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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19年11月8日 星期五编辑/王宁 美编/杨千红 制作/童发顺 11花潮之美

    联合主办:云南日报 | 省文联 | 省作协 | 昆明长水国际机场

    天生之桥李朝德

    竹子上的尊严叶浅韵

    在路上,我有一个设定。他应该是这样:拄着拐杖艰难地移动,屋里四处是他干活的家什,无序,无奈。进屋时,颇感意外。干净、整洁、清爽,拐杖在他的胳膊下,编织好的竹器有序地放着。墙壁上,桌子上,沙发上。竹吊灯,竹提篮,竹台灯,竹果盘。

    他的脸上略带沧桑,看不出大面积创伤后的尖锐痕迹。满屋的竹艺品,他一一介绍着它们。用竹编制的字、图、二维码大大开阔了我的眼界。此前,我曾在四川省江安县被竹子震惊过,成为一片海的蜀南之竹,被匠人们赋予了另外的生命。竹子的身体被大师们的艺术之手雕琢后,昂贵地站在那里,一双雕龙刻凤的竹筷价值人民币18万元。我拾起惊掉地上的下巴,想起竹林环抱的故乡——西泽。

    西泽是云南某个偏僻的小镇,隶属云南省宣威市。世界桥梁史上有五座著名的高桥,宣威境内就有两座:北盘江大桥和普立特大桥。西泽盛产竹子,上村下铺,竹林荫荫。但竹子仅作为一种生存的秩序,被粗放地运用于生活,不外是箩、筐、簸箕、篱笆而已,或者是更简单粗暴的使用方式:晒衣裳,打核桃,打板栗。许多年来,我们甚至不知道竹笋是可以成为美食的。家家户户都有篾匠,祖祖辈辈的人依靠它掏一些零碎的生活,从不敢把幼年的竹子放到餐桌上。老人们哄骗孩子们说竹笋是苦的,说了一代又一代,我们都信了。

    如今,我们敢奢侈地把竹笋吃了。篾匠们中的一些人老了,一些人死了,年青人们已经失去当篾匠的传统。眼前,这个叫尹德飞的篾匠,他开凿了竹子的新生命。他家住在西泽一个叫睦乐的村委会,离我家石城村隔着两座山两条河。一个人,五十多个品种。一边学习,一边生产。为了生活,夜以继日。媳妇在城里打工,两个孩子在上学,他一个人在家里向竹子淘生活。成为篾匠,纯粹是个意外。

    那一年,他在建筑工地上施工支模,架子忽然倒塌了,腰椎骨折,马尾神经受损。第四天才醒过来,卧床九个月。后辗转于各种医院进行康复治疗。为了治病,四处举债。他的心中总是存着还要站起来的希望。听说石家庄有一个康复中心很有权威,妻子带着他艰难出门,花光了新借来的两万多块钱后,他终于能走几步了。

    胳膊下的卡子拄坏了一副又一副,连做个游手好闲的懒汉都显得吃力。有一次,编了一辈子箩筐的岳父对他说,这篾匠的手艺就要失传了。要不,你来试试。这一试二试,他在竹子上就打开了一条生路。他改良了岳父的手艺,编制出了更多的新东西。这让全家人喜出望外。

    此刻,我只能套用那一句熟稔的话:上帝为你关上一道门,必然会为你打开一扇窗。他在一天天的编织中,找寻生活的出口,用微末的技艺补贴持家,为妻子减轻日子的重量。我想,并非是每一个跌倒的人都有站起来的力气和勇气。就像在此时,我想用一些文字描述他经历的磨难,我的笔却那么力不从心。面对生活的赐予,除了接纳,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没有人可以代替任何人去承受他所经历的悲与苦。不在自己身上的痛,都像风一样,吹一阵就过去了。

    那么轻微,轻微得像一枚绣花针落在地下。他弯腰拾起来,用它绣花,绣果,绣与众不同的生活。划篾刀在他的手,与一个绣娘手里的针,它们没有什么不同。竹子的清香在新开的篾片上,进入我的呼吸里,打开我的童年记忆。食有肉,居有竹,这似乎离古人眼中的君子就近了一点点。然而,俗不可耐的生活,点点滴滴在为稻粮而谋啊!

    历尽磨难的身体,归降于一根根竹子之上。可是老天并没有

    眷顾他的努力,倒像是要考验他承受苦难的极限维度。他又经历了两次灾难:一次车祸,一次粉刷墙壁时的人祸。当他一次次地站立起来,在一把篾刀下追问生活的意义时,肉身上的疼痛被暂时隐去。在这一路上,他赶上诸多好人好事好政策,他庆幸自己没有成为社会的负担。他甚至想着可以成立一个竹艺合作社,帮助更多行动不便的人找到自身价值归属。

    此时,他在谈笑。说自己何德何能,敢与领导坐在一张早餐桌上,受请,被鼓励和恩待。他把这当作莫大的荣耀,当作照进生命里的一道光。风雨、阳光、彩虹与疼痛、贫苦、希望,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被他搂抱在怀里。成为动力,成为荣光。

    他别出心裁地用竹子编制了一幅字:感恩的心,想以此略表匠人寸心,书记说这应该放在竹艺展览馆里,让全市人民看到。与刚才我接收了他送来的礼物相比,我顿时觉得自己果真就是小市民。听说我要去,他特地用竹子编了个发簪送给我。说是新学的,第一次编制,看上去精致玲珑,像个技艺精湛的老师傅的拿手戏。

    摄影大师赵璠帮我拍了个发簪背影,我迅速发了条朋友圈。古风古意的画面,让人梦回魏晋。直到现在,它也还是我的头像。听说,因为这张照片,就有了一些发簪的订单,我不安的心稍微得到些挽救。

    说到销售竹制品的不易,他跟我说了一个故事。几年前,他编篮子、果盘、箩筐,周末时就拉到城里卖,花鸟街上,熙熙攘攘。尽管他的手艺明显比其他匠人更精致些,但这来来往往的人,都在计较着价格。妻子正与人讨价还价时,他忽然就看见了初中女同学红,她正在问询价格,他顺手拿起一样东西挡住自己的脸。他太怕女同学看到他的窘迫境况了。火辣性子的红一把掀开他脸上的东西。别躲了,你是尹德飞嘛。

    后来,在民政局工作的红就常带人去买他的东西,还帮他的妻子介绍了工作。多么好的同窗情谊呀!说到我,他又觉得自己不好意思。说我们虽是同学,但听说我是作家,也不敢打扰。我的心一时就疼了起来。只恨这双老手,抓不了人间的任何苦难,倒是自己也身陷泥沼。可我能大声地叫喊吗?有时候,甚至觉得任何同情和怜悯都会加重自我的难堪。我愿意像红一样,把他当作一个劳动者,尊重他的劳动果实,为他鼓掌,给他力量。在不能说话的地方,把沉默当作最大的善意,不惊不扰。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伸出手去,搭上一把上坡的力。如此,生命与生命的缘分和交集,才有了上好的质地。

    他还告诉我说,制作最简单的小工艺品是磨牙棒,这是竹艺之外的衍生产品。后山里有许多的野花椒树,用来制作磨牙棒可以防止生蛀牙。这种小东西不算太费力,材料都是环保生态的。只可惜缺少宣传,都些熟人在相互介绍着买。我像是肩膀上就有了一些重量,希望自己可以为此写点什么。

    我关注了他的朋友圈。有一天他这么说:其实,我做的不好,我只是选择有尊严地活着。另一条:女儿也回学校了,又过上了一个人的生活。惆怅和困惑伴随了一个上午。我的人生就像篾青和篾黄被刀分离着,为了生存,为了孩子的学费,外出打工的她和我还能坚持多久。我选择坚持还是放弃。

    我知道他会一直坚持,因为他没有放弃的理由。看着两段文采飞扬的小文字,我忽然觉得,即使他成为一个作家,我也完全不意外。谁知道未来呢。我们都在一切未知的明天里,选择怎样有尊严地活着。竹子,文字,或是其他。

    天生桥是最为常见的地名,在中国,任何一个省甚至县都会有一个叫天生桥的地方。天生桥,顾名思义,就是自然形成的桥,形成原因不外乎山体裂隙、喀斯特或丹霞地貌常见的天然中空或流水冲蚀砂岩而形成的石拱或石洞。形态各异大大小小的天生桥遍布大江南北。所以,说到天生桥,一般人都会问:哪里的天生桥?因为只有加上特定的地点作为前置定语,天生桥才不至于面貌模糊不清。

    我要说的是曲靖沾益的天生桥。沾益天生桥实际上无桥也无拱,说不清楚桥具体在哪里,显得有名无实。但地名这样叫由来已久,一定有其源头,原来或许真有桥,可能由于开凿或者拓宽路面,桥被毁弃。

    从一个长远角度看,自然的丰富神奇与生命存在丝毫不亚于人类本身,即便是一座石头桥,也有其鲜活存在证据并有生命时限。形成如此漫长,消失不过须臾,时过境迁,桥已无迹可寻,却空留地名永存于世。

    沾益天生桥既没巍峨耸立的雄伟也无古朴沧桑的秀美,之所以远近闻名,最主要的是它在交通要道上。

    在曲胜高速(曲靖到胜境关)和天宣一级路(天生桥到宣威)修通前,沾益天生桥是320国道与326国道一个重要的交汇点。曲靖沾益段是两条国道上唯一重合的路线,天生桥恰好在分叉交汇点的“丫”字路口,东北往宣威方向的道路为 326国道,一直延伸到重庆秀山。拐向东边往富源方向的为 320国道,通往2000多公里外的上海。

    那年代,天生桥类似于古代五尺道边的一个驿站,很多车辆在此停留。司机到此地,喜欢一把方向拐到天生桥路边空地前,一脚刹车踩定,汽车“嗤”地一声,地上腾起一层厚厚灰尘。然后,司机把油腻的手套往座位上一丢,“咣当”关上车门扬长而去,一路颠簸昏昏欲睡的乘客一脸迷茫,推拥着钻出车厢面面相觑。

    一车一车的人先后抵达又离开,附近饭店、商店、加油站、小摊立刻热闹起来,钱攥得再紧的人也知道要“放点血”。往富源方向走的人明白,过富源就到贵州盘县,往宣威方向走的人也清楚,过宣威就是贵州威宁的地盘。外地再好终不似故乡,近乡情怯,离乡同样也情怯,“西出阳关无故人”,离开家乡出省,总担心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吃的喝的。所以,车停下来后,总要消费点什么才是。有钱的进饭店进商店,没有钱的就从当地人手中买几个烧洋芋或烧包谷。当然也有实在不饿的乘客就这么“干抗”着,一个镍币也不掏,什么东西也不买。不要紧,长途乏累,车辆闷热,正好出来在车外抽烟、伸懒腰、三三两两吹牛或者无所事事抬头看天。一时间,路边的空地上,到处是叽叽喳喳的人群,乌压压一大片,特别热闹。吃喝好了,正等得焦急,司机剔着牙不知从那个角落走过来,大家又各回各车,鱼贯而入塞满车厢,怀揣不同的心绪和目的,奔向茫茫远方。

    这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天生桥,充满人间烟火。

    那时,最好走的路就是国道。今天看来,那时的国道显然不够宽敞不够直,有对头车不说,还只不过两三个车道,但在那个年代,柏油沥青铺设的路面,平整光滑得如绸缎黑黝黝延伸着,已经是相当讲究。汽车速度不快,只不过几十码,可带起的风力足够把路边水桶粗的大杨树叶片鼓动得哗啦啦响,如果窗外天气不错,坐在车里凝望蓝天白云下群山如黛、村庄俨然、稻田金黄,山野香甜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不由得想哼起《北京的金山上》“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巴扎嘿”。

    国字头的道路是最好的道路,但国道以外却是另一番景象,村与村之间基本都是土路,好一点的是弹石路面,用狗头大的石头铺就的弹石路并不好走,车走在这样的路面上,颠簸震动得让人怀疑人生。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路,很多村与村

    之间,村里道路都是土路,坑坑洼洼不说,一到雨季,道路泥泞不堪,机动车无法通行,只有牛马骡车在稀泥没过脚踝的路面上进退维艰地挪动,低洼之处,长期积水,烂泥甚至可以没过膝盖,这样的路连牛马看见都搓着脚往后退。

    由于道路不通畅,村里的人能到达的远方并不远。村与村之间,如果隔着几十公里,即便在一个乡镇,不是特别的事,都不会去,比今天的出国还难。村与村虽然已经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但相互往来非常有限。那时,离国道不远的村落有种天然的优越感,说话声音都比其他村的人大声武气些。

    交通不便,带来的是经济的滞后和外界的脱节。

    千万不要以为,各取所需,以物易物是远古石器时代才干的事情,从今天往回推到 20多年前,由于交通不便利,相对偏远的村庄里以物易物还很普遍。以物易物看似原始落后,受当时交通所限,实则实用方便。举个例子来说,偏远山区旱地多,包谷产量大。村民想吃米,最方便的方式不是把包谷搬到街上卖掉然后用卖包谷的钱买米然后再搬回家,搬来搬去费力不说,最主要的是交通运费成本太高。所以,最为直接的是以包谷直接换米。为此,那年代,诞生了一个很大的产业“换米”。道路条件差,运输不便,如何把米送到最需要的地方赚取差价,交通工具成了最为关键的部分。起初马车把坝区里的米运往山区换包谷、麦子、荞子等杂粮赚取差价,但马车到达的最远距离始终不过方圆十公里左右。家家有马车后,从事这一行业的人多,赚钱变得越来越难。

    后来,为了到达别人难于到达的地方,一部分人又买了拖拉机,再后来,拖拉机多起来,先买拖拉机的人又把拖拉机卖掉买轻型小货车。距离从方圆十几公里扩充到五六十公里,圈子越画越大。当然,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所带去的物资也越来越丰富,除大米以外,车上还拉着

    通海的面条、沾益的小粑粑、小后所的自烤酒,甚至整箱的苹果、雪碧和可口可乐。

    我之所以这样清楚,就是因为我们村离天生桥并不远,326国道就在村边。1996年,为“换米”能走得更远,家里咬牙买了一辆拖拉机,为了停在家里安全,连老屋大门都拆了。

    《桃花源记》有这样的句子“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交通不便,不单是物资上流通困难,更带来了信息上的闭塞。我清楚记得,1998年暑假期间,我在离我们村大概40多公里的一个偏远村庄,才知道村里人很多没有去过几十公里外的沾益县城,惊奇发现还有部分老人不认识也不会用钱,很多人竟然看不懂秤更不会算账。交易全凭良心和诚信,双方做到秤平斗满,童叟无欺。养出来的猪,也没有这么大的秤过磅,习惯用“打黑锤”这样的方式交易,也就是在黑乎乎的猪圈里摊开手掌拃一下猪的高矮胖瘦一口价就达成交易,赚亏双方无怨言不反悔。

    好在,曲靖前几年就在全省率先实现“县县通高速”,建制村公路建制村道路全面实现硬化。这带来的意义,没有切身经历是体会不到交通的对于周边的人和我们的生活带来多么大的改变。现在以物易物基本上很少,再偏远的村落,年轻人手机一点,即便是国外的产品也有快递小哥送上门去。村与村之间,村子与城市之间往来频繁,说到距离也就几脚油门的事,这个村一脚,那个村两三脚。

    这样的变化,算来也就短短二十多年。

    至于天生桥,曲靖到胜境关、沾益到宣威高速打通后,天生桥再没有当年的热闹。天生不天生,好像不那么重要,就说世界第一高桥北盘江第一桥(当地人习惯称泥猪河大桥)就在宣威境内,桥面到泥猪河的垂直高度565米,如果不是人造,这样的高度和跨度,靠天生,再等几亿年也未必吧。

    那天,当我站在北盘江大桥的时候,一只鹰隼正以平行的姿势,翱翔在泥猪河大峡谷的上空。565米,足以让人眩目的高度,白云从身边飘过,山风穿越指尖,滇东北的壮美与酷烈尽收眼底。

    中国自古就是桥梁的故乡,梁桥、浮桥、索桥、拱桥、木桥、石桥、砖桥、竹桥、藤桥、铁桥、廊桥、风雨桥等等,数量与种类都堪称世界之最,而作为世界第一高桥的北盘江大桥,则以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携带着风光的诱惑,几何的美感,骄傲地站在了世界桥梁史的前沿。

    站在高桥上以鸟类的目光俯视大地和峡谷,那种感觉是奇妙的。浩荡的车流,绝壁,光影,雾露,河流,石头,密林,山峦的粗砺,作物的色块,斑斓的大美使我想到了魔法这个词,想到了飞鸟,想到鸟类的骨骼。美国南卡罗来纳州曾发掘出一个史前海鸟骨骼化石,羽翼展开达七米之宽,可以一动不动地在天空中翱翔数公里,是已知地球上存在过的最大的鸟类。在我眼里,桥与鸟,同属于真正的远翔者。

    桥下的泥猪河蜿蜒于峡谷之中,泥猪河又叫尼珠河,是北盘江的支流,关于名字的由来有多个版本,但我更喜欢泥猪河这个名字,朴素而生动,让人联想到与生活、生存息息相关的种种气息和秘密,不由得心生温暖与安稳。

    在这之前,我们去看了宣威乐丰乡一新一旧两座桥,旧桥是一座苍老的双孔石拱断桥,叫明德桥,由于承载了久远的历史和过往,桥的一端早已不复存在,仅留下双孔桥拱默默地承担着不堪一击的宿命。桥下灰黛色的河水安静而美丽,周边是连片的金色稻田。村庄,作物,河流,汛期,漩涡,明德河的盈虚起落,构成了与生俱来的生态系统。不

    难发现,交通不便是明德村最显著的特征,并不强大的河水很容易就挡住了人的出行与致富的步伐,一座断桥成了梦魇。新建的民德桥是曲靖交通运输局为解决明德村民众出行难而修建的,站在新桥上望向相距不远的老桥,犹如一场素未谋面的遇见,风雨之后,一切都已改变。

    很长时间里,城市里的钢筋水泥斩断了人与大地的联系,我们因此而忽略了季节、灌溉、收成,而此刻,一条条道路让我重新审视了人类的生存与道路的关联,不可避免地,记忆里最寒冷的部分在一瞬间被唤醒,我不可遏止地想到了云南大山深处那些依然不通公路的山村,在那里,一个人要走出家门,走上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山路是常有的事,流传了一代又一代的靠山吃山的名言,很容易就变成了谎言。于是,为了节省一点体力和脚力,山里人一直渴望自己能够长出鸟类的翅膀,然而没有,从来也没有。即便是怀着亘古的耐心,一代代人的仰望,也只是在寓言和神话中长出过鸟类的翅膀,现实中的他们依然只能将自己的身子弯成了一张弓,以此减轻肺部的疼痛和肢体的负担。

    然而,出去是必需的,生存的艰辛和疼痛,贫穷、饥饿、疾病、灾难,身陷山地,犹如身陷囹圄,腿脚利索的青壮年陆陆续续离开了,有的人仿佛是去完成一趟命定的朝圣,安静而凝重,也有仿佛是去闯关的人,带着向死而生的决绝,义无反顾的心境和表情。逐渐被掏空的村庄里,土夯的老墙边,只剩下发呆的老人,眯缝着眼睛烤太阳。很多时候,我只能长时间默默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一个个艰难前行的背影。更多时候,我的眼睛会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掠过山顶的鹰隼,去到山外,去到

    那辽远的地方。与我一样,山里的人们也会长时间凝望天空,凝望从他们头顶掠过的鸟类,雁阵,鹰隼,直到它们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眼睛发烫。头仰久了,颈项疼痛发硬,他们才依依不舍地勾下头,把一蓬乱发深深地埋进双膝之间。

    如今早已成为筑路工人的小王是他们中的一个,那天,当我在桥梁工地与他相遇的时候,他正在给新铺设的桥面设置安全防护网,顺着网眼望下去,成吨的钢铁变幻出各种各样的几何形状。小王出生在一个鹰隼出没的山村,随处裸露着的紫色砂岩使人们的生活格外艰辛,苦,是实实在在的。一天,一只鹰隼落在了他挖割猪草的地头。鹰隼的翅膀低垂着,眼神里有烬的痕迹,冷漠而忧伤。他与它就这么默默地相互对视着,当他的双手伸向它的那一刻,它本能地煽动翅膀,然而,疼痛使它很快收紧了身子。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要流泪了,从它的瞳孔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原型。于是,他把它带回家中,用接骨草为它包扎的翅膀,从地头给它带回蟋蟀、蚯蚓、田鼠、野兔,以及他所能捕获的一切猎物,一无所获的日子,他甚至偷偷把家里的小鸡投给它。有一次,他竟欣喜地在谷底为它弄到了一堆摔死的山羊残骸,他忍着恶臭把它们装在一只蛇皮口袋里背回家,然后静静地看着它用坚硬锋利的喙,熟练地撕噬那些骨缝里的残肉腐髓,直到羊骨变得洁白干净。

    承受命运也是一种选择,小王的爷爷去世那年七十岁,如果以平均每天走两千米计算,已经足足绕地球一圈,事实上,他连县城都没有去过,他每天的生活就是为粮食的收成而努力,即便如此,也要汗流浃背方能养活自己和全家。为此,小王一直记恨那些随时可能降临的天灾

    人祸,在他眼里,山太大了,大到了失去修路的可能。

    有一天,鹰隼飞走了。望着盘旋空中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小小的山村少年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放飞的是他自己。

    与鹰隼挑战天空一样,公路与桥梁建设也挑战着施工的极限,只有勇者才能抵达极境。黑壤,黄壤,红壤,绝壁峰峦,溶洞暗流,每向前掘进一米,都需要精准密集的科技与智慧,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劳动者扬起了奉献的旗帜。于是,被封存了万年又万年的群山,在某一刻被唤醒,被灼痛,被延展,被洗礼,然后又变幻出一条条四通八达的公路,如游鱼,如鹰隼,如触须,继续在群山中生长,延绵,铺向天际。

    在小王的家乡,水泥路面已经铺设到了家门口,随之而来的还有电杆、电线、网络、电脑,曾经的寓言和神话变成了现实,一条路很容易就把外面的世界连在了一起。当他沿着这条新修的水泥路走向远方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只振翅远飞的鹰隼。

    血色斑驳的千古雄关,横绝隽永的马蹄印记,一部曲靖交通史,其实就是人类从行走到奔跑的历史。北盘江大桥、普立特大桥、曲胜、曲嵩、曲陆、西石、普宣、昭会、待功、江召、沾会、东过境、宣曲、大昌高速公路、国家公路水运品质工程示范项目,PPP模式建设的示范项目,众多的新词汇,众多的桥梁和道路,填补了我对曲靖交通史的认知。“县县通高速”,率先实现所有建制村通硬化路,“曲嵩精神”,“左所速度”,“曲靖经验”,“曲靖模式”,创造了世界第一和中国第一的曲靖交通人无疑是应该自豪的,于我而言,当自然之美遭遇建筑之美的时候,一种新的美学出口便诞生了。

    在 路 上叶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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