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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自然進文明:智人的來歷經天緯地曰文,照臨四方曰明
王道還
壹、序言:人類學
我學人類學出身,我的觀點來自人類學,因此我覺得有必要先介紹一
下人類學。人類學有三個研究領域:
一、體質人類學(二次世界大戰後叫做生物人類學)。
二、考古學。
三、文化人類學(或社會人類學)。
在國內,日本人首先把人類學引入台灣。國民政府來台後,將人類學
系放在文學院。由於文學院在國內教育體制中,屬於文組,也就是不主修
科學的人唸的。因此,在台灣,人類學的發展就有偏枯之嫌,體質人類學
(或生物人類學)只是聊備一格。國內的人類學教育、研究,以考古學與
文化或社會人類學為主。我希望能說服大家,生物人類學是人類學的基礎
領域;從生物人類學入手,最能觸及人類學的核心問題。此外,我認為人
類學適合做通識教育的基礎,因為人類學有兩個特色,其他研究人類的學
問都沒有。
人類學的第一個特色是時間。人類學家所研究的人類,時間尺度以百
萬年計,涵蓋至少六百萬年。人類的始祖,以化石證據來說,六百萬年前
就出現了。根據分子生物學證據,人類的始祖,大約是八百萬到六百萬年
以前出現的。其他研究人類的學問,如歷史、政治、社會等學科,涵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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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範圍不可能超過一萬年。
人類學另一個特色是空間。人類學家所研究的人類社群,不僅僅是自
己出生的社群,也不僅僅是自己留學過的社群,而是地球上所有的人類社
會。我們對於人類的認識跟了解,由於經驗的侷限,往往養成偏狹的眼
光,缺乏全球視野,因此對於人類的許多判斷,都有偏差。
人類學有這兩個特色,是通識教育最合適的基礎。
由於人類學研究人類的演化歷程,因此人類學一剛開始,另外有一個
名字,叫做人類自然史。人類自然史這個概念,在西方,是十八世紀興起
的。人類自然史一剛始就是具有革命性的概念。
所謂人類自然史,意思是:人是自然的一部份。孟子曰:人之所以異
於禽獸者,幾希。對我們東方人,人是自然的一部份,似乎理所當然,根
本不值得說。可是在西方,至少從猶太教、基督教傳統來看,人不是自然
的一部份;宣稱人是自然的一部份,就是離經叛道。因為《聖經.創世
記》記載得很清楚,人是上帝以祂自己的形象創造的。也就是說,人與上
帝創造出來的其他萬物,是完全不一樣的。人類蒙受特別的神恩,受上帝
差遣,在地球上管理萬物。所以人宰制其它生物,理所當然。按這一理
路,人不是自然的一部份。這是西方文化傳統,跟東方不一樣。
貳、腦子的演化
西方科學家對人類的自然根源,花了三個不同的世紀才弄清楚。
十八世紀中:人與猴子、猩猩同屬靈長類(primates)。
十九世紀中:英國生物學者赫胥黎以比較解剖學方法,證明猩猩與人的相
似程度,大於猩猩與猴子相似的程度;簡言之,人的始祖是一種猩猩。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的化學家,以分子證據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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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黑猩猩源自同一共祖,800-600萬年前才分別走上不同的演化道路。
現在,人的腦子是黑猩猩的三到四倍,我們為什麼需要這麼大的腦
子?
大多數人都是憑直覺回答這個問題,以為人的腦子大,所以很聰明,
因此是萬物之靈。然而,我們翻報紙、看電視就知道,許多人腦子與我們
一樣大,卻十分愚蠢。因此人的腦子是做什麼用的?是個值得研究的問
題。我們不應忘記,腦子是個非常耗能的器官,因此擁有很大的腦子,其
實是極大的負擔。(按,我們每天攝取的熱量,約有五分之一由腦子消耗
掉。)
我們不妨從黑猩猩講起。黑猩猩剛出生的時候,人模人樣的,好可
愛。牠們的腦容量與人的新生兒一樣大,350到400毫克。可是黑猩猩長大
以後,就現出猿形了,因為黑猩猩的腦子在出生後,發育得有限。而人類
不同。人類新生兒的腦容量,出生時若是一,滿六個月時就成了二,滿兩
歲時是三,滿四歲就是四,大小已接近成人。換言之,人腦在出生後的頭
四年,會增加三倍。人類腦子最重要的發育階段,是在出生以後。原來人
的腦子是在人文環境裡發育的。了解了這一點,就會覺悟談什麼先天後天
的區別,是無聊的說法。(例如所謂的胎教。)
關於人腦的功能,有兩套證據提供了重要的線索。第一,人類製造工
具的技術,與腦容量沒有直接的關係。自從250萬年前人類祖先開始製造
石器以來,人的腦量就不斷增加,到了15萬年前,已經進入現代智人的範
圍。可是,石器製造技術卻沒有隨著腦量的增加而提升。腦量與技術沒有
如影隨形的關係。
現代人類的行為模式,與長相與我們一模一樣的現代智人(學名Homo
sapiens sapiens「人屬智慧種智慧亞種」)同時出現。也就是說,現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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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的行為模式,與腦容量並不直接相關。即使是智人,也要到4-3萬年前,
行為上才與我們沒有多大差別。因此,人腦在演化過程中最大的變化,不
只是腦容量,腦的功能組織也發生了重大變化。人的腦子與黑猩猩的腦
子,最大的差異不只是腦容量。
參、連續與斷裂
亞里斯多德早就指出,人類的「語言」通訊模式,在動物界是獨一無
二的。可是,人類並沒有放棄其他的通訊模式。我們的面孔表情、手勢、
身體語言,我們的各種呼叫,包括哭與笑,仍然是有效的通訊工具。最重
要的是:人類的溝通過程,語言與非語言工具都得用上才有效。但是,語
言和非語言通訊模式似乎並不相通。我們難以將口語的內容以非語言工具
「翻譯」出來;而一張照片的感人效果,也不是言語能夠表達的。動物的
通訊模式,和人類的非語言通訊模式卻沒有什麼顯著的差異。因此語言似
乎不可能從非語言通訊模式「演化」出來。
那麼語言是如何演化出來的?為什麼其他的動物不說話?
英國溝通心理學家Adam Kendon (1991)認為,黑猩猩沒有發展出類似
人類語言的通訊模式,因為牠們的社會生活中無此需要。是嗎?讓我們看
看黑猩猩怎樣發動戰爭;這是最近二十年來黑猩猩研究最重要的發現。黑
猩猩會深入鄰居社群地盤,狙擊落單的「敵人」。牠們組成「特遣隊」的
過程很有意思。先是,社群頭頭「發威」一番,一面大叫,一面在身邊
的樹木間流竄。他死命搖晃每棵樹的樹幹,製造聲勢,激動的「演示」
(display)出牠的企圖,引起友伴的注意與「同理心」。等到大夥兒受到感
染,都激動起來後,頭兒就開始向鄰居的地盤移動。牠會三番兩次回頭注
視友伴,確定牠們會跟上來。等大夥兒上路了,牠們的行動就好似已經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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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好了一樣,對此行的目的地與目的已形成了共識。如果牠們能說話,商
量、計畫不就方便了嗎?
但在動物界完全看不出任何朝向人類語言發展的演化趨勢。人類語言
在這個脈絡中,似是異軍突起、天外遊龍。如果其他動物並不缺乏使用語
言的「社會需求」,可是這樣的「社會需求」為什麼沒有形成天擇壓力
呢?
流行的語言起源理論,可以大別為兩派。可是他們一致認為:語言需
要特別的天賦。一派認為語言太複雜了,需要極大的智力(或腦子)才學
得會。人類擁有一個足夠大的腦子,當然就說起話來了。另一派則認為
語言複雜得根本無法學會,非得在大腦中安裝個「語言器官」(language
organ)難以應付。在這派學者看來,人類大腦中的「語言器官」,是靈長
類神經系統演化史上的新奇發明。對於這兩派理論,我們當然可以提出各
種批評。例如,他們都無法完整解釋人類語言在演化史上的連續/斷裂現
象,只是籠統的再強調一遍我們對語言的性格的常識印象。事實上只要問
一個簡單的問題,就足以顯示他們的論點的膚淺。為什麼其他的動物連簡
單的語言都沒有發展出來?
人類語言很複雜,這用不著多說。可是語言也可以很簡單。例如十
個、二十個單字,加上幾條語法規則,這樣的語言應該不會太複雜。可是
其他的動物不但沒有發展出簡單的語言,連學習簡單的語言都有困難,這
不是很不可思議嗎?
關鍵在於腦子變大了之後,功能組織因而變化,過去不可能執行的任務,
因而變得可能。
肆、抽象思惟
哺乳類中,只有人類大腦的新皮質上,有控制語言的中樞。186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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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法國科學家發現了前語言區(位於運動中樞之前);1870年代,德國
科學家發現後語言區(位於聽覺中樞之後)。現代教科書都說它們是古典
語言區。後語言區受傷的人,聽不懂別人說什麼,自己說什麼別人也聽不
懂。前語言區受傷的人,心裡有話說不出來。
到了二十世紀,科學家累積了更多關於大腦新皮質的知識,特別是最
近三十年,有好幾種大腦掃瞄儀器可用。科學家發現,大體而言,大腦新
皮質肉眼可見的部份,大部分都是聯合區,它們大部分都與語言功能有直
接或間接的關係。因此,我們可以說,人的腦子已經演化成一個語言器
官。人的腦子增大了那麼多,讓我們能以語言溝通。
所有哺乳類都以呼叫(vocalization)傳訊,但是哺乳類的呼叫基本上
表達的是情緒。牠們的大腦新皮質上,沒有控制呼叫的中樞。只有人類的
大腦新皮質上,有控制呼叫(語言)的中樞。此外,前語言區受傷的人,
雖然心中有話,說不出來,可是罵起人倒很流利。這表示人類的腦子裡有
兩套與呼叫有關的神經線路,一套是舊的,所有哺乳類都有,一套是新演
化出來的,只有人類有。
人類的語言與哺乳類的呼叫還有一個不同,那就是,人類以象徵符號
(symbols)溝通,因此可以進行抽象思惟。而使用象徵符號,需要巨大的運
算空間,與使用其他類型的記號(signs)不同,這是人腦演化增大的主因。
人類出生後,必須先學會語言,然後學習以語言編織一套關於周遭世界的
意義網絡,以理解經驗。這種認知發展模式預設了緊密的社會生活,以及
很長的童年。
人類以象徵符號進行抽象思維的思考模式,非常強而有力。登陸月
球、探測外太空,與撰寫《理想國》、《哈利波特》,以及發明政治組
織、婚姻制度,都是這套思考模式的成就。但是,這種思考模式也有缺
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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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習象徵符號,最大的問題就是符號與意義之間的關係完全約定俗
成。因此符號與意義之間沒有客觀的判準。同一個社群的人,有共同的歷
史經驗以及共同的生活方式,容易互相溝通。但是,因為細故而以不從俗
的方式使用同一字、詞的情事,所在多有。因此,以象徵符號溝通,需要
其他的機制支援,例如彼此的信任(以及其他公權力,如法律)。要是其
他的機制失靈,溝通就容易失效,甚至導致誤會、失和。嚴重時,社群會
分裂。
我們從小就聽說真理越辯越明,在真實的人生中,我們很少觀察到實
例。反而多的是火氣越辯越大。人類社會中本就埋藏了分裂的種子。人類
是地球上唯一遍佈全球的物種,因為人類社會容易分裂,根本不需要野心
家煽風點火。要是有野心家煽風點火,後果當然更嚴重。絕大多數人類社
群沒有辦法發展到比較複雜的階段,就是這個緣故。
人類的抽象思惟模式還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人人都能胡思亂想,對於
宇宙真相、人生本質,人人都可能有自成一家的想法。因此社會與文化的
發展,依賴少數的巨人。而將思想巨人的業績傳遞到下一世代,更是個問
題。設學校、辦教育是解決這一問題最理想的方案。我們現在熟悉的教育
體系,直到十九世紀末才發展出來,難怪過去一百年人類生活有那麼大的
變化。
此外,發明文字對於創制文明的重要性,過去也很少人特別強調過。
文字最重要的功能,不只在記錄過去的業績、傳遞給子孫,而在促進客觀
思考。任何思想,只有記錄在紙上,才能進一步發展、精練、演繹,有了
文字,才可能發展精深的哲學、數學、科學、藝術。(按,電影《臥虎藏
龍》將識字與不識字的後果,表現得淋漓盡致。)
文字的功能提醒了我們:人並不因為有了巨大的腦子而成為萬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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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人的腦子只有在特殊的情境中,才能發揮功能,例如文字、圖書、教
育齊備的社會。每個人類社會都是人類腦子用途的實驗室,大部分社會都
失敗了;每個人都有機會發揮自己腦子的功能,大部分人都失敗了。善用
教育資源是唯一發揮腦子天生功能的辦法。
伍、結語
人類的始祖至少在六百萬年前就出現了,而我們的直接祖先大約十五
萬年前才在東非演化出來。這六百萬年裡,出現過許多演化支系。那些演
化支系,有的曇花一現,很快就滅絕,有的不絕如縷,源遠流長。但是,
在過去的任何一個時刻,無論三百萬年、三十萬年前,或是三萬年前,我
們都無法判斷當時的人類物種,哪一個會繼續生存在地球上。即使在一萬
年前,智人已成為地球上唯一的人類物種,而且有些智人社會已經實行農
耕,我們也無法預測他們的子孫會發展文明,自封「萬物之靈」。
即使在一百年前,世上還有一些社群生活在石器時代,而我們沒有理
由相信他們的腦子與我們有什麼不同。古往今來,絕大多數人類社會甚至
不使用文字,談不上文明。文明是少數人類社群的業績。
最後,文明贏得了勝利,以「槍砲、病原與鋼鐵」征服、消滅了占多
數的不文明社群。文明成為定義「人」的終極特點。文明甚至馴化了我們
的認知模式,我們已經難以想像不文明的人類存在,例如1830年代達爾文
在南美洲南端遇見的火地島人。
文明還讓我們超越了生物演化。此後,只有人能淘汰人,而不是天。
參考資料:
The symbolic species, by Terrence Deacon,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