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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人性情」與「細民職業」之辨——論齊梁 文人對陶淵明「田園詩」的理解與接受 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典範人物,向來被論者視為「田園詩人」、「隱逸詩人」。 然而,淵明所隱之田園,既有「隱者」安居之樂境,亦有「農者」力耕之苦境。也就是 說,淵明之田園詩,既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種洋溢「隱逸情懷」之「高人 性情」的抒發,亦含「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這樣充滿「農家事務」之「細民職業」 的書寫。以現代眼光視之,兩者固然可以「不作二義看」,但就南朝標準審之,士與農 之間,不僅身分地位、所司職業有貴賤之別;文化修養、情趣品味亦有雅俗之分。故其 時對於「高人雅志」與「細民俗情」之辨,實甚為明晰。因此,淵明田園詩的題材內容, 雖然兼攝士人品味(隱逸主題)與田家情致(農事題材)之雙重意趣,可惜南朝文人卻 囿於傳統知識份子尊士貶農之偏見,致使淵明兼融「隱逸」與「農事」於「田園」的詩 史意義無法彰顯,此誠為陶詩接受史上的一大憾事。 關鍵字:陶淵明 田園詩 隱逸 農事 陶詩接受史 銘傳大學應用中文系助理教授。

「高人性情」與「細民職業」之辨——論齊梁 文人對陶淵明 ......陶淵明(369-427)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典範人物,向來被論者視為田園詩人、隱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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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高人性情」與「細民職業」之辨——論齊梁

    文人對陶淵明「田園詩」的理解與接受

    陳 啟 仁∗

    摘 要

    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典範人物,向來被論者視為「田園詩人」、「隱逸詩人」。

    然而,淵明所隱之田園,既有「隱者」安居之樂境,亦有「農者」力耕之苦境。也就是

    說,淵明之田園詩,既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種洋溢「隱逸情懷」之「高人

    性情」的抒發,亦含「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這樣充滿「農家事務」之「細民職業」

    的書寫。以現代眼光視之,兩者固然可以「不作二義看」,但就南朝標準審之,士與農

    之間,不僅身分地位、所司職業有貴賤之別;文化修養、情趣品味亦有雅俗之分。故其

    時對於「高人雅志」與「細民俗情」之辨,實甚為明晰。因此,淵明田園詩的題材內容,

    雖然兼攝士人品味(隱逸主題)與田家情致(農事題材)之雙重意趣,可惜南朝文人卻

    囿於傳統知識份子尊士貶農之偏見,致使淵明兼融「隱逸」與「農事」於「田園」的詩

    史意義無法彰顯,此誠為陶詩接受史上的一大憾事。

    關鍵字:陶淵明 田園詩 隱逸 農事 陶詩接受史

    ∗ 銘傳大學應用中文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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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人性情」與「細民職業」之辨——論齊梁

    文人對陶淵明「田園詩」的理解與接受

    壹、前言

    陶淵明(369-427)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典範人物,向來被論者視為田園詩人、隱逸

    詩人。然而,淵明所隱之田園,既有「隱者」安居之樂境,亦有「農者」力耕之苦境。

    1也就是說,淵明之田園詩,既有「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種洋溢隱逸情懷之「高

    人性情」的抒發,亦含「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這樣充滿農家事務之「細民職業」

    的書寫。2以現代眼光視之,兩者固然可以「不作二義看」,3但就南朝標準審之,士與農

    之間,不僅身分地位、所司職業有貴賤之別,文化修養、情趣品味亦有雅俗之分。故其

    時對於高人雅志與細民俗情之辨,實甚為明晰。因此,淵明田園詩的題材內容,雖然兼

    攝士人品味(隱逸主題)與田家情致(農事題材)之雙重意趣,可惜南朝文人卻囿於傳

    統知識份子尊士貶農之偏見,致使淵明兼融「隱逸」與「農事」於「田園」的詩史意義

    無法彰顯,此誠為陶詩接受史上的一大憾事。

    鍾嶸(468-518)《詩品》評陶淵明詩云:

    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文體省淨,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

    觀其文,想其人德。世歎其質直。至如「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雲」,風華清

    1 嚴格而論,身為「隱者」的淵明,其所安居之田園,並非僅是悠然樂境,他亦常常流露出深沉

    憂思,如《雜詩十二首》其二:「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念此

    懷悲悽,終曉不能靜。」;同理,身為「農者」的淵明,其所力耕之田園,亦並非只有辛勞苦

    境,他也時時展現出自得情懷,如《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之二:「秉耒歡時務,解顏勸

    農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故此處所論,僅是大體而言的

    概括。引文分別參見[晉]陶潛著,龔斌校箋:《陶淵明集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卷 4,頁 291、卷 3,181。本文所引陶淵明詩文皆同此書,為免繁瑣,以下引文將僅標明卷數及頁數。

    2 「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語出陶集《飲酒二十首》其五(卷3,頁 219-220)、《歸園田居五首》其三(卷 2,頁 79)。

    3 此處借用鍾伯敬之語,並略加引申。鍾伯敬云:「(〈勸農〉)即從作息勤厲中,寫景觀物,討出一段快樂。高人性情,細民職業,不作二義看,惟真曠遠人知之。」錄於北京大學北京師範大

    學中文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史教研室編:《陶淵明資料彙編》(北京:中華書局,2005 年),頁 22。筆者認為,「高人性情」與「細民職業」之辨,不僅適用於〈勸農〉詩,亦能貫通於淵明其它「田園詩」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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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靡,豈直為田家語邪!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4

    引文要點有五:一、「其源出於應璩,又協左思風力」,點出陶詩文學淵源之所在;二、

    「文體省淨,殆無長語」,標舉陶詩的文體風貌;三、「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

    文,想其人德」,提示品鑒陶詩應注意「為人」與「為文」相互結合之切入視角;四、「世

    歎其質直。至如『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雲』,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彰顯

    時人對於陶詩之「質直」特徵、「田家語」內容的批評,並適度表達自己的維護與辯解;

    五、「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展現陶詩在詩史流變中的題材派別與文學地位。

    頗堪玩味的問題是:鍾嶸雖稱美淵明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但亦同時提出時人

    對陶詩「田家語」的批評。何謂「田家語」?呂德申云:「田家語:指農家日常用語,

    言其文采不足。」5曹旭則云:「田家語:指農夫質樸無文的日常生活語。」6其中,「文

    采不足」、「質樸無文」,指的正是語言風格之文采形式;至於「農家日常用語」、「農夫

    的日常生活語」,則是涵蘊農家生活的題材內容。以「質直」這個辭彙來看,它既可從

    形式之文出發,表示語言文字書寫的質樸無華;但它亦可就內容之質著眼,意味情感思

    路的直露率真。因此,當直露率真、篤意真古這種充滿隱逸情懷之「內質」與文體省淨、

    殆無長語的「形文」結合,自可生發出「辭興婉愜」、「風華清靡」之悠遠意味;而當質

    樸無華之「形文」,與鄉間野老互道桑麻、農事這種反映田家生活之「內質」連結,亦

    能產生被高門士族視為充滿俗情鄙意的「田家語」。以齊梁文人的審美品味與鑒賞原則

    來看,前者的表現,或許尚存士人雅志之餘韻;但後者的書寫,就不免被譏為農家俗情

    而加以輕視了。

    整體而言,齊梁文人對於陶詩「田家語」的品評,實兼顧文采形式與題材內容兩種

    面向。關於前者,即陶詩語言風格之無文,前賢論述已多,本文亦無須贅言;至於後者,

    也就是陶詩題材內容中充滿田家俗情的部分,則是本文力圖梳理的重心。誠然,以後世

    眼光觀之,不論是「採菊東籬」這種高人性情(田園隱逸情懷)之抒發,還是「種豆南

    山」這種細民職業(田園農家事務)的描寫,確實皆如上引鍾伯敬所言:「不作二義看,

    惟真曠遠人知之。」不過,鍾氏觀點今天看來或許擲地有聲,但就中古文人的文化意識

    而言,他們卻有一種士人之雅文學與庶民之俗文學對舉的概念。因此,士人樂游於山水

    之隱逸雅事,與田父苦耕於壟畝之農家俗務,對齊梁文人來說,其中實隱含著深刻「雅

    俗之辨」的審美品味判別。

    總之,陶淵明的田園詩,雖然在後世的評價甚高,然而,在南朝時期,卻始終缺乏

    真正文學史意義上的知音。7相對而言,江淹、鍾嶸與蕭統三人,應該算是南朝文人中

    4 王叔岷:《鍾嶸詩品箋證稿》(臺北: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4 年),頁 260。 5 呂德申:《鍾嶸「詩品」校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 年),頁 130。 6 曹旭:《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年),頁 267。 7 如鍾優民就認為:「在南北朝,即使是推許陶公的批評家,對其傑出的文學成就和文學史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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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於淵明文學成就有較高評價的接受者。其中,若以田園詩的切入視角而論,鍾嶸《詩

    品》中所述、所論之觀點,顯然又最具代表性,故本文的分析,即以《詩品》的品評言

    論為主,並兼及江淹、蕭統等齊梁文人的意見。另外,學者論述淵明詩風之不合時宜,

    多喜從文采、音韻這類「形文」、「聲文」之考察視角出發。不過,這樣的論述雖合史實,

    但卻無法完全涵蓋齊梁時人對於陶詩的品評。以《詩品》所述的田家語為例,時人的批

    評意見,顯然除了文采、語言這種「形文」問題,亦應包含情志、內容這種「情文」範

    疇。因此,本文嘗試從「採菊東籬」這種高人雅志(隱逸)與「種豆南山」這種細民俗

    情(農事)的辨析視野切入,來探究淵明田園詩所兼攝之雙重意蘊,以及時人對它的理

    解與接受。

    貳、「隱逸主題」、「農事題材」之判分與合流

    嚴格而論,隱逸詩與農事詩,應是分屬兩種不同的內容範疇。隱逸常與山水連結;

    8農事則多與田園相關。9但這樣的區別,卻不完全適用於淵明作品。淵明隱於田園、耕

    於田園,完美地將「隱逸主題」與「農事題材」融通於田園書寫之中。10僅就文學史之

    發展意義而言,淵明之田園詩實為一種創體、變體,值得我們深入探究。不過,若以傳

    統文化之批評原則考察,在中古文人眼中,士農之間,實存在著價值意義上的貴賤之別

    與審美品味上的雅俗之辨,這點亦是我們論析齊梁的陶詩接受史時所應特別留意之事。

    因此,以下的討論重點將置於:一、「隱逸」與「農事」之內容判分;二、「求仕」與「務

    農」之價值評定;三、「入仕」與「歸隱」之心態取捨;四、「隱士」與「農人」之身分

    合流。上述問題,既包含文學面向之題材內容,亦涉及思想層次之價值判準,以下即逐

    條分析之。

    一、「隱逸」與「農事」之內容判分

    重要地位,始終未曾提到應有的高度。」參見鍾優民:《陶學史話》(臺北:允晨文化實業股份

    有限公司,1991 年),頁 20。 8 如淮南小山〈招隱士〉云:「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作者所欲招攬之隱士,即是

    隱於深山之中。參見[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年),卷 33,頁 1557。另外,郭景純〈遊仙詩〉云:「京華遊俠窟,山林隱遯棲。」(《文選》,卷 21,頁 1019)也明確點出山林實為隱士棲居之所。若以具體之「隱逸詩」為例,左太沖與陸士衡〈招隱詩〉(《文選》,卷 22,頁 1027-1028、1029-1030)中所書寫之隱士,皆身處於山水大地之間,這亦可證明山水與隱逸之間的緊密聯繫。

    9 如葛曉音認為:「田園詩則從它濫觴時起,就已在選景取材方面形成了以農事勞作和田家生活為主的大致框架。」參見葛曉音:〈從陶淵明到王績〉,《山水田園詩派研究》(瀋陽:遼寧大學

    出版社,1999 年),頁 70。 10 上引鍾嶸《詩品》一方面提及時人貶抑淵明詩是「田家語」,另一方面又稱美其作足為「古今

    隱逸詩人之宗」。姑且不論評價意義上的褒貶,僅就文本內容而言,鍾氏已經初步點出:淵明

    之田園書寫,實已兼攝農事題材(田家語)與隱逸主題(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之雙重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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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史中的「隱逸主題」與「農事題材」,皆可溯源至《詩經》。11不過,在《詩經》

    的文本之中,兩者顯然是有所區別的。《詩經.衛風.考槃》云: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

    考槃在阿,碩人之薖。獨寐寤歌,永矢弗過。

    考槃在陸,碩人之軸。獨寐寤宿,永矢弗告。12

    此為稱美隱士獨居於山水之間而能自得其樂之作。13其中,「獨寐寤言」、「獨寐寤歌」、「獨

    寐寤宿」三句,即獨寐、獨寤、獨言、獨歌、獨宿之意,它們極為傳神地描繪出隱者之

    孤獨形象。然而,隱者雖然孤獨,但他卻「永矢弗諼」、「永矢弗過」、「永矢弗告」。14「永

    矢」二字,斬釘截鐵地表達出主角堅毅之決心。因此,本詩主旨或許正如朱熹所評:「詩

    人美賢者隱處澗谷之閒而碩大寬廣無戚戚之意。雖獨寐而寤言,猶自誓其不忘此樂也。」

    15《詩經.陳風.衡門》云: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飢。

    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姜?

    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取妻,必宋之子?16

    此詩與〈考槃〉歷來多被視為隱逸之作。朱熹評云:「此隱居自樂而無求者之詞,言衡

    門雖淺陋然亦可以遊息泌水,雖不可飽,然亦可以玩樂而忘飢也。」17此言大體符合詩

    旨。「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意指所居無求華麗;「泌之洋洋,可以樂飢」,表明所飲無

    求美味;「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食魚,必河之鯉」,點出所食無求佳餚;「豈其

    取妻,必齊之姜」、「豈其取妻,必宋之子」,彰顯所婚無求貴婦。作者分別從所居、所

    飲、所食、所婚的寡欲寡求,來展示隱者安於恬淡的自樂旨趣。

    如果說〈考槃〉與〈衡門〉是標準隱逸詩的話,那麼,〈七月〉則是屬於純粹的農

    11 廣義來說,隱逸詩與農事詩的源頭,皆可上溯至先秦的「古逸詩」與《詩經》。不過,由於「古

    逸詩」之確切的產生年代及其內容真偽,目前仍有許多爭議,因此,以資料來源的可靠性而

    論,將《詩經》視為主要的討論對象,似是較佳之選擇。 12 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北京:中華書局,2006 年),頁 160-162。 13 《衛風.考槃》與《陳風.衡門》之詩旨,是否真為隱逸主題之展現,學界目前仍有爭議。

    但若僅就讀者接受史的角度而論,歷代文人顯然多以隱逸詩視之。 14 何懷碩云:「隱士是逃離社會,努力要成為名符其實的『個人』的一種人。隱士就是要做他自

    己。隱士的共同特徵是自陷孤獨,因為只有孤獨才能割除與社會和人群拖泥帶水的關係,完

    成自我。」參見何懷碩:〈在孤獨中尋覓自我——中外隱士人格的特色〉,收錄於彼得.法朗士著,梁永安譯:《隱士:透視孤獨》(臺北:立緒文化,2001 年),頁 6。何氏文中所概括的隱士特質,倒是與此詩之意趣頗為相合。

    15 [宋]朱熹:《詩集傳》(臺北:藝文印書館,1974 年),卷 3,頁 143。 16 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頁 368-369。 17 [宋]朱熹:《詩集傳》,卷 7,頁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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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詩。《詩經.豳風.七月》云: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

    于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饁彼南畝,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七月流火,八月雈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鳴鵙,

    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八月其穫,十月隕蘀。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

    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豵,獻豜于公。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

    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六月食鬱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剝棗,十月穫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七

    月食瓜,八月斷壺,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農夫。

    九月築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

    宮功,晝爾于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

    二之日鑿冰冲冲,三之日納于凌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九月肅霜,十月滌

    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18

    《漢書.地理志》云:「昔后稷封斄,公劉處豳,太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鎬,其

    民有先王遺風,好稼穡,務本業,故〈豳詩〉言農桑衣食之本甚備。」19方玉潤《詩經

    原始》則云:「《豳》僅〈七月〉一篇,所言皆農桑稼穡之事,非躬親隴畝久於其道者,

    不能言之親切有味也如是。」20正如引文所述,本詩確是「言農桑衣食之本」、「所言皆

    農桑稼穡之事」的作品,詩旨在於:描寫農人一年四時農桑稼穡的勞動過程,並兼及田

    18 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頁 407-415。 19 楊家駱主編:《新校本漢書并附編二種》(臺北:鼎文書局,1979 年),卷 28,頁 1642。 20 [清]方玉潤著,李先耕點校:《詩經原始》(北京:中華書局,2006 年),頁 303-304。

  • 7

    家生活狀況,是非常寫實的農事詩。21

    綜上所述可知,在《詩經》時代,隱逸主題與農事題材基本上還是有所區別的:前

    者關注隱者窮居野處、甘於恬淡且自得其樂的情懷抒發;後者則聚焦於田家配合四時運

    轉,勤於農桑稼穡的勞動過程,以及農事之餘的家居生活。若單純以文本自身的審美旨

    趣與鑒賞品味而言,隱逸主題與農事題材之價值判準,或可各有所愛,既不必也無須強

    分軒輊。然而,從傳統文化思想的雅俗之辨眼光審視,士(包括隱逸之士與仕宦之士)

    與農(田夫野老)之間的高低抑揚與階級定位,顯然可以有較為鮮明的判分。而這就關

    係到下文所要論析的問題:中國傳統知識份子對於求仕與務農之間的評價。

    二、「求仕」與「務農」之價值評定

    關於士與農之間的價值評斷,孔子之相關論述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論語.子路》

    云: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遲出。

    子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

    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22

    樊遲欲學稼、圃之事,孔子卻答以「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表面看來,這似乎

    是術業有專攻條件下的自謙之辭,但若細究其實,則應屬價值評判意義下的否定之語。

    是故孔子以小人評之,實有責備樊遲識小而遺大之意。孔子顯然認為:好禮、好義、好

    信,方為大人之士所應學之業;23至於稼圃這樣的田野鄙事,只不過是小人之農的本分

    罷了。《論語.為政》云:

    子張學干祿。子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多見闕殆,慎行其餘,則

    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矣。」24

    21 《詩經》中與農事題材相關之作品,除了〈七月〉之外,尚有〈十畝之間〉、〈碩鼠〉、〈無羊〉、

    〈大田〉、〈生民〉、〈噫嘻〉、〈豐年〉、〈良耜〉等。參見寧業高、桑傳賢選編:《中國歷代農業

    詩歌選》(北京:農業出版社,1988 年),頁 7-27。 22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8 年),卷 16,頁 524。 23《禮記.王制》云:「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即

    是士所必學之業的具體說明。另外,《墨子.公孟》記載公孟子云:「孔子博於《詩》、《書》,

    察於《禮》、《樂》,詳於萬物。」可見孔子對於《詩》、《書》、《禮》、《樂》,不僅本身極為精

    通,且此事亦深為時人所熟知。分別參見[清]孫希旦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禮記集解》

    (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0 年),頁 364;[清]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閒詁》(北京:中華書局,2001 年),頁 454。因此,依據儒家之修身標準,大人之士所應學之業,主要是指《詩》、《書》、《禮》、《樂》等相關範疇。

    24 [清]劉寶楠撰,高流水點校:《論語正義》,卷 2,頁 62。

  • 8

    將「樊遲請學稼」與「子張學干祿」兩條並看,則更能清楚理出孔子對於士、農關係之

    觀點:樊遲請求學稼,孔子鄙薄為小人;子張欲學干祿,孔子則是興致盎然地詳明申說

    言寡尤、行寡悔與「祿在中矣」之間的內在聯繫。如果說學稼圃是屬於避免饑餓的謀食

    方法;那麼,學干祿則是屬於實現己志的謀道途徑。《論語.衛靈公》云:

    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

    憂貧。」25

    孔子將「謀食、憂貧之耕,尚不能免於餒之困境」,與「謀道、憂道之學,而能得祿在

    其中之喜悅」相互對比,並從中得出「君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這個影響

    中國文化甚為深遠之命題。稍後於孔子的孟子,對於士農之別,亦有類似見解,《孟子.

    滕文公》云:

    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後用之,是

    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

    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26

    「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趙岐注云:「孟子言人道自有大人之事,謂人君行教化也。

    小人之事,謂農工商也。」27人君想要推行教化,必然需要士之輔佐,如此方能有效達

    成孔子所云「上好禮而民敬」、「上好義而民服」、「上好信而民用情」之政治理想。此處,

    學習大人之事的士,顯然是屬於「勞心治人而食於人」的階級,而學習小人之事的農,

    則是屬於「勞力食人而治於人」的階級。28孟子對於士、農關係之判分標準實可與孔子

    觀點相互發明。自此之後,孔孟重士而輕農這種論述模式,亦逐漸成為古代中國主流之

    思維定勢與文化品味。29

    25 同前註,卷 18,頁 637。 26 [清]焦循著,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8 年),卷 11,頁 372-373。 27 同前註,卷 11,頁 372。 28 關於「勞心」、「勞力」之辨,類似的觀點尚有《左傳.襄公九年》記載知武子云:「君子勞心,

    小人勞力,先王之制也。」《國語.魯語》云:「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先王之訓也。」分別

    參見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 年),頁 968;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雲點校:《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 年),頁 198。對於士農定位及其所衍生的相關問題,如「學道」與「學稼」、「勸學」與「勸農」、「勞心」與「勞力」之討論,還可參

    看廖美玉:〈「歸田」意識的形成與虛擬書寫的至樂取向〉,《成大中文學報》第 11 期(2003 年11 月),頁 37-78。

    29 古代中國雖以農業為立國之本,也曾產生許多重農、勸農思想,遠的文獻如《尚書.無逸》云:「周公曰:『嗚呼!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

    父母勤勞稼穡,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乃逸、乃諺、乃誕。』」;近的史料如《晉書.熊遠

    傳》記載:「時江東草創,農桑弛廢,遠建議曰:『立春之日,天子祈穀于上帝,乃擇元辰,

  • 9

    三、「入仕」與「歸隱」之心態取捨

    釐清了士農之辨,現在討論士之兩種內涵:隱逸之士與仕宦之士。大體來說,只要

    具備一定程度的文化修養與審美品味,皆可稱之為「士」,也就是所謂的「知識分子」。

    30然而,士之志向有別、喜好亦殊,他們或隱於江湖、或仕於廟堂,於是隱逸之士與仕

    宦之士,判分亦由然產生。以學派思想而論,儒家較為重視仕;31道家則比較強調隱。32

    試以兩則《論語》記載為例:

    《論語.微子》篇云: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

    「夫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

    曰:「是知津矣。」問於桀溺。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是魯

    孔丘之徒與?」對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

    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人(應為「夫

    載耒耜,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躬耕帝藉,以勸農功。《詩》云:『弗躬弗親,庶人不

    信。』自喪亂以來,農桑不修,遊食者多,皆由去本逐末故也。』時議美之。」分別參見屈

    萬里:《尚書集釋》(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4 年),頁 197;[唐]房玄齡等撰:《晉書》(北京:中華書局,2003 年),頁 1885。然而,此處所謂的重農、勸農論述,乃是站在統治階級的立場發言,其背後的考量是經濟利益,關注的焦點則是勸庶人為農,而非勸士人為農。

    至於勸士人的標準則是「為學」,荀子〈勸學〉云:「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

    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聖人。」正可為證。引文參見[清]王先謙撰,沈

    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7 年),頁 11。 30 楊寬云:「『士』原是貴族的最低階層,有一定數量的『食田』,受過『六藝』的教育,能文能

    武,戰時可充當下級軍官,平時可做卿大夫的家臣。到春秋後期,上層貴族已腐朽無能,只

    有士還能保持有傳統的六藝知識。……『士』逐漸成為知識分子的通稱。」參見楊寬:〈戰國

    時代的『百家爭鳴』〉,《戰國史》(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2004 年),頁 463。嚴格來說,「士」之起源、興起與文化淵源等相關問題的討論甚為複雜,實非三言兩語所可簡單道盡。意者可

    以參看余英時:〈古代知識階層的興起與發展〉,《中國知識階層史論(古代篇)》(臺北:聯經

    出版事業公司,2002 年),頁 1-92。 31 儒家本身雖有隱逸觀念,如《論語.述而》云:「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唯我

    與爾有是夫!』」(《論語正義》,卷 8,頁 261)《論語.泰伯》云:「子曰:『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正義》,卷 9,頁 303)《論語.衛靈公》云:「子曰:『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論語正義》,卷 18,頁 617)另外,《孟子.盡心》云:「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正義》,卷 26,頁 891)然而,上述「舍之則藏」、「無道則隱」、「卷而懷之」與「獨善其身」的隱退觀念,通常僅是儒者不得志時,

    勉為其難的暫時舉動。一旦時局好轉,情勢可為,他們仍會趨時而進,轉隱為仕。故其終極

    關懷,顯然仍是以「用之則行」、「有道則見」、「有道則仕」與「兼善天下」作為優先選項。 32 《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云:「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

    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大

    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汚我。我寧游戲汚瀆之中自快,無為有

    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文中莊周「寧游戲汚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

    「終身不仕,以快吾志」之論,正是道家注重隱逸、強調適性之例證。引文參見[漢]司馬

    遷撰,[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卷 63,頁 2145。

  • 10

    子」)33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徙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

    與易也。」(卷 21,頁 720-723)

    《論語.微子》篇云: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

    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

    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

    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

    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

    已知之矣。」(卷 21,頁 724-726)

    兩則引文雖然具體討論的問題不盡相同,但對於或出或處、或語或默的抉擇取捨,卻表

    現出一致的關懷。我們姑且將長沮、桀溺與荷蓧丈人視為廣義界定下的道家人物,如此,

    則他們與孔子、子路的言辭交鋒,自可當成儒道兩家對於仕隱與出處問題的對話與溝通。

    長沮、桀溺提出了與其從「辟人之士」,不如就「辟世之士」的問題,孔子則認為

    鳥獸不可與同群,故「非斯人之徙與而誰與」。同樣面對天下無道,長沮、桀溺認為在

    滔滔者天下皆是的混亂局勢中,既無人可以易之,那就不如歸去,表現的是一種知難而

    退的避世情感;孔子則以「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入世襟懷承

    擔一切。前者智而後者仁,熟是熟非,既難分軒輊,也就無須抑揚。

    至於荷蓧丈人則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批評儒者不事生產,只知高談闊論,但卻於

    世無補。孔子體認荷蓧丈人所云乃屬隱者情懷,與自身所求之士者志向,道既不同,故

    亦難相與為謀,但仍禮貌性地讓子路前去致意。不料,荷蓧丈人卻行之不顧,子路情急

    之下,雖然承認自己對「道之不行」的結果,已經了然於胸,但卻也反唇相譏,認為荷

    蓧丈人「不仕無義」、「欲潔其身,而亂大倫」,並冠冕堂皇地標舉出「長幼之節,不可

    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等人倫道德,企圖替自己

    的立場作辯解(或是嘗試說服荷蓧丈人)。

    從結果論來看,顯然儒、道兩家,誰也說服不了誰。但若就其中所透露的內在意蘊

    來看,仍有三點值得注意:其一,入仕與歸隱,兩者在理論上皆有所本,於實踐中亦各

    自精彩,故不須以己之所長,輕彼之所短。其二,隱者雖能妥善照顧小我之潔性,但不

    免忽略大我之倫常;仕者則反之。其三,仕宦之人「以祿代耕」,34故有四體不勤,五穀

    不分之譏;隱居之人既辭祿棄世,自不免要親自躬耕於田畝,引文中長沮與桀溺耦而耕、

    荷蓧丈人植其杖而芸之例,皆可為證。不過,頗堪玩味的是,長沮、桀溺等人,他們雖

    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隱者,但由於他們歸隱之後,為了生活所需,也不免要從事一些耦

    33 據楊伯峻書改,參見氏著:《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 年),頁 194。 34 《孟子.萬章》云:「下士與庶人在官者同祿,祿足以代其耕也。」(《孟子正義》,卷 20,頁

    685)。

  • 11

    耕、植杖而芸之類的農事工作,如此就使得他們在隱者、高人的身分之外,又再加上了

    田父、農人這樣的頭銜。而有關這種士農身分的合流問題,正是下文所要討論的重點。

    四、「隱士」與「農人」之身分合流

    淵明〈感士不遇賦〉云:「密網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彼達人之善覺,乃逃祿

    而歸耕。」(卷 5,頁 366)在士與農的區別中,傳統觀念顯然是重士而輕農。不過,當

    世路艱難,身處「密網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環境的亂世士人,其中某些善覺達人

    (如長沮、桀溺等人)就會如同淵明所說,選擇一條「逃祿而歸耕」的道路。然而,他

    們既已逃祿在前,自然不免要歸耕於後,35否則,不僅現實生計無以為繼,連帶的在理

    論上,也會使他們對於仕宦之士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批評落空。於是,逃祿歸耕之士,

    在角色定位上變成兼具士與農雙重身分,這就造成了兩種現象:第一,從農人視角觀察,

    歸耕隱士與僅具農夫身分之人同流(皆認真參與田家勞動),平時或許因為和光同塵,

    以致難以判分。然而,言為心聲,一旦發而為聲,衍成議論,仍可清楚從言談中所展示

    的文化素養來辨識彼我。第二,就士人眼光考索,隱逸之士逃祿歸耕之舉,將使他們與

    根本不具農夫身分的仕宦之士明顯劃分開來。此時,農家田園之中,不僅有質樸有餘,

    但文化涵養不足之農;亦有深具審美品味,由絢爛歸於平淡之農。同理,士人宦途之中,

    不僅有求仕之士,亦有逃祿之士。如此,原本以文化修養之高低與審美品味之雅俗,來

    作為士農判分的標準,也將因逃祿歸耕之士的介入,而使得兩者的界限逐漸趨於模糊。

    總之,逃祿歸耕這種類型的隱者,是一種極為特殊的存在:他們既屬士人階層,但

    亦為農人團體的一份子,一人兼具士人、農父雙重身分,因而打破了士農之間的隔閡,

    並使傳統士農之內涵界定遭到挑戰。說他們是士,他們卻與入仕之士迥然有別;將他們

    劃而為農,他們又與質木無文的田家野老截然不同。他們這種亦士亦農、非士非農之類

    型人物,實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奇特現象。

    不過,若從文學史的角度來考察,長沮、桀溺與荷蓧丈人,雖是遁世高人,且其所

    留下的隻言片語,亦彌足珍貴,但他們畢竟只能算是文化人,而非文學家。王國瓔云:

    「就史籍可考之隱士中,將隱居生活點滴,個人情懷感受,不斷記錄於詩篇者,當推陶

    淵明為第一人。」36王氏之論,精準地揭示出淵明在隱士譜系中的特殊地位:他既是隱

    者,又是詩人,正如鍾嶸所云,乃是「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因此,在中國文學史上,

    若有一人,既具文化修養,又備審美眼光,且其「為人」之身分定位則由仕歸隱、轉祿

    35 必須強調的是,並非所有逃祿、棄祿的隱逸之士,皆能真正身體力行地實踐歸田、躬耕之舉。

    因為中國傳統士人往往在隱逸之後,或是憑藉豐厚的產業而優遊自得、或是自恃傲人的學識

    來傳道授業,他們並不一定需要親自從事勞力工作,故其基本上仍是屬於經濟生活不虞匱乏

    的勞心階層。 36 王國瓔:〈陶詩中的隱居之樂〉,《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陶淵明論析》(臺北:允晨文化,1999

    年),頁 107。

  • 12

    為耕;其「為文」之田園書寫則或述隱逸之樂、或敘躬耕之苦。如此一來,或可藉由其

    「為人」,將傳統文人雅士與田父野老之身分界限打破;經由其「為文」,將早期隱逸主

    題與農事題材之文學書寫貫通。而陶淵明,正是這樣一位兼具隱士、田父與詩人三重身

    分的特殊人物。

    參、「採菊東籬」的隱者情懷:「田園詩」雙重意蘊之一

    在中國文學史上,陶淵明身為田園詩之宗師,這點固無疑義。然而,關於田園詩之

    內涵,論者的意見卻頗為紛歧,或強調其農事體驗;37或突顯其隱逸情懷;38亦有析分為

    田園生活與田園抒懷者。39其實,在淵明以前,農事題材與隱逸主題雖然分流並進,但

    它們卻於淵明詩中圓滿統合起來。因此,對於淵明的田園詩而言,農事體驗固是田園生

    活之焦點;隱逸情懷亦為田園抒懷之重心。故狹義論之,可分指為「田園農事詩」、「田

    園隱逸詩」;廣義觀之,則可結合兩者之雙重意蘊而統稱為「田園詩」。以下,筆者將從

    「採菊東籬之隱者情懷」與「種豆南山之農家風情」兩個視角切入,希望能對淵明田園

    詩之雙重意蘊做出進一步的論述。

    中國傳統士人苦學有成之後,緊接著就面臨仕與隱的問題。表面上看來,這似乎僅

    是一個簡單的二選一問題,但其實則不然。仕隱之間的取捨抉擇,除了主觀意願的複雜

    考量之外,亦須涉及客觀世道的可為與否。故或仕或隱的抉擇,對士人來說,有時反而

    是一種相當沉重的負擔。從先秦至六朝,在士與農的階級區別中,士雅而農俗,已是主

    流見解,並無太大爭議。但在士人群體之中,仕與隱之出處進退,究竟孰高孰低、誰優

    誰劣的問題,其間的糾葛、交錯甚為繁複,似乎不易簡單概括。表面上看來,似乎仕者

    追尋「兼濟天下」之終極關懷較為正面、積極;至於隱者成就「獨善其身」之自我價值

    則顯得負面、消極。40然而,我們若換個視角,以「批判精神」的考察眼光來進行檢視,

    或許亦能從中體會到隱者對於「道德」、「社會」與「政治」的正面意義。41反之,仕雖

    為士人實踐終極關懷的有效途徑,但其中亦不乏虛偽矯情的利祿之徒,利用它來作為競

    名逐利的爭勝場域。因此,深刻表現充實之美的仕與充分揭示欣然之趣的隱,兩者之間

    37 鄭騫:〈陶淵明與田園詩人〉,九思叢書編輯部:《陶淵明研究》(臺北:九思出版社,1977 年),

    頁 397。 38 霍建波:〈陶淵明與田園隱逸詩的成熟〉,《宋前隱逸詩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年),

    頁 140。 39 孫靜:《陶淵明的心靈世界與藝術天地》(鄭州:大象出版社,1997 年),頁 107。 40 如蔣星煜就認為:「其實隱士之所以形成,從主觀方面來說,完全是由於個人主義或失敗主義,

    這兩個因素的作祟。凡是隱士,不是個人主義者,便是失敗主義者。」其說雖然過於偏激,

    但卻如實地展示出論者對於隱者的某種負面評價。引文參見蔣星煜:〈中國隱士形成的因素〉,

    《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上海書店,1992 年),頁 6。 41 何懷碩云:「隱者不只是避世,更具有道德、社會、政治的批判精神。」參見何懷碩:〈在孤

    獨中尋覓自我──中外隱士人格的特色〉,收錄於彼得.法朗士著,梁永安譯:《隱士:透視

    孤獨》,頁 12。

  • 13

    的利弊、得失、溝通與對話,始終是中國文化史上反覆辯證的核心命題。不過,若僅就

    中古時期之文化意蘊的認同感與歸屬感來探究,六朝時期的隱相較於仕,似乎明顯佔了

    上風。42

    在隱逸傳統的觀照下,中國隱士列傳的譜系,亦隱約可考。先秦典籍所述,內容或

    真或假、情節或實或虛,暫且不論。從正史考索,《史記.伯夷列傳》、《後漢書.逸民

    傳》、《晉書.隱逸傳》、《宋書.隱逸傳》、《南齊書.高逸傳》、《梁書.處士傳》,以及

    屬於雜史系統的嵇康《聖賢高士傳》、皇甫謐《高士傳》、阮孝緒《高士傳》,已經大致

    鉤勒出中國早期之隱士群像,而陶淵明,正是隱者列傳中的佼佼者。顏延之〈陶徵士誄

    并序〉云:「有晉徵士尋陽陶淵明,南岳之幽居者也。」43「幽居」二字明確點出淵明的

    隱士身分;「弱不好弄,長實素心」(頁 2470),強調淵明性情之質樸,乃自幼而成;「道

    不偶物,棄官從好。遂乃解體世紛,結志區外,定迹深棲,於是乎遠」(頁 2471)、「賦

    詩歸來,高蹈獨善。亦既超曠,無適非心」(頁 2473),稱美淵明不事王侯、高尚其志之

    真性;「晨烟暮藹,春煦秋陰。陳書輟卷,置酒絃琴」(頁 2473),彰顯淵明以詩書、琴

    趣、酒樂自娛、自得之情。自〈顏誄〉將淵明置於隱士譜系之後,《宋書》、《晉書》、《南

    史》等正史之「隱逸傳」,以及私慕淵明為人之蕭統〈陶淵明傳〉,亦紛紛跟進,諸文之

    間,所述內容繁簡或有不同,情節取捨亦復略有歧異,但殊途同歸的是:皆以淵明為隱

    逸之高人。

    關於淵明之隱者形象,陶集亦有相當篇幅提及,這或許也可視為是淵明對於自我形

    象的夫子自道:

    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

    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與子儼等

    疏〉,卷 7,頁 441)

    閑靖少言,不慕榮利。……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

    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五柳先生傳〉,卷 6,頁 420-421)

    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豈無他好,樂是幽居。(〈答龐參軍〉,

    卷 1,頁 28) 42 《世說新語.排調》云:「謝公始有東山之志,後嚴命履臻,勢不獲已,始就桓公司馬。于時

    人有餉桓公藥草,中有『遠志』。公取以問謝:『此藥又名小草,何一物而有二稱?』謝未及

    答。時郝隆在坐,應聲答曰:『此甚易解: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謝甚有愧色。」余嘉

    錫撰,周祖謨、余淑宜整理:《世說新語箋疏》(台北:華正書局,2003 年),頁 803-804。文中「處則為遠志」、「出則為小草」之論,除嘲諷之意外,亦深刻地反映出時人重隱、尊隱之

    習。相關討論還可參看王瑤:〈論希企隱逸之風〉,《中古文學史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1998 年),頁 188-210。 43 [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卷 57,頁 2470。

  • 14

    將引文與〈顏誄〉對照參看,實可相互發明。可見淵明任真自得之隱者形象,確實深入

    人心。至於被鍾嶸稱許為「風華清靡」的陶詩佳篇,如《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擬

    古九首》其七,與讚美為「五言警策」的《詠貧士七首》,44內容亦能與上文所述淵明之

    隱者情懷相互呼應。《讀山海經》其一云: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

    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迴故人車。

    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

    汎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卷 4,頁 334-335)

    鍾嶸〈詩品序〉云:「故《詩》有六義焉:一曰興,二曰比,三曰賦。文已盡而意有餘,

    興也;因物喻志,比也;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弘斯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

    力,潤之以丹采,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也。」45鍾嶸強調透過賦、比、

    興三義之圓熟運用,促使作品達到「風力」(內容之質)與「丹采」(形式之文)完美結

    合(文質彬彬)之審美目標。若以鍾嶸之評詩觀點來看淵明作品,「眾鳥欣有託,吾亦

    愛吾廬」,可視為全篇詩眼。其在「直書其事,寓言寫物」之賦寫中(眾鳥皆欣於所託,

    詩人亦愛於己廬),不僅寄寓「因物喻志」之比義(以鳥之欣於所託,喻人之愛於己廬),

    亦能引發出「文已盡而意有餘」之興味(從鳥欣所託與人愛己廬之照應中,興發出「俛

    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之欣悅、和諧境界)。至於它句,亦可視為詩旨之補充與烘托。

    全詩風力飽滿,丹采亦清麗可喜,且從整體營造的和諧氛圍中,襯托出淵明恬然自適的

    隱者襟懷。與〈考槃〉、〈衡門〉相較,淵明詩中所含蘊之隱者欣趣,直可上追《詩經》

    而無愧色,兩者可謂異世而同調;但若考量到人間情誼的抒發,陶詩的田園之隱,顯然

    比〈考槃〉、〈衡門〉的山水之隱,更具溫厚之情感韻味。《擬古》其七云:

    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

    歌竟長太息,持此感人多。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華。

    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卷 4,頁 284)

    此詩敘事句像「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歌竟長歎息,持此感人多」,述景句如「日

    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花」,皆於賦中寄寓比興之深意。全

    詩事中含情、景中蘊理,若再連結末韻「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之沉思詠嘆合觀,

    44 鍾嶸〈詩品序〉云:「陳思贈弟,仲宣〈七哀〉,……陶公〈詠貧〉之製,惠連〈擣衣〉之作。

    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所以謂篇章之珠澤,文彩之鄧林。」(《鍾嶸詩品箋證稿》,頁 117)。 45 同前註,頁 72。

  • 15

    不僅賦中所寓之比清晰可辨,詩中關於佳人(隱者)悠悠不盡之興味懷抱,亦可賞而玩

    之、省而察之。46《詠貧士》其一云:

    萬族各有託,孤雲獨無依。曖曖空中滅,何時見餘暉。

    朝霞開宿霧,眾鳥相與飛。遲遲出林翮,未夕復來歸。

    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飢。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卷 4,頁 311)

    詩以雲、鳥自喻。其中,獨自無依之孤雲、未夕復來歸之孤鳥,皆可視為淵明直賦書寫

    中的自比之辭。至於「孤雲獨無依」與「萬族各有託」、遲出早歸之孤鳥與早出晚歸之

    眾鳥的對比,其整體意象的經營,則是為了展示孤傲隱者的自貞、自潔。若再連結詩中

    「曖曖虛中滅,何時見餘暉」的憂慮、「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的感嘆,則更能引

    發讀者從所賦之事、所比之物的深深思索中,去細細品味言外之興味餘韻。

    從鍾嶸所稱美之三首詩作來看:第一首抒發詩酒自娛、自得之情;第二首書寫自己

    對於志意情懷的追思與感悟;第三首闡揚自貞、自潔的孤傲情懷。詩歌情調或樂或悲、

    文中旨意或顯或諱,然皆屬於隱者孤高情懷之表露。加上三詩所賦之景,莫不含情,所

    比之物,無不蘊理,且詩中意象所喻之旨,亦興味悠長、引人深思,實暗合鍾嶸所謂「使

    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是詩之至」之優雅情韻。三詩丹采既具,風力亦顯,所述所

    論又皆隱者高尚其事之雅志,故鍾嶸許之以「風華清靡」、讚之以「五言警策」,誠然不

    虛。

    鍾嶸總評淵明之文學史地位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強調的是「田園隱逸詩」的

    面向,前文提過,這是屬於狹義的界定。至於蕭統(501-531),這位自稱「余愛嗜其文,

    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的淵明仰慕者,47他不僅在〈陶淵明傳〉將淵明描繪

    成一位「穎脫不羣,任真自得」的隱者,48在〈陶淵明集序〉亦將重點置於:讓淵明納

    入「聖人韜光,賢人遁世」之隱者列傳的譜系(頁 199-201)。另外,蕭統編選《文選》,

    共錄淵明作品九篇,包括「詩」七題八首、「文」一篇:〈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卷

    26,頁 1233)、〈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卷 26,頁 1234-1235)、〈挽歌〉(卷

    28,頁 1337)、〈雜詩〉兩首(卷 30,頁 1391)、〈詠貧士〉(卷 30,頁 1391-1392)、〈讀

    山海經〉(卷 30,頁 1392)、〈擬古〉(卷 30,頁 1432),以及〈歸去來〉(卷 45,頁 2026-2028)。

    以詩的分類來看,分別選入行旅類兩首、挽歌類一首、雜詩類四首、雜擬類一首。其中,

    46 劉履云:「『日暮』以比晉祚之垂沒。……是時宋公肆行弒立,……恭帝雖得一時南面之樂,

    不無感歎於懷,譬猶雲間之月,行將掩蔽,葉中之華,不久零落,當如何哉!」參見[元]

    劉履:《選詩補註》(錄於《陶淵明資料彙編》,頁 237)。筆者以為,劉氏所論實是過於迂迴。詩中所喻,似乎並非專指劉宋代晉之事,或可視為是淵明對於自己一生之志意情懷的追思與

    感悟。 47 [梁]蕭統著,俞紹初校注:〈陶淵明集序〉,《昭明太子集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2001 年),頁 200。 48 [梁]蕭統著,俞紹初校注:〈陶淵明傳〉,《昭明太子集校注》,頁 191。

  • 16

    《詠貧士》其一、《讀山海經》其一、《擬古》其七,皆是鍾嶸《詩品》極為稱許之作,

    上文已述,此不贅言。其餘五首,除〈挽歌〉因類別特殊,且不屬於田園詩作之範疇,

    故不予討論之外,剩下四首,又可分為兩組:

    〈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與〈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雖為行旅之詩,

    49但內容相當一致:首先強調自己少有高趣(「弱齡寄事外,委懷在琴書」、「被褐欣自得,

    屢空常晏如」、「閑居三十載,遂與塵事冥」、「詩書敦宿好,林園無世情」);其次突顯宦

    遊之際心情的轉折與無奈(「眇眇孤舟遊,緜緜歸思紆」、「目倦脩塗異,心念山澤居」、

    「如何舍此去,遙遙至西荊」、「懷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最後則是表明此身終返田

    園之志願(「聊且憑化遷,終反班生廬」、「投冠旋舊墟,不為好爵榮」)。總之,兩詩的

    基調一言以蔽之:身在仕途而心繫田園的歸隱情懷。

    〈雜詩〉兩首(於陶集中題作《飲酒二十首》其五、其七)則可視為組詩,「結廬

    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向來是陶集名篇,此首向讀者充分展示了淵明「采菊東籬下,悠

    然望(見)南山」的隱者風範與「此還(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的高遠境界。第二

    首「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上承「采菊東籬下,悠然望(見)南山」,兩詩皆有以

    菊寄喻託懷之意。前首表現「采菊東籬」之悠然韻味;後者呈顯「嘯慠東軒」之高潔格

    調。至於作者采菊、掇英之目的,乃是為了調製菊花酒而飲,並藉此抒懷、導情,以達

    忘憂、解愁之境地(「汎此忘憂物,遠我達世情」)。50蕭統〈陶淵明傳〉記載:「嘗九月

    九日,出宅邊菊叢中坐,久之,滿手把菊。忽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歸。」51將

    詩與文兩相參看,更可深化淵明詩中菊、酒、人三種意象(菊之貞秀、酒之深味、人之

    清高)彼此滲透、相互融通的高士印象。岡村繁認為:「昭明太子在選擇淵明詩文編入

    《文選》時受其這種仰慕之情的影響,其所編入的〈歸去來辭〉和〈飲酒〉詩等九篇都

    是完全合乎田園隱者形象,表現恬淡無欲心境的作品。」52其實,「表現恬淡無欲心境」

    云云或許尚可斟酌,53但「合乎田園隱者形象」之論,確是深得蕭統選文之用心。

    49 洪順隆論述六朝田園題材詩云:「六朝田園題材詩如再依其內外因素加以分割,則可再細分為

    (一)嚮往田園,如陶潛〈始作參軍經曲阿〉;(二)鼓勵耕作,如陶潛〈勸農〉;(三)寫田

    園生活耕種感懷,如陶潛〈移居〉;(四)寫農事,如陶潛〈歸園田居〉其一;(五)寫田園景

    色,如陶潛〈擬古〉其三。」參見洪順隆:〈六朝題材詩系統論〉,《抒情與敘事》(臺北:黎

    明文化,1998 年),頁 391。可見,像〈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這類嚮往田園之作,本身雖屬行旅詩之範疇,但亦可納入田園詩之討論。

    50 淵明〈九日閒居〉云:「酒能祛百慮,菊解制頹齡。」(卷 2,頁 70)亦有類似觀點。 51 [梁]蕭統著,俞紹初校注:〈陶淵明傳〉,《昭明太子集校注》,頁 192。〈蕭傳〉所載,

    或有所本,〈九日閒居序〉云:「余閒居,愛重九之名。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

    寄懷於言。」(卷 2,頁 70)兩相對照,雖然一就正面說(既酌且醉),一從反面言(持醪靡由),但賞愛秋菊、樂飲旨酒之基本意旨則始終貫穿全文。

    52 岡村繁著,陸曉光、笠征譯:《世俗與超俗——陶淵明新論》(臺北:臺灣書店,1992 年),頁32。

    53 前引《詠貧士》其一云:「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擬古》其七云:「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前者透露世無知音之憾;後者展現時間推移之悲。至於〈挽歌〉,更是詩人對於世

    間人情與生死問題的深沉思索。以上諸種情感之抒發,似非「恬淡無欲」四字所能簡單概括。

  • 17

    綜上所述可知,鍾嶸、蕭統對於淵明之田園詩,或將論述重心置於「古今隱逸詩人

    之宗」,或將賞玩視角停於「採菊東籬之隱者情懷」。因此,他們關注的面向乃屬狹義界

    定下的田園詩。

    肆、「種豆南山」的農家風情:「田園詩」雙重意蘊之二

    淵明隱於田園,然而,田園中既有隱者安居之樂境,亦有農者力耕之苦境。因此,

    淵明田園詩之內涵,除了「採菊東籬」之隱者情懷的抒發外,亦含「種豆南山」這種田

    家風情的書寫。故淵明的田園之隱,畢竟不同於當時以謝靈運為代表的山水之隱,54謝

    靈運〈齋中讀書〉云:

    昔余遊京華,未嘗廢丘壑。矧迺歸山川,心跡雙寂漠。

    虛館絕諍訟,空庭來鳥雀。臥疾豐暇豫,翰墨時間作。

    懷抱觀古今,寢食展戲謔。既笑沮溺苦,又哂子雲閣。

    執戟亦以疲,耕稼豈云樂。萬事難並歡,達生幸可託。55

    憑藉不凡出身與豐厚家產,靈運進可以樂遊京華;退亦能不廢丘壑。淵明歸於田園,靈

    運卻是隱於山水。隱逸與山水之緊密關係,從〈考槃〉、〈衡門〉兩詩,即已初露端倪,

    中間再經由六朝文人的刻意書寫,更是踵事增華、變本加厲,左思《招隱詩二首》其一

    云:

    杖策招隱士,荒塗橫古今。巖穴無結構,丘中有鳴琴。

    白雪停陰岡,丹葩曜陽林。石泉漱瓊瑤,纖鱗亦浮沈。

    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嘯歌,灌木自悲吟。

    秋菊兼糇糧,幽蘭間重襟。躊躇足力煩,聊欲投吾簪。56

    另外,陸士衡〈招隱詩〉云:

    明發心不夷,振衣聊躑躅。躑躅欲安之,幽人在浚谷。

    朝採南澗藻,夕息西山足。輕條象雲構,密葉成翠幄。

    激楚佇蘭林,回芳薄秀木。山溜何泠泠,飛泉漱鳴玉。

    54 李白〈早夏於將軍叔宅與諸昆季送傅八之江南序〉云:「陶公愧田園之能,謝客慚山水之美。」

    可見在後世文人眼中,陶公安居「田園」之詩與謝客縱情「山水」之文,本就分屬兩種不同

    的書寫型態。引文參見[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99 年),頁 1277。 55 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臺北:里仁書局,2004 年),頁 91-92。 56 [梁]蕭統編,[唐]李善注:《文選》,「招隱詩類」,卷 22,頁 1027-1028。

  • 18

    哀音附靈波,頹響赴曾曲。至樂非有假,安事澆醇樸?

    富貴苟難圖,稅駕從所欲。57

    在左思與陸機筆下,諸種山水清音之美,以及「秋菊兼糇糧,幽蘭間重襟」、「朝採南澗

    藻,夕息西山足」所抒發的幽人情懷,皆不禁讓人有投吾簪、從所欲而回歸山水懷抱之

    感。58謝靈運〈石壁精舍還湖中作〉云:「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遊子

    憺忘歸。」59亦是類似情感的表露。

    正因為山水之隱不同於田園之隱,故上引〈齋中讀書〉才會提出「既笑沮溺苦,又

    哂子雲閣」、「執戟亦以疲,耕稼豈云樂」這樣的意見。靈運一方面嘲諷沮溺雖然歸隱,

    但辛勤耕稼畢竟是屬於苦而不樂之事;一方面又嗤笑揚雄雖然入仕,但僅擔任執戟小官

    亦屬疲而難歡之業。靈運〈登池上樓〉云:「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60表面上看似

    謙遜之辭,骨子裡恐怕不是如此。「進德」或許真是他現實生活中所欲求而不得之事;

    但「退耕」則顯然是他不屑為之的俗人之業。

    相較於靈運這種「心跡雙寂漠」的山林之隱,淵明充滿農家風情的田園之隱,情調

    完全不同,淵明〈勸農〉云:

    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

    智巧既萌,資待靡因。誰其贍之,實賴哲人。

    哲人伊何,時為后稷。贍之伊何,實曰播殖。

    舜既躬耕,禹亦稼穡。遠若周典,八政始食。

    熙熙令德,猗猗原陸。卉木繁榮,和風清穆。

    紛紛士女,趨時競逐。桑婦宵興,農夫野宿。

    氣節易過,和澤難久。冀缺攜儷,沮溺結耦。

    相彼賢達,猶勤壟畝。矧伊眾庶,曳裾拱手。

    民生在勤,勤則不匱。宴安自逸,歲暮奚冀?

    57 同前註,頁 1029-1030。 58 雖然王康琚〈反招隱詩〉曾提出「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這種關於「朝隱」之相異觀點,

    但就六朝文人的詩歌書寫而論,郭璞〈遊仙詩〉所揭示的「京華遊俠窟,山林隱遯棲」這種

    山水之隱,仍是當時主流。王詩錄於《文選》,招隱詩類,卷 22,頁 1030-1031。郭詩錄於同書遊仙詩類,卷 21,頁 1019。

    59 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頁 165。 60 同前註,頁 95。

  • 19

    儋石不儲,飢寒交至。顧爾儔列,能不懷愧。

    孔耽道德,樊須是鄙。董樂琴書,田園不履。

    若能超然,投迹高軌。敢不斂衽,敬讚德美。(卷 1,頁 34-35)

    全詩旨在強調重農思想。自后稷教導農業播殖以來,舜、禹聖王,即勤於躬耕、稼穡;

    至於經典書籍《周書.洪範》,更是將「食」列為八政之首。聖人如此重農,後代賢人

    如冀缺、長沮、桀溺亦復如此,他們或攜儷於田、或結耦而耕。故重農之聖王,固可充

    分反映民本之教;力田之賢者,亦能傲然展示自足之懷。聖賢尚且如此,因此,「桑婦

    宵興」、「農夫野宿」之田野勞動,實為我輩凡夫應有之義。黃文煥云:「冀缺初耕而後

    仕者也,沮、溺不肯仕而隱於耕者也。百畝之間,可以仕,可以隱,豈曰賤務哉!舉舜、

    禹、稷、周作榜樣,以勸君相之重農,舉冀缺、沮、溺作榜樣,以勸仕隱之重農,竟無

    一人不在農中矣。」61黃氏之論,實是深得〈勸農〉三昧。

    至於「孔耽道德,樊須是鄙。董樂琴書,田園不履」四句,與上文「樊遲請學稼」

    與「子張學干祿」之事可相互參看。淵明於此委婉表明兩種意涵:於自身而言,孔子、

    董生雖為高人,但對於他們「鄙薄農桑」、「不履田園」之言論行為,自己恐怕無法跟隨;

    於時人來說,他們可能藉由孔子之論與董生之行以逃避務農之實,故淵明實有微諷之

    意,汪洪度云:「言外見得若不能如孔如董,即不得藉口而舍業以嬉也。」62正合本詩言

    外之意。

    淵明分別從正反兩面的理論闡釋上證明:農本思維並非僅是世俗所輕之稼穡賤務,

    而是有其莊嚴性與重要性。63至於淵明這種重農、勸農之觀念,則始終是一以貫之的:

    陶淵明〈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之一:

    在昔聞南畝,當年竟未踐。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

    夙晨裝吾駕,啟塗情已緬。鳥弄歡新節,泠風送餘善。

    寒竹被荒蹊,地為罕人遠。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

    61 [明]黃文煥,《陶詩析義》(錄於《陶淵明資料彙編》,頁 22)。 62 [清]吳瞻泰輯,《陶詩彙註》(錄於《陶淵明資料彙編》,頁 25)。 63 淵明勤於勞動之思想淵源,或許來自其先祖陶侃的影響,《世說新語.政事》記載:「陶公(侃)

    性檢厲,勤於事。」文中引《晉陽秋》評陶侃云:「侃練核庶事,勤務稼穡,雖戎陳武士,皆

    勸厲之。有奉饋者,皆問其所由。若力役所致,懽喜慰賜;若他所得,則呵辱還之。是以軍

    民勤於農稼,家給人足。……侃勤而整,自強不息。又好督勸於人,常云:『民生在勤,大禹

    聖人,猶惜寸陰,至於凡俗,當惜分陰。豈可遊逸,生無益於時,死無聞於後,是自棄也。

    又老莊浮華,非先王之法言而不敢行。君子當正其衣冠,攝以威儀,何有亂頭養望,自謂宏

    達邪?』」參見余嘉錫撰,周祖謨、余淑宜整理:《世說新語箋疏》,頁 179。楊勇認為:「淵明〈勸農〉之旨,蓋本於此(上引「陶公性檢厲,勤於事」條)!」其語氣雖有武斷之嫌,但

    其推論卻頗為合理。參見楊勇:《陶淵明集校箋》(臺北:正文書局,1999 年),註 1,頁 26。

  • 20

    即理愧通識,所保詎乃淺。(卷 3,頁 177)

    陶淵明〈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之二:

    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

    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

    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

    日入相與歸,壺漿勞近鄰。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卷 3,頁 181)

    〈庚戌歲九月中於西田穫早稻〉云:

    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

    開春理常業,歲功聊可觀。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

    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

    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干。盥濯息簷下,斗酒散襟顏。

    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但願常如此,躬耕非所歎。(卷 3,頁 205)

    〈丙辰歲八月中於下潠田舍穫〉云:

    貧居依稼穡,勠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負所懷。

    司田眷有秋,寄聲與我諧。飢者歡初飽,束帶候鳴雞。

    揚檝越平湖,汎隨清壑迴。鬱鬱荒山裏,猿聲閑且哀。

    悲風愛靜夜,林鳥喜晨開。曰余作此來,三四星火頹。

    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乖。遙謝荷蓧翁,聊得從君栖。(卷 3,頁 208)

    四首詩依其情調氛圍可分為兩組:前兩首一組,以樂景(「鳥哢歡新節,泠風送餘善」、

    「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書寫躬耕之歡情(「夙晨裝吾駕,啟塗情已緬」、「是以植

    杖翁,悠然不復返」、「秉耒歡時務,解顏勸農人」、「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後兩

    首一組,則以哀景(「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鬱鬱荒山裏,猿聲閑且哀」)抒發稼

    穡之苦心(「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不言春作苦,

    常恐負所懷」、「飢者歡初飽,束帶候鳴雞」)。

    不過,四詩情調氛圍雖略有差異,但思維基調卻是一致的:四詩之開頭四句,如「在

    昔聞南畝,當年竟未踐。屢空既有人,春興豈自免」(懷古田舍之一)、「先師有遺訓,

    憂道不憂貧。瞻望邈難逮,轉欲志長勤」(懷古田舍之二)、「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

    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西田穫早稻)、「貧居依稼穡,勠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

  • 21

    常恐負所懷」(下潠田舍穫),皆闡揚自己重農而不輕農的力耕思想,沈德潛云:「自勉

    勉人,每在耕稼。陶公異於晉人如此。」64正得陶公深旨;另外,不管是書寫躬耕之歡

    情,還是抒發稼穡之苦心,四詩皆以自己欲追隨長沮、桀溺、荷蓧之「亦農亦隱」生活

    為目標,如「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即理愧通識,所保詎乃淺」(懷古田舍之一)、

    「耕種有時息,行者無問津」、「長吟掩柴門,聊為隴畝民」(懷古田舍之二)「遙遙沮溺

    心,千載乃相關」「但願常如此,躬耕非所歎」(西田穫早稻)、「姿年逝已老,其事未云

    乖」、「遙謝荷蓧翁,聊得從君栖」(下潠田舍穫)。吳瞻泰云:

    題曰〈懷古田舍〉,故二首俱是懷古之論。前首荷蓧丈人,次首沮、溺,皆田舍

    之可懷者也。古來惟孔、顏安貧樂道,不屑耕稼,然而邈不可追,則不如實踐隴

    畝之能保其真矣。65

    吳氏之評,亦能適用於〈西田穫早稻〉、〈下潠田舍穫〉兩詩。對於孔子、顏回之好學樂

    道與沮溺、荷蓧之耕稼隴畝,淵明確實明白表現出棄前者而取後者之意。不過,這並不

    代表淵明否定先師遺訓,黃文煥云:「學不能如顏子,道不能如孔子,而徒諱耕,可乎?

    況乎躬耕而樂道,固不礙其仍追孔、顏也。」66黃氏顯然甚得淵明深衷。淵明雖重農(謀

    食),但亦不廢學(謀道):務農躬耕(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固為淵明體驗現實生

    活之存在基礎;好學樂道(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亦是淵明追求理想境界之超越途

    徑。兩者正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乃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上引《讀山海經》其一

    云:「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即為淵明務農而好學、躬耕而樂道之具體例證。

    魯迅認為淵明詩除了「悠然見南山」的面向外,也還有「金剛怒目」式的作品,因

    此,淵明「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

    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67魯迅的說法,是從詩之情調、風格的

    雄渾與平淡立論。但若就主題、題材之表現意蘊考索,淵明田園詩則可包括隱逸主題與

    農事題材兩種內涵。前者與〈考槃〉等山水之隱相比,隱逸情懷之書寫為其所同;隱逸

    型態之選取是其所異。68後者與〈七月〉等田家之作相互對照,田桑農事之闡述為其所

    同;主體身分之認同是其所異。69雖然淵明有些田園詩作,或較聚焦在隱逸主題的抒發,

    64 [清]沈德潛選:《古詩源》(北京:中華書局,2000 年),頁 201。 65 [清]吳瞻泰:《陶詩彙註》(錄於《陶淵明資料彙編》,頁 128)。 66 [明]黃文煥:《陶詩析義》(錄於《陶淵明資料彙編》,頁 127)。 67 魯迅:〈「題未定」草(六)〉,《魏晉風度及其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年),頁 232。 68 此處所謂的隱逸型態,主要是指隱逸之居處場域的貞定。如淵明結廬於親朋群居之田園人境,

    屬於避世而不避人之隱,故其與自覺棲息於山巔水涯之孤獨隱者的避世、避人之隱,意義迥

    然有別:前者溫厚而不失人間情味,後者就不免過於淒清、寂寥。《隱士:透視孤獨》書中提

    到:「與其生活在孤獨中而懷有一顆人群的心靈,倒不如生活在人群中而懷有一顆孤獨的心

    靈。」倒是頗能說中淵明的部分心事。引文參見彼得.法朗士著,梁永安譯:《隱士:透視孤

    獨》,頁 60。 69 〈七月〉詩中之主人翁本身即為純粹的農夫,他們不像淵明兼具士、農雙重身分,因此並沒

  • 22

    或較關注於農事題材之書寫,因此難免會有內容不均、比例失衡的狀況產生。不過,整

    體而言,淵明的田園詩仍是以兩者兼融為其主要傾向,而這也促使淵明田園詩在題材內

    容的表現上,展現出二種新意:其一,突破了《詩經》以降將隱逸與農事兩分之格局;

    70其二,在隱逸與山水相互聯繫的傳統外,另闢蹊徑地開出隱逸與田園彼此連結之新途。

    71而陶集中最能顯現淵明融隱逸、農事、田園於一爐之詩史意義的作品,當首推《歸園

    田居五首》,其一云: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一作畝)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閒。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卷 2,頁 73)

    論者評析此詩,多喜從「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久在樊籬裡,復得返自然」這種

    充滿隱者樂居角度著眼,但此詩實亦反映了「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之類的耕者苦

    勞意蘊,這在〈歸園田居〉第二、第三兩首,表現的更為明顯:

    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其二: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

    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卷 2,頁 77)

    有所謂的身份認同或情感歸屬的問題。淵明則不同,他在「晨出肆微勤,日入負耒還」的勞

    動之餘,既有「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移居》其一,卷 2,頁 114)這種屬於文人雅興的抒發,亦含對於「遙遙沮溺心,千載乃相關」這種尚友古人之知音意識的闡揚,故淵明之

    身份認同與情感歸屬,與〈七月〉主人翁相較,實有本質上的差異。 70 從《詩經》時代至六朝,隱逸主題逐漸與遊仙、山水結合,形成愈演愈烈之勢。至於農事題

    材,則相對冷清,吳壁雍云:「《詩經》以後,勞心勞力的分界日遠,知識份子不但身離大地,

    在意識上也與大地日漸疏遠,活潑自足的農業生活遂從文學園地消失。」吳氏之觀察甚為敏

    銳,在淵明田園詩出現以前,事實確是如此。故自《詩經》以後,隱逸與農事不僅在題材上

    判然兩分,於流衍上亦顯晦殊途。引文參見吳璧雍:〈人與社會——文人生命的二重奏:仕與隱〉,蔡英俊主編:《抒情的境界》(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3 年),頁 194。

    71 有些作品如張衡〈歸田賦〉,似乎亦呈顯出隱逸與田園相互聯繫之面向。然而,〈歸田賦〉中的田園,或僅是作者展示「於焉逍遙,聊以娛情」之隱逸姿態的象徵;或只是作者抒發「龍

    吟方澤,虎嘯山丘」之悠遊情懷的背景(《文選》,卷 15,頁 693)。總之,皆為虛寫,而非實指。淵明情況則大不相同,〈答龐參軍〉云:「衡門之下,有琴有書。載彈載詠,爰得我娛。

    豈無他好,樂是幽居。朝為灌園,夕偃蓬廬。」(卷 1,頁 28)「衡門之下,樂是幽居」之隱者情懷,固為詩家直筆之書寫;「朝為灌園,夕偃蓬廬」之田家體驗,亦屬作者實情之展露。

  • 23

    陶淵明《歸園田居五首》之三: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霑我衣。衣霑不足惜,但使願無違。(卷 2,頁 79)

    「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四句,正如同李健所云:「(詩

    的)最後一部分,詩人已儼然以一個老農的口吻說話了。他所關心的,已全然不是仕途

    上的利害得失,而是日見其廣的土地,和日見其長的桑麻。他和農民同樣地關心起氣候

    的變化,擔心著霜霰毀壞莊稼。」72至於「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亦已清楚表明:

    淵明此時所關注的議題,已不再是詩書、琴樂、酒趣這種充滿隱者式的悠然閒情,而是

    如同邱嘉穗所云:「前言桑麻,此言種豆,皆田園中實事。」73而就「桑麻日已長,我土

    日已廣」、「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等句來看,雖僅淡淡數語,但其中所蘊藏的辛苦

    勞作之意,恐怕不是像靈運這種嗤笑「沮溺苦」、「揚雄疲」,並高談闊論如何「心跡雙

    寂漠」的山林之隱所能體會。冷紀平云:

    陶潛的田園詩可分為兩類:一是〈西田獲早稻〉、〈下潠田舍獲〉等寫自己的躬耕

    之苦的詩作;一是〈懷古田舍〉、〈歸田園居〉等表現安定閑適、樂天知命的作品。

    74

    冷氏的分類雖然允當,但兩種類別之間,似乎可以再進一步申論其內在聯繫,〈懷古田

    舍〉二首與〈西田獲早稻〉、〈下潠田舍獲〉,正如上文所述,前者之旨在於從躬耕之喜

    悅中表達自勉之情;後者之意則是從稼穡之疲苦中透露自勵之意。總之,四詩要旨,皆

    不離於〈勸農〉詩所謂以農為本、勤於壟畝之範疇,而貫穿於其中的基本精神則是:對

    於農事,樂時固須為之、勉之,苦時更要堅之、勵之。

    至於《歸園田居》其一儘管表現出安定閑適、樂天知命這種隱者樂居情懷,但正如

    上文所云,其中亦隱隱點出開荒南野的艱辛;第二、第三兩首合觀,則是具體闡發耕者

    苦勞之辛勤,其中雖有「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之憂、「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之患,但「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只要能守住本心,上述憂患亦不足為懼。故三

    首《歸園田居》,似乎不完全盡如冷氏所說,皆為安定閑適、樂天知命之情感的表現,

    而應是隱者安居之樂境與農者力耕之苦境兼而有之。75

    72 李健、康金聲:《田園詩注析》(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1 年),頁 6。 73 [清]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錄於《陶淵明資料彙編》,頁 57)。 74 冷紀平:〈田園詩研究〉,收錄於劉懷榮等著:《二十世紀以來先秦至唐代詩歌研究》(濟南:

    齊魯書社,2006 年),頁 99。 75 至於隱者安居之樂境與農者力耕之苦境,彼此之間究竟應該如何調和、融通的問題,論者多

    已注意到:從「形勞之苦」與「心安之樂」之內在聯繫出發,來展開邏輯理路的推演,如梁

  • 24

    與鍾嶸、蕭統相較,江淹(444-505)對於淵明田園詩之「農者力耕之苦境」的把

    握與體會,顯然準確得多,其〈擬陶徵君田居〉云:

    種苗在東皋,苗生滿阡陌。雖有荷鋤倦,濁酒聊自適。日暮巾柴車,路闇光已夕。

    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問君亦何為?百年會有役。但願桑麻成,蠶月得紡績。

    素心正如此,開徑望三益。76

    胡之驥註「雖有荷鋤倦」、「但願桑麻成」兩句,分別以「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相

    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釋之,77前句典出《歸園田居五首》之三;後句語出《歸園田

    居五首》其二。將其與「種苗在東皋,苗生滿阡陌」、「問君亦何為?百年會有役」等句

    結合觀之,文中內容皆屬田家農事生活之描寫。李劍鋒云:「有史家眼光的評論家當中,

    唯鍾嶸與蕭統獨具慧眼,看到了陶潛詩文的奪目光彩,而尤以蕭統為最。」78其實,正

    如同上文所論,鍾嶸與蕭統對於陶淵明田園詩的接受與理解,主要關注的視角在於:淵

    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種洋溢隱逸情懷之「高人性情」的抒發。但相對而言,

    對於淵明「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這樣充滿農家事務之「細民職業」的書寫面向,

    鍾嶸與蕭統顯然是較為輕忽與淡化的。不過,江淹的〈擬陶徵君田居〉就有所不同,他

    不僅在詩題「田居」上已經如實把握住淵明田園詩的實質,在文中的內容書寫,亦能體

    貼入微地描繪出淵明田居生活的點點滴滴。鍾優民云:「(江淹)〈擬陶徵君田居〉一詩,

    其摩擬之精巧酷似,達到可以亂真的地步,後來很長時間竟被當作〈歸園田居〉第六首

    收入《陶集》,連大文豪蘇軾亦被騙過,誤而和之。」79以擬作代言的標準來看,江詩確

    實是一篇非常成功的作品,這也就難怪後人會將其誤作《歸園田居》第六首而收入《陶

    集》了。

    若借用上文魯迅的論述語氣,或許也可以這樣表述:淵明「並非整天整夜的飄飄

    然」,這「『採菊東籬下』和『種豆南山下』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

    揚,更離真實。」沈約(441-513)《宋書.隱逸傳》筆下的淵明,主要是一位隱者而非

    啟超云:「他(淵明)的快樂不是從安逸得來,完全從勤勞得來。……近人提倡『勞作神聖』,

    像陶淵明才配說懂得勞作神聖的真意義哩。……淵明一生快樂,都是從勤勞後的休息得來。」

    鍾優民云:「詩人高於晉人和文學史上很多優秀作家之處,正在於他以年近半百、兼抱羸疾之

    身,明知田事之苦,仍舊不避風霜,躬耕不懈,並從中尋求人生的意義和樂趣。」分別參見

    梁啟超:《陶淵明》(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96 年),頁 28-29;鍾優民:〈陶淵明的田園詩〉,社會科學戰線編輯部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論叢》第 1 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0年),頁 62。

    76 [梁]江淹著,俞紹初、張亞新校注:《江淹集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 年),頁119。

    77 [明]胡之驥註,李長路、趙威點校:《江文通集彙註》(北京:中華書局,2006 年),頁 157。 78 李劍鋒:〈陶詩在梁代的初顯〉,《元前陶淵明接受史》(濟南:齊魯書社,2002 年),頁 88。 79 鍾優民:《陶學史話》,頁 17。

  • 25

    文人。80稍後蕭統的〈陶淵明傳〉與〈陶淵明集序〉,雖然承認淵明文人的角色,但論述

    重點卻是著重在淵明隱者形象的描繪與道德人格的感召。81誠如蕭望卿所云:「他(陶淵

    明)為什麼被當時推重呢?主要的,我想,不是門閥,不是文章,而由於他高遠清雅的

    風趣。」82這指的正是田園詩中關於「高人性情」(「採菊東籬下」這種田園隱逸情懷)

    的部分。至於高大鵬所強調的:「(經濟生活)這四個字實在是研究陶淵明的重點所在」、

    「歷代的批評家對於陶潛的經濟生活只偏重於『安貧樂道』和『君子固窮』上面,所注

    重的乃是他的道德情操,而非經濟生活的本身。」83也就是所謂「細民職業」(「種豆南

    山下」這種田園農家事務)的部分,以現在的批評眼光來看,我們都能認同:「淵明之

    所以高於一般晉、宋人物,在於他不蹈於玄虛,不耽於狂傲,數十年如一日地守拙於田

    園,甘願做一介勤勞篤實的農夫,以琴酒自娛,以詩書寄託他的高懷逸趣,這是千古詩

    人中稀有的典型。」84不過,在淵明所處的南朝,士人對於務農之事,卻是極為輕視鄙

    夷,因為自孔子以降的傳統評價,主要仍是重士而輕農,顏之推(531-595)《顏氏家訓.

    涉務》云:

    吾見世中文學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諸掌,及有試用,多無所堪。居承平之世,

    不知有喪亂之禍;處廟堂之下,不知有戰陣之急;保俸祿之資,不知有耕稼之苦;

    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勞役之勤,故難可以應世經務也。85

    晉朝南渡,優借士族;故江南冠帶,有才幹者,擢為令僕已下尚書郎中書舍人已

    上,典掌機要。其餘文義之士,多迂誕浮華,不涉世務;纖微過失,又惜行捶楚,

    所以處於清高,蓋護其短也。至於臺閣令史,主書監帥,諸王籤省,並曉習吏用,

    濟辦時須,縱有小人之態,皆可鞭杖肅督,故多見委使,蓋用其長也。」(頁 317-318)

    江南朝士,因晉中興,南渡江,卒為羈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資俸祿而

    食耳。假令有者,皆信僮僕為之,未嘗目觀起一墢土,耘一株苗;不知幾月當下,

    幾月當收,安識世間餘務乎?故治官則不了,營家則不辦,皆優閑之過也。(頁

    324)

    顏氏為南朝梁人,後來由南入北,故其所云應能如實反映當時情境。南朝貴族文人多為

    80 [梁]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 年),卷 53,頁 2286-2290。 81 [梁]蕭統著,俞紹初校注:《昭明太子集校注》,頁 191-193、199-201。 82 蕭望卿:〈陶淵明歷史的影像〉,《陶淵明批評》(臺北:臺灣開明書店,1966 年),頁 4。 83 高大鵬:〈論「田園詩人陶淵明」〉,《陶詩新論》(臺北,時報文化,1981 年),頁 204。 84 王熙元:〈陶淵明田園詩的風格——從田園詩派的形成說起〉,《古典文學散論》(臺北:臺灣

    學生書局,1987 年),頁 127。 85 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6 年),卷 4,頁 317。

  • 26

    迂誕浮華,不涉世務之輩,他們既不知耕稼之苦、亦不知勞役之勤,平日養尊處優,不

    僅未能力田,也未嘗目觀起一墢土,耘一株苗,更不知幾月當下,幾月當收,徒自處於

    清高之位,但卻缺乏應世經務之實才。《梁書.謝舉、何敬容傳》云:「魏正始及晉之中

    朝,時俗祖尚於玄虛,貴為放誕,尚書丞郎以上,簿領文案,不復經懷,皆成於令史。

    逮乎江左,此風彌扇,……是使朝經廢於上,職事隳於下。小人道長,抑此之由。」86另

    外,《陳書.後主紀》則云:「自魏正始,晉中朝以來,貴臣雖有識治者,皆以文學相處,

    罕關庶務,朝章大典,方參議焉。文案簿領,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