。昆明就缺少了一个人,这一个人在我前几
次来昆明时,总是要见一面的。尽管时间极短,
但是情谊很深。我之所以常常怀念昆明,同他也
是不无关联的。然而,这一次重来,他却到哪里
去了呢?我是多么怀念这个人啊!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李广田同志。
他原名曦晨,不知从什么时候改名广田。我
们在中学并不是同学,第一次见面的情景,现在
也回忆不清了。不知怎么一来,我们就认识了。
第 144 页
在北京读书的时候,他在北大,我在清华。距离
虽然很远,但也时常见面。他有时候从城内长途
跋涉,到清华园去看我。相聚的时间不长,我却
是非常喜欢他的。他的为人,正如他的诗文一
样,恳切真挚,朴素无华,真正是文如其人,或者
人如其文。后来,我离开祖国,到一个很遥远的
地方去呆了十多年。因为当时我们国家和世界上
都正是多事之秋,我们没有能够通信。我回国以
后,到了北京,他不久也到了北京。碰巧我们俩
都担任了北京一个中学的校董。开会时又常常见
面,一面叙旧,一面谈新,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日
子。又过了不久,他调到昆明在云南大学担任领
导职务。我那时还没有到过昆明,只是从书本上
和人们的口中知道昆明的情况,是所谓“四时无
寒暑,一雨便成冬”的容易引起人们幻想的地方。
曦晨这样一个人,到昆明这样一个地方来,我觉
得真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我为他祝贺,也为
昆明祝贺。他调来昆明的第三年,我第一次到了
昆明,同曦晨见了面。一别三年,他乡音无改,衣
着如旧,站在我面前的还是那一个恳切真挚,朴
素无华的我多年见惯了的曦晨。我们都没有想到
第 145 页
我们竟在万里之外见了面,我心里真是非常地高
兴。以后,我几次到过或经过昆明,又同曦晨见
过几面,都给我带来了极大的愉快。有时候在报
刊杂志上读到他写的诗文,也都感到异常的亲
切。
然而,好景不长,上面已经提到的那一阵凄风
苦雨突然飞袭过来。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我同
曦晨都失掉了自由。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
我什么人、什么事都不能想,当然也不会想到曦
晨。不知怎么一来,我竟然活了下来,又恢复了
自由。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他的噩
耗。我当时并不怎样悲哀:那种事情我已经听惯
了,不以为怪了。我的心灵已经麻木了。
今天我又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来到了这一
座我梦寐以求的春城。我重游了许多地方,重温
了旧梦。自然风光之美和人情之美越使我高兴,
我就越惘然若有所失,时时处处不禁悲从中来。
那一个在我的记忆中同这一座春城总是联系在一
起的人哪里去了呢?大街上,我看到熙熙攘攘的
行人。这些人都是好人,都有愉快地自由地生存
的权利。都有为祖国献身的权利,都有享受这一
第 146 页
座春城的权利。然而我怀念的那一个人就没有这
权利吗?在林林总总的人群中为什么独独竟少了
那一个人呢?他同我岁数差不多,他是能够活下
来的。他热爱新中国,热爱新中国的教育事业;
他热爱生活,热爱这一座春城。他有一颗热忱的
心,能够为祖国的教育事业贡献力量。他手里有
一枝生花的妙笔,他能够鼓吹升平,歌唱我们这
一个太平盛世。他曾经高歌:
春光似海,
盛世如花。
他是多么热爱这似海的春光、如花的盛世啊!
然而,这样一个人到哪里去了呢?我也是热爱这
似海的春光、如花的盛世的,但我只觉得茫茫大
地,独缺此人。我心灵里的空虚是无论如何也填
补不起来的。我感到寂寞,感到凄凉;为了他,我
将永远感到寂寞,感到凄凉。
我本来就是热爱这春城昆明的,现在又增加
了一个促使我爱的因素。这里是广田生活过的地
方,工作过的地方,他的遗骨又埋在这里。这就
第 147 页
会使我的记忆的丝缕永远萦绕在一座美丽的春城
周围。我将永远怀念广田,永远爱这座春城。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日
第 148 页
早就听人说过:“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
不看岳。”又经常遇到去过黄山的人讲述那里的
奇景,还看到画家画的黄山,摄影家摄的黄山,黄
山在我的心中就占了一个地位。我也曾根据那些
绘画和摄影,再搀上点传闻,给自己描绘了一幅
黄山图,挂在我的心头。我带着这样一幅黄山图
曾周游国内,颇看了一些名山大川。五岳之尊的
泰山,我曾凌绝顶,观日出。在国外,我也颇游览
了一些国家,徜徉于日内瓦的莱蒙湖畔,攀登了
雪线以上的阿尔卑斯山,尽管下面烈日炎炎,顶
上却永远积雪皑皑。所有这一切都是永世难忘
的。但是我心中的那一幅黄山图,尽管随着游览
的深广而多少有所修正,但毕竟还是非常美的,
非常迷人的。
今天我就带着我心中的那一幅黄山图,到真
第 149 页
正的黄山来了。
汽车从泾县驶出,直奔黄山。一路上,汽车蜿
蜒绕行于万山丛中。我的幻想也跟着蜿蜒起来。
眼前是千山万岭,绵延不绝;但是山峰的形象从
远处看上去都差不多。远处出现了一个耸入晴空
的高峰,“那就是黄山了吧!”我心里想。但是一
转眼,另一个更高的山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只
好打消了刚才的想法。如此周而复始,不知循环
了多少遍。还有一个问题一直萦回在我的脑际:
在这千山万岭中,是谁首先发现黄山这一个天造
地设的人间仙境呢?是否还有另一个更美的什么
山没有被发现呢?我的幻想一下子又扯到徐霞客
身上。今天我们乘坐汽车来到这里,还感到有些
疲惫不堪。当年徐霞客是怎样来的呢?他只能自
己背着行李,至多雇上一个农民替他背着,自己
手执藤杖,风餐露宿,踽踽独行于崇山峻岭中,夜
里靠松明引路,在虎狼的嗥叫声中,慢慢地爬上
去。对比起来,我们今天确实是幸福多了。⋯⋯
就这样,汽车一边飞快地行驶,我一边在飞快
地幻想。我心里思潮腾涌,绵绵不断,就像那车
窗外的绵延的万山一样。
第 150 页
汽车终于来到了黄山大门外。
一走进黄山大门,天都峰就像一团无限巨大
的黑色云层,黑呼呼地像泰山压顶一般对着我的
头顶压了下来,好像就要倒在我的头上。我一
愣:这哪里是我心中的那个黄山呢?然而这毕竟
是真实的黄山。我几十年蕴藏在心中的那一幅黄
山图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我心中怅然若有所失;
但是我并不惋惜。应该消逝的让它消逝吧!我现
在已经来到了真实的黄山。
从此以后,真实的黄山就像一幅古代的画卷
一样,一幅一幅地、慢慢地展现在我的眼前。
出宾馆右行,经疗养院右转进山。山势一下
子就陡了起来。我曾经听别人说过,从什么地方
到什么地方是多少多少华里。在导游书上,我也
看到了这样的记载。我原以为几华里几华里都是
在平面上的,因此我对黄山就有了一些不正确的
理解。现在,接触了实际,才知道这基本上是按
立体计算的。在这里走上一华里,同平地上不大
一样,费的劲儿要大得多。就是向上走上一尺,
也要费上一点力气。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喘气流
汗了。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台阶,右手使劲地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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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杖,一步一步地向上爬行。我眼睛里看到的只
是台阶,台阶,台阶。有时候,我心里还数着台阶
的数目。爬呀,数呀,数呀,爬呀,以为已经很高
了。但是抬眼一看,更高、更陡、更多的台阶还在
前面哩。想当年登泰山的时候,那里还有一个
“快活三里”。这里却连一个快活三步都没有。
但是,既来之,则安之,爬就是一切。
我到黄山来,当然并不是专为来走路的。我
还是要看一看的。但是,在黄山,想看也并不容
易。有经验的人说:“走路不看山,看山不走路。”
这确实是至理名言。这有点像鱼与熊掌的关系,
不可得而兼之。谁要想“兼之”,那就有失足坠下
万丈深涧的危险。我只在爬到了一定的阶段时,
才停下脚步,小心地抬头向身后和左右看上一
看,但见峭壁千仞,高岭入云,幽 参天,苍松夹
道,鸟鸣相和,蝉声四起。而且每看一次,眼前的
情景都不一样,扑朔迷离,变幻万端。就连同一
个地方,从不同的角度去看,都能看出不同的形
象。从慈光阁看朱砂峰,看到天都峰上的金鸡叫
天门。但是登上龙蟠坡,再抬头一看,金鸡叫天
门就变成了五老上天都。在什么地方才能看到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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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真面目呢?我想,在什么地方也是看不到的。
我很想改一改苏东坡的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
近高低各不同,不识黄山真面目,即使身在此山
中。”
我有时候也有新的发现,我简直觉得其中闪
现着“天才的火花”,解人难得,我只有自己拍手
(这里没有案)叫绝。比如,我看远山上的竹石树
木,最初只觉得一片蓊郁。但细看却又有明暗之
别。有的浓绿,有的淡绿。经过我再三研究揣
摩,我才发现,明的是竹,暗的是松,所谓“苍松翠
竹”,大概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又想改陆游
的两句诗:“山穷水复疑无路,松暗竹明又一山。”
一想到陆游,我又想到了徐霞客。我们且看
看他登上慈光寺以后是怎样看黄山的:
危崖,尽皆由此而入,绝 怪松悬结;高
者不盈丈,低仅数寸,平顶短鬣,盘根虬干,愈
短愈老,愈小愈奇。不意奇山中又有此奇品
也 。
他看到了奇山,又看到了奇松。他看到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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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我们今天看到的几乎完全一样,这毫无可怪之
处。但是他看到的松,有多少是我们今天还能看
到的呢?“愈短愈老,愈小愈奇”,难道在这几百
年的漫长时间内,它们就一点也没有长吗?就是
起徐霞客于地下,我这样的问题恐怕也无法回答
了。
我就是这样一边爬,一边看,一边改着古人的
诗,一边想到徐霞客,手、脚、眼、耳、心,无不在紧
张地活动着,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天都峰脚下。这
是一个关键的地方。向右一拐,走不多远,就可
以登上台阶,向着天都峰爬上去。天都峰是黄山
的主峰。不到天都非好汉,何况那天险鲫鱼背我
已经久仰大名,现在站在天都峰下,一抬头就可
以看到,上面有蚂蚁似的人影在晃动,真是有说
不出的诱惑力啊!但是一看到那一条直上直下的
登山盘道,像一根白而粗的线绳一样悬在那里,
要爬上去,还真需要有一把子力气呢。我知道,
倘若给我半天的时间,登上去也是没问题的。可
惜现在早已经过了中午,到我们今天的住宿的地
方玉屏楼还有一段路要走。我再三斟酌,只好丢
掉登天都峰的念头,这好汉看来当不成了。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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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三回头地向左一拐,拾级而上,一直爬到了一
线天的门口。这时我们坐了下来,背对一线天
口,脸朝前望,可以看到近在咫尺的蓬莱三岛。
所谓蓬莱三岛只是三个石笋似的小山峰,上面长
着几棵松树。下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山谷。据
说,白云弥漫时,衬着下面的云海,它们确确实实
像蓬莱三岛。但现在却是赤日当空,万里无云,
我只能用想象力来弥补天公的不作美了。
一线天真正是名副其实。在两个峭壁中,只
有一条缝隙,仅容人体,抬眼一看,只见高处露出
一线光明,上面是蓝蓝的天,这一团光明就召唤
着我们,奋勇前进。我们也就真地一个个精神抖
擞,鼓足了余勇,爬了上去。低头从我们两条腿
中间向后看去,还可以看到悬挂在天都峰上的那
一条白练似的磴道。
过了一线天,再向右一拐就走上了玉屏楼,这
里是从温泉到北海去的必由之路。一般人都是在
这里过夜的。徐霞客时代,这里叫玉屏风。他在
《游记》里写道:“四顾奇峰错列,众壑纵横,真黄
山绝胜处。”可见徐霞客对此处评价之高。原来
这里有一座庙,叫做文殊院。古人曾说过:“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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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殊院,没见黄山面。”这同徐霞客的意见是一致
的。
这里有什么特点呢?这里是万山丛中一块比
较平坦的地方,好像天造地设,就是一个理想的
中途休息的地方。一转过山角,就能看到峭壁上
长着一棵松树。提起此松,真是大大地有名。全
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大概都经常能看到它的形
象。挂在人民大会堂里的那一幅叫做“迎客松”
的照片,就是它。这棵松树的大名就叫做“迎客
松”。许多来访的外国领导人,以及名人、学者会
见中国领导人时,就在那个照片下面照像。你看
它伸出双臂,其实是不知道多少臂,仿佛想同来
游的人握手,拥抱,它那青翠的枝头仿佛能说出
欢迎的语言,它仿佛就是黄山好客的象征,不,它
实际上成了中国人民好客的象征。你若问它的高
寿,那就很难说。它干并不粗,也不特别高,看样
子它至多也不过几十年至百年,然而据人说,它
挺立在这里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这里山高
风劲,夏有酷暑,冬有寒冰,然而它却至今巍然屹
立,俊秀挺拔,苍翠欲滴,枝头笼烟,仿佛正当妙
龄青春。我在这里祝它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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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玉屏楼本身,可看的东西并不多。只是
因为此地处万山之中,抬眼四顾,前有大谷深壑,
下临无地,上面有参天云峰,耸然并立。同前一
段的地无三尺平的情况比较起来,当然显得空阔
辽廓,快人心目。当白云弥漫时,云海苍茫,必然
另有一番景色。可惜我们没有这个福气。只看到
了一片干涸了的大海。在玉屏楼的右边,就是那
一棵在名声上稍逊一筹的送客松。它也像迎客松
一样,伸出了它那许多胳臂,好像向游客告别,祝
他们身强体健,过一些时候再来黄山。我也祝它
长寿!
我们就是在住宿一夜之后,怀着还要再回来
的心情走过这一棵松树向黄山深处前进的。一走
过送客松,山路就好像一反昨天上山时的规律,
陡然下降,下降,下降,再下降,一直降到涧底。
这一段路走起来非常舒服,似乎还要超过泰山的
“快活三里”。我们虽低头走路,仍可以抬头望
山。走过望客松,蒲团松,右边可以看到指路石,
回头则见牛鼻峰上的犀牛望月。下到深涧涧底以
后,一泓清泉,就在道旁,清澈见底,冷洌可饮。
拿做文章来比,我们走这一段山路,好像是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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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的那一段,“起”得突兀,“承”得和缓,我们
过了一段舒服的时光。
但是,再拿作文章来比,“承”过以后,就来了
“转”,这一“转”,可真不得了。到了涧底,抬眼
一看,前面是八百级的莲花沟。这八百级仿佛是
直上直下,令人看了真有点发憷。实际上,往上
攀登的时候,比在下面仰望时更令人感到可怕。
我们面前好像只有这一条窄窄的石阶,只能向
上,不能回转,“马行在夹道内,难以回马”,不管
流多少汗,喘多少气,到此也只有奋勇攀登,再没
有回旋的余地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爬上了八百石阶,一转就
到了莲花峰脚下。这一座莲花峰也是黄山主峰之
一。从它的脚下上山好像比从天都峰脚下攀登天
都峰要容易得多,只需往右一转,爬上几个台阶
就可以达到峰顶。然而,正唯其觉得容易,也就
失掉了吸引力。同时,我们今天的目标是到北
海。我于是只在莲花峰下少坐片刻,抬头看到不
远的峰顶上游人多如过江之鲫,然后左转走上前
去。要说到黄山的险境,仿佛现在才算是开始。
身右峭壁凌空,左边却是悬崖无地。山路是整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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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的,在最危险的地方加了石头栏杆或铁链。但
栏外就是危险境地,好像泰山上的阴阳界一样。
走在这样的地方,连昨天奉行的“看山不走路,走
路不看山”的箴言都无法奉行,无已,只有一心一
意埋头苦走而已。这里就是鼎鼎大名的万丈云
梯。真可以说是名不虚传。但是,大自然最憎恨
的是单调,它决不会让百步云梯成为千步云梯,
万步云梯。过了百步云梯,又是一段比较平直的
山路。此时我仿佛已经过了险关,大有闲情逸
致,观赏山景。蓦抬头,在远处的山崖上,忽然看
到“万绿丛中一点红”。此时正是盛夏,早过了春
暖花开的时节。这一点红是哪里来的呢?我无法
攀上悬崖去看,无从探索与研究。我只有沉入幻
想中,幻想暮春四五月间,黄山漫山遍野开满了
杜鹃花的情况。我眼前的黄山一下子变了样,
“日出山花红似火”,红色的火焰仿佛燃遍了全
山,直凌太空,形成了一幅红透宇宙的奇景。
就这样,一路幻想下去。平路走尽,又上山
路,穿过鳌鱼洞,就到了天海。这一段路更平了,
仿佛已经离开黄山,到了平地上。一路树木蓊郁,
翠竹夹道,两旁蝉声啼不住,轻身已到北海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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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真是个好地方。人们已经看过了天都峰
和莲花峰,奇景险境,久已身履,大概总会觉得黄
山胜境已经探过,到了北海已经成为尾声了。
然而实则不然。
我先讲一个口头传说。距北海不远有一个山
峰,叫做始信峰。什么叫始信峰呢?这里熟于掌
故的人说,就是“开始相信”,意思就是,到了这里
才开始相信黄山之美。不管这个解释是否正确,
是否就是原意,我确确实实是相信的。我到了北
海以后,才知道,北海决不是黄山之游的尾声,而
是高峰,是顶端。上文曾引过一句古语:“不到文
殊院,没见黄山面。”我想改一改:“走不到北海,
黄山没有来。”再拿写文章作比,如果过了玉屏楼
算是“转”,那么,到了北海就算是“合”。一篇精
巧的文章写到这里,才算是达到精妙的顶点,黄
山乃山中之奇山,北海是众奇并备,万巧同臻。
游黄山到此,真可以说是叹观止矣。
然而究竟“合”出一些什么东西来呢?
三言两语是说不完的。以北海为中心,三五
华里的半径内,景色万千,名目繁多。大则崇山
峻岭,小至一石一树,无不奇绝人寰。从宾馆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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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走不多远,在深山绝谷的边缘上,出现了散花
精舍,前面不远就是梦笔生花,笔架峰,骆驼石,
上升峰和老翁钓鱼,再往前走就是始信峰。登上
始信峰顶,下临无地,隔着深涧远处可见仙女峰、
石笋矼,石笋壁立千仞,真仿佛天上有一个顶天
立地的金刚巨无霸从上面把石笋栽在那里,成为
宇宙奇观。我们只是从远处看石笋矼的,徐霞客
是亲身到过。他在《游记》里写道:“趋石笋矼,至
向年所登尖峰上,倚松而坐,瞰坞中峰石回攒,藻
绘满眼,如觉匡庐、石门,或具一体,或缺一面,不
若此之闳博富丽也。”
“闳博富丽”当然还不仅限于石笋矼。北海附
近这一些名胜,无不“闳博富丽”、“藻绘满眼”。
比如清凉台、曙光亭,都各有奇妙之处。出宾馆
左折西行,可以到西海。沿路青松参天,翠竹匝
地。有很多有名的奇景。走到尽头,同别的地方
一样,眼前又是峭壁千仞,深涧万寻。从这里的
排云亭上,可以看到丹霞峰、松林峰、石床峰,各
各刺入青天,令人神往。据说这地方是看落照的
好地方,可惜我们来的时候,不是黄昏,我们只有
怅望西天,幻想一番日落西山、红霞满天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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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已。
是不是北海就只“合”出了这样一些东西来
呢?
也还不是的。黄山有所谓四大奇景:奇松、怪
石、云海、温泉。温泉一进山就可以看到,上面已
经说过,这里不再提了。其他三奇,除了云海以
外,一进山也都陆续可以看到。从慈光阁开始,
只要你注意,奇松、怪石,到处可见。简直是让你
一步一吃惊,一步一感叹。到了北海算是达到了
顶峰,所谓集大成者就是。
那么,人们也许要问,奇松奇在什么地方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初次听说奇松时,心里也泛
起过这个问题。我游遍了黄山,到了北海,要想
答复这个问题,也还感到非常困难,简直可以说
是回答不出。我常常想,世间一切松树无不是奇
的。奇就奇在它同其他一切树都不一样。其他树
木的枝子一般都是往上长的,但是松树的枝干却
偏平行着长或者甚至往下长。其他树木从远处看
上去都能给人一个轮廓,虽然茂密,但却杂乱;然
而松树给人的轮廓却是挺拔、秀丽,如飞龙,如翔
凤,秩序井然,线条分明。松柏是常常并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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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它们站在一起,人们从远处看,立刻就能够
分清哪是松,哪是柏。总之一句话,我们脑中一
切关于树的规律,松树无不违反。此之所谓奇
也。
但是,黄山上的松树比其他地方更奇,是奇中
之奇。你只要看一看黄山上有名字的名松,你就
可以知道:蒲团松、连理松、扇子松、黑虎松、团结
松、迎客松、送客松、飞虎松、双龙松、龙爪松、接
引松,此外还不知道有多少松。连那些不知名的
大松、小松、古松、新松,长在悬崖上的松,长在峭
壁上的松,长在任何人都不能想象的地方的松,
千姿百态,石破天惊,更是违反了一切树木生长
的规律。别的地方的松树长上一千多年,恐怕早
已老态龙钟了,在这里却偏偏俊秀如少女,枝干
也并不很粗。在别的地方,松树只能生长在土
中;在这里却偏偏生长在光溜溜的石头上,在别
的地方,松树的根总是要埋在土里的;在这里却
偏偏就把大根、小根、粗根、细根,一古脑地、毫不
隐瞒地、赤裸裸地摆在石头上,让你看了以后,心
里不禁替它担起忧来。黄山松奇就奇在这里。看
松而看到黄山松,真可以说是达到顶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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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怪石,也真是够怪的。那么这些石头怪
又怪在何处呢?在别的名山胜地中,也有一些有
名有姓的山峰,也有一些有名有姓的石头。但是
在黄山,这种山峰和石头却多得出奇:虎头岩、郑
公钓鱼台、莺谷石、碰头石、鲫鱼背、羊子过江、仙
人飘海、仙桃石、蓬莱三岛、鹦哥石、飞鱼石、采莲
船、孔雀戏莲花、象石、金龟望月、仙鼠跳天都、仙
人下轿、仙人把洞门、姜太公钓鱼、犀牛望月、指
路石、金龟探海、老僧入定、老僧观海、仙人绣花、
鳌鱼吃螺蛳、容成朝轩辕、鳌背驮金鱼、仙人下
棋、仙人背包、飞来钟、老翁钓鱼、梦笔生花、猪八
戒吃西瓜、书箱峰、达摩面壁、仙人晒靴、老虎驮
羊、天鹅孵蛋、关公挡曹、仙人铺路、太白醉酒、五
老荡船、天狗望月、双猫捕鼠、苏武牧羊、老僧采
药、仙人指路、喜鹊登梅、猴子捧桃,等等,等等。
名目确实够繁多的了。名目之所以这样繁多,决
定因素就是因为这里石头长得怪。如果不怪的
话,就决不会有这样多的名目。你以为这些五花
八门的名目已经把黄山的怪石都数尽了吗?不,
还差得很远。如果你有时间,静坐在黄山的某一
个地方,面对眼前的奇峰怪石,让自己的幻想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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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驰骋,你还可以想出一大批新鲜动人的名目。
比如我们几个人在西海排云亭附近面对深涧对面
的山,我看出了一座“国际饭店”。这个名字一提
出,你就越看越像,像得不能再像了,我们都为这
个天才的发现而狂欢。假我以时日,我们可以巧
立名目,为黄山创立一大批新鲜、别致,不但神似
而且形似的名目,再为黄山增添光彩。
在怪石中最怪的,当然要数飞来石。顾名思
义,人们认为这块大石头是从天外飞来的。我们
从玉屏楼到北海的路上,快到北海的时候,已经
从远处看到了它。它是在一座小山峰的顶上,孑
然耸立的那里。上粗下细,同山峰接触的地方只
是一个点,在山风中好像是摇摇欲坠,让人不禁
替它捏一把汗。后来我们从北海到西海,在回去
的路上,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峰顶上,同黄山别的
山头一样,小小的一个峰顶,下临万丈深涧。看
到飞来石,我们都大吃一惊:原来同峰顶联接的
地方有一条缝。这样一块巨石,上粗下细,又不
固定在峰顶上,怎能巍然屹立在那里,而且还不
知已经屹立了多少年呢?在这漫长的时间内,谁
知道它已经经历了多少狂风暴雨,山崩地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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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它到今天仍然是岿然不动。 简直违反了物理的
定律。我们没有别的话可说, 只能说它是奇中之
奇了。
至于黄山的云海,更是我闻所未闻,见所未
见。一座大山竟然有北海、西海、天海、前海、后
海,这样许多海,初听时难道不真是让人不解吗?
原来这些海都是云海。我从小读王维的诗:“行
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觉得这个境界真是奇
妙,心向往之久矣。可是活了六十多岁,也从来
没能看到云起究竟是什么样子。一天,我们正在
北海的一个山头上,猛回头,看到隔山的深涧忽
然冒起白色的浓烟。我直觉地认为这是炊烟。但
是继而一想,炊烟哪能有这样的势头呢?我才恍
然:这就是云起。升起来的云彩,初时还成丝成
缕,慢慢地转成一片一团,颜色由淡白转浓,最初
群山的影子还隐约可见,转瞬就成了一片云海,
所有的山影都被遮住,云气翻滚,宛若海涛。然
而又一转瞬,被隐藏起来的山峰的影子又逐渐清
晰,终于又由浓转淡,直到山峰露出了真面目,云
气全消,依然青山滴翠,红日皓皓。所有这一切
都发生在几分钟之内。这算不算是云海呢?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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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还不能算是真正的云海。那要大雨之
后。”我只好相信他的话。但是,“慰情聊胜无”,
不是比没有看到这种近似云海的景象要好得多
吗?
除了上面谈的四大奇景之外,我还有一点意
外的收获,那就是我在黄山看了日出。日出并没
有列入黄山四奇之内,但仍然可以说是一奇。北
海的曙光亭,顾名思义,就是看日出的最好的地
方。几十年前,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曾登泰山
看日出,在薄暗中,鹄候在玉皇顶上,结果除了看
到一团红红的云彩之外,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只
有暗自背诵姚鼐的《登泰山记》,聊以自慰:
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
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戊 申 晦 五 鼓 , 与 子 颍 坐 日 观 亭 待 日 出 。 时 大
风 扬 积 雪 击 面 。亭 东 自 足 下 皆 云 漫 。稍 见 云
中 白 若 樗 蒲 数 十 立 者 , 山 也 。 极 天 云 一 线 异
色,须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
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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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来到黄山北海。早晨天还没有亮,就
有人跑着、吵着去看日出。我一轱辘爬起来,在
凌晨的薄暗中摸索着爬上曙光亭,那里已经是黑
鸦鸦地一团人。我挤在后面,同大家一样向着东
方翘首仰望。天是晴的。但在东方的日出处,却
有一线烟云。最初只显得比别处稍亮一点而已。
须臾,彩云渐红,朝日露出了月牙似的一点;一转
眼间,它就涌了出来,顶端是深紫色,中间一段深
红,下端一大段深黄。然而立刻就霞光万道,白
云为霞光所照,成了金色,宛如万朵金莲飘悬空
中。
就这样,黄山的三奇,奇松、怪石、云海,还加
上一个奇:日出,我在黄山,特别是在北海,都领
略过了。再拿作文章来打个比方,起、承、转、合,
这几大股都已作完,文章应该结束了。
然而不然,从我的感情和印象说起来,合还没
有合完,文章也就不能结束。从我的激情来看,
这仿佛刚才达到高潮,文章更不能就此结束了。
我们原来并不想在北海住这样久。但是越住越想
住,越住越不想走。三天之内,我们天天出去,天
天有新的发现,大有流连忘返之意。我们最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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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惜别的心情,离开了北海的时候,我的内心如
潮涌,如云起,一步三回头。我们绕过黑虎松走
上后山的道路,向着云谷寺的方向走去。一路之
上,流水潺潺,山风习习,蝉声相送,鸟鸣应合,苍
松翠竹,映带左右。我们又像走到山阴道上,应
接不暇了。但是我 中,闻鸟声却不见们走到幽
鸟,我们笑着开玩笑说,这是留客鸟,它们也惋惜
我们即将离去,大有依依不舍之意呢。
此时周围清幽阒静,好像宇宙间只有我们几
个人似的。但是我的内心里却又像来黄山的路上
那样如波涛汹涌,遐想联翩,我想到过去游览过
国内外的名山大川。我一时想到泰山,一时又想
到石林。这都是天下奇秀,有口皆碑。但是我觉
得,同黄山比起来,泰山有其雄伟,而无其秀丽;
石林有其幽峭,而无其雄健。黄山是大则气势磅
礴,神笼宇宙,小则剔透玲珑,耐人寻味。如果拿
美学名词来比附的话,我们就可以说,黄山既有
阳刚之美,又有阴柔之美。可谓刚柔兼,二难并、
求诸天下名山,可谓超超玄箸了。
我一下子又想到中国的山水画。远山一般都
只用淡墨渲染,近山则用各种的皴法。对远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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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处理,只要在有山的地方,看到过远山的人,
都会同意的,都会知道,那实际上是把自然景物,
再加上点画家个人的幻想与创造,搬到了纸上来
的。这不同于自然主义。这是形似而又神似。但
是对近山的那些不同的皴法,则生长在北方高山
不多的地方的人,有时就不大容易理解,认为这
不过是画家的传统手法,没有多大意思的。特别
是对大涤子这样的画家,更不容易理解。今天我
到了黄山,据说大涤子在这里住过,积年疑团,顿
时冰释。我站在任何一个悬崖峭壁的下面,抬头
仰望,注意凝视,观之既久,俨然是一幅大涤子的
山水画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我也俨然成了画中人
了。但见这一幅画,笔墨恣纵,元气淋漓,皴法新
颖,巨细无遗。倘若我们请天上匠作大神,来到
人间,盖上一座万丈高的大厦,把这一幅大画挂
在里面,不知会产生什么效果,恐怕观赏的人都
会目瞪口呆、惊愕万状吧!此时,只在此时,我才
真正理解中国古代山水画家,其中也包括像大涤
子这样有天才、有独创性,能独辟蹊径,开一代风
气的画家,都是在仔细观察自然山色,简练揣摩,
融会贯通之后,然后才下笔的。他们决不是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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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袭古人,拾古人牙慧的。
我一下子又想到,天下名山多矣,中外皆然。
但是像黄山这样的名山,却真如凤毛麟角。为什
么中国竟会有黄山这样的山呢?这个问题似乎非
常幼稚,实际上却是发自我内心深处的一个问
我并不题。 觉得它有什么幼稚、可笑。古人会
什说 这是灵气所钟。, 么又是灵气呢?灵气这东
西 实在是玄妙得很。但是依我摸不着,看不到,
看,它又确实是存在着的。我们一到黄山,第一
天晚上,坐在宾馆外深涧岸边,细听涧中水声,无
意中捉到了一个萤火虫,发现它比别的地方的都
大而肥壮。后来我们又发现这里的知了也比别的
地方的大而肥壮,就连苍蝇也和别的地方不同,
大得、壮得惊人,而在海拔近两千尺的天都峰顶,
天风猎猎,人站在那里都摇摇欲坠,然而却能见
到苍蝇,而且都有点气魄,飞驶迅速,呼啸而过。
这实在使我吃惊不小。不用灵气所钟,又怎样解
释呢?世界各国都有它们灵气所钟的地方,对于
这些地方,只要我能走到、看到,我都喜爱、欣赏,
一视同仁,决不会有任何偏心。但是,有黄山这
样灵气所钟的地方,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感到无比
第 171 页
地骄傲与幸福。我因此更热爱我们这一块土地,
我更热爱我们这一个国家。我们也并不想把黄山
秘而不宣,独自享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
娟”。我也但愿世界永存,黄山永在,永远以它那
无比美妙的山色,为我们提供无比美妙的怡悦。
我一下子又想到,古人说,人生要读万卷书,
行万里路。又说太吏公司马迁周览名山大川,故
其文疏宕有奇气。还有人说,唐代大书法家张旭
观公孙大娘舞剑器,因而书法大进。我现在游览
了黄山,将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我一非文
豪,二非书法家,这影响究竟要产生在什么地方
呢?不管怎样,影响终归会有的,我且拭目以待。
我就是这样一边走,一边想,一边还欣赏四周
奇丽景色,不知不觉地就回到了温泉。等到我从
北海返回温泉的时候,我仿佛成了一个阿丽丝,
我漫游了一个奇而又奇的奇境。过去一周的游
踪,历历呈现在我心中。我的黄山梦于今实现
了。但我并不满足于实现了梦境,而是梦得更加
厉害起来。我仿佛还并没有到过真正的黄山,
不,黄山对我来说,比原来还要陌生,还要奇妙,
我直觉地感到,真正的黄山我还没有看到。我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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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归来,只看了黄山的皮毛。黄山的名胜真如
五光十色,扑朔迷离,在那“万壑树参天,千山响
杜鹃”中似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有待于我,有待
于其他人去发现,去欣赏,去惊叹。古时候有一
首关于黄山的诗:
踏遍峨嵋与九嶷,
无兹殊胜幻迷离,
任他五岳归来客,
一见天都也叫奇。
我还没有历游五岳,也还没有到过峨嵋与九
嶷。我对黄山、对天都叫奇,完全是很自然的。
我相信,即使我有朝一日真地遍游五岳,登峨嵋,
探九嶷,我再到黄山来,仍然会叫奇不绝的。
我来的时候,心里带来了一个假的黄山图,它
一遇到真黄山就破碎消失了。我现在离开的时
候,带走了一幅真正的黄山图,虽然我还不能相
信,这一幅图就是黄山的真象。但是这幅黄山图
将永远留在我的心中。经过了一段时间酝酿思
忖,我现在写出了我心目中的黄山。但写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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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我时时怀疑我这一枝拙笔会玷污了黄山。古
人诗说:“美人意态画不出,当时枉杀毛延寿。”我
现在真觉得,“黄山意态写不出,枉费不眠数夜
间”。《世说新语》任诞第三十三说:
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谢公闻
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这里指的是,桓子野每闻清歌,辄情动乎中。
我现在面对着黄山,心中有一美妙的黄山,笔下
的黄山却并不那么美妙,我也只能学一学桓子
野,徒唤奈何。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九日写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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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看过新疆各地的许多千佛洞,在驱车前往
敦煌莫高窟千佛洞的路上,我心里就不禁比较起
,就是戈来:在那里,一走出一个村镇或城市 壁千
里,寸草 ,也是平野百不 ;在这里,一离开柳园生
里,禾稼不 ;然而却点缀着一些骆驼刺之类的长
沙漠植物,在一片黄沙中绿油油地充满了生意,
看上去让人不感到那么荒凉、寂寞。
我们就是走过了数百里这样的平野,最终看
到一片葱郁的绿树,隐约出现在天际,后面是一
列不太高的山岗,像是一幅中国水墨山水画。我
暗自猜想:敦煌大概是来到了。
果然是敦煌到了。我对敦煌真可以说是“久
仰大名,如雷贯 在书里读到过敦煌,我耳”了。我
听人谈到过敦煌,我也看过不知多少敦煌的绘画
和照片。几十年梦寐以求的东西如今一下子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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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里,印在心中,“相见翻疑梦”,我似乎有点怀
疑,这是否是事实了。
敦煌毕竟是真实的。它的样子同我过去看过
的照片差不多,这些我都是很熟悉的。此处并没
有崇山峻岭, 修竹,有的只不过是几个人合幽
抱不过来的千岁老榆,高高耸入云天的白杨,金
碧辉煌的牌楼,开着黄花、红花的花丛。放在别
的地方,这一切也许毫无动人之处;然而放在这
里,给人的印象却是沙漠中的一个绿洲,戈壁滩
上的一颗明珠,一片淡黄中的一点浓绿,一个不
折不扣的世外桃源。
至于千佛洞本身,那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
收,五光十色,云蒸霞蔚。无论用多么繁缛华丽
的语言文字,不管这样的语言文字有多少,也是
无法描绘,无法形容的。这里用得上一句老话
了:“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洞子共有四百多个,
大的大到像一座宫殿,小的小到像一个佛龛。几
乎每一个洞子里都画着千佛的像。洞子不论大
小,墙壁不论宽仄,无不满满地画上了壁画。艺
术家好像决不吝惜自己的精力和颜料,决不吝惜
自己的光阴和生命,把墙壁上的每一点空间,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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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的空隙,都填得满满的,多小的地方,他们也
决不放过。他们前后共画了一千年,不知流出了
多少汗水,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才给我们留下
了这些动人心魄的艺术瑰宝。有的壁画,就暴露
在光天化日之下,经过了一千年的风吹、雨打、日
晒、沙浸,但彩色却浓郁如新,鲜艳如初。想到我
们先人的这些业绩,我们后人感到无比的兴奋、
震惊、感激、敬佩,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
我们走进了洞子,就仿佛走进了久已逝去的
古代世界,甚至古代的异域世界;仿佛走进了神
话的世界,童话的世界。尽管洞内洞外,一点声
音都没有;但是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雕塑,特别
是看到墙上的壁画:人物是那样繁多,场面是那
样富丽,颜色是那样鲜艳,技巧是那样纯熟,我们
内心里就不禁感到热闹起来。我们仿佛亲眼看到
释迦牟尼从兜率天上骑着六牙白象下降人寰,九
龙吐水为他洗浴,一下生就走了七步,口中大声
宣称:“天上天下,唯我独尊”。我们仿佛看到他
读书、习艺。他力大无穷,竟把一只大象抛上天
空,坠下时把土地砸了一个大坑。我们仿佛看到
他射箭,连穿七个箭靶。我们仿佛看到他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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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他出游,在城门外遇到老人、病人、死人与和
尚,看到他夜半乘马逾城逃走,看到他剃发出家。
我们仿佛看到他修苦行,不吃东西,修了六年,把
眼睛修得深如古井。我们又仿佛看到他翻然改变
主意,毅然放弃了苦行,吃了农女献上的粥,又恢
复了精力,走向菩提树下,同恶魔波旬搏斗,终于
成了佛。成佛后到处游行,归示,度子,年届八
旬,在双林涅槃。使我们最感兴趣、给我们印象
最深的是那许许多多的涅槃的画。释迦牟尼已经
逝世,闭着眼睛,右胁向下躺在那里。他身后站
着许多和尚和俗人。前排的人已经得了道,对生
死漠然置之,脸上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后排的
人,不管是国王,各族人民,还是和尚、尼姑,因为
道行不高,尘欲未去,参不透生死之道,都嚎啕大
哭,有的捶胸,有的打头,有的击掌,有的顿足,有
的撕发,有的裂衣,有的甚至昏倒在地。我们真
仿佛听到哭声震天,看到泪水流地,内心里不禁
感到震动。最有趣的是外道六师,他们看到主要
敌手已死,高兴得弹琴、奏乐、手舞、足蹈。在盈
尺或盈丈的墙壁上,宛然一副人生哀乐图。这样
的宗教画,实际上是人世社会的真实描绘。把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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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前的社会现实,栩栩如生地搬到我们今天的眼
前来。
在很多洞子里,我们又仿佛走进了西方的极
乐世界,所谓净土。在这个世界里,阿弥陀佛巍
然坐在正中。在他的头上、脚下,身躯的周围画
着极乐世界里各种生活享受:有妓乐,有舞蹈,有
杂技,有饮馔。好像谁都不用担心生活有什么不
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且这些饮食和衣服,
都用不着人工去制作。到处长着如意神树,树枝
子上结满了各种美好的饮食和衣着,要什么,有
什么,只须一伸手一张口之劳,所有的愿望就都
可以满足了。小孩子们也都兴高采烈,他们快乐
得把身躯倒竖起来。到处都是美丽的荷塘和雄伟
的殿阁,到处都是快活的游人。这些人同我们这
些凡人一样,也过着世俗的生活。他们也结婚。
新郎跪在地上,向什么人叩头。新娘却站在那
里,羞答答不肯把头抬。许多参加婚礼的客人在
大吃大喝。两只鸿雁站在门旁。我早就读过古代
结婚时有所谓“奠雁”的礼节,却想不出是什么情
景。今天这情景就摆在我眼前,仿佛我也成了婚
礼的参加者了。他们也有老死。老人活过四万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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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以后,自己就走到预先盖好的坟墓里去。家
人都跟在他后面,生离死别。虽然也有人磕头涕
哭,但是总起来看,脸上的表情却都是平静的、肃
穆的,好像认为这是人生规律,无所用其忧戚与
哀悼。所有这一切世俗生活的绘画,当然都是用
来宣扬一个主题思想:不管在什么样的生活环境
中,只要一心念阿弥陀佛,就可以往生净土,享受
天福。这当然都是幻想,甚至是欺骗。但是艺术
家的态度是认真的,他们的技巧是惊人的。他们
仔细地描,小心地画,结果把本是虚无缥缈的东
西画得像真实的事物一样,生动活泼地、毫不含
糊地展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对于历史得到感性
认识,让我们得到奇特美妙的艺术享受。艺术家
可能真正相信这些神话的,但是这对我们是无关
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的画。这些画画来充满了
热情,而且都取材于现实生活。在世界各国的历
史上,所有的神仙和神话,不管是多么离奇荒诞,
他们的模特儿总脱离不开人和人生,艺术家通过
神仙和神话,让过去的人和人生重现在我们眼
前。我们探骊得珠,于愿已足,还有什么可以强
求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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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使我吃惊的是一件小事:在这富丽堂皇的
极乐世界中,在巍峨雄伟楼台殿阁里,却忽然出
现了一只小小的老鼠,鼓着眼睛,尖着尾巴,用警
惕狡诈的目光向四下里搜寻窥视,好像见了人要
逃窜的样子。我很不理解,为什么艺术家偏偏在
这个庄严神圣的净土里画上一只老鼠。难道他们
认为,即使在净土中,四害也是难免的吗?难道
他们有意给这万人向往的净土开上一个小小的玩
笑吗?难道他们有意表示即使是净土也不是百分
之百的纯洁吗?我们大家都不理解,经过推敲与
讨论,仍然是不理解。但是我们都很感兴趣,认
为这位艺术家很有勇气,决不因循抄袭,决不搞
本本主义,他敢于石破天惊地去创造。我们对他
都表示敬意。
在许多洞子里,我们还看到了许多经变,什么
法华经变,楞伽经变,金光明经变,如此等等。艺
术家把经中的许多章节,不是根据经文,而是根
据变文,用绘画的形式表现出来。在这些经变
里,法华经普门品似乎是最受欢迎的一品。普门
品说,谁要是一心称观世音菩萨的名,入大火,大
火不能烧;入大水,大水不能漂;人海求宝遇到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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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船飘堕罗刹国,可以解脱罗刹之难;遭迫害临
刑,刑刀段段坏;女子求生男孩,就可以生福德智
慧之男;求生女孩,就可以生端正有相之女。总
之,威灵显赫,有求必应。画上最多的是临刑刀
寸寸断的情景。这似乎是最能形象地表现观音菩
萨的法力的一个题材。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许多
描绘人民生活和生产的情景。一个农民赶着耕牛
去耕地。许多小手工业者坐在那里制作什么东
西。人们在家里面安静地宴客。人们在花园中游
乐。人们到灞桥去送别亲友,折杨柳为赠。我曾
在不知多少唐诗中读到这情景,今天才第一次在
绘画上看到。最有意思的、最耐人寻味的是许多
绘画,画的是人们大便的情况,刷牙的情景,据我
所知道的,在世界各国任何时代的任何绘画中都
难找到这样的绘画。这好像也成了绘画的禁区。
然而我们的艺术家却有勇气冲破这不成文而事实
上却存在的禁区,把这种细微并不那么太雅观的
情景画给我们看。除了佩服以外,我还能说些什
么呢?此外,描绘舞蹈的场面和杂技的场面,也
是非常动人的。一个个乐队,一个个乐工,手中
执着各种各样的乐器,什么箫、笛、筝、琴、箜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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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箫、阮咸、琵琶,还有尺八,神情是这样逼真,人
物是这样细致,我们耳中仿佛能听到各种乐器合
谐的弹奏声,静静的洞子一时喧阗起来。舞蹈的
场面也很动人。男女舞人,翩翩起舞,有人甩着
长大的袖子,有人动作非常强烈,所谓“胡旋舞”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我们看到的虽然不是真正
舞蹈,而只是绘画,但是我们也恍然感到“观者如
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
清光。”至于杂技,更是动人心魄。一个演员站在
那里,头上顶着长竿,竿顶上站着一个人,人头顶
上还站着一个小孩子。看那摇摇欲坠的样子,我
们不禁为画上的古人担忧起来。然而,不要怕,
两旁还站着两个人哩。他们好像是为了防备万一
而站在那里。虽然都戴着纱帽,斯斯文文的,看
来好像也满有把握。我们可以放心了。前面坐着
一些人,这大概就是观众。画面上人数不算多,
但看上去却热闹得很。在古代文化交流中,音
乐、舞蹈和杂技,好像是占着突出的地位。在新
疆的许多千佛洞中,这样的场面也是随时可见
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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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的经变中,维摩诘经变是最常见的。
这一部经在唐代大概非常流行、非常受欢迎的。
唐代一个姓王的大诗人,取名维,字摩诘,合起来
就是维摩诘,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我们在很多
洞子里,都看到关于维摩诘的壁画。尽管大小不
同,洞子不同;但是他的形象却基本上是一致的。
维摩诘手执塵尾或者扇子,傲然地斜坐在一张床
上,眼神嘴角流露出一副能言善辩、轻蔑藐视的
神态。这一部经本身就是一部很好的长篇小说,
讲的是一个佛教的居士,名叫维摩诘,唐玄奘译
为无垢称。他深通佛法,辩才无碍。有一次他病
了,如来佛派大弟子舍利弗去问疾。舍利弗吃过
他辩才的苦头,有点发憷不敢去。佛又派大目犍
连、大迦叶、须菩提、富楼那多罗尼子、摩诃迦旃
延、阿那律、优波离、罗 罗、阿难、弥勒菩萨、善
德等等去,但是谁也没有胆量去。最后文殊师利
膺命前往。维摩诘以神力空其室内,只留下了一
张床,他生病坐在上面。于是二人展开了一场辩
才战。诸菩萨、大弟子、群释、四天王等都赶来瞧
热闹。后来舍利弗和大迦叶也赶了来。最后文殊
师利和维摩诘一起来见佛。这一篇小说似的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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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来把正法付嘱于弥勒佛而结束。小说本身内
容很丰富,辩论很激烈,描绘很生动,对话很犀
利。壁画更发展了这一部经文,把故事画得热闹
非常、生动活泼,具有极大的感染力。维摩诘仿
佛就要从床上站立起来,而且要走下墙来,同我
们展开一场唇枪舌战⋯⋯
在许多洞子里,除了神话故事以外,还画着许
多世俗画。开洞的窟主往往把自己以及一家人都
画在墙上。有时候画上一队男官人,前面的几个
都是秃头的和尚;一队贵妇前面几个是秃头的尼
姑。这是本家族里面出家的人,是他们的光荣,
是他们的骄傲,所以才被画在前面。这些男女贵
人排成队,好像要向佛爷走去。他们为什么要把
自己的像画在这千佛洞里呢?是为了宗教功德
吗?还是为了永垂不朽?恐怕二者都有一点吧。
最引人注目的是张义潮出游图。唐代这一个独霸
一方的大军阀、大官僚,在河西一带很有势力,很
有影响,他一跺脚,整个河西走廊都会震动。他
的家族开凿了不少的洞子,在一个洞子里就画着
自己出游的情景。他自己巍然骑在马上,前面是
部队开路,也都骑着马,有的手里拿着乐器,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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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举着旗帜。拿乐器的正在猛吹猛奏,好像是
要行人回避,也好像是在为军容壮声威。后面跟
的 从,都是宽衣博带,雍容华贵。乐是成群的
器中除了喇叭等之外,还有画角,我从小念唐诗,
不知多少次碰到“画角”这个字眼,但是始终没有
见过画角是什么样子。今天见面,宛如故友重
逢,分外感到亲切。总之,这一幅一千多年前的
出游行乐图,彩色鲜艳地、生动活泼地摆在我们
眼前。当时的情景跃然壁上。我们今天站在下面
看壁画的人,恍惚间成了当时站在路旁的旁观
者,看人马杂沓,车如流水,乐声喧腾,尘土飞扬,
好像正从墙壁的一端走向另一端,转瞬即逝。
在一个洞子里,我们还看到一幅巨大的五台
山图。既然是五台山,当然与宣扬文殊菩萨是分
不开的。但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却是一幅用绘画形
式表现出来的地图和人民生活图。这幅图上画的
是从镇州(正定)一直到并州(太原)旅途的情
景。这条绵延数百里的路是同绵延数百里的五台
山分不开的。这座大山峰峦起伏,山头林立,宛
如雨后的春笋一般。山上的名刹都画出了房舍,
标出了名字。山下则是一条商路。商人们熙熙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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攘,车水马龙,牲口背上驮着货物,匆匆忙忙向前
趲行。旅途是遥远的,就必然要有住宿的客店。
于是在图上许多地方都画着客店。店主人、店小
二在热情地招呼客人,客人则是出出进进,热闹
非常。我们今天的中国青年,甚至中年老年,习
惯于住北京饭店、国际饭店一类的高楼大厦,对
古代商人旅人行路困难丝毫没有认识。读到“鸡
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还有什么“夕阳西下,断
肠人在天涯”,也许还能引起一些遐思,但是决不
会引起同情,我们对那种生活已经非常非常隔膜
了。但是这一幅五台山图,会把我们带回到当年
的生活环境中去,让我们做一个思古的梦。从这
个意义上来讲,这一幅壁画无疑是我们的国宝之
一。当年有一个帝国主义国家要出十万美元,收
买这一幅壁画,没有得逞,否则我们的这件国宝
早已到了波士顿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去了。岂不惜
哉!
在另外一些洞子里,我们还看到一些和尚西
行求法的壁画。这也是必然的。开凿这些洞子主
要的是为了宣扬佛教。“千佛洞”这个名词本身
就说明了一切。佛教来自印度,这里画着许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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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印度的佛爷和菩萨,是很自然的。但是如果
没有中国和尚到印度去取经,没有印度和尚到中
国来送经,佛教是决不会自己走了来的。因此,
我们总是期望,在某一些洞子里能够看到中国西
行求法的和尚,事实上也正是这样,我们看到了,
而且看到的还不少。一提到西行求法,谁都会立
刻就想到唐代高僧玄奘。在一个洞子里,我们确
实看到了唐僧取经的壁画。这是一幅水月观音的
巨大的壁画,水月观音巨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全
壁。他身上衣着金碧辉煌,头上冠冕富丽堂皇。
令人吃惊的是,他嘴上居然还留着一撮小胡子。
他神态倨傲又慈悲,伸脚坐在那里。在壁画的右
下角一块小小的地方画着玄奘,双手合十站在一
个悬崖上,面向水月观音,好像就正向他致敬。
他身后是大徒弟孙悟空,手里牵着那一匹小白龙
变成的马。二徒弟猪八戒和三徒弟沙僧跑到哪里
去了呢?看样子他们并没有去寻山探路,也不是
去托钵求斋,他们还站在壁画外面,正在向着壁
画里走哩。
同求法高僧有联系的是商人。宗教按理说是
出世的,和尚尼姑是不许触摸金银的。而“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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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利轻别离”,他们总是想赚大钱的。他们之间
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哪里会有什么联系呢?但是
所有在中国境内的千佛洞都是开凿在丝绸之路沿
线的,丝绸之路顾名思义是一条商业大道。这就
有力地说明了二者间的密切关系。在印度佛教史
上,从佛祖释迦牟尼开始,就同商人有亲密的往
来,和尚和商人,不但相辅相成,而且相依为命。
所以丝绸之路,同时也是宗教之路。中国、印度
和其他国家的高僧很大一部分是走丝绸之路来往
的。因此,在千佛洞里除了求法高僧外,看到商
人的壁画,也是很自然的。在新疆拜城克孜尔千
佛洞中,我曾在一壁佛画的中间一小块空隙中看
到一个穿伊朗服装的商人,赶着几匹骆驼,上面
驮着中国出产的丝,正在走路的样子。一个佛爷
站在旁边,好像把自己的右手的两个指头像点蜡
烛一样点了起来,发出万丈光芒,照亮了丝绸之
路。这幅壁画的用意是再清楚不过的,这里用不
着多说。在敦煌的千佛洞里,丝绸之路也有所表
现。贩运丝绸的中外商人,赶着骆驼和马,向西
方迈进。沙路茫茫,前途万里,而商人毫不气馁。
有的地方画着商人在路上走路的情况。路大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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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走,马走得乏了,再也不想前进,于是一个商
人在前面用力牵,另一个商人在后面拼命地用鞭
子抽打,人忙马嘶的情景宛在目前,宛在耳边。
还有不少地方画着商人遇劫的情况。一些绿林豪
客手执明晃晃的钢刀,耀武扬威地挡在那里。商
人们则卑躬屈膝,甚至跪在地上求饶,觳觫之状
可掬,他们仿佛是在对话,声音就响在我们耳边。
可见,虽然有佛光照亮万里长途,但人间毕竟是
人间,行路难之叹,唐代诗人早就发出来了,何况
是漫漫数万里呢?至于海上商路,虽然不在丝绸
之路上,但是我们的艺术家也不放过。我们在几
个地方都看到航海的商船。船并不大,上面画着
几个人,好像就已经把船占满了;有点象征主义
的味道。但是船外的海涛决不含糊地告诉我们,
这是飘洋过海的壮举。为什么在万里之外的甘肃
新疆大沙漠里,竟然画到海上贸易呢?这一点,
我还不十分清楚。也还要推敲而且研究。
总之,洞子共有四百多个,壁画共有四万多平
方米,绘画的时间绵延了一千多年,内容包括了
天堂、净土、人间、地狱、华夏、异域、和尚、尼姑、
官僚、她主、农民、工人、商人、小贩、学者、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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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女、演员、男、女、老、幼,无所不有。在短短的
几天之内,我仿佛漫游了天堂、净土,漫游了阴
司、地狱,漫游了古代世界,漫游了神话世界,走
遍了三千大千世界,攀登神山须弥山,见到了大
梵天、因陀罗,同四大天王打过交道,同牛首马面
有过会晤,跋涉过迢迢万里的丝绸之路,飘渡烟
波浩渺的大海大洋,看过佛爷菩萨的慈悲相,听
维摩诘的辩才无碍,我脑海里堆满彩色缤纷的众
生相,错综重叠,突兀峥嵘,我一时也清理不出一
个头绪来。在短短几天之内,我仿佛生活了几十
年。在过去几十年中,对于我来说是非常抽象的
东西,现在却变得非常具体了。这包括文学、艺
术、风俗、习惯、民族、宗教、语言、历史等等领域。
我从前看到过唐代大画家阎立本的帝王图,李思
训的金碧山水,宋朝米襄阳米点山水,明朝陈老
莲的人物画,大涤子的山水画,曾经大大地惊诧
于这些作品技巧之完美,意境之深邃,但在敦煌
壁画上,这些都似乎是司空见惯,到处可见。而
胜它们一筹:且敦煌壁画还要 在这里,浪漫主义
的气氛是非常浓的。有的画家竟敢画一个乐队,
而不画一个人,所有的乐器都系在飘带上,飘带
第 191 页
在空中随风飘拂,乐器也就自己奏出声音,汇成
一个气象万千的音乐会。这样的画在中国绘画史
上,甚至在别的国家的绘画史上能够找得到吗?
不但在洞子里我们好像走进了久已逝去的古
代世界,就是在洞子外面,我们倘稍不留意,就恍
惚退回到历史中去。我们游览国内的许多名胜古
迹时,总会在墙壁上或树干上看到有人写上的或
刻上的名字和年月之类的字,什么某某人何年何
月到此一游。这种不良习惯我们真正是已经司空
见惯,只有摇头苦笑。但要追溯这种行为的历史
那恐怕是古已有之了。《西游记》上记载着如来
佛显示无比的法力,让孙悟空在自己的手掌中翻
筋斗,孙悟空翻了不知多少十万八千里的筋斗,
最后翻到天地尽头,看到五根肉红柱子,撑着一
股青气。为了取信于如来佛,他拔下一根毫毛,
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一管浓墨双毫笔。在那
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云:“齐天大圣,到此一
游。”还顺便撒了一泡猴尿。因此,我曾想建议这
一些唯恐自己的尊姓大名不被人知、不能流传的
善男信女,倘若组织一个学会时,一定要尊孙悟
空为一世祖。可是在敦煌,我的想法有些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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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这样的善男信女当然也不会绝迹。在墙
壁上题名刻名到处可见,这些题刻都很清晰,仿
佛是昨天才弄的。但一读其文,却是康熙某年,
雍正某年,乾隆某年,已经是几百年以前的事了。
当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不禁一愣:难道我又
回到康熙年间去了吗?如此看来,那个国籍有点
问题的孙悟空不能专“美”于前了。
我们就在这样一个仿佛远离尘世的弥漫着古
代和异域气氛的沙漠中的绿洲中生活了六天。天
天忙于到洞子里去观看。天天脑海里塞满了五光
十色丰富多彩的印象,塞得是这样满,似乎连透
气的空隙都没有。我虽局处于斗室之中,却神驰
于万里之外;虽局限于眼前的时刻之内,却恍若
回到千年之前。浮想联翩,幻影沓来,是我生平
思想最活跃的几天。我曾想到,当年的艺术家们
在这样阴暗的洞子里画画,是要付出多么大的精
力啊!我从前读过一部什么书,大概是美术史之
类的书,说是有一个意大利画家,在一个大教堂
内圆顶天篷上画画,因为眼睛总要往上翻,画了
几年之后,眼球总往上翻,再也落不下来了。我
们敦煌的千佛洞比意大利大教堂一定要黑暗得
第 193 页
多,也要狭小得多,今天打着手电,看洞子里的壁
画,特别是天篷上藻井上的画,线条纤细,着色繁
复,看起来还感到困难,当年艺术家画的时候,不
知道有多少困难要克服。周围是茫茫的沙碛,夏
天酷暑,而冬天严寒,除了身边的一点浓绿之外,
放眼百里惨黄无垠。一直到今天,饮用的水还要
从几十里路外运来,当年情况更可想而知。在洞
子里工作,他们大概只能躺在架在空中的木板
上,仰面手执小蜡烛,一笔一笔地细描细画。前
不见古人,我无法见到那些艺术家了。我不知道
他们的眼睛也是否翻上去再也不能下来。我不
知道是一种什 在支撑着他们,在那样艰么 力量
苦的条件下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优美的杰作,惊
人的艺术瑰宝。我们真应该向这些艺术家们致
敬啊!
我曾想到,当年中国境内的各个民族在这一
带共同劳动,共同生活,有的赶着羊群、牛群、马
群,逐水草而居,辗转于千里大漠之中;有的在沙
漠中一小块有水的土地上辛勤耕耘,努力劳作。
在这里,水就是生命,水就是幸福,水就是希望,
水就是一切,有水斯有土,有土斯有禾,有禾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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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只有互相帮助,才能共同
生存。在许多洞子里的壁画上,只要有人群的地
方,从人们的面貌和衣着上就可以看到这些人是
属于种种不同的民族的。但是他们却站在一起,
共同从事什么工作。我认为,连开凿这些洞的窟
主,以及画壁画的艺术家都决不会出于一个民
族。这些人今天当然都已经不在了。人们的生存
是暂时的,民族之间的友爱是长久的。这一个简
明朴素的真理,一部中国历史就可以提供证明。
我们生活在现代,一旦到了敦煌,就又仿佛回到
了古代。民族友爱是人心所向,古今之所同。看
了这里的壁画,内心里真不禁涌起一股温暖幸福
之感了。
我又曾想到,在这些洞子里的壁画上,我们不
但可以看到中国境内各个民族的人民,而且可以
看到沿丝绸之路的各国的人民,甚至离开丝绸之
路很远的一些国家的人民。比如我在上面讲到如
来佛涅槃以后,许多人站在那里悲悼痛苦,这些
人有的是深目高鼻,有的是颧骨高而眼睛小,他
们的衣着也完全不同。艺术家可能是有意地表现
不同的人民的。当年的新疆、甘肃一带,从茫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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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远古起,就是世界各大民族汇合的地方。世界
几大文明古国,中国、印度、希腊的文化在这里汇
流了。世界几大宗教,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在
这里汇流了。世界的许多语言,不管是属于印欧
语系,还是属于其他语系也在这里汇流了。世界
上许多国家的文学、艺术、音乐,也在这里汇流
了。至于商品和其他动物植物的汇流更是不在话
下。所有这一切都在洞子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痕
迹。遥想当年丝绸之路全盛时代,在绵延数万里
的路上,一定是行人不断,驼、马不绝。宗教信
徒、外交使节、逐利商人、求知学子,各有所求,往
来奔波,绝大漠,越流沙,轻万生以涉葱河,重一
言而之奈苑,虽不能达到摩肩接踵的程度,但盛
况可以想见。到了今天,情势改变了,大大地改
变了。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流沙漫漫,黄尘滚
滚,当 瓜州、玉门、高昌、交河,早已年的名城
沦为废墟,只留下一些断壁颓垣,孤立于西风残
照中,给怀古的人增添无数的诗料。但是丝路虽
断,他路代兴,佛光虽减,人光有加,还留下像敦
煌莫高窟这样的艺术瑰宝,无数的艺术家用难以
想象的辛勤劳动给我们后人留下这么多的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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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供我们流连探讨,使世界各国人民惊叹不
置。抚今追昔,我真感到无比地幸福与骄傲,我
不禁发思古之幽情,觉今是昨亦是,感光荣于既
往,望继承于来者,心潮起伏,感慨万端了。
薄暮时分,带着那些印象,那些幻想,怀着那
些感触,一个人走出了招待所去散步。我走在林
荫道上,此时薄霭已降,幕色四垂。朱红的大柱
子,牌楼顶上碧色的琉璃瓦,都在熠熠地闪着微
光。远处砂碛没入一片迷茫中,少时月出于东山
之上,清光洒遍了山头、树丛,一片银灰色。我周
围是一片寂静。白天里在古榆的下面还零零落落
地坐着一些游人,现在却空无一人。只有小溪中
潺湲的流水间或把这寂静打破。我的心蓦地静了
下来,仿佛宇宙间只有我一个人。我的幻想又在
另一个方面活跃起来。我想到洞子里的佛爷,白
天在闭着眼睛睡觉,现在大概睁开了眼睛,连涅
槃了的如来也会站了起来。那许多商人、官人、
菩萨、壮汉,白天一动不动地站在墙壁上,任人指
指点点,品头论足。现在大概也走下墙壁,在洞
子里 动起来了。那许多奏乐的乐工吹奏起乐活
器,舞蹈者、演杂技者,也都摆开了场地,表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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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天上的飞天当然更会翩翩起舞,洞子里乐声
悠扬,花雨缤纷。可惜我此时无法走进洞子,参
加他们的大合唱。只有站在黑暗中望眼欲穿,倾
耳聆听而已。
在寂静中,我又忽然想到在敦煌创业的常书
鸿同志和他的爱人李承仙同志,以及其他几十位
工作人员。他们在这偏僻的沙漠里,忍饥寒,斗
流沙,艰苦奋斗,十几年,几十年,为祖国,为人民
立下了功勋,为世界上爱好艺术的人们创造了条
件。敦煌学在世界上不是已经成为一门热门学科
了吗?我曾到书鸿同志家里去过几趟。那低矮的
小房,既是办公室,工作室,图书室,又是卧室、厨
房兼餐厅。在解放了三十年后的今天,生活条件
尚且如此之不够理想,谁能想象在解放前那样黑
暗的时代,这里艰难辛苦会达到何等程度呢?门
前那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承仙同志告诉我,他们
在将近四十年前初到的时候,这棵梨树才一点点
粗,而今已经长成了一棵粗壮的大树,枝叶茂密,
青翠如碧琉璃,枝上果实累 看来累,硕大无比。
正是青春妙龄,风华正茂。然而看着它长起来的
人却垂垂老矣。四十年的日日夜夜在他们身上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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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避免地会留下了痕迹。然而,他们却老当益
壮,并不服老,仍然是日夜辛勤劳动。这样的人
难道不让我们每个人都油然起敬佩之情吗?
我还看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在合抱的老榆
树下,在如茵的绿草丛中,在没入暮色的大道上,
在潺潺流水的小河旁。它似乎向我招手,向我微
笑,“翩若惊鸿,婉如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这影子真是可爱极了。我是多么急切地想捉住它
啊!然而它一转瞬就不见了。一切都只是幻影。
剩下的似乎只有宇宙和我自己。
剩下我自己怎么办呢?我真是进退两难,左
右拮据。在敦煌,在千佛洞,我就是看一千遍一
万遍也不会餍足的。有那样桃源仙境似的风光,
有那样奇妙的壁画,有那样可敬的人,又有这样
可爱的影子。从我内心深处我真想长期留在这
里,永远留在这里。真好像在茫茫的人世间奔波
了六十多年才最后找到了一个归宿。然而这样作
能行得通吗?事实上却是办不到的。我必须离开
这里。在人生中,我的旅途远远不到结束的时
候,我还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在我前面,可能
还有深林、大泽、崇山、幽谷,有阳关大道,有独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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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桥。我必须走上前去,穿越这一切。现在就让
我把自己的身躯带走,把心留在敦煌吧。
一九七九年十月九日初稿
一九八 年三月三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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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谛先生不幸逝世,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年
了。听到飞机失事的消息时,我正在莫斯科。我
仿佛当头挨了一棒,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我是震
惊多于哀悼,惋惜胜过忆念,而且还有点惴惴不
安。当我登上飞机回国时,同一架飞机中就放着
西谛先生等六人的骨灰盒。我百感交集。当时我
的心情之错综复杂可想而知。从那以后,在这样
漫长的时间内,我不时想到西谛先生。每一想
到,都不禁悲从中来。到了今天,震惊、惋惜之情
已逝,而哀悼之意弥增。这哀悼,像烈酒,像火
焰,燃烧着我的灵魂。
倘若论资排辈的话,西谛先生是我的老师。
三十年代初期,我在清华大学读西洋文学系。但
是从小学起,我对中国文学就有浓厚的兴趣。西
谛先生是燕京大学中国文学系的教授,在清华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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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我曾旁听过他的课。在课堂上,西谛先生是
一个渊博的学者,掌握大量的资料,讲起课来,口
若悬河泻水,滔滔不绝。他那透过高度的近视眼
镜从讲台上向下看挤满了教室的学生的神态,至
今仍宛然如在目前。
当时的教授一般都有一点所谓“教授架子”。
在中国话里,“架子”这个词儿同“面子”一样,是
难以捉摸,难以形容描绘的,好像非常虚无缥缈,
但它又确实存在。有极少数教授自命清高,但精
神和物质待遇却非常优厚。在他们心里,在别人
眼中,他们好像是高人一等,不食人间烟火,而实
则饱餍粱肉,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其中有人确实
也是官运亨通,青云直上,成了羡慕的对象。存
在决定意识。因此就产生了架子。
这些教授的对立面就是我们学生。我们的经
济情况有好有坏,但是不富裕的占大多数,然而
也不至于挨饿。我当时就是这样一个学生。处境
相同,容易引起类似同病相怜的感情;爱好相同,
又容易同声相求。因此,我就有了几个都是爱好
文学的伙伴,经常在一起,其中有吴组缃、林庚、
李长之等等。虽然我们所在的系不同,但却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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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面,有时在工字厅大厅中,有时在大礼堂里,有
时又在荷花池旁“水木清华”的匾下。我们当时
差不多都才二十岁左右,阅世未深,尚无世故,正
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我们经常高谈阔论,
臧否天下人物,特别是古今文学家,直抒胸臆,全
无顾忌。幼稚恐怕是难免的,但是没有一点框
框,却也有可爱之处。我们好像是《世说新语》中
的人物,任性纵情,毫不矫饰。我们谈论《红楼
梦》,我们谈论《水浒》,我们谈论《儒林外史》,每
个人都努力发一些怪论,“语不惊人死不休”。记
得茅盾的《子夜》出版时,我们间曾掀起一场颇为
热烈的大辩论,我们辩论的声音在工字厅大厅中
回荡。但事过之后,谁也不再介意。我们有时候
也把自己写的东西,什么诗歌之类,拿给大家看,
而且自己夸耀哪句是神来之笔,一点也不脸红。
现在想来,好像是别人干的事,然而确实是自己
干的事,这样的率真只在那时候能有,以后只能
追忆珍惜了。
在当时的社会上,封建思想弥漫,论资排辈好
像是天经地义。一个青年要想出头,那是非常困
难的。如果没有奥援,不走门子,除了极个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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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才异能之士外,谁也别想往上爬。那些少数出
身于名门贵阀的子弟,他们丝毫也不担心,毕业
后爷老子有的是钱,可以送他出洋镀金,回国后
优缺美差在等待着他们。而绝大多数的青年经常
为所谓“饭碗问题”担忧,我们也曾为“毕业即失
业”这一句话吓得发抖。我们的一线希望就寄托
在教授身上。在我们眼中,教授简直如神仙中
人,高不可攀。教授们自然也是感觉到这一点
的,他们之所以有架子,同这种情况是分不开的。
我们对这种架子已经习以为常,不以为怪了。
我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认识西谛先生的。
最初我当然对他并不完全了解。但是同他一
接触,我就感到他同别的教授不同,简直不像是
一个教授。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教授架子。他
也没有一点论资排辈的恶习。他自己好像并不觉
得比我们长一辈,他完全是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
们。他有时就像一个大孩子,不失其赤子之心。
他说话非常坦率,有什么想法就说了出来,既不
装腔作势,也不以势吓人。他从来不想教训人,
任何时候都是亲切和蔼的。当时流行在社会上的
在他身上也找那种帮派习气 不到。只要他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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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技之长的,不管是老年、中年还是青年,他都
一视同仁。因此,我们在背后就常常说他是一个
宋江式的人物。他当时正同巴金、靳以主编一个
大型的文学刊物《文学季刊》,按照惯例是要找些
名人来当主编或编委的。这样可以给刊物镀上一
层金,增加号召力量。他确实也找了一些名人,
但是像我们这样一些无名又年轻之辈,他也决不
嫌弃。我们当中有的人当上了主编,有的人当上
特别撰稿人。自己的名字都煌煌然印在杂志的封
面上,我们难免有些沾沾自喜。西谛先生对青年
人的爱护,除了鲁迅先生外,恐怕并世无二。说
老实话,我们有时候简直感到难以理解,有点受
宠若惊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既景仰他学问之渊博,
又热爱他为人之亲切平易,于是就很愿意同他接
触。只要有机会,我们总去旁听他的课。有时也
到他家去拜访他。记得在一个秋天的夜晚,我们
几个人步行,从清华园走到燕园。他的家好像就
在今天北大东门里面大烟筒下面。现在时过境
迁,房子已经拆掉,沧海桑田,面目全非了。但是
在当时给我的印象却是异常美好、至今难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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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是旧式平房,外面有走廊,屋子里有地板,我
的印象是非常高级的住宅。屋子里排满了书架,
都是珍贵的红木做成的,整整齐齐的摆着珍贵的
古代典籍,都是人间瑰宝,其中明清小说、戏剧的
收藏更在全国首屈一指。屋子的气氛是优雅典丽
的,书香飘拂在画栋雕梁之间。我们都狠狠地羡
慕了一番。
总之,我们对西谛先生是尊敬的,是喜爱的。
我们在背后常常谈到他,特别是他那些同别人不
同的地方,我们更是津津乐道。背后议论人当然
并不能算是美德,但是我们一点恶意都没有,只
是觉得好玩而已。比如他的工作方式,我们当时
就觉得非常奇怪。他兼职很多,常常奔走于城内
城外。当时交通还不像现在这样方便。清华、燕
京,宛如一个村镇,进城要长途跋涉。校车是有
的,但非常少,有时候要骑驴,有时候坐人力车。
西谛先生挟着一个大皮包,总是装满了稿子,鼓
鼓囊囊的。他戴着深度的眼镜,跨着大步,风尘
仆仆,来往于清华、燕京和北京城之间。我们在
背后说笑话,说郑先生走路就像一只大骆驼。可
是他一坐上校车,就打开大皮包拿出稿子,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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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
据说他买书的方式也很特别。他爱书如命,
认识许多书贾,一向不同书贾讲价钱,只要有好
书,他就留下,手边也不一定就有钱偿付书价,他
留下以后,什么时候有了钱就还账,没有钱就用
别的书来对换。他自己也印了一些珍贵的古籍,
比如《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玄览堂丛书》之类。
他有时候也用这些书去还书债。书贾愿意拿什么
书,就拿什么书。他什么东西都喜欢大,喜欢多,
出书也有独特的气派,与众不同。所有这一切我
们也都觉得很好玩,很可爱。这更增加我们对他
的敬爱。在我们眼中,西谛先生简直像长江大
河,汪洋浩瀚;泰山华岳,庄严敦厚。当时的某一
些名人同他一比,简直如小水洼、小土丘一般,有
点微末不足道了。
但是时间只是不停地逝去,转瞬过了四年,大
学要毕业了。清华大学毕业以后,我回到故乡
去,教了一年高中。我学的是西洋文学,教的却
是国文,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结合业务”,因此
心情并不很愉快。在这期间,我还同西谛先生通
过信。他当时在上海,主编《文学》。我寄过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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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给他,他立即刊登了。他还写信给我,说他
编了一个什么丛书,要给我出一本散文集。我没
有去稿,所以也没有出成。过了一年,我得到一
份奖学金,到很远的一个国家里去住了十年。从
全世界范围来看,这正是一个天翻地覆的时代。
在国内,有外敌入侵,大半个祖国变了颜色。在
国外,正在进行着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在国外,
挨饿先不必说,光是每天躲警报,就真够呛。杜
甫的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的处境是
“烽火连十年,家书无从得”。同西谛先生当然失
去了联系。
一直到了一九四六年的夏天,我才从国外回
到上海。去国十年,飘洋万里,到了那繁华的上
海,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曾在克家的榻榻
米上睡过许多夜。这时候,西谛先生也正在上
海。我同克家和辛笛去看过他几次,他还曾请我
们吃过饭。他的老母亲亲自下厨房做福建菜,我
们都非常感动,至今难以忘怀。当时上海反动势
力极为猖獗。郑先生是他们的对立面。他主编一
个争取民主的刊物,推动民主运动。反动派把他
也看做眼中钉,据说是列入了黑名单。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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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他谈到这个问题。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的
面孔一下子红了起来,怒气冲冲,声震屋瓦,流露
出极大的义愤与轻蔑。几十年来他给我的印象是
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光风霁月,菩萨慈眉。我万
万没有想到,他还有另一面:疾恶如仇,横眉冷
对,疾风迅雷,金刚怒目。原来我只是认识了西
谛先生的一面,对另一面我连想都没有想过。现
在总算比较完整地认识西谛先生了。
有一件事情,我还要在这里提一下。我在上
海时曾告诉郑先生,我已应北京大学之聘,担任
梵文讲座。他听了以后,喜形于色,他认为,在北
京大学教梵文简直是理想的职业。他对梵文文学
年,他在的重视和喜爱溢于言表。 他主编的
《文艺 中国文学专号》的《题辞》中写道:复兴
“关于梵文学和中国文学的血脉相通之处,新近
的研究呈现了空前的辉煌。北京大学成立了东方
语文学系,季羡林先生和金克木先生几位都是对
梵文学 ⋯在这个‘专号’里,我有深刻研究的。
们邀约了王重民先生、季羡林先生、万斯年先生、
戈宝权先生和其他几位先生们写这个‘专题’。
我们相信,这个工作一定会给国内许多的做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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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者们以相当的感奋的。”西谛先生对后学的
鼓励之情洋溢于字里行间。
解放后不久,西谛先生就从上海绕道香港到
了北京。我们都熬过了寒冬,迎来了春天,又在
这文化古都见了面,分外高兴。又过了不久,他
同我都参加了新中国开国后派出去的第一个大型
文化代表团,到印度和缅甸去访问。在国内筹备
工作进行了半年多,在国外和旅途中又用了四五
个月。我认识西谛先生已经几十年了,这一次是
我们相聚最长的一次,我认识他也更清楚了,他
那些优点也表露得更明显了。我更觉得他像一个
不失其赤子之心的大孩子,胸怀坦荡,耿直率真。
他喜欢同人辩论,有时也说一些歪理。但他自己
却一本正经,他同别人抬杠而不知是抬杠。我们
都开玩笑说,就抬杠而言,他已达到出神入化的
境界,应该选他为“抬杠协会主席”,简称之为“杠
协主席”。出国前在检查身体的时候,他糖尿病
”号。别已达到相当严重的程度,有几个“ 人替
他担忧,他自己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喝酒吃点心
如故。他那豁达大度的性格,在这里也表现得非
常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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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以后,我经常有机会同他接触。他担负
的行政职务更重了。有一段时间,他在北海团城
里办公,我有时候去看他,那参天的白皮松给我
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这时候他对书的爱好似乎一
点也没有减少。有一次他让我到他家去吃饭。他
像从前一样,满屋堆满了书,大都是些珍本的小
说、戏剧、明清木刻,满床盈案,累架充栋。一谈
到这些书,他自然就眉飞色舞。我心里暗暗地感
到庆幸和安慰,我暗暗地希望西谛先生能够这样
活下去,多活上许多年,多给人民作一些好事情
但是正当他充满了青春活力,意气风发,大踏
步走上前去的时候,好像一声晴天霹雳,西谛先
生不幸过早地离开我们了。他逝世时的情况是什
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我时常自己描绘,让幻
想驰骋。我知道,这样幻想是毫无意义的,但是
自己无论如何也排除不掉。过了几年就爆发了
“文化大革命”。我同许多人一样被卷了进去。
在以后的将近十年中,我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天天在战战兢兢地过日子,想到西谛先生的时候
不多。间或想到他,心里也充满了矛盾: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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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他能活下来,另一方面又庆幸他没有活下
来,否则他一定也会同我一样戴上种种的帽子,
说不定会关进牛棚。他不幸早逝,反而成了塞翁
失马了。
现在,恶贯满盈的“四人帮”终于被打倒了。
普天同庆,朗日重辉。但是痛定思痛,我想到西
谛先生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将近五十年前的许
多回忆,清晰的、模糊的、整齐的、零乱的,一齐涌
一笑入我的脑中。西谛先生的一举一动, ,
时时奔来眼底。我越是觉得前途光明灿烂,就越
希望西谛先生能够活下来。像他那样的人,我们
是多么需要啊。他一生为了保存祖国的文化,付
出了多么巨大的劳动!如果他还能活到现在,那
该有多好!然而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永远无法挽回
的。“念天地之悠悠”,我有时甚至感到有点凄凉
了。这同我当前的环境和心情显然是有矛盾的,
但我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自己。我常常不由自主
地低吟起江文通的名句来:
春草暮兮秋风惊 秋风罢兮春草生;
绮 琴瑟灭兮丘垄平。罗毕兮池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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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呜呼!生死事大,古今同感。西谛先生只能
活在我们回忆中了。
年一月八日初稿一九八
一九八一年二月二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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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 年在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毕业,到
母校济南省立高中去教了一年国文。 年秋
天,考取清华大学与德国交换研究生,到德国著
名的大学城哥廷根去继续学习。
首先碰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学习科目。我曾经
想学习古希腊文和拉丁文。但是当时德国中学生
要学习八年拉丁文、六年希腊文。我补习这两种
古代语言至少也要费上几年的时间,那是无论如
何也作不到的。为这个问题,我着实烦恼了一
阵。有一天,我走到大学的教务处去看教授开课
的布告。偶然看到 教授要开梵文课。
这一下子就勾引起我旧有的兴趣:学习梵文和巴
利文。从此以后,我在这个只有十万人口的小城
住了整整十年,绝大部分精力就用在学习梵文和
巴利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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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哥廷根时,法西斯头子才上台二年。又
过了二年, 年,日本法西斯就发动了侵华战
争。再过二年, 年,德国法西斯就发动了第
二次世界大战。在漫长的十年当中,我没有过上
几天平静舒适的日子。到了德国不久,就赶上黄
油和肉定量供应,而且是越来越少。二次大战一
爆发,面包立即定量,也是同样的规律:越来越
少,而且越来越坏。到了后来,黄油基本上不见,
作菜用的油是什么化学合成的。每月分配到的量
很少,倒入锅中,转瞬一阵烟,便一切俱逝。作面
包的面粉大部分都不是面粉。德国人自己也不知
道是什么东西,有的说是海鱼粉作成,有的又说
是木头炮制的。刚拿到手,还可以入口。放上一
夜,就腥臭难闻。过了几年这样的日子,天天挨
饿,作梦也梦到祖国吃的东西。要说真正挨饿的
话,那才算是挨饿。有一次我同一位德国小姐骑
自行车下乡去帮助农民摘苹果,因为成丁的男子
几乎都被征从军,劳动力异常缺少。劳动了一
天,农民送给我一些苹果和五磅土豆。我回家以
后,把五磅土豆一煮,一顿饭吃个精光,但仍毫无
饱意。挨饿的程度,可以想见。我当时正读俄国
第 215 页
作家果戈里的《钦差大臣》,其中有一个人没有东
西吃,脱口说了一句:“我饿得简直想把地球一口
气吞下去。”我读了,大为高兴,因为这位俄国作
家在多少年以前就说出了我心里的话。
然而,我的学习并没有放松。我仍然是争分
夺秒,把全部的时间都用于学习。我那几位德国
老师使我毕生难忘。西 )当克教授(
时已到耄耋高龄,早已退休,但由于
被征从军,他又出来代理。这位和蔼可亲诲人不
倦的老人治学谨严,以读通吐火罗语,名扬国际
学术界。他教我读波颠阇利的《大疏》,教我读
《梨俱吠陀》,教我读《十王子传》,这都是他的拿
手好戏。此外,他还殷切地劝我学习吐火罗语。
我原来并没有这个打算,因为,从我的能力来说,
我学习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但是他的盛意难
却。我就跟他念起吐火罗语来。同我同时学习的
还有一个比利时的学者
教授每次回家休假,还关心指导我的论文。就这
样,在战火纷飞下,饥肠辘辘中,我完成了我的学
习 , 斯拉夫语教授和其他两个系
的有言系和英国语言系 关教授对我进行了口
第 216 页
试。学习算是告一段落。有一些人常说:学术无
国界。我以前对于这句话曾有过怀疑:学术怎么
能无国界呢?一直到今天,就某些学科来说,仍
然是有国界的。但是,也许因为我学的是社会科
学,从我的那些德国老师身上,确实可以看出,学
术是没有国界的。他们对我从来没有想保留一
手。循循善诱,谆谆教导,连想法和资料,对我都
是公开的。他们为什么这样作呢?难道他们不是
想使他们从事的那种学科能够传入迢迢万里的中
国来生根发芽结果吗?
此时战争已经形势大变。德国法西斯由胜转
败,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最初英美的
飞机来德国轰炸时,炸弹威力不大,七八层的高
楼仅仅只能炸坏最上面的几层。法西斯头子尾巴
大翘,狂妄地加以嘲讽。但是过了不久,炸弹威
力猛增,往往是把高楼一炸到底,有时甚至在穿
透之后从地下往上爆炸。这时轰炸的规模也日益
扩大,英国白天来炸,美国晚上来炸,都用的是
“铺地毯”的方式,意思就是炸弹像铺地毯一样,
一点空隙也不留。有时候,我到郊外林中去躲避
空袭,躺在草地上仰望英美飞机编队飞过,机声
第 217 页
震地,黑影蔽天,一躺就是个把小时。
我就是在这样饥寒交迫、机声隆隆中学习的。
我当然会想到祖国,此时祖国在我心头的分量比
什么时候都大。然而它却在千山万水之外,云天
渺茫之中。我有时候简直失掉希望,觉得今生再
也不会见到最亲爱的祖国了。同家庭也失掉联
系。我想改杜甫的诗:“烽火连三岁,家书抵亿
金”。我曾在当时写成的一篇短文里写道:“乡思
使我想到:我是一个有故乡和祖国的人。”也许现
在的人们无法理解这样一句平凡简单然而又包含
着许多深意的话。我当时是了解的,现在当然更
能了解了。
在这里,我想着重提一下德国人民的友好情
谊。大家都知道,在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中
国,除了解放区以外,是在国民党统治下的,外交
无能,内政腐败,黄钟毁弃,瓦釜雷鸣,是一个被
人家瞧不起的国家,何况德国法西斯更是瞧不起
所谓“有色人种”的。法西斯头子希特勒时有所
表露,而他的话又是被某一些德国人奉为金科玉
律的。然而,在广大人民群众中,情况却完全两
样。我在德国住了那样长的时间,从来没有碰到
第 218 页
种族歧视的粗野对待。我的女房东待我像自己的
孩子一样。离别时她痛哭失声。我的老师,我上
面已经讲到过,对我在学术上要求极严,但始
终亲切和蔼,令我如在春风化雨中。对一个远
离祖国有时又有些多愁善感的年轻人来说,这
是极大的安慰,它使我有勇气在饥寒交迫、精
神极度愁苦中坚持下去,一直看到法西斯的垮
台。
法西斯垮台以后,德国已经是一片废墟。我
曾到哈诺弗去过一趟。这个百万人口的大城,城
里面光留下一个空架子。几乎没有什么居民。大
街两旁全是被轰炸过的高楼大厦,但只剩下几堵
墙。沿墙的地下室窗口旁,摆满上坟用的花圈。
据说被埋在地下室里的人成千上万。当时轰炸
后,还能听到里面的求救声,但没法挖开地下室
救他们。声音日渐微弱,终于无声地死在里边。
现在停战了,还是无法挖开地下室,抬出尸体。
家人上坟就只好把花圈摆在窗外。这种景象实在
让人毛骨悚然。
这时已是 年深秋,我到德国已经整整十
年了。我同几个中国同乡,乘美军的汽车,到了
第 219 页
瑞士,在那里住了将近半年。
从此结束我那漫长的流浪生活
年夏天回国。
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一日
第 220 页
记得在什么诗话上读到过两句诗:
到江吴地尽
隔岸越山多
诗话的作者认为是警句,我也认为是警句。但是
当时我却只能欣赏诗句的意境,而没有丝毫感性
认识。不意我今天竟亲身来到了钱塘江畔富春江
上。极目一望,江水平阔,浩渺如海;隔岸青螺数
点,微痕一抹,出没于烟雨迷蒙中。“隔岸越山
多”的意境我终于亲临目睹了。
钱塘、富春都是具有诱惑力的名字。实际的
情况比名字更有诱惑力。我们坐在一艘游艇上。
江水青碧,水声淙淙。艇上偶见白鸥飞过,远处
则是点点风帆。黑色的小燕子在起伏翻腾的碎波
第 221 页
上贴水面飞行,似乎是在努力寻觅着什么。我虽
努力探究,但也只见它们忙忙碌碌,匆匆促促,最
终也探究不出,它们究竟在寻觅什么。岸上则是
点点的越山,飞也似地向艇后奔。一点消逝了,
又出现了新的一点,数十里连绵不断。难道诗句
中的“多”字表现的就是这个意境吗?
眼中看到的虽然是当前的景色,但心中想到
的却是历史的人物。谁到了这个吴越分界的地方
不会立刻就想到古代的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的冲
突呢?当年他们钩心斗角互相角逐的情景,今天
我们已经无从想象了。但是乱箭齐发、金鼓轰鸣
的搏斗总归是有的。这种鏖兵的情况无论如何同
这样的青山绿水也不能协调起来。人世变幻,今
古皆然。在人类前进的程途上,这些都是不可避
免的。但青山绿水却将永在。我们今天大可不必
庸人自扰,为古人担忧,还是欣赏眼前的美景吧!
但是,我的幻想却不肯停止下来。我心头的
幻想,一 我的耳边响下子又变成了眼前的幻象。
起了诗僧苏曼殊的两句诗:
春雨楼头尺八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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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时归看浙江潮
这里不正是浙江钱塘潮的老家吗?我平生还没有
看到浙江潮的福气。这两句诗我却是喜欢的,常
常在无意中独自吟咏。今天来到钱塘江上,这两
句诗仿佛是自己来到了我的耳边。耳边诗句一
响,眼前潮水就涌了起来:
怒声汹汹势悠悠
罗刹江边地欲浮
漫道往来存大信
也知反覆向平流
狂抛巨浸疑无底
猛过西陵似有头
至竟朝昏谁主掌
好骑赪鲤问阳侯
但是,幻象毕竟只是幻象。一转瞬间,“怒声
汹汹”的江涛就消逝得无影无踪,眼前江水平阔,
浩渺如海,隔岸青螺数点,微痕一抹,出没于烟雨
迷蒙中。
第 223 页
可是竟完全出我意料:在平阔的水面上,在点
点青螺上,竟又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它飘浮飞
驶,“翩若惊鸿,婉如游龙”,时隐时现,若即若离,
追逐着海鸥的翅膀,跟随着小燕子的身影,停留
在风帆顶上,飘动在波光潋滟中。我真是又惊又
喜。“胡为乎来哉?”难道因为这里是你的家乡才
出来欢迎我吗?我想抓住它;这当然是不可能
的。我想正眼仔细看它一看;这也是不可能的。
但它又不肯离开我,我又不能不看它。这真使我
又是兴奋,又是沮丧;又是希望它飞近一点,又希
望它离远一点。我在徒唤奈何中看到它飘浮飞
动,定睛敛神,只看到青螺数点,微痕一抹,出没
于烟雨迷蒙中。
我们就这样到了富阳。这是我们今天艇游的
终点。我们舍舟登陆,爬上了有名的鹳山。山虽
不高,但形势极好。山上层楼叠阁,曲径通幽,花
木扶疏,窗明几净。我们登上了春江第一楼,凭
窗远望,富春江景色尽收眼底。因为高,点点风
帆显得更小了,而水上的小燕子则小得无影无
踪。想它们必然是仍然忙忙碌碌地在那里飞着
可惜我们一点也看不着,只能在这里想象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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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上树木参天,森然苍蔚。最使我吃惊的是参天
的玉兰花树。碗大的白花在绿叶丛中探出头来,
同北地的玉兰花一比,小大悬殊,颇使我这个北
方人有点目瞪口呆了。
在山边上一座石壁下是名闻天下的严子陵钓
台。宋朝大诗人苏东坡写的四个大字:登云钩
月,赫然镌刻在石壁上。此地距江面相当远,钓
鱼无论如何是钓不着的。遥想二千多年前,一个
披着蓑衣的老头子,手持几十丈长的钓竿,垂着
几十丈长的钓丝,孤零一个人,蹲在这石壁下,等
候鱼儿上钩,一动也不动,宛如一个木雕泥塑。
这样一幅景象,无论如何也难免有滑稽之感。古
人说:姑妄言之姑听之,过分认真,反会大煞风
景 。难道宋朝的苏东坡就真正相信吗?此地自然
风光,天下独绝 ,有此一个传说,更会增加自然风
光的妩媚,我们就姑妄听之吧!
两年前,我曾畅游黄山。那里景色之奇丽瑰
伟,使我大为惊叹。窃念大化造物,天造地设,独
垂青于中华大地。我觉得生为一个中国人,是十
分幸福的,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今天我又来到了
富春江上。这里景色明丽,秀色天成,同样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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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却与黄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如果允许我借用
一个现成的说法的话,那么一个是阳刚之美,一
个是阴柔之美。刚柔不同,其美 同样使我则一,
我惊叹。我们祖国大地,江山如此多娇, 的幸福
之感,骄傲之感,更油然而生。我眼前的富春江
在我眼中更增加了明丽,更增加了妩媚,仿佛是
一条天上的神江了。
在这里,我忽然想到唐代诗人孟浩然的一首
著名的诗:《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山暝听猿愁
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
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
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
遥寄海西头
孟浩然说“建德非吾土”,在当时的情况下,这种
心情是容易理解的。他忆念广陵,便觉得建德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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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土。到了今天,我们当然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
了。我觉得桐庐不但是“吾土”,而且是“吾土”
中的精华。同黄山一样,有这样的“吾土”就是幸
福的根源。非吾土的感觉我是有过的。但那是在
国外,比如说瑞士。那里的山水也是十分神奇动
人的,我曾为之颠倒过,迷惑过。但一想到“山川
信美非吾土”,我就不禁有落寞之感。今天在富
春江上,我丝毫也不会有什么落寞之感。正相
反,我是越看越爱看,越爱看便越觉得幸福,在这
风物如画的江上,我大有手舞足蹈之意了。
我当然也还感到有点美中不足。我从小就背
诵梁代大文学家吴均的一篇名作《与宋元思书》。
这封信里描绘的正是富春江的风景: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
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
下独绝。
下面就是对这“奇山异水”的描绘,那确是非常动
人的。然而他讲的是“自富阳至桐庐”,我今天刚
刚到了富阳,便戛然而止。好像是一篇绝妙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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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只读了一个开头。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憾事
吗?然而,这一件憾事也自有它的绝妙之处,妙
在含蓄。我知道前面还有更奇丽的景色,偏偏今
天就不让你看到。我望眼欲穿,向着桐庐的方向
望去,根据吴均的描绘,再加上我自己的幻想,把
那一百多里的奇山异水给自己描绘得如阆苑仙
境,自己感到无比的快乐,我的心好像就在这些
奇山异水上飞驰。等到我耳边听到有点嘈杂声,
是同伴们准备回去的时候了。我抬眼四望,唯见
青螺数点,微痕一抹,出没于烟雨迷蒙中。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九日
第 228 页
几年以前,我写过一篇散文:《富春江上》,抒
发我在富春江上乘船畅游时的一些感受。我在最
后说:吴均《与宋元思书》中讲到“自富阳至桐庐,
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可是我们只到
了富阳就转回杭州,把奇山异水都丢在后面了,
这真是天大的憾事。“然而,这一件憾事也自有
它绝妙之处,妙在含蓄。”明眼人一看就能知道,
其中有自我欺骗的味道。我自己也知道,重游富
春江的机会相当渺茫了。但是我又确实爱上了这
一条神奇的澄江,依恋之情,溢满心头。因此故
作含蓄语,不过聊以自慰而已。
然而事竟有出人意料者,仅仅隔了三年,我现
在又来到了杭州,来到富春江边了。遗憾的是,
也许庆幸的是,我这次不是乘船,而是乘车,不是
仅仅到了富阳,而是直抵桐庐,真正到了吴均描
第 229 页
绘的天下独绝的山水的终点,我多少年来梦寐以
求的这个人间仙境终于亲身来到了。遗憾的是,
也许庆幸的是,我这一次看到的不是吴均描绘的
景色,而是它的背后,也许连吴均都没有看到过
的背后。
我就在这个背后乘车走了“一百许里”。
车子过了六和塔,钱塘江波平浪静,晴光满
江,微风不起,浮天潋滟,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照
亮了上下四方,背后衬托着几点黛螺似的越山,
显得姣丽肃穆。这一片江水在车旁一晃而过,此
后就一直再没有见到钱塘江和富春江。蜿蜒的群
山把她们隔住了。车子经过的地方,山青水绿,
平畴如画。朝阳在山上的松林顶上涂上了一条条
的阴影;向阳处,金光闪耀;背阴处,浓绿深黑。
阳光就跳跃在这明暗相间的阴影上。外国崇拜太
阳的信徒们看到这样的阳光不知道作何感想。我
这个喜爱但不崇拜太阳的俗人,看到这样的情
景,脑筋蓦地一闪,天启真仿佛临到我的心头,我
的灵魂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与阳光融而为一
了。
这是我眼前看到的实实在在的情景,这一幅
第 230 页
迷人的图景是我在陆路上汽车中吸入眼底的。但
是,不管这一幅图景是多么迷人,我的心并没有
被它完全拴住,而是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了。我背
诵着吴均的文章:
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
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
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
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
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
我的眼睛仿佛得到了天眼通的神力,穿透了巍峨
的高山,看到富春江上。我的耳朵仿佛得到了天
耳通的神力,听到富春江上。缥碧的江水,流在
眼 前 。我眼前。竞上的寒树,绿在我 泠泠 的 泉
水,响在我耳边。嘤嘤的好鸟,唱在我耳边。中
声,汇间混合上猿猴的哀鸣,寒蝉的 成了钧天
大乐;再 辉耀震荡着整个宇宙。衬上青山绿水,
我自己现在仿佛不是坐在车上,而是坐在船上;
我仿佛化成了另外一个自我了。昔者庄子化为蝴
蝶,不知谁化为谁。我现在化出了第二个我,我
第 231 页
也不知道,究竟坐在车上的是我呢,还是坐在船
上的是我?在到达瑶琳仙境之前,我已经化入太
虚幻境了。
但是,现实毕竟是现实,眼前的东西看起来毕
竟真切。车子在飞驶,眼前的景象在飞快地变
化。“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放
翁诗中描绘的大概也就是同这一带相似的地方的
景色。区别只在于,他当时漫游,不外是步行、骑
驴或者坐轿,速度都是很慢的。眼前风物的变
化,节奏也慢。一片树林,一个山坡,一块草地,
一方池塘,看上半天,也换不了镜头。今天我们
乘的是汽车,风驰电掣,转瞬数里,眼前的景色瞬
息万变。马路旁的稻田,稻田边上高视阔步的水
牛,远处山麓下的白色小楼,田地里劳动的农民,
小镇子里熙熙攘攘的男女老少,都像风车一般,
还没等看清楚,已经飞也似地向后退去,什么东
西都是转眼就变。小河中白云青山的倒影,紧紧
地拼命似地跟着我们的汽车跑。一转弯,小河一
消失,白云青山的倒影立刻也就杳无踪影,只有
倒影的残痕还留在我们的脑海中。此景此情,陆
放翁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今人幸福胜古人,
第 232 页
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了。
眼前的幸福确实带给我了极大的愉快。但是
我刚才自己制造的那一个太虚幻境无论如何也不
想从我眼前离开。分成两半的那一个我始终也没
有完全合拢起来。一半留在眼前的车上,一半钻
透高山,飞到富春江畔。后一半似乎比前一半还
有更大的自由,还更活跃。它完全不受眼前现实
的束缚,甚至不受吴均的束缚,它海阔天空,任意
驰骋,任意发挥,任意创造,它创造的富春江比现
实的要美,比吴均的富春江也要美,而且要美妙
到不知多少倍。这里是一个完全自由的王国,一
个真正的太虚幻境⋯⋯。
“瑶琳仙境到了!”
“我们到了太虚幻境了!”
同车的人高声喧嚷起来,我仿佛从梦中被惊
醒一般,那两个我终于合成了一个。我探头车
外,许多小店铺标着瑶琳仙境的名字,旅游的汽
车排成了长龙,中外游人成团成堆 瑶琳仙境
果然到了。
我随着众多的游人挤进洞中。这一个洞穴确
实很大 ,分为六个“厅”,各按照天然长成的样子
第 233 页
厅自成格局,但又有路可通。洞中大小石室,无
法统计;亿万年点滴形成的钟乳石,五颜六色,纷
烂夺目。有的像玉石,有的像玛瑙,有的像金刚,
有的像翡翠。样式更是千姿百态。珠帘玉幕,瑶
台灵山,连云飞瀑,高峰崇 ,丛莽竹林,层楼叠
阁,说不尽的奇迹,数不清的异相。低头忽然发
现下有深沟。邈邃宽敞,正在戒惧惶恐,以为是
下临无地;突然水光一闪,原来是洞中小溪,深不
逾尺,不禁会心一笑。女解说员正在起劲地讲
解。她口若悬河,眉飞色舞,绘形绘色,极尽幻想
之能事。其实只要我们自己肯动脑筋,给自己的
幻想插上翅膀,让它无拘无束地自由飞翔,对着
眼前那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我们能够起上成百
上千的诡奇美妙的名字。你给它起上什么名字,
它肯定就像什么。如果有人幻想力比你更强,给
它换上一个名字,你仔细端详,必然是越看越像。
最后让你眼花缭乱,幻想也疲于奔命,好像在这
个洞中宇宙间万事万物,包括古人和神仙在内,
无所不 间又是什么都无所有,自己有;而一转瞬
也陷入迷离的梦中了。这种经验我平生已经有过
几次:一次是在黄山山上,一次是桂林洞中、漓江
第 234 页
岸边。现在是第三次了。如果有人问我:你对瑶
琳仙境总的印象如何?我会坦率地回答:有点失
望,有点不满足。我本来期望,这里能给我一点
新东西,高出于桂林诸洞的东西。但是实际上没
有,两者是差不多的。也许是我们伟大祖国这样
神妙的地方太多了,把我们都惯坏了,把我们的
眼眶子都惯得太高了,以致这也看不上,那也看
不上。其实,宇宙奇迹达到瑶琳仙境这样的程
度,算是已经到了顶,再想要更高的、更神妙的东
西,只有到阆苑天宫里去找了。
走出了瑶琳仙境,我们立刻就走上了归途。
此时太阳已经越过了中天,渐渐向西方倾斜。青
山绿水另有一番景象。西斜的太阳把暗淡下来的
光辉洒上碧林,洒上山麓,不像早晨那样金光闪
闪,却仍然保留着充沛的活力,把村落、小溪、稻
池塘,清清楚楚地端在我们眼前。可惜现在
节令早了一些,林中的树叶子还没有变红。不然
的话,如果现在是层林尽染的季节,“好是日斜风
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那样令人神往的景象我
就可以亲身领略了。
同往常一样,在归途上,兴会难免有点阑珊。
第 235 页
我现在确已有点倦意,懒得再像早晨那样兴会淋
漓地仔细欣赏车窗外的自然景色了。
但是,我的眼睛一闪,一个人的影子蓦地又浮
现了出来。早晨来的时候,这个影子已经浮现出
来过。我们的车子刚刚驶过六和塔下,一看到明
镜般的钱塘江,这影子就在波光水影中冉冉地浮
现起来。从那时开始,它一直跟着我们的车子飞
驰,时大时小,时近时远,时停时走,时隐时显;飘
浮在青山顶上,逍遥在绿水岸边;恰似白云,宛若
轻烟;瞻之在后,忽焉在前;充塞宇宙之内,弥漫
天地之间。这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影子呀!车子驶
在小溪的边上,绿树白云,倒影水中。这影子也
在水中出现。到了小溪尽头,一切倒影杳然消
逝。但是这个影子却仿佛从水中一跃而出,仍然
跟着车子飞奔,而且一直陪着我进入瑶琳仙境,
充塞了整个石洞。现在我们已经离开仙境,走上
了归途,正当意兴阑珊时,青山绿水已经对我不
再有多大的吸引力了,它却又突然浮现出来,时
而微笑,时而点头,时而颦眉,时而闭目,在我心
中激起了剧烈的波动,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扉,
我想呼喊,我想招手,我想把它牢牢地抓住。但
第 236 页
是,定睛看时,却只见山清水秀。我明白了,只有
这山清水秀的地方才能产生这样的面影。它是天
地的精英,山川灵气之所钟。想用赤手空拳把它
抓住,那只是痴心妄想。我要把它保留在我灵魂
深处,我相信,它也会乐意呆在那里的。我想到
这里,心旷神怡。抬眼再看,那面影又浮现在我
的眼前,宛似一条神龙。它就这样陪着我,在暮
色朦胧中,到了万家灯火的杭州。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九日写完
第 237 页
前后加起来,我在北京已经住了四十多年,算
是一个老北京了。北京的名胜古迹,北京的妙
处,我应该说是了解的;其他老北京当然也了解。
但是有一点,我相信绝大多数的老北京并不了
解,这就是黎明时分以前的北京。
多少年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晨四点
在黎明以前起床工作。我不出去跑步或散步,而
是一下床就干活儿。因此我对黎明前的北京的了
解是在屋子里感觉到的。我从前在什么报上读过
一篇文章,讲黎明时分天安门广场上的清洁工
人。那情景必然是非常动人的,可惜我从未能见
到,只是心向往之而已。
四十年前,我住在城里在明朝曾经是特务机
关的东厂里面。几座深深的大院子,在最里面三
个院子里只住着我一个人。朋友们都说这地方阴
第 238 页
森可怕,晚上很少有人敢来找我,我则怡然自得。
每当夏夜,我起床以后,立刻就闻到院子里那些
高大的马缨花树散发出来的阵阵幽香,这些香气
破窗而入,我于此时神清气爽,乐不可支,连手中
那一支笨拙的笔也仿佛生了花。
几年以后,我搬到西郊来住,照例四点起床,
坐在窗前工作。白天透过窗子能够看到北京展览
馆那金光闪闪的高塔的尖顶,此时当然看不到
了。但是,我知道,即使我看不见它,它仍然在那
里挺然耸入天空,仿佛想带给人以希望,以上进
的劲头。我仍然是乐不可支,心也仿佛飞上了高
空
过了十年,我又搬了家。这新居既没有马缨
花,也看不到金色的塔顶。但是门前却有一片清
碧的荷塘。刚搬来的几年,池塘里还有荷花。夏
天早晨四点已经算是黎明时分。在薄暗中透过窗
子可以看到接天莲叶,而荷花的香气也幽然袭
来,我顾而乐之,大有超出马缨花和金色塔顶之
上的意味了。
难道我欣赏黎明前的北京仅仅由于上述的原
因吗?不是的。三十几年以来,我成了一个“开
第 239 页
会迷”。说老实话,积三十年之经验,我真有点怕
开会了。在白天,一整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接
到开会的通知。说一句过火的话,我简直是提心
吊胆,心里不得安宁。即使不开会,这种惴惴不
安的心情总摆脱不掉。只有在黎明以前,根据我
的经验,没有哪里会来找你开会的。因此,我起
床往桌子旁边一坐,仿佛有什么近似条件反射的
东西立刻就起了作用,我心里安安静静,一下子
进入角色,拿起笔来,“文思”(如果也算是文思的
话)如泉水喷涌,记忆力也像刚磨过的刀子,锐不
可当。此时,我真是乐不可支,如果给我机会的
话,我简直想手舞足蹈了。
我爱北京,特别爱黎明前的北因此, 京。
一九八五年二月十一日
第 240 页
难道人到了晚年就只剩下回忆了吗?我不甘
心承认这个事实,但又不能不承认。我现在就是
回忆多于前瞻。过去六七十年不大容易想到的师
友,现在却频来入梦。
其中我想得最多的是董秋芳先生。
董先生是我在济南高中时的国文教员,笔名
冬芬。胡也频先生被国民党通缉后离开了高中,
再上国文课时,来了一位陌生的教员,个子不高,
相貌也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一只手还似乎有点毛
病,说话绍兴口音颇重,不很容易懂。但是,他的
笔名我们却是熟悉的。他翻译过一本苏联小说:
《争自由的波浪》,鲁迅先生作序。他写给鲁迅先
生的一封长信,我们在报刊上读过,现在收在《鲁
迅全集》中。因此,面孔虽然陌生,但神交却已很
久。这样一来,大家处得很好,也自是意中事了。
第 241 页
在课堂上,他同胡先生完全不同。他不讲什
么“现代文艺”,也不宣传革命,只是老老实实地
教书,认真小心地改学生的作文。他也讲文艺理
论,却不是弗里茨,而是日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
象征》、《出了象牙之塔》,都是鲁迅先生翻译的。
他出作文题目很特别,往往只在黑板上大书“随
便写来”四个字,意思自然是,我们愿意写什么,
就写什么;愿意怎样写,就怎样写,丝毫不受约
束,有绝对的写作自由。
我就利用这个自由写了一些自己愿意写的东
西。我从小学经过初中到高中前半,写的都是文
言文;现在一旦改变,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应。
的白话旧小说原因是我看了大 ,对五四以来的
鲁新文学作品 迅、胡适、周作人、郭沫若、郁达
夫、茅盾、巴金等人的小说和散文几乎读遍了,自
己动手写白话文,颇为得心应手,仿佛从来就写
白话文似的。
在阅读的过程中,潜移默化,在无意识中形成
了自己对写文章的一套看法。这套看法的最初根
源似乎是来自旧文学,从庄子、孟子、史记,中间
经过唐宋八大家,一直到明末的公安派、清代的
第 242 页
桐城派,都给了我不同程度、不同方式的灵感。
这些大家时代不同,风格迥异,但是却有不少共
同之处。根据我的归纳,可以归为三点:第一,感
情必须充沛真挚;第二,遣词造句必须简炼、优
美、生动;第三,整篇布局必须紧凑、浑成。三者
缺一,就不是一篇好文章。文章的开头与结尾,
更是至关重要。后来读了一些英国名家的散文,
我也发现了同样的规律。我有时甚至想到,写文
章应当像谱乐曲一样,有一个主旋律,辅之以一
些小旋律,前后照应,左右辅助,要在纷纭变化中
有统一,在统一中有错综复杂,关键在于有节奏。
总之,写文章必须惨淡经营。自古以来,确有一
些文章如行云流水,仿佛是信手拈来,毫无斧凿
痕迹。但是那是长期惨淡经营终入化境的结果。
如果一开始就行云流水,必然走入魔道。
我这些想法形成于不知不觉之中,自己并没
有清醒的意识。它也流露于不知不觉之中,自己
也没有清醒的意识。有一次,在董先生的作文课
堂上,我在“随便写来”的启迪下,写了一篇记述
我回故乡奔母丧的悲痛心情的作文。感情真挚,
自不待言。在谋篇布局方面却没有意识到有什么
第 243 页
特殊之处。作文本发下来了,却使我大吃一惊。
董先生在作文本每一页上面的空白处都写了一些
批注,不少地方有这样的话:“一处节奏”、“又一
处节奏”,等等。我真是如拨云雾见青天:“这真
是我写的作文吗?”这真是我的作文,不容否认。
“我为什么没有感到有什么节奏呢?”这也是事
实,不容否认。我的苦心孤诣,连自己都没有意
识到,却为董先生合盘托出。知己之感,油然而
生。这决定了我一生的活动。从那以后,六十年
来,我从事研究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与文
章写作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感情一受到剧烈的震
动,所谓“心血来潮”,则立即拿起笔来,写点什
么。至今已到垂暮之年,仍然是积习难除,锲而
不舍。这同董先生的影响是绝对分不开的。我对
董先生的知己之感,将伴我终生了。
高中毕业以后,到北京来念了四年大学,又回
到母校济南高中教了一年国文,然后在欧洲呆了
将近十一年, 年才回到祖国。在这长达二十
多年的时间内,我一直没有同董秋芳先生通过
信,也完全不知道他的情况。五十年代初,在民
盟的一次会上,完全出我意料之外,我竟见到了
第 244 页
董先生。看那样子,他已垂垂老矣。我激动得说
不出话来 ,他也非常激动。 但是我平生有一个弱
点: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感情。董先生看来也是如
此。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揣着一把火,表面上却颇
淡漠,大有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概了。
我生平还有一个弱点,我曾多次提到过,这就
是我不喜欢拜访人。这两个弱点加在一起,就产
生了致命的后果:我同我平生感激最深、敬意最
大的老师的关系,看上去有点若即若离了。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董先生退休了,离开北
京回到了老家绍兴。这时候大概正处在十年浩劫
期间,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顾不暇,没
有余裕来想到董先生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听说董先生已经作古。乍
听之下,心里震动得非常剧烈。一霎时,心中几
十年的回忆、内疚、苦痛,蓦地抖动起来。我深自
怨艾,痛悔不已。然而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法挽
回。看来我只能抱恨终天了。
我虽然研究佛教,但是从来不相信什么生死
轮回,再世转生。可是我现在真想相信一下。我
自己屈指计算了一下,我这一辈子基本上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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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人,坏事干过一点,但并不影响我的功德。下
一生,我不敢也不愿奢望转生为天老爷,但我定
能托生为人,不至走入畜生道。董先生当然能转
生为人,这不在话下。等我们两个隔世相遇的时
候,我相信,我的两个弱点经过地狱的磨练已经
克服得相当彻底,我一定能向他表露我的感情,
一定常去拜访他,做一个程门立雪的好弟子。
然而,这一些都是可能的吗?这不是幻想又
是什么呢?“他生未卜此生休”。我怅望青天,眼
睛里溢满了泪水。
第 246 页
老舍先生含冤逝世已经二十多年了。在这一
段相当长的时间内,我经常想到他,想到的次数
远远超过我认识他以后直至他逝世的三十多年。
每次想到他,我都悲从中来。我悲的是中国失去
一个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正直的大作家,我自
己失去一位从年龄上来看算是师辈的和蔼可亲的
老友。目前,我自己已经到了晚年,我的内心再
也承受不住这一份悲痛,我也不愿意把它带着离
开人间。我知道,原始人是颇为相信文字的神秘
力量的,我从来没有这样相信过。但是,我现在
宁愿作一个原始人,把我的悲痛和怀念转变成文
字,也许这悲痛就能突然消逝掉,还我心灵的宁
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我从高中时代起,就读老舍先生的著作,什么
《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我都读过。
第 247 页
到了大学以后,以及离开大学以后,只要他有新
作出版,我一定先睹为快,什么《离婚》、《驼骆祥
子》等等,我都认真读过。最初,由于水平的限
制,他的著作我不敢说全都理解。可是我总觉
得,他同别的作家不一样。他的语言生动幽默,
是地道的北京话,间或也夹上一点山东俗语。他
没有许多作家那种忸怩作态让人读了感到浑身难
受的非常别扭的文体,一种新鲜活泼的力量跳动
在字里行间。他的幽默也同林语堂之流的那种着
意为之的幽默不同。总之,老舍先生成了我毕生
最喜爱的作家之一,我对他怀有崇高的敬意。
但是,我认识老舍先生却完全出于一个偶然
的机会。三十年代初,我离开了高中,到清华大
学来念书。当时老舍先生正在济南齐鲁大学教
书。济南是我的老家,每年暑假我都回去。李长
之是济南人,他是我的唯一的一个小学、中学、大
学“三连贯 的同学。有一年暑假,他告诉我,他
要在家里请老舍先生吃饭,要我作陪。在旧社
会,大学教授架子一般都非常大,他们与大学生
之间宛然是两个阶级。要我陪大学教授吃饭,我
真有点受宠若惊。及至见到老舍先生,他却全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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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大学教授。他谈吐自然,蔼
然可亲,一点架子也没有,特别是他那一口地道
的京腔,铿锵有致,听他说话,简直就像是听音
乐,是一种享受。从那以后,我们就算是认识了。
以后是激烈动荡的几十年。我在大学毕业以
后,在济南高中教了一年国文,就到欧洲去了,一
住就是十一年。中国胜利了,我才回来,在南京
住了一个暑假。夜里睡在国立编译馆长之的办公
桌上;白天没有地方呆,就到处云游,什么台城、
玄武湖、莫愁湖等等,我游了一个遍。老舍先生
好像同国立编译馆有什么联系。我常从长之口中
听到他的名字。但是没有见过面。到了秋天,我
也就离开了南京,乘海船绕道秦皇岛,来到北平。
以后又是更为激烈震荡的三年。用美式装备
武装到牙齿的国民党反动军队,被彻底消灭。蒋
介石一小撮逃到台湾去了。中国人民苦斗了一百
多年,终于迎来了解放的春天。我们这一群知识
分子都亲身感受到,我们确实已经站起来了。就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在当时所谓故都又会见了老
舍先生,上距第一次见面已经有二十多年了。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我们重逢时的情景。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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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却清晰地记得起五十年代初期召开的一次汉
语规范化会议时的情景。当时语言学界的知名人
士,以及曲艺界的名人,都被邀请参加,其中有侯
宝林、马增芬姊妹等等。老舍先生、叶圣陶先生、
罗常培先生、吕叔湘先生、黎锦熙先生等等都参
加了。这是解放后语言学界的第一次盛会。当时
还没有达到会议成灾的程度,因此大家的兴致都
很高,会上的气氛也十分亲切融洽。
有一天中午,老舍先生忽然建议,要请大家吃
一顿地道的北京饭。大家都知道,老舍先生是地
道的北京人,他讲的地道的北京饭一定会是非常
地道的,都欣然答应。老舍先生对北京人民生活
之熟悉,是众所周知的。有人戏称他为“北京土
地”。他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他能一个
人坐在大酒缸旁,同洋车夫、旧警察等旧社会的
“下等人”,开怀畅饮,亲密无间,宛如亲朋旧友,
谁也感觉不到他是大作家、名教授、留洋的学士。
能做到这一步的,并世作家中没有第二人。这样
一位老北京想请大家吃北京饭,大家的兴致哪能
不高涨起来呢?商议的结果是到西四砂锅居去吃
白煮肉,当然是老舍先生做东。他同饭馆的经理
第 250 页
一直到小伙计都是好朋友,因此饭菜极佳,服务
周到。大家尽兴地饱餐了一顿。虽然是一顿简单
的饭,然而却令人毕生难忘。当时参加宴会今天
还健在的叶老、吕先生大概还都记得这一顿饭
吧。
还有一件小事,也必须在这里提一提。忘记
了是哪一年了,反正我还住在城里翠花胡同没有
搬出城外。有一天,我到东安市场北门对门的一
家著名的理发馆里去理发,猛然瞥见老舍先生也
在那里,正躺在椅子上,下巴上白糊糊的一团肥
皂泡沫,正让理发师刮脸。这不是谈话的好时
机,只寒暄了几句,就什么也不说了。等我坐在
椅子上时,从镜子里看到他跟我打招呼,告别,看
到他的身影走出门去。我理完发要付钱时,理发
师说:老舍先生已经替我付过了。这样芝麻绿豆
的小事殊不足以见老舍先生的精神;但是,难道
也不足以见他这种细心体贴人的心情吗?
老舍先生的道德文章,光如日月,巍如山斗,
用不着我来细加评论,我也没有那个能力。我现
在写的都是一些小事。然而小中见大,于琐细中
见精神,于平凡中见伟大,豹窥一斑,鼎尝一脔,
第 251 页
不也能反映出老舍先生整个人格的一个缩影吗?
中国有一句俗话:“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一
句话道出了一个真理。一个人除非万不得已决不
会自己抛掉自己的生命。印度梵文中“死”这个
动词,变化形式同被动态一样。我一直觉得非常
有趣,非常有意思。印度古代语法学家深通人
情,才创造出这样一个形式。死几乎都是被动
的。有几个人主动地去死呢?老舍先生走上自沉
这一条道路,必有其不得已之处。有人说,人在
临死前总会想到许多许多东西的,他会想到自己
的一生的。可惜我还没有这个经验,只能在这里
胡思乱想。当老舍先生徘徊在湖水岸边决心自沉
时,眼望湖水茫茫,心里悲愤填膺,唤天天不应,
唤地地不答,悠悠天地,仿佛只剩下自己孤身一
人,他会想到自己的一生吧!这一生是忠诚于祖
国、忠诚于人民的一生,然而到头来却落到这等
地步。为什么呢?究竟是为什么呢?如果自己留
在美国不回来,着书立说,优游自在,洋房、汽车、
声名禄利,无一缺少,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说不
定能寿登耄耋,富埒王侯。他不是为了热爱自己
的祖国母亲,才毅然历尽艰辛回来的吗?是今天
第 252 页
祖国母亲无法庇护自己那远方归来的游子了呢?
还是不愿意庇护了呢?我猜想,老舍先生决不会
埋怨自己的祖国母亲,祖国母亲永远是可爱的,
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可爱的。他也决不会后悔回来
的。但是,他确实有一些问题难以理解,他只有
横下一条心,一死了之。这样的问题,我们今天
又有谁能够理解呢?我想,老舍先生还会想到自
己院子里种的柿子树和菊花。他当然也会想到自
己的亲人,想到自己的朋友。所有这一些都是十
分美好可爱的。对于这一些难道他就一点也不留
恋吗?决不会的,决不会的。但是,有一种东西
梗在他的心中,像大毒蛇缠住了他,他只能纵身
一跳,投入波心,让弥漫的湖水给自己带来解脱
了 。
两千多年以前,屈原自沉于汨罗江。他行吟
泽畔,心里想的恐怕同老舍先生有类似之处吧。
他想到:“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
鸣”。他又想到:“世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
独醒”。难道老舍先生也这样想过吗?这样的问
题,有谁能够答复我呢?恐怕到了地球末日也没
有人能答复了。 我在泪眼模糊中,看到老舍先生
第 253 页
戴着眼镜,在和蔼地对我笑着;我耳朵里仿佛听
到了他那铿锵有节奏的北京话。我浑身颤抖,连
灵魂也在剧烈地震动。
呜呼!我欲无言。
一九八七年十月一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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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清华园已经五十多年了,但是我经常想
到她。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清华的四年学习生
活。如果没有清华母亲的哺育,我大概会是一事
无成的。
在三十年代初期,清华和北大的门坎是异常
高的。往往有几千学生报名投考,而被录取的还
不到十分甚至二十分之一。因此,清华学生的素
质是相当高的,而考上清华,多少都有点自豪感。
我当时是极少数的幸运儿之一,北大和清华
我都考取了。经过了一番艰苦的思考,我决定入
清华。原因也并不复杂,据说清华出国留学方便
些。我以后没有后悔。清华和北大各有其优点,
清华强调计划培养,严格训练;北大强调兼容并
包,自由发展,各极其妙,不可偏执。
在校风方面,两校也各有其特点。清华校风
第 255 页
我想以八个字来概括:清新、活泼、民主、向上。
我只举几个小例子。新生入学,第一关就是“拖
的音译。意尸”,这是英文字 思是,新生在报
到前必须先到体育馆,旧生好事者列队在那里对
新生进行“拖尸”。办法是,几个彪形大汉把新生
的两手、两脚抓住,举了起来,在空中摇晃几次,
然后抛到垫子上,这就算是完成了手续,颇有点
像《水浒传》上提到的杀威棍。墙上贴着大字标
语:“反抗者入水!”游泳池的门确实在敞开着。
我因为有同乡大学篮球队长许振德保驾,没有被
“拖尸”。至今回想起来,颇以为憾:这个终生难
遇的机会轻轻放过,以后想补课也不行了。
这个从美国输入的“舶来品”,是不是表示旧
生“虐待”新生呢?我不认为是这样。我觉得,这
里面并无一点敌意,只不过是对新伙伴开一点玩
笑,其实是充满了友情的。这种表示友情的美国
方式,也许有人看不惯,觉得洋里洋气的。我的
看法正相反。我上面说到清华校风清新和活泼,
就是指的这种“拖尸”还有其他一些行动。
我为什么说清华校风民 我也举一个小主呢?
例子。当时教授与学生之间有一条鸿沟,不可逾
第 256 页
越。教授每月薪金高达三四百元大洋,可以购买
面粉二百多袋,鸡蛋三四万个。他们的社会地位
极高,往往目空一切,自视高人一等。学生接近
他们比较困难。但这并不妨碍学生开教授的玩
笑。开玩笑几乎都在《清华周刊》上。这是一份
由学生主编的刊物,文章生动活泼,而且图文并
茂。现在著名的戏剧家孙浩然同志,就常用“古
巴”的笔名在《周刊》上发表漫画。有一天,俞平
伯先生忽然大发豪兴,把脑袋剃了个净光,大摇
大摆,走上讲台,全堂为之愕然。几天以后,《周
刊》上就登出了文章,讽刺俞先生要出家当和尚。
第二件事情是针对吴雨僧(宓)先生的。他正
教我们“中西诗之比较”这一门课。在课堂上,他
把自己的新作《空轩》十二首诗印发给学生。这
十二首诗当然意有所指,究竟指的是什么?我们
说不清楚。反正当时他正在多方面地谈恋爱,这
些诗可能与此有关。他热爱毛彦文是众所周知
的。他的诗句:“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
惊闻”,是夫子自道。《空轩》诗发下来不久,校刊
上就刊出了一首七律今译,我只记得前一半:
第 257 页
一见亚北貌似花,
顺着秫秸往上爬。
单独进攻忽失利,
跟踪钉梢也挨刷。
最后一句是:“椎心泣血叫妈妈”。诗中的人物呼
之欲出,熟悉清华今典的人都知道是谁。
学生同俞先生和吴先生开这样的玩笑,学生
觉得好玩,威严方正的教授也不以为件。这种气
氛我觉得很和谐有趣。你能说这不民主吗?这样
的琐事我还能回忆起一些来,现在不再啰嗦了。
清华学生一般都非常用功,但同时又勤于锻
炼身体。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图书馆中几乎空无
一人,而体育馆内则是人山人海,著名的“斗牛”
正在热烈进行。操场上也挤满了跑步、踢球、打
球的人。到了晚饭以后,图书馆里又是灯火通
明,人人伏案苦读了。
根据上面谈到的各方面的情况,我把清华校
风归纳为八个字:清新、活泼、民主、向上。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学习了整整四个年
头,其影响当然是非同小可的。至于清华园的景
第 258 页
色,更是有口皆碑,而且四时不同:春则繁花烂
漫,夏则藤影荷声,秋则枫叶似火,冬则白雪苍
松。其他如西山紫气,荷塘月色,也令人忆念难
忘。
现在母校八十周年了。我可以说是与校同
寿。我为母校祝寿,也为自己祝寿。我对清华母
亲依恋之情,弥老弥浓。我祝她长命千岁,千岁
以上。我祝自己长命百岁,百岁以上。我希望在
清华母亲百岁华诞之日,我自己能参加庆祝。
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二日
第 259 页
这篇文章我几年前就已经动笔写了。但是只
起了个头,再也没有写下去,宛如一只断了尾巴
的蜻蜓。难道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写的吗?难道
说我没有什么激情吗?都不是,原因正相反。我
要写的东西太多,我的激情也太充沛,以致我踟
蹰迟疑,不知如何下笔。现在我由于一个偶然的
机会,又来到了香港,住在山顶上的一座高楼上,
开窗见海,混混茫茫,渺无涯际。我天天早晨起
来,总要站在窗前看海。我凝眸远眺,心飞得很
远很远,多次飞越大海,飞到东瀛, 佑厚飞到室伏
一家那里,我再也无法遏止我这写作的欲望了。
我认识室伏佑厚先生一家,完全是一件偶然
的事,约在十年前,室伏先生的二女儿法子和他
的大女婿三友量顺博士到北大来参观,说是要见
我。见就见吧。我们会面了。我的第一个印象是
第 260 页
异常好的:两个年轻人都温文尔雅,一举一动,有
规有矩。当天晚上,他们就请我到北海仿膳去,
室伏佑厚先生在那里大宴宾客。我这是第一次同
室伏先生见面,我觉得他敦厚诚悫,精明内含,印
象也是异常好的。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其实我
们之间共同的东西并不多,各人的专行也相距千
里,岁数也有差距。这样两个人成为朋友,实在
不大容易解释。佛家讲究因缘,难道这就是因缘
吗 ?
实事求是的解释也并非没有。 年,日本
前首相石桥湛山先生来中国同周恩来总理会面,
商谈中日建交的问题。室伏佑厚先生是石桥的私
人秘书。他可以说是中日友谊的见证人。也许是
在这之前他已经对中国人民就怀有好感,也许是
在这之后,我无法也无须去探讨。总之,室伏先
生从此就成了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在过去的三十
年内,他来中国已经一百多次了。他大概是把我
当成中国人民某一方面的一个代表者。他的女婿
三友量顺先生是研究梵文的,研究佛典的。这也
许是原因之一吧。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们从此就往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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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室伏先生第一次邀请我访问日本。在日
本所有的费用都由他负担。他同法子和三友亲自
驱车到机场去迎接我们。我们下榻新大谷饭店。
我在这里第一次会见了日本梵文和佛学权威、蜚
声世界学林的东京大学教授中村元博士。他著作
等身,光是选集已经出版了二十多巨册。他虽然
已是皤然一翁,但实际上还小我一岁。有一次,
在箱根,我们笔谈时,他在纸上写了四个字:“以
兄事之”,指的就是我。我们也成了朋友。据说
他除了作学问以外,对其他事情全无兴趣,颇有
点书呆子气。他出国旅行,往往倾囊购书,以致
经济拮据。但是他却乐此不疲。有一次出国,他
夫人特别叮嘱,不要乱买书。他满口应允。回国
时确实没有带回多少书。他夫人甚为宽慰。然而
不久,从邮局寄来的书就联翩而至,弄得夫人哭
笑不得。
我们在万丈红尘的东京住了几天以后,室伏
先生就同法子和三友亲自陪我们乘新干线特快火
车到京都去参观。中村元先生在那里等我们。京
都是日本故都,各种各样的寺院特别多,大小据
说有一千五百多所。中国古诗:“南朝四百八十
第 262 页
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一个城中有四百八十寺,
数目已经不算小了。但是同日本京都比较起来,
仍然是小巫见大巫。我们在京都主要就是参观这
些寺院,有名的古寺都到过了。在参观一座古寺
时,遇到了一位一百多岁的老和尚。在谈话中,
他常提到李鸿章。我一时颇为吃惊。但是仔细一
想,这位老人幼年时正是李鸿章活动的时期,他
们原来是同时代的人,只是岁数相差有点悬殊而
已。我们在这里参加了日本国际佛教讨论会,会
见了许多日本著名的佛教学者。还会见日本佛教
一个宗派的门主,一个英姿飒爽的年轻的东京大
学的毕业生,给我留下了深刻而亲切的印象。
在参观佛教寺院时,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在
日本当和尚实在是一种福气。寺院几乎都非常宽
敞洁净,楼殿巍峨,佛像庄严,花木扶疏,曲径通
幽,清池如画,芙蕖倒影,幽静绝尘,恍若世外。
有时候风动檐铃,悠扬悦耳,仿佛把我们带到了
另外一个世界去,西方的极乐世界难道说就是这
个样子吗?
中村元先生在大学里是一个谨严的学者,他
客观地研究探讨佛教问题。但是一进入寺院,他
第 263 页
就变成了一个信徒。他从口袋里掏出念珠,匍伏
在大佛像前,肃穆虔诚,宛然另外一个人了。其
间有没有矛盾呢!我看不出。看来二者完全可以
和谐地结合起来的。人生的需要多矣,有一点宗
教需要,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只要不妨碍他对于
社会和国家作出贡献,可以听其自然的。
在日本期间,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箱根之行。
箱根是日本,甚至世界的旅游胜地。我也久仰大
名了。室伏先生早就说过,要我们到箱根去休养
几天。我们从京都回到东京以后,又乘火车到了
一个地方,下车换成缆车,到了芦湖边上,然后乘
轮船渡芦湖来到箱根。记得我们到的时候,天已
经黑下来了。街灯也不是很亮。在淡黄的灯光
中,街上寂静无人。商店已经关上了门,但是陈
列商品的玻璃窗子仍然灯火通明。我们看不清周
围的树木是什么颜色,但是苍翠欲滴的树木的浓
绿,我们却能感觉出来。这浓绿是有层次的,从
淡到 一直到浓得漆黑一团,扑上我们眉头,压浓
心头上我们 。此时,薄雾如白练,伸手就可以抓
到。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遨游在阆苑仙宫
之中。这一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从那以后也没
第 264 页
有过。至今回忆,当时情景,如在眼前。
旅馆的会客厅里则是另一番景象,灯火辉煌,
华筵溢香。室伏先生把他的全家人都邀来了。首
先是他的夫人千津子,然后是他的大女儿、三友
先生的夫人厚子,最后是他的外孙女才不过一岁
多的朋子。我抱过了这一个小女孩儿,她似乎并
不认生,对着我直笑。室伏先生等立刻拍下了这
个镜头,说是要我为他的外孙女儿祝福。这个小
孩子的名字来自中国的一句话:我们的朋友遍天
下。据说还是周总理预先取下来的。这无疑是中
日友好的 年,室伏先生第一桩佳话。到了
二次邀请我访日时,我们又来到了箱根,他又把
全家都找了来。此时厚子已经又生了一个小女
孩:明子。朋子已经三四岁了。岁数大了,长了
知识,见了我反而不像第一次那样坦然了。这也
是很自然的事情,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我同室伏
先生一家两 令人永远度会面,在同一个地方
忘不掉的天堂乐园般的箱根。这是否是室伏先生
有意安排的,我不知道。但是我个人却觉得,这
真是再好不过的安排。在这样一个地方,会见一
家这样的日本朋友,难道这不算是珠联璧合吗?
第 265 页
难道说这不是非常有意义吗?我眼前看到这一个
祖孙三代亲切和睦的日本家庭,脑筋里却不禁又
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我简直想把这两幅
情景连结在一起,又觉得它们本来就是在一起
的。除了增添了一个小女孩外,人还是那一些
人,地方还是那个地方,虽然实际上不是一回事,
但看上去又确乎像是一回事。我一时间真有点迷
离恍惚,然而却满怀喜悦了。
这一次在箱根会面,同上次有一点不同之处,
就是,中村元先生也参加了。这一位粹然儒雅又
带有一点佛气的日本大学者,平常很少参加这样
的集会。这次惠然肯来,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一
种幸福。我们虽然很少谈论佛教和梵学问题,但
是谈的事情却多与此有关。我们有共同的爱好,
所以很容易谈得来。他曾对我说,日文中的“箱
根”,实际上就是中文的“函谷(关)”。我听了很
感兴趣。在箱根这个人间胜境,同这样一位日本
学者在一起生活了几天,确实令我永远难忘。这
两件事情:一件是能来到箱根,第二件是能同中
都出于室伏佑厚村元先生在一起, 先生之赐。因
此,只要我想到室伏一家,就会想到中村元先生;
第 266 页
只要想到中村元先生,就会想到室伏一家。对我
来说,这二者真有点难解难分了。
我最近越来越感觉到,佛家说人生如电光石
火,中国古人说人生如白驹过隙,这两句话意思
一样,确是都非常正确的。我从前很少感觉到
老,从来也不服老。然而,一转瞬间,蓦地发现,
自己已垂垂老矣。室伏先生也已届还历之年,也
算是初入老境了。当我在他这个年龄时,我自认
为还是中年。他的心情怎么样,我没有问过他。
但是,我想,他也会有同样的心情吧。遥望东天,
我潜心默祷,祝他长寿超过百岁!
我同几乎所有的人一样,忙忙碌碌了几十年,
天天面对实际,然而真正抓得到的实际好像并不
多。一切事物几乎都如镜花,似水月,如轻梦,似
白云,什么也抓不住。对待人生,我自认为态度
是积极的,唯物的。我觉得,人有生、老、病、死,
是自然规律,用不着伤春,也用不着悲秋,叹老不
必,嗟贫无由。将来有朝一日离开这个世界时,
我也决不会饮恨吞声。但是,如果能在一切都捉
不住的情况下,能捉住哪怕是小小的一点东西,
抓住一麟半爪,我将会得到极大的安慰。同室伏
第 267 页
佑厚先生一家的交往,我个人认为,就属于这种
极难捉到的东西之一,是异常可贵的。但愿在十
年以后,当我即将进入期颐之年,而室伏先生庆
祝他的古稀华诞时,我们都还能健壮地活在人
间,那时我将会再给他的一家写点什么。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三日写于香港
中文大学会友楼
第 268 页
去年有一天,老友肖离打电话告诉我,从文先
生病危,已经准备好了后事。我听了大吃一惊,
悲从中来。一时心血来潮,提笔写了一篇悼念文
情文并茂。然而,过了几章,自诧为倚马可待,
从天,肖离又告诉我说, 文先生已经脱险回家。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窃笑自己太性急,人
还没去,就写悼文,实在非常可笑。我把那一篇
“杰作”往旁边一丢,从心头抹去了那一件事,稿
子也沉入书山稿海之中,从此“云深不知处”了。
到了今年,从文先生真正去世了。我本应该
写点什么的。可是,由于有了上述一段公案,懒
于再动笔,一直拖到今天。同时我注意到,像沈
先生这样一个人,悼念文章竟如此之少,有点不
太正常,我也有点不平。考虑再三,还是自己披
挂上马吧。
第 269 页
我认识沈先生已经五十多年了。当我还是一
个大学生的时候,我就喜欢读他的作品。我觉
得,在所有的并世的作家中,文章有独立风格的
人并不多见。除了鲁迅先生之外,就是从文先
生。他的作品,只要读上几行,立刻就能辨认出
来,决不含糊。他出身湘西的一个破落小官僚家
庭,年轻时当过兵,没有受过多少正规的教育。
他完全是自学成家。湘西那一片有点神秘的土
地,其怪异的风土人情,通过沈先生的笔而大白
于天下。湘西如果没有像沈先生这样的大作家和
像黄永玉先生这样的大画家,恐怕一直到今天还
是一片充 (没有人了解满了神秘的
的土地)。
我同沈先生打交道,是通过一件不大不小的
事情。丁玲的《母亲》出版以后,我读了觉得有一
些意见要说,于是写了一篇书评,刊登在郑振铎、
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创刊号上。刊出以后,我
听说,沈先生有一些意见。我于是立即写了一封
信给他,同时请郑先生在《文学季刊》创刊号再版
时,把我那一篇书评抽掉。也许就是由于这一个
不能算是太愉快的因缘,我们就认识了。我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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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穷学生,沈先生是著名的作家。社会地
位,虽不能说如云泥之隔,毕竟差一大截子。可
是他一点名作家的架子也不摆,这使我非常感
动。他同张兆和女士结婚,在北京前门外大栅栏
撷英番菜馆设盛大宴席,我居然也被邀请。当时
出席的名流如云。证婚人好像是胡适之先生。
从那以后,有很长的时间,我们并没有多少接
触。我到欧洲去住了将近十一年。他在抗日烽火
中在昆明住了很久,在西南联大任国文系教授。
彼此音问断绝。他的作品我也读不到了。但是,
有时候,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在饥肠辘辘、机
声嗡嗡中,竟会想到他。我还是非常怀念这一位
可爱、可敬、淳朴、奇特的作家。
一直到 年夏天,我回到祖国。这一年的
深秋,我终于又回到了别离了十几年的北平。从
文先生也于此时从云南复员来到北大,我们同在
一个学校任职。当时我住在翠花胡同,他住在中
老胡同,都离学校不远,因此我们也相距很近。
见面的次数就多了起来。他曾请我吃过一顿相当
别致、毕生难忘的饭,云南有名的汽锅鸡。锅是
他从昆明带回来的,外表看上去像宜兴紫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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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雕刻着花卉书法,古色古香,虽系厨房用品,然
却古朴高雅,简直可以成为案头清供,与商鼎周
彝斗艳争辉。
就在这一次吃饭时,有一件小事给我留下了
深刻的印象。当时要解开一个用麻绳捆得紧紧的
什么东西。只需用剪子或小刀轻轻地一剪一割,
就能开开。然而从文先生却抢了过去,硬是用牙
把麻绳咬断。这一个小小的举动,有点粗劲,有
点蛮劲,有点野劲,有点土劲,并不高雅,并不优
美。然而,它却完全透露了沈先生的个性。在达
官贵人、高等华人眼中,这简直非常可笑,非常可
鄙。可是,我欣赏的却正是这一种劲头。我自己
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土包子”,虽然同那一些只会
吃西餐、穿西装、半句洋话也不会讲偏又自认为
是“洋包子”的人比起来,我并不觉得低他们一
等。不是有一些人也认为沈先生是“土包子”吗?
还有一件小事,也使我忆念难忘。有一次我
们到什么地方去游逛,可能是中山公园之类。我
们要了一壶茶。我正要拿起壶来倒茶,沈先生连
忙抢了过去,先斟出了一杯,又倒入壶中,说只有
这样才能把茶味调得均匀。这当然是一件微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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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的小事,然而在琐细中不是更能看到沈先生的
精神吗?
小事过后,来了一件大事:我们共同经历了北
平的解放。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并没有听说,从
文先生有逃跑的打算。他的心情也是激动的,虽
然他并不故做革命状,以达到某种目的,他仍然
是朴素如常。可是噩运还是降临到他头上来。一
个著名的马列主义文艺理论家,在香港出版的一
个进步的文艺刊物上,发表了一篇长文,题目大
概是什么《文坛一瞥》之类,前面有一段相当长的
修饰语。这一位理论家视觉似乎特别发达,他在
文坛上看出了许多颜色。他“一瞥”之下,就把沈
先生“瞥”成了粉红色的小生。我没有资格对这
一篇文章发表意见。但是,沈先生好像是当头挨
了一棒,从此被“瞥”下了文坛,销声匿迹,再也不
写小说了。
一个惯于舞笔弄墨的人,一旦被剥夺了写作
的权利,他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说不清;他有什么
苦恼,我也说不清。然而,沈先生并没有因此而
消沉下去。文学作品不能写,还可以干别的事
嘛。他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他是一个闲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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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他转而研究起中国古代的文物来,什么古纸、
古代刺绣、古代衣饰等等,他都研究。凭了他那
一股惊人的钻研的能力,过了没有多久,他就在
新开发的领域内取得了可喜的成绩。他那一本讲
中国服饰史的书,出版以后,洛阳纸贵,受到国内
外一致的高度的赞扬。他成了这方面权威。他自
己也写章草,又成了一个书法家。
有点讽刺意味的是,正当他手中的写小说的
笔被“瞥”掉的时候,从国外沸沸扬扬传来了消
息,说国外一些人士想推选他作诺贝尔文学奖金
的候选人。我在这里着重声明一句,我们国内有
一些人特别迷信诺贝尔奖金,迷信的劲头,非常
可笑。试拿我们中国没有得奖的那几位文学巨匠
同已经得奖的欧美的一些作家来比一比,其差距
简直有如高山与小丘。同此辈争一日之长,有这
个必要吗!推选沈先生当候选人的事是否进行
过,我不得而知。沈先生怎样想,我也不得而知。
我在这里提起这一件事,只不过把它当作沈先生
一生中一个小小的插曲而已。
我曾在几篇文章中都讲到,我有一个很大的
缺点(优点?),我不喜欢拜访人。有很多可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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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师友,比如我的老师朱光潜先生、董秋芳先生
等等,我对他们非常敬佩,但在他们健在时,我很
少去拜访。对沈先生也一样。偶尔在什么会上,
甚至在公共汽车上相遇,我感到非常亲切,他好
像也有同样的感情。他依然是那样温良、淳朴,
时代的风风雨雨在他身上,似乎没有留下什么痕
迹,说白了就是没有留下伤痕。一谈到中国古代
科技、艺术等等,他就喜形于色,眉飞色舞,娓娓
而谈,如数家珍,天真得像一个大孩子。这更增
加了我对他的敬意。我心里曾几次动过念头:去
看 然而,我始终没有一看这一位可爱的老人吧
行动。现在人天隔绝,想见面再也不可能了。
有生必有死,是大自然的规律。我知道,这个
规律是违抗不得的,我也从来没有想去违抗。古
代许多圣君贤相,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想方设
法,去与这个规律对抗,妄想什么长生不老,结果
却事与愿违,空留下一场笑话。这一点我很清
楚。但是,生离死别,我又不能无动于衷。古人
云:太上忘情。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凡人,无论
如何也做不到忘情的地步,只有把自己钉在感情
的十字架上了。我自谓身体尚颇硬朗,并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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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然而,曾几何时,宛如黄粱一梦,自己已接近
耄耋之年。许多可敬可爱的师友相继离我而去。
此情此景,焉能忘情?现在从文先生也加入了去
者的行列。他一生安贫乐道,淡泊宁静,死而无
憾矣。对我来说,忧思却着实难以排遣。像他这
样一个有特殊风格的人,现在很难找到了。我只
觉得大地茫茫,顿生凄凉之感。我没有别的本
领,只能把自己的忧思从心头移到纸上,如此而
已。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二日写于香港
中文大学会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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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也频,这个在中国近代革命史上和文学史
上宛如夏夜流星一闪即逝但又留下永恒光芒的人
物,知道其名者很多很多,但在脑海中尚能保留
其生动形象者,恐怕就很少很少了。
我有幸是其中的一个。
我初次见到胡先生是六十年前在山东济南省
立高中的讲台上。我当时只有十八岁,是高中三
年级的学生。他个子不高,人很清秀,完全是一
副南方人的形象。此时日军刚刚退出了被占领一
年的济南。国民党的军队开了进来,教育有了改
革。旧日的山东大学附设高中改为省立高中。校
址由绿柳红荷交相辉映的北园搬到车水马龙的杆
石桥来,环境大大地改变了,校内颇有一些新气
象。专就国文这一门课程而谈,在一年前读的还
是《诗经》、《书经》和《古文观止》一类的书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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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完全改为读白话文学作品。作文也由文言文改
为白话文。教员则由前清的翰林、进士改为新文
学家。对于我们这一批年轻的大孩子来说,顿有
耳目为之一新的感觉。大家都兴高采烈了。
高中的新校址是清代的一个什么大衙门,崇
楼峻阁,雕梁画栋,颇有一点威武富贵的气象。
尤其令人难忘的是里面有一个大花园。园子的全
盛时期早已成为往事。花坛不修,水池干涸,小
路上长满了草。但是花木却依然青翠茂密,浓绿
扑人眉宇。到了春天,夏天,仍然开满似锦的繁
花,把这古园点缀得明丽耀目。枝头,丛中时有
鸟鸣声,令人如入幽谷。老师们和学生们有时来
园中漫步,各得其乐。
胡先生的居室就在园门口旁边,常见他走过
花园到后面的课堂中去上课。他教书同以前的老
师完全不同。他不但不讲《古文观止》,好像连新
文学作品也不大讲。每次上课,他都在黑板上大
书:“什么是现代文艺?”几个大字,然后滔滔不绝
地讲了起来,直讲得眉飞色舞,浓重的南方口音
更加难懂了。下一次上课,黑板上仍然是七个大
字:“什么是现代文艺?”我们这一群年轻的大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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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听得简直像着了迷。我们按照他的介绍买了一
些当时流行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书籍。那时
候,“马克思主义”这个词儿是违禁的,人们只说
“普罗文学”或“现代文学”,大家心照不宣,谁也
了解。有几本书的作者我记得名叫弗里茨,以后
再也没见到这个名字。这些书都是译文,非常难
懂。据说是从日文转译的俄国书籍。恐怕日文译
者就不太懂俄文原文,再转为汉文,只能像“天
书”了。我们当然不能全懂,但是仍然怀着朝圣
者的心情,硬着头皮读下去。生吞活剥,在所难
免。然而“现代文艺”这个名词却时髦起来,传遍
了高中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为这古老的建筑增添
了新的光辉。
我们这一批年轻的中学生其实并不真懂什么
“现代文艺”,更不全懂什么叫“革命”。胡先生
在这方面没有什么解释。但是我们的热情却是高
昂的,高昂得超过了需要。当时还是国民党的天
下,学校大权当然掌握在他们手中。国民党最厌
恶、最害怕的就是共产党,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
必欲除之而后快。在这样的气氛下,胡先生竟敢
明目张胆地宣传“现代文艺”,鼓动学生革命,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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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太岁头上动土。国民党对他的仇恨是完全可以
想象的。
胡先生却是处之泰然。我们阅世未深,对此
完全是麻木的。胡先生是有社会经历的人,他应
该知道其中的利害。可是他也毫不在乎。只见他
那清瘦的小个子,在校内课堂上,在那座大花园
中,迈着轻盈细碎的步子,上身有点向前倾斜,匆
匆忙忙,仓仓促促,满面春风,忙得不亦乐乎。他
照样在课堂上宣传他的“现代文艺”,侃侃而谈,
视敌人如草芥,宛如走人没有敌人的敌人阵中。
他不但在课堂上宣传,还在课外进行组织活
动。他号召组织了一个现代文艺研究会,由几个
学生积极分子带头参加,公然在学生宿舍的走廊
上,摆上桌子,贴出布告,昭告全校,踊跃参加。
当场报名、填表,一时热闹得像是过节一样。时
隔六十年,一直到今天,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如在
眼前,当时的笑语声还在我耳畔回荡,留给我的
印象之深,大概可想见了。
有了这样一个组织,胡先生还没有满足,他准
备出一个刊物,名称我现在忘记了。第一期的稿
子中有我的一篇文章,名叫《现代文艺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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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现在完全忘记了,无非是革命,革命,革命之
类。以我当时的水平之低,恐怕都是从“天书”中
生吞活剥地抄来了一些词句,杂凑成篇而已,决
不会是什么像样的文章。
正在这时候,当时蜚声文坛的革命女作家、胡
先生的夫人丁玲女士到了济南省立高中,看样子
是来探亲的。她是从上海去的。当时上海是全国
最时髦的城市,领导全国的服饰的新潮流。丁玲
的衣着非常讲究,大概代表了上海最新式的服
装。相对而言,济南还是相当闭塞淳朴的。丁玲
的出现,宛如飞来的一只金凤凰,在我们那些没
有见过世面的青年学生眼中,她浑身闪光,辉耀
四方。
记得丁玲那时候比较胖,又穿了非常高的高
跟鞋。济南比不了上海,马路坑坑洼洼,高低不
平。高中校内的道路,更是年久失修。穿平底鞋
走上去都不太牢靠,何况是高跟鞋。看来丁玲就
遇上了“行路难”的问题。胡先生个子比丁玲稍
矮,夫人“步履维艰”,有时要扶着胡先生才能迈
步。我们这些年轻的学生看了这情景,觉得非常
有趣。我们就窃窃私议,说胡先生成了丁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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杖。我们其实不但毫无恶意,而且是充满了敬意
的。在我们心中真觉得胡先生是一个好丈夫,因
此对他更增加了崇敬之感,对丁玲我们同样也是
尊敬的。
不管胡先生怎样处之泰然,国民党却并没有
睡觉。他们的统治机器当时运转得还是比较灵
的。国民党对抗大清帝国和反动军阀有过丰富的
斗争经验,老谋深算,手法颇多。相比之下,胡先
生这个才不过二十多岁的真正的革命家,却没有
多少斗争经验,专凭一股革命锐气,革命斗志超
过革命经验,宛如初生的犊子不怕虎一样,头顶
青天,脚踏大地,把活动都摆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确实值得尊敬。但是,勇则勇矣,面对强大的
掌握大权的国民党,是注定要失败的。这一点,
我始终不知道,胡先生是否意识到了。这个谜将
永远成为一个谜了。
事情果然急转直下。有一天,国文课堂上见
到的不再是胡先生那瘦小的身影,而是一位完全
陌生的老师。全班学生都为之愕然。小道消息
说,胡先生被国民党通缉,连夜逃到上海去了。
年,他就同柔石等四人在上海到了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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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国民党逮捕,秘密杀害,身中十几枪。当时他
只有二十八岁。
鲁迅先生当时住在上海,听到这消息以后,他
怒发冲冠,拿起如椽巨笔,写了这样一段话:“我
们现在以十分的哀悼和铭记,纪念我们的战死
者,也就是要牢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历史
的第一页,是同志的鲜血所记录,永远在显示敌
人的卑劣的凶暴和启示我们的不断的斗争。”
二心集》)这一段话在当时真能掷地作金石声。
胡先生牺牲到现在已经六十年了。如果他能
活到现在,也不过八十七八岁,在今天还不算是
太老,正是“余霞尚满天”的年龄,还是大有可为
的。而我呢,在这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内,经历
了极其曲折复杂的行程,天南海北,神州内外,高
山大川,茫茫巨浸;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
桥,在“空前的十年”中,几乎走到穷途。到了今
天,我已由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中学生变成了皤然
一翁,心里面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但是胡先生
的身影忽然又出现在眼前,我有点困惑。我真愿
意看到这个身影,同时却又害怕看到这个身影,
我真有点诚惶诚恐了。我又担心,等到我这一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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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同这个世界告别以后,脑海中还能保留胡先生
身影者,大概也就要完全彻底地从地球上消逝
了。对某一些人来说,那将是一个永远无法弥补
的损失。在这里,我又有点欣慰:看样子,我还不
会在短期中同地球“拜拜”。只要我在一天,胡先
生的身影就能保留一天。愿这一颗流星的光芒尽
可能长久地闪耀下去。
一九九 年二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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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生先生离开我们,走了。对我来说,这噩耗
既在意内,又出意外。约摸三四个月以前,我曾
到医院去看过他,实际上含有诀别的意味。但
是,过了不久,他又奇迹般地出了院。后来又听
说,他又住了进去。以九十五周岁的高龄,对医
院这样几出几进。最后终于永远离开了医院,也
离开了我们。难道说这还不是意内之事吗?
可是芝生先生对自己的长寿是充满了信心
的。他在八八自寿联中写道:
何止于米?相期以茶。
胸怀四化,寄意三松。
米寿指八十八岁,茶寿指一百零八岁。他活到九
十五岁,离茶寿还有十三年,当然不会满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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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中国文化书院准备为他庆祝九十五岁诞
辰,并举办国际学术讨论会。他坚持要到今年九
十五周岁时举办。可见他信心之坚。他这种信心
也感染了我们。我们都相信,他会创造奇迹的。
今年的庆典已经安排妥帖,国内外请柬都已发
出,再过一个礼拜,就要举行了。可惜他偏在此
时离开了我们。使庆祝改为悼念。不说这是意外
又是什么呢?
在芝生先生弟子一辈的人中,我可能是接触
到冯友兰这个名字的最 年,我在济早的人。
南一所高中读书。这是一所文科高中。课程中除
了中外语文、历史、地理、心理、伦理、《诗经》、
《书经》等等以外,还有一门人生哲学,用的课本
就是芝生先生的《人生哲学》。我当时只有十五
岁,既不懂人生,也不懂哲学。但是对这一门课
的内容,颇感兴趣。从此芝生先生的名字,就深
深地印在我的心中。我认为,他是一个高不可攀
的大人物。屈指算来,现在已有六十四年了。
后来,我考进了清华大学,入西洋文学系。芝
生先生是文学院长。当时清华大学规定,文科学
生必须选一门理科的课,逻辑学可以代替。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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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有可能选芝生先生的课,临时改变主意,选了
金岳霖先生的课。因此我一生没有上过芝生先生
的课。在大学期间,同他根本没有来往,只是偶
尔听他的报告或者讲话而已。
时过境迁,我大学毕业后,当了一年高中国文
教员,到欧洲去飘泊了将近十一年。抗日战争
后,回到了祖国。由于陈寅恪先生的介绍,到北
大来工作。这时芝生先生从大后方复员回到北
平,仍然在清华任教。我们没有接触的机会。只
是偶尔从别人口中得知芝生先生在西南联大时的
情况,也有过一些议论。这在当时是难以避免
的。至于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去探究了。
不久就迎来了解放。据我的推测,芝生先生
本来有资格到台湾去的。然而他留下没走,同我
们共同度过了一段既感到光明、又感到幸福的时
刻。至于他是怎样想的,我完全不知道。不管怎
样,他的朋友和弟子们从此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这却是事实。他曾给毛泽东同志写过一封信,毛
回覆了一封比较长的信。十年浩劫期间,我听他
亲口读过。他当时是异常激动的。此是后话,这
里暂且不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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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国政府组成了一个文化代表团,应邀
赴印度和缅甸访问。这是新中国开国后第一个比
较大型的出访代表团。团员中颇有一些声誉卓
著、有代表性的学者、文学家和艺术家。丁西林
任团长,郑振铎、陈翰笙、钱伟长、吴作人、常书
鸿、张骏祥、周小燕等等,以及芝生先生都是团
员,我也滥竽其中。秘书长是刘白羽。因为这个
团很重要,周总理亲自关心组团的工作,亲自审
查出 年整个夏天,国展览的图片。记得是
我们都在做准备工作,最费事的是画片展览。我
们到处拍摄、搜集能反映新中国新气象的图片,
最后汇总在故宫里面的一个大殿里,满满的一屋
子,请周总理最后批准。我们忙忙碌碌,过了一
个异常紧张但又兴奋愉快的夏天。
那一年国庆节前,我们到了广州,参加了观礼
活动。我们在广州又住了一段时间,将讲稿或其
他文件译为英文,做好最后的准备工作。此时,
广州解放时间不长,国民党的飞机有时还来骚
扰,特务活动也时有所闻。我们出门,都有便衣
怀藏手枪的保安人员跟随,暗中加以保护。我们
一切都准备好后,便乘车赴香港,换乘轮船,驶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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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甸,开始了对天竺和缅甸的、长达几个月的长
征。
从此以后,我们全团十几个人就马不停蹄,跋
山涉水,几乎是一天换一个新地方,宛如走马灯
一般,脑海里天天有新印象,眼前时时有新光景,
乘船,乘汽车,乘火车、乘飞机,几乎看尽了春、
夏、秋、冬四季风光,享尽了印缅人民无法形容的
热情的款待。我不能忘记,我们曾在印度洋的海
船上,看飞鱼飞跃。晚上在当空的皓月下,面对
浩渺蔚蓝的波涛,追怀往事。我不能忘记,我们
在印度闻名世界的奇迹泰姬陵上欣赏“琼楼玉宇
景。我不能忘记,高处不胜寒”的奇 我们在亚洲
大陆最南端科摩林海角沐浴大海,晚上共同招待
在黑暗中摸黑走八十里路、目的只是想看一看中
国代表团的印度青年。我不能忘记,我们在佛祖
释迦牟尼打坐成佛的金刚座旁留连瞻谒,我从印
度空军飞机驾驶员手中接过几片菩提树叶,而芝
生先生则用口袋装了一点金刚座上的黄土。我不
能忘记,我们在金碧辉煌的土邦王公的天方夜谭
般的宫殿里,共同享受豪华晚餐,自己也仿佛进
入了童话世界。我不能忘记,在缅甸茵莱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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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缅甸船主独脚划船。我不能忘记,我们在加尔
各答开着电风扇,啃着西瓜,度过新年。我不能
忘记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怎么说也是说不完的。
一想起印缅之行,我脑海里就成了万花筒,光怪
陆离,五彩缤纷。中间总有芝生先生的影子在,
他长须飘胸,道貌岸然。其他团员也都各具特
点,令人忆念难忘。这情景,当时已道不寻常,何
况现在事后追思呢?
根据解放后一些代表团出国访问的经验,在
团员与团员之间的关系方面,往往可以看出三个
阶段。初次聚在一起时,大家都和和睦睦,客客
气气。后来逐渐混熟了,渐渐露出真面目,放言
无忌。到了后期,临解散以前,往往又对某一些
人心怀不满,胸有芥蒂。这个三段论法,真有点
厉害,常常真能兑现。
但是,我们的团却不是这个样子。
我们自始至终,都是能和睦相处的。我们团
中还产生了一对情侣,后来有情人终成了眷属。
可见气氛之融洽。在所有的团员和工作人员中,
最活跃的是郑振铎先生。他身躯高大魁梧,说话
声音宏亮。虽然已经渐入老境,但不失其赤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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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他同谁都谈得来,也喜欢开个玩笑,而最爱
抬杠。团中爱抬杠者,大有人在。代表团成立了
一个抬杠协会,简称杠协。大家想选一个会长,
领袖群伦。于是月旦群雄,最后觉得郑先生喜抬
杠,而不自知其为抬杠,已经达到抬杠圣境,圆融
无碍。大家一致推选他为杠协会长。在他领导之
下,团中杠业发达,皆大欢喜。
郑先生同芝生先生年龄相若,而风格迥异。
芝生先生看上去很威严,说话有点口吃。但有时
也说点笑话,足证他是一个懂得幽默的人。郑先
生开玩笑的对象往往就是芝生先生。他经常喊芝
生先生为“大胡子”,不时说些开玩笑的话。有一
次,理发师正给芝生先生刮脸,郑先生站在旁边
起哄,连声对理发师高呼:“把他的络腮胡子刮
掉!”理发师不知所措,一失手,真把胡子刮掉一
块。这时候,郑先生大笑,旁边的人也陪着哄笑。
然而芝生先生只是微微一笑,神色不变,可见先
生的大度包容的气概。《世说新语》载:“王子猷、
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
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
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芝生先生的神宇有
第 291 页
点近似子敬。
上面举的只是一件微末小事。但是由小可以
见大。总之,我们的代表团就是在这种熟悉而不
亵渎、亲切而互相尊重的气氛中,共同生活了半
年。我得以认识芝生先生,也是在一段时期内的
事。屈指算来,到现在也近四十年了。
对于芝生先生的专门研究领域,中国哲学史,
我几乎完全是一个门外汉,不敢胡言乱语。但是
他治中国哲学史的那种坚韧不拔的精神,我却是
能体会到的,而且是十分敬佩的。为了这一门学
问,他不知遭受了多少批判。他提倡的道德抽象
继承论,也同样受到严厉的诡辩式的批判。但
是,他能同时在几条战线上应战,并没有被压垮。
他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不惜以今日之我非昨日
之我,经常在修订他的《中国哲学史》,我说不清
已经修订过多少次了。我相信,倘若能活到一百
零八岁,他仍然是要继续修订的。只是这一点精
神,难道还不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吗?
芝生先生走过了九十五年的漫长的人生道
路。九十五岁几乎等于一个世纪。自从公元建立
后,至今还不到二十个世纪。芝生先生活了公元
第 292 页
的二十分之一,时间够长的了。他一生经历了清
代、民国、洪宪、军阀混乱、国民党统治、抗日战
争,一直迎来了解放。道路并不总是平坦的,有
阳关大道,也有独木小桥,曲曲折折,坎坎坷坷。
然而芝生先生以他那奇特的乐观精神和适应能
力,不断追求真理,追求光明,忠诚于自己的学术
事业,热爱祖国,热爱祖国的传统文化,终于走完
了人生长途,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我们可
以说是他晚节善终,大节不亏。他走了一条中国
老知识分子应该走的道路。在他身上,我们是可
以学习到很多东西的。
芝生先生!你完成了人生的义务,掷笔去逝,
把无限的怀思留给了我们。
芝生先生!你度过漫长疲劳的一生,现在是
应该休息的时候了。你永远休息吧!
一九九 年十二月三日
第 293 页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能活到八十岁;如今竟然
活到了八十岁,然而又一点也没有八十岁的感
觉。岂非咄咄怪事!
我向无大志,包括自己活的年龄在内。我的
父母都没能活过五十;因此,我自己的原定计划
是活到五十。这样已经超过了父母,很不错了。
不知怎么一来,宛如一场春梦,我活到了五十岁。
那时正值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我流年不利,颇挨
了一阵子饿。但是,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在
二次世界大战时,我正在德国,我经受了而今难
以想象的饥饿的考验,以致失去了饱的感觉。我
们那一点灾害,同德国比起来,真如小巫见大巫;
我从而顺利地度过了那一场灾难,而且我当时的
精神面貌是我一生最好的时期,一点苦也没有感
觉到,于不知不觉中冲破了我原定的年龄计划,
第 294 页
度过了五十岁大关。
五十一过,又仿佛一场春梦似地,一下子就到
了古稀之年,不容我反思,不容我踟蹰。其间跨
越了一个十年浩劫。我当然是在劫难逃,被送进
牛棚。我现在不知道应当感谢哪一路神灵:佛
祖、上帝、安拉;由于一个万分偶然的机缘,我没
有走上绝路,活下来了。活下来了,我不但没有
感到特别高兴,反而时有悔愧之感在咬我的心。
活下来了,也许还是有点好处的。我一生写作翻
译的高潮,恰恰出现在这个期间。原因并不神
秘:我获得了余裕和时间。在浩劫期间,我被打
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后来不打不骂了,我却
变成了“不可接触者”。在很长时间内,我被分配
挖大粪,看门房,守电话,发信件。没有以前的会
议,没有以前的发言。没有人敢来找我,很少人
有勇气同我谈上几句话。一两年内,没收到一封
信。我服从任何人的调遣与指挥。只敢规规矩
矩,不敢乱说乱动。然而我的脑筋还在,我的思
想还在,我的感情还在,我的理智还在。我不甘
心成为行尸走肉,我必须干点事情。二百多万字
的印度大史诗《罗摩衍那》,就是在这时候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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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雪夜闭门写禁文”,自谓此乐不减羲皇上
人。
又仿佛是一场缥缈的春梦,一下子就活到了
今天,行年八十矣,是古人称之为耄耋之年了。
倒退二三十年,我这个在寿命上胸无大志的人,
偶尔也想到耄耋之年的情况:手拄拐杖,白须飘
胸,步履维艰,老态龙钟。自谓这种事情与自己
无关,所以想得不深也不多。哪里知道,自己今
天就到了这个年龄了。今天是新年元旦。从夜里
零时起,自己已是不折不扣的八十老翁了。然而
这老景却真如古人诗中所说的“青霭入看无”,我
看不到什么老景。看一看自己的身体,平平常
常,同过去一样。看一看周围的环境,平平常常,
同过去一样。金色的朝阳从窗子里流了进来,平
平常常,同过去一样。楼前的白杨,确实粗了一
点,但看上去也是平平常常,同过去一样。时令
正是冬天,叶子落尽了;但是我相信,它们正蜷缩
在土里,做着春天的梦。水塘里的荷花只剩下残
叶,“留得残荷听雨声”,现在雨没有了,上面只有
白皑皑的残雪。我相信,荷花们也蜷缩在淤泥
中,做着春天的梦。总之,我还是我,依然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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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的一切也依然是过去的一切⋯⋯。
我是不是也在做着春天的梦呢?我想,是的。
我现在也处在严寒中,我也梦着春天的到来。我
相信英国诗人雪莱的两句话:“既然冬天已经到
了,春天还会远吗?”我梦着楼前的白杨重新长出
了浓密的绿叶;我梦着池塘里的荷花重新冒出了
淡绿的大叶子;我梦着春天又回到了大地上。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八十”这个数目字竟
有这样大的威力,一种神秘的威力。“自己已经
八十 ”我吃惊地暗自思忖。它逼迫着我向岁了
前看一看,又回头看一看。向前看,灰濛濛的一
团,路不清楚,但也不是很长。确实没有什么好
看的地方。不看也罢。
而回头看呢,则在灰濛濛的一团中,清晰地看
到了一条路,路极长,是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
这条路的顶端是在清平县的官庄。我看到了一片
灰黄的土房,中间闪着苇塘里的水光,还有我大
奶奶和母亲的面影。这条路延伸出去,我看到了
泉城的大明湖。这条路又延伸出去,我看到了水
木清华,接着又看到德国小城哥廷根斑斓的秋
色,上面飘动着我那母亲似的女房东和祖父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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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教授的面影。路陡然又从万里之外折回到神州
大地,我看到了红楼,看到了燕园的湖光塔影。
令人泄气而且大煞风景的是,我竟又看到了牛棚
的牢头禁子那一副牛头马面似的狞恶的面孔。再
看下去,路就缩住了,一直缩到我的脚下。
在这一条十分漫长的路上,我走过阳关大道,
也走过独木小桥。路旁有深山大泽,也有平坡宜
人;有杏花春雨,也有塞北秋风;有山重水复,也
有柳暗花明;有迷途知返,也有绝处逢生。路太
长了,时间太长了,影子太多了,回忆太重了。我
真正感觉到,我负担不了,也忍受不了,我想摆脱
掉这一切,还我一个自由自在身。
回头看既然这样沉重,能不能向前看呢?我
上面已经说到,向前看,路不是很长,没有什么好
看的地方。我现在正像鲁迅的散文诗《过客》中
的那一个过客。他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走来的,
终于走到了老翁和小女孩的土屋前面,讨了点水
喝。老翁看他已经疲惫不堪,劝他休息一下。他
说:“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
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
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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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去⋯⋯况且还有声音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
我息不下。”那边,西边是什么地方呢?老人说:
“前面,是坟”。小女孩说:“不,不,不的。那里
有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
的。”
我理解这个过客的心情,我自己也是一个过
客。但是却从来没有什么声音催着我走,而是同
世界上任何人一样,我是非走不行的,不用催促,
也是非走不行的。走到什么地方去呢?走到西边
的坟那里,这是一切人的归宿。我记得屠格涅夫
的一首散文诗里,也讲了这个意思。我并不怕
坟,只是在走了这么长的路以后,我真想停下来
休息片刻。然而我不能,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反
正是非走不行。聊以自慰的是,我同那个老翁还
不一样,有的地方颇像那个小女孩,我既看到了
坟,也看到野百合和野蔷薇。
我面前还有多少路呢?我说不出,也没有仔
相细想过。冯友兰先生说:“何止于米 期 以
茶。 十八岁,“茶”是一百零八岁。我”“ 米 ”是
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我是“相期以米”。这算不
算是立大志呢?我是没有大志的人,我觉得这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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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算是大志了。
我从前对穷通寿夭也是颇有一些想法的。十
年浩劫以后,我成了陶渊明的志同道合者。他的
一首诗,我很欣赏: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我现在就是抱着这种精神,昂然走上前去。只要
有可能,我一定做一些对别人有益的事,决不想
成为行尸走肉。我知道,未来的路也不会比过去
的更笔直,更平坦。但是我并不恐惧。我眼前还
闪动着野百合和野蔷薇的影子。
一九九一年一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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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到了江苏文艺出版社张昌华先生的来
信,里面讲到老友吴作人教授最近的情况。为了
存真起见,我索性抄一段原信:
日下午,那 我们应约到吴作人先生家,为
他 拍 照 。 他 已 中 风 ,较 严 重 。萧 先 生 说 他 对
以 前 的 事 记 得 清 楚 ,对 目 下 的 事 过 目 皆 忘 。
有 一 件 事 ,当 时 我 十 分 激 动 ,想 立 即 告 诉 您
的。那日,为吴先生拍照以后,请他签名。我
们 把 签 名 册 送 到 他 手 中 ,我 一 页 页 翻 过 。当
见到您签的那页时,十分激动,用手指着您的
签字直抖,双唇颤抖,眼睛含着泪花。他执笔
非 要 签 在 您 的 名 字 旁 , 萧 夫 人 怕 他 弄 损 了 您
的签字不好制版,请他在另一页上签,他固执
不 肯 ,样 子 十 分 生 气 。 最 后 还 是 在 另 页 上 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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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但十分令人悲伤,也十分令人感动。悲伤
的是一代美术大师连自己的名字也签不起来
了(想不出),尽管萧夫人再次提醒,他写不
出自己的名字,倒写了一堆介乎美术线条的
草字,杂乱,但十分清楚可辨的是您的“林”
字。我想大概当时他完全沉浸在对您的美好
回忆中。我可揣测,你们之间一定有着十分
感人的友谊。而且,写着写着,他流了泪。他
的签名始终没有完成。最后萧夫人用一张他
病中精神状态好时签在一张二寸长纸条上的
名字。我们为此十分激动,感动。
读了这一段信,我的心颤抖起来。难道还有
人看了这样发自内心的真挚的行动而不受感动的
吗?何况我又是一个当事人!我可万万没有想
到,分别还不过一两年,老友作人又竟病到这个
样子。我也流了泪。
我为老友祝福,祝他早日康复!
回想起来,我同作人兄相交将近半个世纪了。
年, 年,当时解放前夕,不是在 就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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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到北京大学来工作,学校还在沙滩。我筹办
了一个印度伟大诗人泰戈尔的画展,地点在孑民
堂。因为大画家徐悲鸿先生曾在印度泰戈尔创立
的国际大学呆过,而且给泰翁画了那一幅有名的
像。所以我就求助于悲鸿先生。徐先生非常热
心,借画给我,并亲自到北大来指导。偕同他来
的有徐夫人廖静文女士,还有作人兄。
这是我同作人第一次见面,他留给我了非常
美好的印象。当时我们都还年轻。我只有三十六
七岁,作人也不过这个年龄,都正是风华正茂的
时候。关于他的大名,我却早已听说过了。我对
绘画完全外行。据内行人说,中国人学习西洋的
油画,大都是学而不像;真正像的,中国只有一
人,这就是吴作人。这话有多大根据,我实在说
不上来。但是作人却因此在我眼中成了传奇人
物。当我同这一位传奇人物面对面站在一起的时
候,我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只见他身材颇为魁
梧,威仪俨然,不像江南水乡人物。他沉默寡言,
然而待人接物却是诚挚而淳朴。
从此以后,在无言中我们就成了朋友。
忘记了准确的时间,可能是在解放初期,我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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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对藏画发生了兴趣。我虽然初出茅庐,但野心
颇大:不收齐白石以下的作品。我于是请作人代
我买几张白石翁的作品。他立即以内行的身份问
我:“有人名的行不行?”当时收藏家有一种偏见,
如果画上写着受赠者的名字,则不如没有写名的
值钱。我觉得这个偏见十分可笑,立即答道:“我
不在乎。”作人认识白石翁,他买的画决不会是赝
品。过了不久,他就通知我:画已经买到。我连
忙赶到他在建国门内离开古观象台不远的老房子
里去取画。大概有四五张之多,依稀记得付了约
相当于以后人民币三十元的价钱。这几张画成了
我藏画的起点。
年,作人和我同时奉此后不久,在 派参
加解放后第一个大型的出国代表团:中国文化代
表团,赴印度和缅甸访问。代表团规模极大,团
员文理兼备,大都是在某一方面有代表性的学者
和艺术家,其中颇不乏非常知名的人物,比如郑
振铎、冯 年春天开始筹友兰等等。我们从
年 月 日完成任务回国,备,到 前后共
有八九个月。我几乎天天都同作人在一起。我们
曾在故宫里面一个大殿里布置了规模极大的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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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展览,请周恩来总理亲临审查。我们团员每
一个人几乎都参加工作,参加劳动,大家兴致很
高。我同作人,年纪虽轻,都是从旧社会走过来
的。当时我们看什么东西都是玫瑰色的,都是光
辉灿烂的。我们都怀着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的,既兴奋,又愉快,既矫健,又闲逸的、飘飘然的
感觉,天天仿佛在云端里过日子。
月年 日,我们从北京乘火车出发,
在广州停留了一段时间,然后到香港,乘轮船先
到缅甸仰光,只停留了极短的时间,就乘飞机抵
印度加尔各答,开始了对印度的正式访问。在印
度呆了约六周,东西南北中的大城市以及佛教圣
迹,无不遍访,一直到了亚洲大陆最南端的科摩
林海角,在印度洋里游泳。最后又回到缅甸,进
行正式访 月问。 年 日乘船返抵香港。
月 日回到北京,完成了一个大循环。
那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始终伴随着我。在海
外的时候,更像是在云端里过日子了。
往事如云如烟。现在回忆起来,有的地方清
晰,有的地方就比较模糊。我现在仿佛是面对着
黄山的云海。我同作人兄在这长达八九个月中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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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的回忆,就像云海中迷茫的白云,一片茫然;但
是,在某一些地方,在一片迷茫中又露出了黑色
的山头,黑白相对照,特别引人注目。
这样的山头,最突出的有两个:一在印度的科
钦,一在缅甸的车枝。
说起科钦,真是大大地有名。这个地方,我们
古书上称之为柯枝,是印度西海岸上的一个自古
以来就著名的港口。在历史上就同中国有过来
往。我国明代的大航海家郑和也曾到过这里。这
一座港口城市很小很小,但到处留有中国的痕
迹。房屋建筑的山墙,据印度主人说,是中国式
的。连海里捕鱼的网也据说是来自中国。博物馆
的中国里陈列着大量 明代的青花瓷盘和瓷碗,闪
耀着青白色的历史的光辉。中国人来到此处,处
处引发思古之幽情,不是很自然的吗?
我们到了以后,城市很快就参观完毕。一天
早晨,主人安排我们乘小轮游览海港。此时旭日
初升,海波不兴。我们分乘几艘小轮,向大海驶
去。“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我们在海
湾里兜开了圈子。遥想当年郑和率水师,不远万
里,来到此处,为中印两国人民架起了一座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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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金桥。千百年来,连绵未断。今天我们又来到
此处。此时我们真是心潮澎湃,意气风发。我们
一路上唱的一首当时风靡全国的歌又自然而然地
涌出我们的喉咙:“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
多么响亮!”那令人欢欣鼓舞的内容,回还往复的
旋律,宛如眼前海中的波涛,一波未平,一波又
起,连绵起伏,永无止境。眼前景色如此,我们仿
佛前能见古人,后能想来者,天地毫不悠悠,生趣
就在眼前。情与景会,歌声愈唱愈高,水天汪洋,
大海茫茫,我们仿佛成了主沉浮的宇宙之主了。
在唱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作人唱的同我们有时
有点区别,声音低沉。我好奇地问了他一声。他
说这是二重唱的合音。我恍然又增添了一点见
识 。
我们都返老还童,飘飘然仿佛在云端里过日
子 。
缅甸的车枝,是一个同印度科钦迥异其趣的
地方。此地既无大海,也无大山。但是林泉秀
美,花木扶疏,大地上一片浓碧,现在向记忆里去
搜寻车枝,竟无一点黄色的影子;唯一的例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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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万绿丛中闪着黄光的小星星,这是桔园中
悬挂在枝头的柑桔,它吸引住了人们的目光,车
枝最著名的地方当属茵莱湖。此湖不但名显缅
甸,而且蜚声全球,因为她有一些非常特殊的地
方。她是一个长达百里的狭长的淡水湖。湖中所
有的岛都是“浮岛”,就是飘浮在湖面上能够活动
的岛,岛是人工制造成的。人们在飘浮在水面上
的苇丛上撒上土。过一段时间,苇丛受压下沉,
上面又长出了新的芦苇,于是再在上面撒上土。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年深日久,面积越来越
大,体积越来越深,就形成了浮岛。在大的浮岛
上可以修建木楼,木楼连接,成了水村。村中有
工厂,有商店,当然也有住宅,村村相联,形成
水城。居民往来,皆乘小船。此地划船姿势为
世界他处所不见。舟子站在船头,用一只脚来
划船。行驶颇速。居民很少登陆,死后抛尸水
中。据说此地的居民是不吃鱼的,因为鱼是吃
死尸长大的。
在这样童话王国般的环境里,我们参观任务
不重,悠闲自在,遗世而独立,颇多聊天的机会。
我和作人常常坐对桔园。信口闲聊,上天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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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阔天空, 而兴趣盎然。没有主题
我们又飘飘然,仿佛在云端过日子。
回国以后,各有各的工作岗位,见面的机会就
很少了。我曾多次讲到过,我有一个最大的缺
点,就是不乐意拜访人。我由此而对我一些最尊
的师友抱憾者屡屡矣。对于作人,我也蹈了这个
覆辙。幸而在若干年前,我们同参加全国人大常
委会,呆了五年。常委会的会是非常多的,每两
月我们必能见面一次。可惜没能找出时间,像在
印度和缅甸那样,晤对闲聊。在这期间,他曾亲
临寒舍,带给我一册影印的他同夫人萧淑芳女士
的画册。此情此谊,至今难忘。可我哪里会想到
睽别时间不长,他竟中了风,艰于言行。但是,就
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我在他心中竟然还能有
这样的地位,我内心的感情难道用“感动”二字就
能表达的吗?
往事如云如烟,人生如光如电。但真挚的友
谊是永存的。古今中外感人的友谊佳话多矣。而
且我还相信,像中风这样的病,只要调理得法,是
不难恢复健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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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老友祝福,祝他早日康复。
我相信,他的康复指日可待。
一九九二年六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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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过黄山松,我看过泰山松,我也看过华山
松。自以为天下之松尽收眼中矣。现在到了延
边,却忽然从地里冒出来了一个美人松。
我年虽老迈,而见识实短。根据我学习过的
美学概念,松树雄奇伟岸,刚劲粗犷,铁根盘地,
枝撑天,应该归入阳刚之美。而美人则娇柔妩
媚,婀娜多姿,应该归入阴柔之美。顾名思义,美
人松是把这两种美结合起来的。两种截然相反的
东西,竟能结合在一起,这将是一种什么样子呢?
我就这样怀着满腹疑团,登上了驶往长白山
去的汽车。一路之上,我急不可待,频频向本地
的朋友发问:什么是美人松呀?美人松是什么样
子呀?路旁的哪一棵树是美人松呀?我好像已经
返老还童,倒转回去了七十年,成了一个充满了
好奇心的顽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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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驶出了延吉已经一百七十多公里。我们
停下休息,在此午餐。这个地方叫二道白河,是
一个不大的小镇。完全出我意料,在我们的餐馆
对面,只隔着一条马路,有一小片树林,四周用铁
栏围住,足见身份特异。我一打听,司机师傅漫
应之曰:“这就是美人松林,是全国,当然也就是
全世界唯一的一片美人松聚族而居的地方,是全
国的保护重点区。”他是“司空见惯浑无事”,而我
则瞪大了眼睛,惊诧不已:原来这就是美人松呀!
我的疲意和饿意,顿时一扫而空。我走近了
铁栏杆,把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到了双眼上,原来
已经昏花的老眼蓦地明亮起来,真仿佛能洞见秋
毫。我看到眼前一片不大的美人松林。棵棵树的
树干都是又细又长,一点也没有平常松树树干上
那种鳞甲般的粗皮,有的只是柔腻细嫩的没有一
点疙瘩的皮,而且颜色还是粉红色的,真有点像
二八妙龄女郎的腰肢,纤细苗条,婀娜多姿。每
一棵树的树干都很高,仿佛都拼着命往上猛长,
直刺白云青天。可是高高耸立在半空里的树顶,
叶子都是不折不扣的松树的针叶,也都像钢丝一
般,坚硬挺拔。这样一来,树干与树顶的对比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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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极不调合。棵棵都仿佛成了戴着钢盔,手执长
矛,亭亭玉立的美女;既刚劲,又柔弱;既挺拔,又
婀娜。简直是个人间奇迹,是个天上神话,是童
话中的侠女,是净土乐园中的姽婳将军。⋯⋯我
瞪大了眼睛,失神落魄,不知瞅了多久,我瞠目结
舌,似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因为我看到这些树实在都非常年轻,问了一
下本地的主人。主人说:这些树有的是一二百
年,有的三四百年,有的年龄更老,老到说不出年
代,反正几十年来,他们看到这里的美人松总是
一个样子,似乎她们真是长生多术,还童有方。
他们天天坐对美人松,虽然也觉得奇怪,但毕竟
习以为常。但是,对我这样初来乍到的人来说,
却只有惊诧了。
美人松既然这样神奇,极富于幻想力的当地
老百姓中,就流传起来了一段民间传说:当年,在
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杨靖宇将军率领着抗日
联军,与顽敌周旋在长白山深山密林中。在一次
战略转移中,一位女护士背着一个伤病员,来到
了一片苍秀挺拔的松树林中,不幸与敌人遭遇,
敌我人数悬殊,护士急中生智,把伤病员藏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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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杂树荫蔽的石洞中,自己则向相反的方向跑
去。敌人把她包围起来。她躲在一棵松树后面,
向敌人射击。敌人一个个在她的神枪之下倒地身
亡。最后她的子弹打光了,她自己也受伤流血,
她倚在一棵高耸笔直的松树后面,流尽了自己最
后一滴血。从此以后,血染的松树树干就变成了
粉红色。
这个传说难道不是十分壮烈又异常优美吗?
难道还不能剧烈地拨动每一个人的心弦吗?
然而对一个稍微细心的人来说,其中的矛盾
却是太显而易见了。美人松的粉红色的树皮,百
年,千年,万年以前,早已成为定局。哪里可能是
在五六十年前才变成了红色的呢?编这一段故事
的老百姓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也宁愿
相信这一个民间传说。但是,我在上面提到的那
一个不大不小的矛盾,实在是太明显了;即使相
信了,心也难安,而理也难得。
我苦思苦想,排解不开,在恍惚迷离中,时间
忽然倒转回去了数千年,数万年,说不清多少年。
我进入了一场幻觉,看到了长白山下百里松海的
大大小小的、老老少少的松树们聚集在一起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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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一棵万年古松当了主席,议题只有一个,就
是向长白山土地抗议:为什么他们这一批顶撑青
天碧染宇宙的松树,只能在长白山脚下生长,连
半山都不允许去呢?这未免太不公平,太不合理
了。于是悻悻然,愤愤然,群情激昂,决议立即上
山。数百万棵松树,形成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
所向无前之威,棵棵奋勇登山,一时喧声直达三
十三天。此时山神土地勃然大怒,咒起了狂风暴
雨,打向松树大军。大军不敌,顷刻溃败,弃甲曳
兵,逃回山下。从此乐天知命,安居乐业,莽莽苍
苍,百里松海,一直绿到今天。
众松中的美人松,除了登山泄忿的目的以外,
还有一点个人的打算。她们同天池龙宫的三太子
据说是有宿缘的。她们乘此机会,奋勇登山,想
一结秦晋之好,实现万年宿缘。然而,众松溃退,
她们哪里有力量只身挺住呢?于是紧随众松,退
到山下,有几棵跑得慢的,就留在了长白山下百
里松海之中,错杂地住在那里。树数不多但却占
全部美人松大部分的,一气跑了下去,跑到了离
开了长白山已经一百多公里的二道白河,煞住了
脚,住在这里了。她们又急,又气,又惭,又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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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一下子就变成了粉红色⋯⋯
我正处在幻觉中,猛然有一阵清风拂过美人
松林,簌簌作响,我立即惊醒过来。睁眼望着这
一些真正把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融合得天衣无缝
的秀丽苗条的美人松,不知道应该作何感想。美
人松在风中点着头,仿佛对我微笑。
三十草稿写于延吉一九九 七二
九定稿一九九二 八 于北京燕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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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天池真可谓“大名垂宇宙”矣。我们此
次冒酷暑,不远数千里,飞来延吉,如果说有一个
确定不移的目的的话,那就是天池。
我们早晨从延吉出发,长驱二百三十公里,马
不停蹄,下午到了长白山下的天池宾馆。我们下
车,想先订好房间,然后上山。但是,宾馆的主人
却催我们赶快上山,因为此时天气颇为理想,稍
纵即逝,缓慢不得,房间他会给我们保留下来的。
宾馆老板的话是非常有道理的。长白山主峰
海拔二千六百九十一米,较五岳之尊雄踞齐鲁大
地的泰山还高一千多米。而天池又正在山巅,气
候变化无常。延边大学的校长昨天告诉我,山顶
气候一天二十四变。换句话说,也就是一个小时
变一次。而实际情况还要比这个快,往往十几分
钟就能变一次。原来是丽日悬天,转眼就会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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缭绕,阴霾蔽空。此时晶蓝浩瀚的天池就会隐入
云雾之中,多么锐利的眼睛也不会看见了。据说
一个什么人,不远万里,来到天池,适逢云雾,在
山巅等了三个小时,最终也没能见天池一面,悻
悻然而去之,成为终生憾事。
我们听了宾馆主人的话,立即鼓足余勇,驱车
登山。开始时在山下看到的是一大片原始森林。
据说清代的康熙皇帝认为长白山是满洲龙兴之
地,下诏封山,几百年没有开放,因此这一片原始
森林得到了最妥善的保护。不但不许砍伐树木,
连树木自己倒下,烂掉,也不许人动它一动。到
了今天,虽然开放了,树木仍然长得下踞大地,上
撑青天,而且是拥拥挤挤,树挨着树,仿佛要长到
一起,长成一个树身,说是连兔子都钻不进去,决
非夸大之词。里面阔叶、针叶树都有,而以松树
为主,挺拔耸峭,葱茏蓊郁,百里林海,无边天际,
碧绿之色仿佛染绿了宇宙。
汽车开足了马力,沿着新近修成的盘山公路,
勇往直上。在江西庐山是“跃上葱茏四百旋”。
但是庐山比起长白山来直如小丘。在这里汽车究
竟转了多少弯,至今好像还没有人统计过。我们
第 318 页
当然更没有闲心再去数多少弯。但见在相当长的
行驶时间内是针阔混交的树林。到了大约一千一
百米以上,变成了针叶林带。到了一千八百米至
二千米的地方,属于针叶的长白松突然消逝,路
旁一棵挺起身子的高树都见不到了。一片岳桦林
躬着腰背,歪曲扭折,仿佛要匍匐在地上,不敢抬
头。尖劲的山风,千万年来,把它们已经制得服
服帖帖,趴在地上,勉强苟延残喘,口中好像是自
称“奴才”,拜倒在山风脚下连呼“万岁”了。
此时,我们已经升到海拔二千米以上,比泰山
的玉皇顶还要高出五六百米。以“爬山虎”著称
的北京吉普车,也已累得喘起了粗气。再一看路
旁,连跪在地上的岳桦林也一律不见。看到的只
有死死抓住石头的青草,还是一片翠绿。但是它
们也没有一棵敢向高处长的,都是又矮又粗,低
头奋力伏在石头上。看来长白山狂猛的山风连小
草也不放过。小草为了活命,也只有听从山风的
命令了。看样子,即使小草这样俯首帖耳,忍辱
负重,也还是不行的。再往上不久,石头上光秃
秃的,连一根小草的影子再也不见。大概山风给
小草规定下的生命地界已经到了极限。过此往
第 319 页
上,一切青色的东西全皆不见。此处是山风独霸
的天下,在宇宙间只允许自己在这里狂暴肆虐,
耀武扬威了。
既然山上已一无可看,我们就往山下看看吧。
近处是壁立万仞,下临无地,看了令人不由得目
眩股慄,赶快把眼光投向远方。大概我们宾主五
人都积了善有了余庆。我们都交了好运,天气是
无比地晴朗。千里松海,尽收眼底,令人逸兴遄
飞,心旷神怡。回望背后群山,山背阴处,盛夏犹
有积雪。长白山真不愧“长白”之名。
可是,真出我们意想之外,汽车出了毛病,发
动机忽然停止工作了。火再也打不着。司机连忙
下车,搬来大石块,把车后轮垫牢。否则车一滑
坡,必然坠入万丈深谷,则我们和车岂不就成了
齑粉了吗?我确实有点慌了起来;但司机却说:
汽车患了“高山反应症”,神态自若。我真有点摸
不清,他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笑话?但见他从
容不迫,把车上的机关胡鼓捣了一阵,忽然“砰”
的一声,汽车又发动起来了。我的心才又回到腔
子里。汽车盘旋上山,皆大欢喜。
真正到了山顶了,我急不可待,立即开门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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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别人想拦住我,但没有拦得住,连忙给我把
制服上衣穿上,车门刚开了一个小缝,一股刺骨
的寒风立即狂袭过来。原来山下气温是摄氏三十
二三度,而在这里,由于没有寒暑表,不敢乱说,
根据我的感觉,恐怕是在十度以下。我原以为是
个累赘一点用处也没有的毛衣,这时却成了至
宝。我忙忙乱乱地把它穿在制服外面,别人又在
我身上蒙上了一件风雨衣。这样一来,上半身勉
强对付;但是我头顶上的真正的纱帽却不行了。
下面的裤子也陡然薄得如纸。现在能有一件皮袄
够多好呀!我浑身抖抖擞擞,被三个年轻人架住
双臂,推着背后,踉踉跄跄,向前迈步。山风迅
猛,刺入骨髓。别提我有多么狼狈了。有人拍了
一张照片,我自己还没有看到。我想,那将是我
一生最为可笑的一张照片了。
但是,我的苦难历程还没有完结。我虽然已
经站在我渴望已久的天池边上,却还看不到天
池,一座不高不低的沙堆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
此时实在已经是精疲力尽,想躺倒在地,不再动
弹。但是,渴望了几十年,又冒酷暑不远数千里
而来,难道竟能打退堂鼓功亏一篑吗?当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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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我收集了我的剩勇,在三个年轻人的连推带
拉之下,喘着粗气,终于爬上了沙丘。此时,天空
虽然黑云未退,蓝色的天池却朗朗然呈现在我的
眼前。
啊,天池!毕生梦寐以求,今天终于见到你
了。
天池实际水面高程为二千一百九十四米,最
大水深三百七十三米,是我国最高最深的淡水
湖。有诗写道:“周迴八十里,峭壁立池边。水满
疑无地,云低别有天。”池周围屹立着十六座高
峰,峰巅互刺青天,恐怕离天连三尺三都不到。
时虽盛夏,险峰积雪仍然倒影池面。白雪碧波,
相映成趣。山风猎猎,池面为群山所包围,水波
不兴,碧平如镜。真是千真万确的大好风光,我
真是不虚此行了。
但是,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盛名播传四海的天
池水怪。在平静的碧波下面,他们此时在干些什
么呢?是在操持家务呢?还是在开会?是在制造
伪劣商品呢?还是在倒买倒卖?是在打高尔夫球
呢?还是在收听奥运会的广播?是在品尝粤菜的
生猛海鲜呢?还是在吃我们昨天在延吉吃的生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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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问题一个个像联成串的珍珠,剪不断,理
还乱。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蓦然醒了过
来,觉得自己真仿佛是走了神,入了魔,想入非
非,已经非非到可笑的程度了。我擦了擦昏花的
老眼:眼前天池如镜,群峰似剑。山风更加猛烈,
是应该下山的时候了。
我们辞别了天池,上了车,好像驾云一般,没
有多少时间,就回到了山下。顺路参观了著名的
长白瀑布,品尝了在温泉水中煮熟的鸡蛋,在暮
霭四合中,回到了天池宾馆。
吃过晚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
难以入睡。在朦朦胧胧中,我仿佛走出了宾馆。
不知道怎么一来,就到了长白山巅,天池旁边。
此时群山如影,万籁俱寂。天池水怪纷纷走出了
水面,成堆成堆地游乐嬉戏,或舞蹈,或唱歌,或
戏水,或跳跃,一时闹声喧腾,意气飞扬。我听到
他们大声讲话:
“你看这人类多么可笑 在普天之下,五湖四
海,争名夺利,勾心斗角,胜利了或者失败了,想
出来散散心,不远千里,不远万里,冒着生命危
险,来到我们这里,瞪大了贪婪罪恶的眼睛,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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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池;其实是想看一眼被他们称为‘天池怪兽’的
我们。我们偏偏不露面,白天伏在深水里,一动
也不动。看到他们那失望的目光,我们真开心极
了!”
“我们真开心极了!”
“我们真开心极了!”
“万岁!”
“乌拉!”
此时闹声更喧腾了,气氛更热烈了
“还有人居然想给我们拍照哩!”
“听说已经有人把照片登在报纸上了!”
“这两天又风风火火地谣传:一家电视台悬赏
万金,要拍我们的照片哩!”
“真是活见鬼!”
“真是活见鬼!”
“谁要是让他拍了照,我们决定开除他的怪
籍,谁说情也不行!”
“万岁!万岁!”
“乌拉!乌拉!”
此时喧声震天,波涛汹涌。我吓得浑身发抖,
不知所措。赶快撒腿就跑,一下子跑到了宾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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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定一定神,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在晨光熹微中离开了
天池宾馆。临行前,我曾同李铮到原始森林的边
缘上去散了散步,稍稍领略了一下原始森林的情
趣。抬头望着长白山顶,向天池告别。我相信,
我还会回来的。但是,我向天池中的怪兽们宣
誓:我决不会给他们拍照。
一九九二 八 八写于北大燕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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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猫虎子蜷曲在玻璃窗外窗台上一个角落
里,缩着脖子,眯着眼睛,浑身一片寂寞、凄清、孤
独、无助的神情。
外面正下着小雨,雨丝一缕一缕地向下飘落,
像是珍珠帘子。时令虽已是初秋,但是隔着雨
帘,还能看到紧靠窗子的小土山上丛草依然碧
绿,毫无要变黄的样子。在万绿丛中赫然露出一
朵鲜艳的红花。古诗“万绿丛中一点红”,大概就
是这般光景吧。这一朵小花如火似燃,照亮了浑
茫的雨天。
我从小就喜爱小动物。同小动物在一起,别
有一番滋味。它们天真无邪,率性而行;有吃抢
吃,有喝抢喝;不会说谎,不会推诿;受到惩罚,忍
痛挨打;一转眼间,照偷不误。同它们在一起,我
心里感到怡然,坦然,安然,欣然。不像同人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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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那样,应对进退,谨小慎微;斟酌词句,保持距
离。感到异常地别扭。
十四年前,我养的第一只猫,就是这个虎子。
刚到我家来的时候,比老鼠大不了多少。蜷曲在
窄狭的窗内窗台上,活动的空间好像富富有余。
它并没有什么特点,仅只是一只最平常的狸猫,
身上有虎皮斑纹,颜色不黑不黄,并不美观。但
是异于常猫的地方也有,它有两只炯炯有神的眼
睛,两眼一睁,还真虎虎有虎气,因此起名叫虎
子。它脾气也确实暴烈如虎 。它从来不怕任何
人。谁要想打它,不管是用鸡毛掸子,还是用竹
竿,它从不回避,而是向前进攻,声色俱厉。得罪
过它的人,它永世不忘。我的外孙打过一次,从
此结仇。只要他到我家来,隔着玻璃窗子,一见
人影,它就做好准备,向前进攻,爪牙并举,吼声
震耳。他没有办法,在家中走动,都要手持竹竿,
以防万一,否则寸步难行。有一次,一位老同志
来看我,他显然是非常喜欢猫的。一见虎子,嘴
里连声说着:“我身上有猫味,猫不会咬我的。”他
伸手想去抚摩它,可万没有想到,我们虎子不懂
什 么 猫 味 回 头 就 是 一 口 。这 位 老 同 志 大 惊 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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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总之,到了后来,虎子无人不咬,只有我们家
三个主人除外。它的“咬声”颇能耸人听闻了。
但是,要说这就是虎子的全面,那也是不正确
的。除了暴烈咬人以外,它还有另外一面,这就
是温柔敦厚的一面。我举一个小例子。虎子来我
们家以后的第三年,我又要了一只小猫。这是一
只混种的波斯猫,浑身雪白,毛很长,但在额头上
有一小片黑黄相间的花纹。我们家人管这只猫叫
洋猫,起名咪咪;虎子则被尊为土猫。这只猫的
脾气同虎子完全相反:胆小、怕人,从来没有咬过
人。只有在外面跑的时候,才露出一点野性。它
只要有机会溜出大门,但见它长毛尾巴一摆,像
一溜烟似地立即窜入小山的树丛中,半天不回
家。这两只猫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不知道是
由于什么原因。一进门,虎子就把咪咪看作是自
己的亲生女儿。它自己本来没有什么奶,却坚决
要给咪咪喂奶,把咪咪搂在怀里,让它咂自己的
干奶头,它眯着眼睛,仿佛在享着天福。我在吃
饭的时候,有时丢点鸡头骨、鱼刺,这等于猫们的
燕窝、鱼翅。但是,虎子却只蹲在旁边,瞅着咪咪
一只猫吃,从来不同它争食。有时还“咪噢”上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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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好像是在说:“吃吧,孩子!安安静静地吃
吧!”有时候,不管是春夏还是秋冬,虎子会从西
边的小山上逮一些小 蛐、蝉、动物,麻雀、蚱
之类,用嘴叼着,蹲在家门口,嘴里发出一种怪
声。这是猫语,屋里的咪咪,不管是睡还是醒,耸
耳一听,立即跑到门后,馋涎欲滴,等着吃母亲带
来的佳肴,大快朵颐。我们家人看到这样母子亲
爱的情景,都由衷地感动,一致把虎子称做“义
猫”。有一年,小咪咪生了两个小猫。大概是初
做母亲,没有经验,正如我们圣人所说的那样:
“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人们能很快学会,而
猫们则不行。咪咪丢下小猫不管,虎子却大忙特
忙起来,觉不睡,饭不吃,日日夜夜把小猫搂在怀
里。但小猫是要吃奶的,而奶正是虎子所缺的。
于是小猫暴躁不安,虎子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叼
起小猫,到处追着咪咪,要它给小猫喂奶。还真
像一个姥姥样子,但是小咪咪并不领情,依旧不
给小猫喂奶。有几天的时间,虎子不吃不喝,瞪
着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嘴里叼着小猫,从这屋
赶到那屋;一转眼又赶了回来。小猫大概真是受
不了啦,便辞别了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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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这一出猫家庭里的悲剧又是喜剧,实
在是爱莫能助,惋惜了很久。
我同虎子和咪咪都有深厚的感情。每天晚
上,它们俩抢着到我床上去睡觉。在冬天,我在
棉被上面特别铺上了一块布,供它们躺卧,我有
时候半夜里醒来,神志一清醒,觉得有什么东西
重重地压在我身上,一股暖气仿佛透过了两层棉
被,扑到我的双腿上。我知道,小猫睡得正香,即
使我的双腿由于僵卧时间过久,又酸又痛,但我
总是强忍着,决不动一动双腿,免得惊了小猫的
轻梦。它此时也许正梦着捉住了一只耗子。只要
我的腿一动,它这耗子就吃不成了,岂非大煞风
景吗?
这样过了几年,小咪咪大概有八九岁了。虎
子比它大三岁,十一二岁的光景。依然威风凛
凛,脾气暴烈如故,见人就咬,大有死不改悔的神
气。而小咪咪则出我意料地露出了下世的光景。
常常到处小便,桌子上,椅子上,沙发上,无处不
便。如果到医院里去检查的话,大夫在列举的病
情中一定会有一条的:小便失禁。最让我心烦的
是,它偏偏看上了我桌子上的稿纸。我正写着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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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文章,然而它却根本不管这一套,跳上去,屁股
往下一蹲,一泡猫尿流在上面,还闪着微弱的光。
说我不急,那不是真的。我心里真急,但是,我谨
遵我的一条戒律:决不打小猫一掌,在任何情况
之下,也不打它。此时,我赶快把稿纸拿起来,抖
掉了上面的猫尿,等它自己干。心里又好气,又
好笑,真是哭笑不得。家人对我的嘲笑,我置若
罔闻,“全等秋风过耳边”。
我不信任何宗教,也不归依任何神灵。但是,
此时我却有点想迷信一下。我期望会有奇迹出
现,让咪咪的病情好转。可世界上是没有什么奇
迹的,咪咪的病一天一天地严重起来。它不想回
家,喜欢在房外荷塘边上石头缝里呆着,或者藏
在小山的树木丛里。它再也不在夜里睡在我的被
子上了。每当我半夜里醒来,觉得棉被上轻飘飘
的,我惘然若有所失,甚至有点悲伤了。我每天
凌晨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着手电到房外塘边
山上去找咪咪。它浑身雪白,是很容易找到的。
在薄暗中,我眼前白白地一闪,我就知道是咪咪。
见了我,“咪噢”一声,起身向我走来。我把它抱
回家,给它东西吃,它似乎根本没有口味。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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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直想流泪。有一次,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几
里路,到海淀的肉店里去买猪肝和牛肉。拿回
来,喂给咪咪,它一闻,似乎有点想吃的样子;但
肉一沾唇,它立即又把头缩回去,闭上眼睛,不闻
不问了。
有一天傍晚,我看咪咪神情很不妙,我预感要
发生什么事情。我唤它,它不肯进屋。我把它抱
到篱笆以内,窗台下面。我端来两只碗,一只盛
吃的,一只盛水。我拍了拍它的脑袋,它偎依着
我,“咪噢”叫了两声,便闭上了眼睛。我放心进
屋睡觉。第二天凌晨,我一睁眼,三步并作一步,
手里拿着手电,到外面去看。哎呀不好!两碗全
在,猫影顿杳。我心里非常难过,说不出是什么
滋味。我手持手电找遍了塘边,山上,树后,草
丛,深沟,石缝。有时候,眼前白光一闪。“是咪
咪!”我狂喜。走近一看,是一张白纸。我嗒然若
丧,心头仿佛被挖掉了点什么。“屋前屋后搜之
遍,几处茫茫皆不见。”从此我就失掉了咪咪,它
从我的生命中消逝了,永远永远地消逝了。我简
直像是失掉了一个好友,一个亲人。至今回想起
来,我内心里还颤抖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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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情最沉重的时候,有一些通达世事的
好心人告诉我,猫们有一种特殊的本领,能知道
自己什么时候寿终。到了此时此刻,它们决不呆
在主人家里,让主人看到死猫,感到心烦,或感到
悲伤。它们总是逃了出去,到一个最僻静、最难
找的角落里,地沟里,山洞里,树丛里,等候最后
时刻的到来。因此,养猫的人大都在家里看不见
死猫的尸体。只要自己的猫老了,病了,出去几
天不回来,他们就知道,它已经离开了人世,不让
举行遗体告别的仪式,永远永远不再回来了。
我听了以后,憬然若有所悟。我不是哲学家,
也不是宗教家。但却读过不少哲学家和宗教家谈
论生死大事的文章。这些文章多半有非常精辟的
见解,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我也想努力从中学习
一些有关生死的真理。结果却是毫无所得。那些
文章中,除了说教以外,几乎没有什么有用的东
西。大半都是老生常谈,不能解决什么实际问
题,没能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现在看来,倒是
猫们临终时的所作所为,即使仅仅是出于本能
吧,却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人们难道就不应该向
猫们学习这一点经验吗?有生必有死,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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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律,谁都逃不过。中国历史上的赫赫有名的人
物,秦皇、汉武,还有唐宗,想方设法,千方百计,
想求得长生不老。到头来仍然是竹篮子打水一场
空,只落得黄土一抔,“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我
辈平民百姓又何必煞费苦心呢?一个人早死几个
小时,或者晚死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实在是无所
谓的小事,决影响不了地球的转动,社会的前进。
再退一步想,现在有些思想开明的人士,不想长
生不死,不想在大地上再留黄土一抔;甚至开明
到不要遗体告别,不要开追悼会。但是仍会给后
人留下一些麻烦:登报,发讣告,还要打电话四处
通知,总得忙上一阵。何不学一学猫们呢?它们
这样处理生死大事,干得何等干净利索呀!一点
痕迹也不留,走了,走了,永远地走了,让这花花
世界的人们不见猫尸,用不着落泪,照旧做着花
花世界的梦。
我忽然联想到我多次看过的敦煌壁画上的西
方净土变。所谓“净土”,指的就是我们常说的天
堂、乐园。是许多宗教信徒烧香念佛,查经祷告,
甚至实行苦行,折磨自己,梦寐以求想到达的地
方。据说在那里可以享受天福,得到人世间万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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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到的快乐。我看了壁画上画的房子、街道、
树木、花草,以及大人、小孩,林林总总,觉得十分
热闹。可我觉得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只有一件事
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那就是,那里的人
们都是笑口常开,没有一个人愁眉苦脸,他们的
日子大概过得都很惬意。不像在我们人间有这样
许多不如意的事情,有时候办点事,还要找后门,
钻空子。在他们的商店里 净土里面还实行市
场经济吗?他们还用得着商 ,售货员店吗?
大概都很和气,不给人白眼,不训斥“上帝”,不扎
堆闲侃,不给人钉子碰。这样的天堂乐园,我也
真是心向往之的。但是给我印象最深,使我最为
吃惊或者羡慕的还是他们对待要死的人的态度。
那里的人,大概同人世间的猫们差不多,能预先
知道自己寿终的时刻。到了此时,要死的老嬷嬷
或者老头,健步如飞地走在前面,身后簇拥着自
己的子子孙孙、至亲好友,个个喜笑颜开,全无悲
戚的神态,仿佛是去参加什么喜事一般,一直把
老人送进坟墓。后事如何,壁画不是电影,是不
能动的。然而画到这个程度,以后的事尽在不言
中。如果一定要画上填土封坟,反而似乎是多此
第 335 页
一举了。我觉得,净土中的人们给我们人类争了
光。他们这一手比猫们又漂亮多了。知道必死,
而又兴高采烈,多么豁达!多么聪明!猫们能做
得到吗?这证明,净土里的人们真正参透了人生
奥秘,真正参透了自然规律。人为万物之灵,他
们为我们人类在同猫们对比之下真真增了光!真
不愧是净土!
上面我胡思乱想得太远了,还是回到我们人
世间来吧。我坦白承认,我对人生的奥秘参透得
还不够,我对自然规律参透得也还不够。我仍然
十分怀念我的咪咪。我心里仿佛有一个空白,非
填起来不行。我一定要找一只同咪咪一模一样的
白色波斯猫。后来果然朋友又送来了一只,浑身
长毛,洁白如雪,两只眼睛全是绿的,亮晶晶像两
块绿宝石。为了纪念死去的咪咪,我仍然为它命
名“咪咪”,见了它,就像见到老咪咪一样。过了
大约又有一年的光景,友人又送了我一只据说是
纯种的波斯猫,两只眼睛颜色不同,一黄一蓝。
在太阳光下,黄的特别黄,蓝的特别蓝,像两颗黄
蓝宝石,闪闪发光,竞妍争艳。这只猫特别调皮,
简直是胆大无边,然而也因此就更特别可爱。这
第 336 页
一下子又忙坏了虎子,它认为这两只小猫都是自
己的亲生女儿,硬逼着它们吮吸自己那干瘪的奶
头。只要它走出去,不知在什么地方弄到了小
之类,就带回家来,给两鸟、蚱 只小猫吃。好久
没有听到的“咪噢”唤小猫的声音,现在又听到
了。我心里漾起了一丝丝甜意。这大大地减轻了
我对老咪咪的怀念。
可是岁月不饶人,也不会饶猫的。这一只“土
猫”虎子已经活到十四岁。据通达世情的人们
说,猫的十四岁,就等于人的八九十岁。这样一
来,我自己不是成了虎子的同龄“人”了吗?这个
虎子却也真怪。有时候,颇现出一些老相。两只
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忽然被一层薄膜蒙了起来。嘴
里流出了哈喇子、胡子上都沾得亮晶晶的。不大
想往屋里来,日日夜夜扒在阳台上蜂窝煤堆上,
不吃,不喝。我有了老咪咪的经验,知道它快不
行了。我也跑到海淀,去买来牛肉和猪肝,想让
它不要饿着肚子离开这个世界,我随时准备着:
第二天早晨一睁眼,虎子不见了。结果虎子并没
有这样干。我天天凌晨第一件事就是来看虎子,
隔着窗子,依然黑糊糊的一团,卧在那里。我心
第 337 页
里感到安慰。有时候,它也起来走动了。我在本
文开头时写的就是去年深秋一个下雨天我隔窗看
到的虎子的情况。
到了今天,半年又过去了。虎子不但没有走,
而且顽健胜昔,仍然是天天出去。有时候在晚
上,窗外的布帘子的一角蓦地被掀了起来,一个
丑角似的三花脸一闪。我便知道,这是虎子回来
了,连忙开门,放它进来。大概同某一些老年人
不是所有一样 的老年人 ,到了暮年就改
恶向善,虎子的脾气大大地改变了。几乎再也不
咬人了。我早晨摸黑起床,写作看书累了,常常
到门外湖边山下去走一走。此时,我冷不防脚下
忽然踢着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这是虎子。它在
夜里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呆了一夜,现在看到了
我,一下子窜了出来,用身子蹭我的腿,在我身前
和身后转悠。它跟着我,亦步亦趋,我走到哪里,
它就跟到哪里,寸步不离。我有时故意爬上小
山,以为它不会跟来了,然而一回头,虎子正跟在
身后。猫是从来不跟人散步的,只有狗才这样
干。有时候碰到过路的人,他们见了这情景,都
大为吃惊。“你看猫跟着主人散步哩!”他们说,
第 338 页
露出满脸惊奇的神色。最近一个时期,虎子似乎
更精力旺盛了,它返老还童了。有时候竟带一个
它重孙辈的小公猫到我们家阳台上来。“今夜我
们相识”。虎子用不着介绍就相识了。看样子,
虎子一去不复返的日子遥遥无期了。我成了拥有
三只猫的家庭的主人。
我养了十几年猫,前后共有四只。猫们向人
们学习什么,我不通猫语,无法询问。我作为一
个人却确实向猫学习了一些有用的东西。上面讲
过的对处理死亡的办法,就是一个例子。我自己
毕竟年纪已经很大了,常常想到死的问题。鲁迅
五十多岁就想到了,我真是瞠乎后矣。人生必有
死,这是无法抗御的。而且我还认为,死也是好
事情。如果世界上的人都不死,连我们的轩辕老
祖和孔老夫子今天依然峨冠博带,坐着奔驰车,
到天安门去溜弯,你想人类世界会成一个什么样
子!人是百代的过客,总是要走过去的,这决不
会影响地球的转动和人类社会的进步。每一代人
都只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长途接力赛的一环。前不
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宇宙常规。人老了要死,
像在净土里那样,应该算是一件喜事。老人跑完
第 339 页
了自己的一棒,把棒交给后人,自己要休息了,这
是正常的。不管快慢,他们总算跑完了一棒,总
算对人类的进步做出了贡献,总算尽上了自己的
天职。年老了要退休,这是身体精神状况所决定
的,不是哪个人能改变的。老人们会不会感到寂
寞呢?我认为,会的。但是我却觉得,这寂寞是
顺乎自然的,从伦理的高度来看,甚至是应该的。
我始终主张,老年人应该为青年人活着,而不是
相反。青年人有接力棒在手,世界是他们的,未
来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的。吾辈老年人的天职
是尽上自己仅存的精力,帮助他们前进,必要时
要躺在地上,让他们踏着自己的躯体前进,前进。
如果由于害怕寂寞而学习《红楼梦》里的贾母,让
一家人都围着自己转,这不但是办不到的,而且
从人类前途利益来看是犯罪的行为。我说这些
话,也许有人怀疑,我是不是碰到了什么不如意
的事,才说出这样令某些人骇怪的话来。不,不,
决不。我现在身体顽健,家庭和睦,在社会上广
有朋友,每天照样读书、写作、会客、开会不辍。
我没有不如意的事情,也没有感到寂寞。不过自
己毕竟已逾耄耋之年,面前的路有限了。不免有
第 340 页
时候胡思乱想。而且,我同猫们相处久了,觉得
它们有些东西确实值得我们学习,我们这些万物
之灵应该屈尊一下,学习学习。即使只学到猫们
处理死亡大事这一手,我们社会上会减少多少麻
烦呀!
“那么,你是不是准备学习呢?”我仿佛听到
有人这样质问了。是的,我心里是想学习的。不
过也还有些困难。我没有猫的本能,我不知道自
己的大限何时来到。而且我还有点担心。如果我
真正学习了猫,有一天忽然偷偷地溜出了家门,
到一个旮旯里、树丛里、山洞里、河沟里,一头钻
进去,藏了起来,这样一来,我们人类社会可不像
猫社会那样平静,有些人必然认为这是特大新
闻,指手划脚,嘁嘁喳喳。如果是在旧社会里或
者在今天的香港等地的话,这必将成为头版头条
的爆炸性新闻,不亚于当年的杨乃武和小白菜。
我的亲属和朋友也必将派人出去寻找,派的人也
许比寻找彭加木的人还要多。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呀!因此我就迟疑起来。至于最后究竟何去何
从?我正在考虑、推敲、研究。
第 341 页
今年九、十月之间,大好秋光正普降神
州,我国的《人民日报》和日本的最大报纸之
一《朝日新闻》联合举办“展望二十一世纪的
亚洲 国际讨论会”,以纪念中日邦交正常
化二十周年。会议从北京开始,一直开到武
汉,开到荆州,开到宜昌,最后在长江豪华游
轮峨眉号上举行正式的会议。我忝列主讲人
之一,面对大好的中日关系,面对大好的神州
神奇的自然风光,心潮腾涌,快慰无极。有感
于中,自然形诸笔墨,写了游记数篇。今值我
的桑梓之邦创办《世纪风》杂志,它着眼的是
下一个世纪的中外文化交流,诚盛事也,它确
切表现出山东文化界眼光之远大,考虑之周
详。我作为一个外地的游子理应全力支持。
古人说:“秀才人情半张纸。”我能所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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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也不外短文一篇而已。但是古人又说:
“礼轻人意重”。我这一篇三峡游记,不管多
么 没 有 文 采 , 其 含 义 是 颇 为 深 厚 的 。愿 山 东
文 艺 界 的 老 少 朋 友 们 原 谅 则 个 。 倘 能 给 我 一
个 机 会 , 让 我 在 千 里 之 外 分 享 创 办 这 一 个 立
足 山 东 而 面 向 全 国 , 甚 至 全 世 界 的 极 有 意 义
的刊物的快乐,则感激无量矣。
豪华旅游轮“峨眉号”靠了岸。细雨霏霏,轻
雾漫江,令人顿有荒寒之感。但一听到要逛鬼城
丰都,船上的人,不管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和韩
国人;不管是老还是少,不管是男还是女,无不兴
奋愉快,个个怀着惊喜又有点紧张的心情,鱼贯
上了岸。
为什么对鬼城这样感兴趣呢?道理是不难明
白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要进
鬼城游览,难道还有比这更富有刺激性的事情
吗?
至于我自己,在小学时就读过一本名叫《玉历
至宝钞》的讲阴司地狱的书,粉纸石印,质量极
差,大概是所谓“善书”之类;但对于我却有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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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吸引力。你想一想,书中图文并茂,什么十殿
阎罗王,什么牛头、马面,什么生无常、死有分,什
么刀山、油锅,等等。鲁迅所描绘的手持芭蕉扇、
头戴高帽子的鬼卒,也俨然在内。这样一本有趣
的书,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比起那些言语乏味的
教科书来,其吸引力之强真有若天壤了。
这样一本书,我在昏黄的油灯下,不知道翻看
过多少遍。我对地狱里的情况真可以说是了若指
掌。对那里的法规条文、工作程序也背得滚瓜烂
熟。如果我到了那里,不用请律师,就能在阎王
爷跟前为自己辩护,阎王爷对我一定毫无办法。
至于在阴司里走后门,托人情,我也悟出了一点
门道。因此,即使真进阴司,我也坦然,怡然,总
有办法证明自己是一个好人,无所畏惧。
后来,我读西洋文学,读过但丁的《神曲》。
再后一点,我又研究佛教,读了不少佛经,里面描
绘阴司地狱的地方,颇为不少。我知道了,中国
的阴司原来是印度的翻版,在印度原有的基础
上,又加以去粗取精,深化改革,加以中国化,《玉
历至宝钞》中的地狱描绘就是这样来的。尽管我
对于自己的学识,从来不敢翘尾巴;但是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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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狱学却颇感自傲。而且对西方的地狱,正像
但丁描绘的那样,极为卑视,觉得那太简单了。
同东方地狱之博大精深相比,真如小巫见大巫。
由此我曾萌发一个念头,想创立一门崭新的学
科:比较地狱学。我深信,如果此学建成,我一定
能蜚声国际士林,说不定就能成为诺贝尔奖金的
候选人哩。
就这样,在即将进入鬼城的时候,我心里胡思
乱想,几十年来对地狱的一些想法,一时逼上心
头。在江雨霏霏中,神驰于三峡之外,仿佛已经
走进地狱了。
多少年来,久闻丰都城的大名。我原以为丰
都城会是在地下一个什么大洞中,哪能把阴司地
狱摆在人世间繁华的闹市中呢?事实上,四川丰
都的鬼城却确实是在繁华的闹市中。要到那里
去,不是越走越深,而是拾级而上,越爬越高,地
狱原来是在山顶上。山门牌坊上写着“鬼城”和
“天下名山”六个大字。一进山门,就一路拾级而
上,到达山顶,据说共有六百一十六级,从台阶数
目上来看,恐怕要超过泰山南天门了。
山门内山明水秀,树木葱茏。时届深秋,浓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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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尚有红色和黄色的小花闪出异样的光彩,耀人
眼目。石阶砌得整整齐齐,花坛修得端端正正,
毫无阴森凛冽之气。不信阴司地狱的外国旅游者
当然不会有什么恐怖之感,连有些信阴司地狱的
中国人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跟着我们走的导游
小姐,是一个十七八岁的苗条秀丽的中学毕业
生。她讲解得生动有趣,连印度神话中的阎摩
)和阎弥 她都讲得头头是道,我搭
讪着跟她聊天
“你天天在阴司地狱里走,不害怕吗?”
“不害怕,只觉得很好玩。”
“你信不信阴司地狱?”
“不信。我的婆婆(奶奶)有点信的。”
“你为什么干这个工作?”
“我中学毕业后,上过训练班。有一门课,专
门讲有关地狱的知识。”
“这鬼城里的老百姓不觉得阴森可怕吗?”
“一点也不,惯了。他们根本不想这里是鬼
城!”
“你看过《玉历至宝钞》吗?”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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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是把书名告诉她,希望她能扩大关于地
狱的知识面,把导游工作做得更丰富,更生动,更
有趣。
同小女孩谈话以后,我原来那一点紧张别扭
的心情一扫而光。还是专心一志地逛鬼城吧!我
心里想。
山越爬越高,楼阁台榭等等建筑越来越多。
真个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
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我没有见过阿房宫,
我不知道,阿房宫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反正这
里的楼台殿阁真够繁复,真够宏伟。大概《玉历
至宝钞》中所提到的楼阁,这里都有,而且还多出
来了许多那里不见的宫殿。粗粗地数一下,就我
记忆所及,就有下面的这些殿:报恩殿、廖阳殿、
星辰墩、玉皇殿、曜灵殿,等等。报恩殿里塑着如
来佛大弟子大目连的像,来自印度的“目连救母”
的故事,在中国民间广泛流传。玉皇殿里供的当
然就是天老爷。让我惊奇的是两边的众神像中,
竟赫然有孙膑站在那里。孙膑同天老爷有什么瓜
葛呢?这道理我还没有弄明白。
至于有名的鬼门关、奈河桥等等,这里当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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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缺少。有趣的是奈河桥,确实是一座名桥,也
并不威武雄壮。可是导游小姐却突然提高了声音
说,谁要是能三步跨过这一座桥,就会有什么什
么好处。大家一听,兴致猛涨,都想登桥尝试一
下。我努了努力,用四步跨了过去。有的个儿矮
的人,用五六步才能跨过。而身高一米九二、鹤
立鸡群的冯骥才,只用了一步半,就跨过了奈河
桥,大家一起起哄,说冯得到的好处最多。我自
己显然是落了第,恐怕得不到多少好处了。但我
也不后悔。一个人如果真正到了奈河桥上,人世
间的好处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即使是诺贝尔、
奥斯卡,不也等于镜花水月了吗?
在另一个地方,好像是一座大殿的前面或者
后面,在一个牌楼前,有一个石砌的四方形的栏
杆,中间有一个球形的东西嵌在地面上,是铜?
是铁?看不清楚,反正是非常光滑,闪着白光。
导游小姐说,谁要是用一只脚,男左女右,在球上
站上两秒钟,眼睛看着前面什么地方的四个字,
他又会得到什么什么好处。干这种玩意儿,我决
不后人。我走上去,站在球上,大概连半秒钟都
没有,脚就滑了下来。我当然又不能得到那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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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了。我毫不在意。我 思想又抬了头:阴那阿
间的玩意儿实在非凡地平庸,即使能站上两秒
钟,又待如何呢?
又到了一个什么殿,看到了地狱里的人事部
长,手持生死簿,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导游小
姐高声问:“有姓孙的没有?有属猴的没有?”我
们团里的孙车民碰巧没有在,也没有什么人自报
属猴。导游小姐说:“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跑到
阴司地狱里来,一手抢过生死簿,把自己的名字
一笔勾掉,从此姓孙的和属猴的就都簿中无名。”
阎王爷没有办法召唤他们了。我突然想到,阴司
地狱里的管理工作真也应该加以改革,必须现代
化了。如果把生死簿中的名字输入电脑,孙猴子
本领再大,也无法把自己的名字勾掉了。岂不猗
欤休哉!
在北京的时候,我曾多次说过,到八宝山去,
要按年龄顺序排一个队,大家鱼贯而进,威仪俨
然,谁也不要蹦级抢先,反正我自己决不会像买
希罕的物品一样,匆匆挤上前去夹塞。我们走,
要走得从容不迫,表现出高度的修养。现在到了
鬼城,方知道自己即不姓孙,也不属猴,是生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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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名的,是阎王老爷子耀武扬威欺凌的对象。
心里颇有点忿忿不平。我胆子最小,平生奉公守
法,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是此时我却忽然一反常
态,决心对阎王爷加以抵抗。不管催命鬼的帽子
戴得多高,也不管“你也来了”四个字写得多大,
我硬是不走,我想成为一个我生平最讨厌的钉子
户。对阴司的律条我是精通的,同阎王爷辩论,
我决不会输给他。
也许有人会问:“你这样干,不怕阎王老子那
些刀山、油锅吗?”是的,刀山、油锅当然令人害
怕。但是,当我们走到填满 刑雕了阴司地狱里
塑的房间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我们只是隔着玻
璃窗子,影影绰绰地匆匆忙忙地看到了一点刀
山、油锅的影子,并没有怎样感到恐怖。有人说,
有心脏病的人千万不要来逛鬼城,怕受不住刀
山、油锅的惊吓。我看,这些话确实夸大了。我
也是戴着冠心病帽子的老人,但是我看完了刀
山、油锅,依然故我,兴致盎然,健步如飞,走下山
来。
我性子急,上山走在最前面,下山也走在最前
面。别人还没有下来,我就坐在一棵大树下的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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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栏杆上休息了。陆续有人下来了,见了我都
说:“季老,你做得对!山你是上不去的,坐在这
里休息够多好呀!”当他们知道我已经上过山时,
都多少有点吃惊。此时有人问那个活泼可爱的导
游小姐,让她猜一猜我的年龄。她像在拍卖行里
一样,由六十起价。别人说“太低”,她就逐渐提
高。由六十岁经过几个步骤猜到七十岁。她迟迟
疑疑,不愿意再提高,想一槌定音。经许多旁边
的人多方启发、帮助,她又往上提高,几乎是一岁
一步,到了八十,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提了。尽
管大家嚷着说:“不行,还要高!”小女孩瞪大了眼
睛,不再说话了。在惊愕之余,巧笑倩兮。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颇为有趣,它结束了我的
鬼城之游。
我们辞别了鬼城,辞别了导游小姐,回到船
上,立即整装,参加总结酒会。接着是大宴会,觥
筹交错,笑语连声,灯光闪耀,有如白日。仅在半
点钟前的鬼城之游,早已成为回忆中的一点影
如果此时站在鬼城子 。 上下望我们的游轮,这一
艘正在漫漫的长江中徐徐开动的游轮,一定像一
团炤炤焜耀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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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引
今 年 夏 天 , 应 延 边 大 学 副 校 长 郑 判 龙 教
授之邀,冒酷暑,不远数千里,飞赴延吉,参观
访问。如果学一点时髦的话,也可以说是“讲
学 ” 吧 。我 极 不 喜 欢 用 这 个 词 儿 。因 为 我 知
道有不少的“学者”,外国话不会说半句,本
来是出国旅游的,却偏偏说是应邀“讲学”。
我真难理解这个“学”是怎样“讲”的。难道
外 国 人 都 一 下 子 获 得 了 佛 家 所 说 的 “ 天 耳
通”,竟能无师自通地听懂了中国话吗?出国
旅游,并非坏事:讲出实话,实不丢人。又何
必 一 定 要 在 自 己 脸 上 贴 金 呢 ?我 这 个 人 生 性
偏急,喜爱逆反。即使是真讲学,我也偏偏不
用 。 这 一 次 想 来 一 个 例 外 。我 毕 竟 真 是 在 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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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 大 学 讲 了 一 次 。 所 以 一 反 常 规 , 也 给 自 己
脸上贴一点金。
我 在 延 边 只 呆 了 六 天 , 时 间 应 该 说 是 非
常短的。但是,我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吃所未吃,感所未感,大开眼界,大开口界。
我 国 的 朝 鲜 族 是 异 常 好 客 的 , 简 直 可 以 说 是
好 客 成 性 。 住 在 这 里 的 汉 族 , 本 来 也 是 好 客
的,又受到了朝族的熏陶,更增加了好客的程
度 。 我 们 时 时 刻 刻 沉 浸 在 友 谊 的 海 洋 之 中 ,
友谊之浪,情好之波,铺天盖地,弥漫一切;我
们 仿 佛 生 活 在 人 类 世 界 之 上 的 另 一 个 世 界
里,我们的感觉决不能用感激二字来表达,这
是远远不够的。我年届耄耋,有生之年,永远
不会忘记了。
我舞笔弄墨,成癖成性,在思绪感情奔腾
澎湃之余,不禁又拿起笔来。但限于时间,只
能 表 达 所 闻 所 见 于 万 一 , 聊 志 个 人 的 雪 泥 鸿
爪而已。
一九九二 七 二九于延边大学专家招待所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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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八十一年了。按天数算,共是二万九千五百六
十五天。平均每天吃三顿饭,共吃了八万八千六
百九十五顿饭。顿数多得不可谓不惊人了。而且
我还吃遍了世界上三十个国家的饭。多么好吃
的,多么难吃的,多么奇怪的,多么正常的,我都
吃过,而且都吃得下去。我自谓饭学已极精通,
可以达到国际特级大师的标准了。对吃饭之事圆
融自在,已臻化境。只要有饭可吃,我便吃之。
吃饭真成了俗话说的“家常便饭”了。
到了延吉,刚一下飞机,到机场迎接我们的延
边大学郑判龙副校长、卢东文人事处长、王文宏
女士和金宽雄博士,随随便便一说:“我们到朝鲜
冷面馆去吃个便饭吧!”客随主便,我就随随便便
地答应了。数千里劳顿之余,随便吃一点便饭,
难道还不是世间最惬意的事吗?
我们好像是随便走一家饭馆,坐在桌旁,我万
万没有想到,不远千里来避暑的延吉,热得竟超
过了北京。在挥汗如雨之余,菜逐渐上桌了。除
了有点朝族风味以外,菜都是平平常常的,一点
也没有引起我的特别注意。只有肚子确实有点空
了,于是就大吃起来。好在主人几乎都是老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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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他们不特别讲求礼仪,强客人之所难;我们
也就脱落形迹,不故作虚伪,任性之所好,随随便
便地大吃起来。此时好像酷暑骤退,满座生春,
我真有点怡然自得,“不知何处是家乡”了。
然而,正在此时,厨师却端上了一条活蹦乱跳
的大鳞鱼来,鱼摇着尾巴,口一张一合,双鳍摆
动,每一个鳞片都闪出了耀眼的珍珠似的白光。
我立即大吃一惊,把眼睛瞪得圆而且大,眼里面
的白内障还有什么结膜炎,仿佛一扫而空,又能
洞见纤微,视芥子如须弥山了。我真不知道,我
们这一群可敬可爱的延吉的老朋友主人,葫芦里
想卖什么药。我的心忐忑直跳,不知如何是好。
我以为还会有火锅之类的东西端上桌来。说不定
厨师还会亲临前线,表演一下杀煮活鱼的神奇手
段,好像古代匠人的运斤成风,或者从制钱的小
眼里把香油灌入瓶中。我屏住了呼吸,虔心以
待 。
可是主人却拿起了筷子,连声说:“请!请!”
他是要我们下筷子吃鱼了。他似乎看出了我们的
困惑,首先用筷子尖一扒拉,仿佛是一个魔术师
似的,一整块联着鱼肉的鱼鳞被掀了起来,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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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鱼肉,粉红色的肉上横贯着一条深红的线。再
一细看,鱼肉并非一个整体,而是已经被切成了
鱼片。只需用筷子一拨,再一夹,一片生嫩 用
广东话来说,应该是生猛 的鱼片就能纳入吧
口中了。
我怎么办呢?我的心直跳,眼直瞪,手直颤,
唇直抖。我行年八十,生平面临的考验,多如牛
毛,而且五花八门,种类繁多。但是,今天这样的
考验,我却还没有面临过,而且连梦想也没有想
到过。我鼓足了勇气,拿起了筷子,手哆里哆嗦
地,把筷子伸向鱼身,拨出了一片鱼肉,正想往嘴
里放时,鱼忽然把尾巴摇了摇,双鳍摆了摆,瞪大
了眼睛,张开了嘴巴,这一切好像都是对着我来
的。我的心跳动得更厉害了,我不能也不敢再把
鱼片放回原处。眼睛一闭,狠心一下,硬是把鱼
片塞进嘴内。鱼片究竟是什么滋味,大家可以自
己想象了。
可是,好客的主人却偏偏要遵照当地人民的
习惯,一定要把盛鱼的瓷盘改动位置,一定要让
鱼头对准座上的主宾,就今天来说,当然就是我
了。这真是火上加油,“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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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打头风”。我心情迷离,神志恍惚,怵然、悚然、
怆然、怂然、悕然、惘然无所措手足,一下子沉入
梦幻之中⋯⋯
我听到这一条仅仅剩下头和尾巴的鱼最初是
慢声细气地开口对我说话了:“你可知道,你们人
是从鱼变来的吗?我们鱼类,本领也是异常惊人
的。我们一条鱼一下子就能够下子成千上万;如
,用不果没有什么东西遏制我们 了多少时间 ,我
们鱼就能够把世界上的江 、河、湖、海统统填满。
你们人有什么本领呢?不知道是你们走了什么后
门,让造化小儿把你们变成了人,我们则是千百
万年以来,毫不进化,仍然留在水里,当我们的鱼
类。我们并没有闹情绪,找领导,闹而优则人。
我们是正派的,正直的,乐天知命的。既然命定
为鱼,我们就顺顺从从,任人宰割。我们自我感
觉良好,从无非分之想,我们本来是鱼嘛!”
我毛骨悚然,屁股下面发热,有点坐不住了。
我以为鱼已经把话说完了呢。然而不然。鱼摇了
两下尾巴,张了张嘴,又说了起来:“可你们人真
也太损了,你们的花样真也太多了。你们在钩心
斗角之余,把心思全用在吃上。德国人心眼稍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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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点,他们的法律不允许把活着的鱼带回家
去。日本人吃生鱼片,已经可以说花样翻新了。
可是你们中国人呢,以这样一个聪明伟大的民
族,早年奋发图强,对世界文化做出过卓越的贡
献。后来就渐渐地劲头不够了,专门讲究吃喝,
还美其名曰饮食文化。这也罢了。可你们把闹派
系的本领也用到了饮食上来。全国分成了京、
鲁、川、粤、湘、苏等等不知道多少菜系。这也罢
了。可你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劲,专跟我们
鱼类干上了。哪一个菜系也不放过我们,而且还
是煎、炸、煮、炒、涮、烹、腌、烤,弄得我们狼狈不
堪,魂不守舍。最可怕的是四川的干烧,浑身是
辣椒,辣得我们的魂儿都喘不过气来。这一些你
都知道吗?”
我喘了一口气,以为鱼的训话已经结束。正
当我伸出筷子想夹住最后一片鱼片的时候,鱼的
嘴张得更大了,声音也更提高了,又说了下去:
“在延吉这里,你们这些人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这
样一股邪劲,非要让我们完全活着,神志完全清
醒,把我们的鳞皮揭开,把我们身上正面反面的
肉都切成了一片一片的,再把鳞皮盖上,宛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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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活而整的鱼,端到饭桌上来,先让你们这些
外地来的乡巴佬,瞪大了眼睛,大大地吃上一惊,
然后再怀着胆怯、兴奋、好奇而又愉快的心情,在
主人的‘请!请!请!’的催促下,一齐伸出了筷
子。我瞪着眼,摇着尾巴,摆动双鳍,以示抗议,
可我发不出声音。难道只有看到我眼瞪、尾摇、
嘴巴张,你们咀嚼着我的肉才觉得香吗?你们这
是一种什么心理呀!你要告诉我!否则,即使你
把我的残骸做成了酸辣汤,我也是不能瞑目的!”
听着,听着,我完全吓呆了,我一句话也说不
出来,而别人正吃风甚健。然而这一条鱼却不给
我留一点情面,它穷追不舍;它喝道:
“你可是说话呀!”
“你可是说话呀!”
“你可是说话呀!”
我浑身觳觫,脸上流汗,双腿发抖,心里打鼓,
茫然,惘然,不知所措。我只有低头沉思,潜心默
祷,又陷入了梦幻中:“鱼呀!你今生舍身饲人,
广积阴德。迁化之后,走人六道轮回,来生决不
会再托生成鱼,而定是转生成人。‘二十年后,又
是一条好汉’。等我庆祝百岁诞辰时,一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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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吉。那时,我请你吃饭,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把
你前生的同类活蹦乱跳地端到桌子上来了。呜
呼!今生休矣,来生可卜。阿门!拜拜!你安息
吧!”
沉思完毕,心情怡悦,一下子走出了梦幻,跟
着延吉的主人,走出饭店,汇入花花世界的人间,
兴致盎然,欣赏我毕生八十一年从未见过的延吉
风情。
六于燕八一九九二 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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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前右边,前临池塘,背靠土山,有几间十分
古老的平房,是清代保卫八大园的侍卫之类的人
住的地方。整整四十年以来,一直住着一对老夫
妇:女的是德国人,北大教员;男的是中国人,钢
铁学院教授。我在德国时,已经认识了他们,算
起来到今天已经将近六十年了,我们算是老朋友
了。三十年前,我们的楼建成,我是第一个搬进
来住的。从那以后,老朋友又成了邻居。有些往
来,是必然的。逢年过节,互相拜访,感情是融洽
的。
我每天到办公室去,总会看到这个个子不高
的老人,蹲在门前临湖的小花园里,不是除草栽
花,就是浇水施肥;再就是砍几竿门前屋后的竹
子,扎成篱笆。嘴里叼着半只雪茄,笑眯眯的。
忙忙碌碌,似乎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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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种花很有一些特点。除了一些常见的花以
外,他喜欢种外国种的唐菖蒲,还有颜色不同的
名贵的月季。最难得的是一种特大的牵牛花,比
平常的牵牛要大一倍,宛如小碗口一般。每年春
天开花时,颇引起行人的注目。据说,此花来头
不小。在北京,只有梅兰芳家里有,齐白石晚年
以画牵牛花闻名全世,临摹的就是梅府上的牵牛
花。
我是颇喜欢一点花的。但是我既少空闲,又
无水平。买几盆名贵的花,总养不了多久,就呜
呼哀哉。因此,为了满足自己的美感享受,我只
能像北京人说的那样看“蹭”花。现在有这样神
奇的牵牛花、绚丽夺目的月季和唐菖蒲,就摆在
眼前,我焉得不“蹭”呢?每天下班或者开会回
来,看到老友在侍弄花,我总要停下脚步,聊上几
句,看一看花。花美,地方也美,湖光如镜,杨柳
依依,说不尽的旖旎风光,人在其中,顿觉尘世烦
恼,一扫而光,仿佛遗世而独立了。
但是,世事往往有出人意料者。两个月前,我
忽然听说,老友在夜里患了急病,不到几个小时,
就离开了人间。我简直不敢相信,然而这又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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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我年届耄耋,阅历多矣,自谓已能做到“悲
欢离合总无情”了。事实上并不是这样。我有
情,有多得超过了需要的情,老友之死,我焉能无
动于衷呢?“当时只道是寻常”这一句浅显而实
深刻的词,又萦绕在我心中。
几天来,我每次走过那个小花园,眼前总仿佛
看到老友的身影,嘴里叼着半根雪茄,笑眯眯的,
蹲在那里,侍弄花草。这当然只是幻像。老友走
了,永远永远地走了。我抬头看到那大朵的牵牛
花和多姿多彩的月季花,她们失去了自己的主
人。朵朵都低眉敛目,一脸寂寞相,好像“溅泪”
的样子。她们似乎认出了我,知道我是自己主人
的老友,知道我是自己的认真入迷的欣赏者,知
道我是自己的知己。她们在微风中摇曳,仿佛向
我点头,向我倾诉心中郁积的寂寞。
现在才只是夏末秋初。即使是寂寞吧,牵牛
和月季仍然能够开花的。一旦秋风劲吹,落叶满
山,牵牛和月季还能开下去吗?再过一些时候,
冬天还会降临人间的。到了那时候,牵牛们和月
季们只能被压在白皑皑的积雪下面的土里,做着
春天的梦。连感到寂寞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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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春天总会重返大地的。春天总还是春
天,她能让万物复苏,让万物再充满了活力。但
是,这小花园的月季和牵牛怎样呢?月季大概还
能靠自己的力量长出芽来,也许还能开出几朵小
花。然而护花的主人已不在人间。谁为她们施肥
浇水呢?等待她们的不仅仅是寂寞,而是枯萎和
死亡。至于牵牛花,没有主人播种,恐怕连幼芽
也长不出来。她们将永远被埋在地中了。
我一想到这里,就不禁悲从中来。眼前包围
着月季和牵牛的寂寞,也包围住了我。我不想再
看到春天,我不想看到春天来时行将枯萎的月
季,我不想看到连幼芽都冒不出来的牵牛。我虔
心默祷上苍,不要再让春天降临人间了。如果非
降临不行的话,也希望把我楼前池边的这一个小
花园放过去,让这一块小小的地方永远保留夏末
秋初的景象,就像现在这样。
一九九二年八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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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门,向右转,只有二三十步,就走进一条
曲径。有二三十年之久,我天天走过这一条路,
到办公室去。因为天天见面,也就成了司空见
惯,对它有点漠然了。
然而,这一条幽径却是大大地有名的。记得
在五十年代,我在故宫的一个城楼上,参观过一
个有关《红楼梦》的展览。我看到由几幅山水画
组成的组画,画的就是这一条路。足征这一条路
是同这一部伟大的作品有某一些联系的。至于是
什么联系,我已经记忆不清。留在我记忆中的只
是一点印象:这一条平平常常的路是有来头的,
不能等闲视之。
这一条路在燕园中是极为幽静的地方。学生
们称之为“后湖”,他们很少到这里来的。我上面
说它平平常常,这话有点语病,它其实是颇为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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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的。一面傍湖,一面靠山,蜿蜒曲折,实有曲
径通幽之趣。山上苍松翠柏,杂树成林,无论春
夏秋冬,总有翠色在目。不知名的小花,从春天
开起,过一阵换一个颜色,一直开到秋末。到了
夏天,山上一团浓绿,人们仿佛是在一片绿雾中
穿行。林中小鸟,枝头鸣蝉,仿佛互相应答。秋
天,枫叶变红,与苍松翠柏,相映成趣,凄清中又
饱含浓烈。几乎让人不辨四时了。
小径另一面是荷塘,引人注目主要是在夏天。
此时绿叶接天,红荷映日。仿佛从地下深处爆发
出一股无比强烈的生命力,向上,向上,向上,欲
与天公试比高,真能使懦者立怯者强,给人以无
穷的感染力。
不管是在山上,还是在湖中,一到冬天,当然
都有白雪覆盖。在湖中,昔日的潋滟的绿波为坚
冰所取代。但是在山上,虽然落叶树都把叶子落
掉;可是松柏反而更加精神抖擞,绿色更加浓烈,
意思是想把其他树木之所失,自己一手弥补过
来,非要显示出绿色的威力不行。再加上还有翠
竹助威。人们置身其间,决不会感到冬天的萧索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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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条神奇的幽径,情况大抵如此。
在所有的这些神奇的东西中,给我印象最深,
让我最留恋难忘的是一株古藤萝。藤萝是一种受
人喜爱的植物。清代笔记中有不少关于北京藤萝
的记述。在古庙中,在名园中,往往都有几棵寿
达数百年的藤萝。许多神话故事也往往涉及藤
萝。北大现住的燕园,是清代名园,有几棵古老
的藤萝,自是意中事。我们最初从城里搬来的时
候,还能看到几棵据说是明代传下来的藤萝。每
到春天,紫色的花朵开得满棚满架,引得游人和
蜜蜂猬集其间,成为春天一景。
但是,根据我个人的评价,在众多的藤萝中,
最有特色的还是幽径的这一棵。它既无棚,也无
架,而是让自己的枝条攀附在邻近的几棵大树的
干和枝上,盘曲而上,大有直上青云之概。因此,
从下面看,除了一段苍黑古劲像苍龙般的粗干
外,根本看不出是一株藤萝。每到春天,我走在
树下,眼前无藤萝,心中也无藤萝。然而一股幽
香蓦地闯入鼻官,嗡嗡的蜜蜂声也袭入耳内,抬
头一看,在一团团的绿叶中 根本分不清哪是
藤萝叶,哪是其他树的叶子 ,隐约看到一朵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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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红色的花,颇有万绿丛中一点红的意味。直到
此时,我才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棵古藤的存在,顾
而乐之了。
经过了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不但人遭劫,花
木也不能幸免。藤萝们和其他一些古丁香树等
等,被异化为“修正主义”,遭到了无情的诛伐。
六院前的和红二三楼之间的那两棵著名的古藤,
被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掉。是否也被踏
上一千只脚,没有调查研究,不敢瞎说;永世不得
翻身,则是铁一般的事实了。
茫茫燕园中,只剩下了幽径的这一棵藤萝了。
它成了燕园中藤萝界的鲁殿灵光。每到春天,我
在悲愤、惆怅之余,惟一的一点安慰就是幽径中
这一棵古藤。每次走在它下面,嗅到淡淡的幽
香,听到嗡嗡的蜂声,顿觉这个世界还是值得留
恋的,人生还不全是荆棘丛。其中情味,只有我
一个人知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我快乐得太早了,人生毕竟还是一个荆
棘丛,决不是到处都盛开着玫瑰花。今年春天,
我走过长着这棵古藤的地方。我的眼前一闪,吓
了一大跳:古藤那一段原来凌 干,忽然成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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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吊死鬼,下面被人砍断,只留上段悬在空中,在
风中摇曳。再抬头向上看,藤萝初绽出来的一些
淡紫的成串的花朵,还在绿叶丛中微笑。它们还
没有来得及知道,自己赖以生存的根干已经被砍
断,脱离了地面,再没有水分供它们生存了。它
们仿佛成了失掉了母亲的孤儿,不久就会微笑不
下去,连痛哭也没有地方了。
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我的感情太多,总
是供过于求,经常为一些小动物,小花草惹起万
斛闲愁。真正的伟人们是决不会这样的。反过来
说,如果他们像我这样的话,也决不能成为伟人。
我还有点自知之明,我注定是一个渺小的人,也
甘于如此。我甘于为一些小猫小狗小花小草流泪
叹气。这一棵古藤的灭亡在我心灵中引起的痛
苦,别人是无法理解的。
从此以后,我最爱的这一条幽径,我真有点怕
走了。我不敢再看那一段悬在空中的古藤枯干,
它真像吊死鬼一般,让我毛骨悚然。非走不行的
时候,我就紧闭双眼,疾趋而过。心里数着数:
一、二、三、四,一直数到十,我估摸已经走到了小
桥的桥头上,吊死鬼不会看到了,我才睁开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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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去。此时,我简直是悲哀至极,哪里还有什
么闲情逸致来欣赏幽径的情趣呢?
但是,这也不行。眼睛虽闭,但耳朵是关不住
的。我隐隐约约听到古藤的哭泣声,细如蚊蝇,
却依稀可辨。它在控诉无端被人杀害。它在这里
已经呆了二三百年,同它所依附的大树一向和睦
相处。它虽阅尽人间沧桑,却从无害人之意。每
到春天,就以自己的花朵为人间增添美丽。焉知
一旦毁于愚氓之手。它感到万分委屈,又投诉无
门。它的灵魂死守在这里。每到月白风清之夜,
它会走出来显圣的,在大白天,只能偷偷地哭泣。
山头的群树,池中的荷花是对它深表同情的,然
而又受到自然的约束,寸步难行,只能无言相对。
在茫茫人世中,人们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哪里有
闲心来关怀一棵古藤的生死呢?于是,它只有哭
泣,哭泣,哭泣⋯⋯。
世界上像我这样没有出息的人,大概是不多
的。古藤的哭泣声恐怕只有我一个能听到。在浩
茫无际的大千世界上,在林林总总的植物中,燕
园的这一棵古藤,实在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了。你
倘若问一个燕园中人,决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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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古藤的存在的,决不会有任何人关心它的死
亡的,决不会有任何人为之伤心的。偏偏出了我
这样一个人,偏偏让我住到这个地方,偏偏让我
天天走这一条幽径,偏偏又发生了这样一个小小
的悲剧;所有这一些偶然性都集中在一起,压到
了我的身上。我自己的性格制造成的这一个十字
架,只有我自已来背了。奈何,奈何!
但是,我愿意把这个十字架背下去,永远永远
地背下去。
一九九二年九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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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我孤陋 之年,而且寡闻,虽然已届耄
年还畅游过一次三峡;但是,直到不久以前,
我还只知有大三峡,小三峡则未之见也。
最近几年来,风闻“小三峡”这个名词,我也
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认为,这只不过是在葛洲坝
修建以后,长江上游水涨,因而形成了这个所谓
“小三峡”而已。我并没有什么渴望想去游历一
番。
然而,世界事有大出人意料者。今年九、十月
之交,中国的《人民日报》与日本的《朝日新闻》
联合举办“展望二十一世纪的亚洲 国际讨论
会”,租了一艘长江上的豪华游轮“峨眉号”,边游
三峡,边开会。我应邀参加。日程表上安排有游
小三峡一项。直至此时,也还没有能引起我的注
意和兴趣,我只不过觉得游一游也不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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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轮驶过了闻名世界的神女峰等等景观。在
巫山县停泊。在这里换小艇进入大宁河,所谓小
三峡就在这里。我此时才如梦初醒:原来还真有
一个小三峡呀!
在这里,我立即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长江水由于上游水土流失极端严重,原来的清水
已经变成了黄水,同黄河差不多了,而大宁河水
则尚清澈。两船水汇流处,一清一黄,大有泾渭
分明之概。我的耳目为之一新,精神为之一振
了。我们在大三峡中已经航行了不短的距离。大
自然的瑰丽奇伟的风光,已经领略了不少。我现
在虽然承认了,世上真还有一个小三峡。但是,
在我下意识中又萌生了一个念头:小三峡的风光
决不会超过大三峡。如果真正超过了的话,那岂
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然而,这一会儿我又错了。小艇转入小三峡
以后不久,我就不断地吃惊起来。这里的水势诚
然比不上长江的混茫浩瀚,没有杜甫所说的那样
“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气势。然而水平如镜,清澈
见底。两岸耸立的青山也与大三峡有所不同。在
那里,岸边的悬崖绝壁,葱茏绿树,只能远观;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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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还被罩在迷蒙的云雾中,不露峥嵘。在这里却
就在我们身边,有时简直就像悬在我们头顶上,
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峭壁千仞,我原以为不过
是一句套话。这里的峭壁真有千仞,而且是拔地
而起,笔直上升。其威势之大,简直让我目瞪口
呆,胆战心寒。不由得你不叹宇宙之神奇。至于
碧树,真是绿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这碧绿,仿佛
凝结成液体,“滴翠”二字决不是夸张。我坐在小
艇上,好像真感觉到这碧绿滴了下来,滴到了我
的头上,滴到了别人头上,滴到了小艇中,滴到了
清水中,与水的碧绿混在一起,幻成了一个碧绿
的宇宙。
同是碧绿,并不单调。河回路转,岸上景色一
时一变,大有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概。导游小姐
口若悬河,把两岸山上的著名景观说得活灵活
现。同别的名胜一样,这些景观大都同中国的珍
奇动物,同民间流行的神话传说联系起来,什么
熊猫洞,什么猴子捞月,什么水帘洞,什么观音坐
莲台,等等,等等。如果她不说,你或许不会想
到。但是,经她一指点,则就越看越像,不得不佩
服当地老百姓幻想之丰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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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山上,也有不是幻想的东西,确确实实是
人工造成的东西。比如栈道。在悬崖峭壁上,我
看到一排相隔一二尺的小方洞,是人工凿成的。
方洞中插上木板,当年拉纤的奴隶就赤足走在上
面。据说这样的栈道竟长达四百里。我们很容易
危险。还比如悬想象出,这玩意儿有多么 棺。也
同样是凿在悬崖峭壁上的洞,这个洞当然要大得
多,大得能容下一口棺材。我们今天很难想象,
这棺材是怎样抬上去的。在中国的西南一带,有
悬棺的地方颇为不少。这可能是当地民族的一种
特殊的风习。
正当大家聆听导游小姐生动的讲解,欣赏两
岸高山的名胜古迹时,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猴子!猴子!”
全艇的人立刻活跃起来。我虽然老眼昏花,
此时也仿佛得到了神力,似乎能明察秋毫了。我
抬头向右岸的山崖上绿树丛中望过去,果然看到
几只猴子,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灰黄色的皮毛衬
上了树的碧绿,仿佛凸出来似的,异常清晰明显。
艇上的中日人士都熟悉唐代大诗人李白的那
一首著名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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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是多么美妙无比的情景啊!可惜的是,三峡的
猿声早已消逝;很久以来就没有能听到了。我曾
担心,我们的子子孙孙永远再也没有可能欣赏李
白诗中的意境了。然而,眼前,就在这小三峡中,
猴子居然又露了面,为小三峡增加美妙,为人类
增添欢乐,我们艇上这一群人的兴奋和喜悦,还
能用言语来表达吗?
全艇的人兴会淋漓,谈笑风生。本来已经够
美妙绝伦的山水,仿佛更增添了几分妩媚,山仿
佛更青,水仿佛更秀,连小艇也仿佛更轻,飞速地
驶在绿琉璃似的水面上,撞碎了天空中白云的倒
影,撞碎青峦翠峰的倒影,我们此时真仿佛离开
了人间,飘飘然驶入仙境了。
由于时间关系,我们无法走到小三峡的尽头,
也就是大宁河能通航的一百二十公里。走了大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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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的路程,我们的小艇就转回头来,走上归程。
沿岸的风光我们已经看过一遍,用不着再讲
解、翻译。活泼的导游小姐也坐下来休息了。又
因为此时已是顺水行舟,艇速极快。艇上的人也
多半坐在那里,自由交谈,甚至有人在闭目养神。
一切都比较清静,没有来时那样的兴奋和激动
了。
然而日本学者却突然又兴奋活跃起来。他们
站起身来,又是招手,又是欢笑。原来他们在一
艘逆水而上的游艇上看到了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
弘,他也来游小三峡了。这真是一次意想不到的
事情。两艘游艇,一只上水,一只下水,擦肩而
过,只在一瞬间。可艇中的宁静的气氛再也保持
不下去了。中日双方的学者们,还有专程陪我们
游览的县委书记和随从们,精神又都抖擞起来,
小艇又载满了欢声笑语了。
我在这里顺便插上几句话。回到北京以后,
我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了林林同志翻译的中曾
根的俳句《小三峡舟行》:
秋水分山脉,波光何碧绿。
第 377 页
伴赤壁凝立,望澄澈之秋空。
可见此时不是政治家而是诗人的中曾根康弘先生
是多么陶醉于中国的山水中而诗兴淋漓了。
回头再说我们小艇中的情景。大家看到了日
本的首相来游中国的小三峡,可见小三峡吸引力
之大。大家把话题一转,自然而然就转到了中日
山水的比较上。日本全国山青水秀,几乎可以
说,全国就是一个大花园。日本人爱美之心和洁
癖,扬名世界。每一个家庭,门前总有一个小花
园。哪怕只有一丈见方,也必然栽上一棵松树,
种上一些花草,看上去美妙无比,真令人赏心悦
目。天然景色也并不缺少,像富士山、箱根等等
著名的风景胜地,更真正能拴住了游者的心。但
是,日本毕竟是一个岛国,地方是有限的,像中国
的大、小三峡,在日本是无法想象的。即使造物
主想对日本垂青,他也无法把大、小三峡安放在
日本列岛上。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大家七嘴八舌,畅谈不休。日本朋友看上去
也非常兴奋,兴致很高。他们心里怎么想,我当
然不得而知。然而在这气象恢弘,鬼斧神工般的
第 378 页
小三峡中,大自然景观的威力压在每一个人头
上,令人目眩神移,谁也无法否认摆在眼前的这
个事实了。
对我个人来讲,过去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我
目击祖国的名山大川,常常感慨万端。过去我朦
朦胧胧不甚了了的小三峡,现在又摆在我的眼
前,我说不出话来。自然的伟大和威力,我这一
支拙笔是描绘不出来的。我虔心默祝,感谢大自
然独垂青于我中华,独钟爱我们的赤县神州。我
感到骄傲,感到光荣,觉得我们这一片土地真是
非常可爱的。这种感觉或者感情,将永远保留在
深处我内 。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第 379 页
对我来说,真像是晴空一声霹雳:冯至先生走
了,永远永远地走了。
要说我一点都没有想到,也不是的。他毕竟
已是达到了米寿高龄的人了。但是,仅仅在一个
多月以前,我去看他。我看他身体和精神都很
好,心中暗暗欣慰。他告诉我说,他不大喜欢有
一些人去拜访他。但我是例外。他再三想把我留
住,情真意切,见于辞色。可是我还有别的事。
下了狠心辞别。我同他约好,待到春暖花开之
时,接他到燕园里住上几天,会一会老朋友,在园
子里漫游一番,赏一赏他似曾相识的花草树木。
我哪里会想到,这是我们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友谊
的最后一次谈话。如果我当时意识到的话,就是
天大的事,我也会推掉的,陪他谈上几个小时。
可是我离开了他。如今一切都成为过去。晚了,
第 380 页
晚了,悔之晚矣!我将抱恨终天了!
我认识冯至先生的过程,现在回想起来,仿佛
已经成了历史。他长我六岁,我们不可能是同
学,因此在国内没有见过面。当我到德国去的时
候,他已经离开那里,因此在国外也没有能见面。
但是,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就读过他的抒情诗,
对那一些形神俱臻绝妙的诗句,我无限向往,无
比喜爱。鲁迅先生赞誉他为中国最优秀的抒情诗
人,我始终认为这是至理名言。因此,对抒情诗
人的冯至先生,我真是心仪已久了。
但是,一 年,我们才见了面。这时,直到
我从德国回来,在北京大学东语系任教,冯先生
在西语系,两系的办公室紧挨着,见面的机会就
多了。
在这期间,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北大的
北楼,而是中德学会所在地,一所三进或四进的
大四合院。这里房屋建筑,古色古香。虽无曲径
通幽之趣,但回廊重门也自有奇趣。院子很深,
“庭院深深深几许”,把市声都阻挡在大门外面,
院子里静如古寺,一走进来,就让人觉得幽寂怡
性。冯至先生同我,还有一些别的人,在这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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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许多次会。我在这里遇到了许多人,比如毕华
德、张星烺、袁同礼、向达等等,现在都已作古。
但是,对这一段时间的回忆,却永远不会消逝。
年冬天,解放军把很快就到了 北京团团
围住。北大一些教授,其中也有冯先生,在沙滩
孑民堂里庆祝校庆,城外炮声隆隆,大家不无幽
默地说,这是助庆的鞭炮。可见大家并没有身处
危城中的恐慌感,反而有所期望,有所寄托。校
长胡适乘飞机仓皇逃走,只有几个教授与他同命
运,共进退。其余的都留下了。等待解放军进
城。冯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过去,我常常想,也常常说,对中国旧社会的
知识分子来说,解放是一场严峻的考验,是大节
亏与不亏的考验。在这一点上说,冯至先生是大
节不亏的。但是,我想做一点补充或者修正。由
于政治信念不同,当时离开大陆的也不见得都是
大节有亏的。在这里,标准只有一个,就是看他
爱不爱国。只要爱我们伟大的祖国呆在哪里,都
无亏大节。爱国无分先后,革命不计迟早。这是
我现在的想法。
总之,在这考验的关头,冯至先生留下来了,
第 382 页
我也留下来了,许许多多的教授都留下来了。我
们共同度过一段欢喜、激动、兴奋、甜美的日子。
跟着来的是长达四十年的漫长的开会时期。
记得五十年代在一次会上,周扬同志笑着对我们
说:“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冯至先生
也套李后主的词说:“春花秋月何时了?开会知
多少!”他们二位并没有什么恶意,但是从他们的
苦笑中也可以体会出一点苦味,难道不是这样
吗?
幸乎?不幸乎?他们两位的话并没有错,在
我同冯至先生长达四十多年的友谊中,我对他的
回忆,几乎都同开会联在一起。
常言道:“时势造英雄”。解放这一个时势,
不久就把冯至先生和我都造成了“英雄”。不知
怎样一来,我们俩都成了“社会活动家”,甚至“国
际活动家”,都成了奔走于国内外的开会的“英
雄”。我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最怕同别人打交
道。我看,冯先生同我也是“伯仲之间见伊吕”,
他根本不是一个交际家。如果他真正乐此不疲的
话,他就不会套用李后主的词来说“怪话”。这一
点是用不着怀疑的。
第 383 页
开会之所以多,就是因为解放后集会结社,名
目繁多。什么这学会,那协会;这理事会,那委员
会;这人民代表大会,那政治协商会议,种种称
号,不一而足。冯先生和我既然都是“社会活动
家”,那就必须“活动”。又因为我们两个的行当
有点接近,在社会上所处的地位,又有点相似,因
此就经常“活动”到一起来了。我有时候胡思乱
想:冯先生和我如果不是“社会活动家”的话,我
们见面的机会就会减少百分之八九十,我们的友
谊就会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了。仅仅为了这一
点,我也要感谢“会多”。
我们俩共同参加的会,无法一一列举,仅举其
荦荦大者,就有《世界文学》编委会,中国作家协
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中
外国文学卷》编委会,中国大百科全书 国外国
文学研究会,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学术委
员会,外国文学研究所学术委员会,等等,等等。
我们的友谊就贯串在这些五花八门的会中,我的
回忆也贯串在这些五花八门的会中。
我不能忘记那奇妙的莫干山。有一年,《大百
外国文学卷》编委会在这科 里召开。冯先生是
第 384 页
这一卷的主编,我是副主编,我们俩都参加了。
莫干山以竹名,声震神州。我这个向来不作诗的
“非诗人”,忽然得到了灵感,居然写了四句所谓
“诗”:“莫干竹世界,遍山绿琅玕。仰观添个个,
俯视惟团团”。可见竹子给我的印象之深。在紧
张地审稿之余,我同冯先生有时候也到山上去走
走。白天踏着浓密的竹影,月夜走到仿佛能摸出
里;有时候在细雨中,绿色的幽 有时候在夕阳
下。我们随意谈着话,有的与审稿有关,有的是
上天下地,无所不谈。
这一段回忆是美妙绝伦的,终生难忘。
我不能忘记那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西安丈八
洵国宾馆。西安是中国古代几个朝代的都会,到
了唐代,西安简直成了全世界的文化、政治和经
济的中心,大量的外国人住在那里。唐代诗歌又
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黄金时期的产品。今天到
了西安,只要稍一留意,就会到处都是唐诗的遗
迹。谁到了灞桥,到了渭水,到了那一些什么
“原”,不会立刻就联想到唐代许多脍炙人口的诗
句呢?西安简直是一座诗歌的城市,一座历史传
说的城市,一座立即让人发思古之幽情的城市。
第 385 页
丈八洵这地方,杜甫诗中曾提到过。冯至先生个
人是诗人,又是研究杜甫诗歌的专家。他到了西
安,特别是到了丈八洵,大概体会和感受应该比
别人更多吧。我们这一次是来参加中国外国文学
研究会的年会的。工作也是颇为紧张的。但是,
同在莫干山一样,在紧张之余,我们也间或在这
秀丽幽静的宾馆里散一散步。这里也有茂林修
竹,荷塘小溪。林中,池畔,修竹下,繁花旁,留下
了我们的足踪。
这一段回忆是美妙绝伦的,终生难忘。
够了,够了。往事如云如烟。像这样不能忘
记的回忆,真是太多太多了。像这些不能忘记的
地方和事情,也真是太多太多了,多到我的脑袋
好像就要爆裂的程度。现在,对我来说,每一个
这样的回忆,每一件这样的事情,都仿佛成了一
首耐人寻味的抒情诗。
所有这一些抒情诗都是围绕着一个人而展现
的,这个人就是冯至先生。
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友谊中,我们虽为朋友,
我心中始终把他当老师来看待。借用先师陈寅恪
先生的一句诗,就是“风义平生师友间”。经过这
第 386 页
样长时间的亲身感受,我发现冯先生是一个非常
可爱,非常可亲近的人。他淳朴,诚恳,不会说
谎,不会虚伪,不会吹牛,不会拍马,待人以诚,同
他相处,使人如坐春风中。我从来没有见他发过
脾气。前几天,我到医院去看他的时候,他女儿
姚平告诉我说,有时候她爸爸在胸中郁积了一腔
悲愤,一腔不悦。女儿说:“你发一发脾气嘛!一
发不就舒服了吗?”他苦笑着说:“你叫我怎样学
会发脾气呢?”
冯至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平凡而又奇特,这样
一个貌似平凡实为不平凡的人。
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生性内
向,懒于应对进退,怯于待人接物。但是,在八十
多年的生命中,也有几个知己。我个人认为,冯
至先生就是其中之一。在漫长的开会历程中,有
多次我们住在一间屋中。我们几乎是无话不谈,
对时事,对人物,对社会风习,对艺坛奇闻,我们
的意见完全一致,几乎没有丝毫分歧。我们谈
话,从来用不着设防。我们直抒胸臆,尽兴而谈。
自以为人生幸福,莫大于此。我们的友谊之所以
历久不衰,而且与时俱增,原因当然就在这里。
第 387 页
两年前,我的朋友和学生一定要为我庆祝八
十诞辰,我提出来了一个条件:凡是年长于我的
师友,一律不通知,不邀请。冯先生当然是在这
范围以内的。然而,到了开会的那一天,大会就
之年,跋涉长要开始时,冯先生却以耄耄 途,从东
郊来到西郊,来向我表示祝贺。我坐在主席台
上,瞥见他由人搀扶着走进会场,我一时目瞪口
呆,万感交集,我连忙跳下台阶,双手扶他上来。
他讲了许多鼓励的话,优美得像一首抒情诗。全
场四五百人掌声雷动,可见他的话拨动了听众的
心弦。此情此景,我终生难忘。那一次会上,还
来了许多年长于我或少幼于我的老朋友,比如吴
组缃(他是坐着轮椅赶来的)、许国璋等等,情谊
深重,连同所有的到会的友人,包括我家乡聊城
和临清的四雨新交,我都终生难忘。我是一个拙
于表达但在内心深处极重感情的人。我所有的朋
友对我这样情深意厚的表示,在我这貌似花样繁
多而实单调、貌似顺畅而实坎坷的生命上,涂上
了一层富有生机,富于情谊的色彩,我哪里能够
忘记呢?
近几年来,我运交华盖,连遭家属和好友的丧
第 388 页
事。人到老年,旧戚老友,宛如三秋树叶,删繁就
简,是自然的事。但是,就我个人来说,几年之
内,连遭大故,造物 如果真有的话 不也主
太残酷了吗?我哭过我们全家敬爱的老祖,我哭
过我的亲生骨肉婉如,我哭过从清华大学就开始
成为朋友的乔木。我哪里会想到,现在又轮到我
来哭冯至先生!“白发人哭黑发人”,固然是人生
至痛。但“白发人哭白发人”,不也是同样的惨痛
吗?我觉得,人们的眼泪不可能像江上之清风与
山间之明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几年下来,我
的泪库已经干涸了,再没有眼泪供我提取了。
然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完全不是这样。前
几天,在医院里,我见了冯先生最后一面。他虽
然还活着,然而已经不能睁眼,不能说话。我顿
感,毕生知己又弱一个。我坐在会客室里,泪如
泉涌,我准备放声一哭。他的女儿姚平连声说:
“季伯伯!你不要难过!”我调动起来了自己所有
剩余的理智力量,硬是把痛哭压了下去。脸上还
装出笑容,甚至在泪光中做出笑脸。只有我一个
人知道:我的泪都流到肚子里去了。为了冯至先
生,我愿意把自己泪库中的泪一次提光,使它成
第 389 页
为我一生中最后的一次痛哭。
呜呼!今生已矣。如果真有一个来生,那会
有多么好。
一九九三年二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