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遠懷抱著憧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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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是位X光放射師，但他從來沒有忘記對藝術的憧憬。」

這句話是我在東京參觀高知縣陶藝家小野哲平先生的個展時聽到的，開

幕當天，我們一起吃完晚餐後，悠閒的散步到車站途中，他這麼對我說。

「為什麼哲平先生會想從事陶藝的創作呢？」

對於我的問題，哲平先生沉默了幾秒鐘後回答。

「我的父親從來不曾忘記對藝術的憧憬。」

「從小家裡到處都是陶藝作品。我會走上陶藝創作，再自然不過了。」

他對我這麼說。

哲平先生的話不多，從他嘴裡說出的言語，總有著獨特的餘韻。聽別人

說話時，他時常會發出「ㄟ　

」的小小驚訝聲。總是不經意地深入對方的

心裡，甚至常會讓人在事後突然想起他的話，「啊…

…

那時哲平先生是這

永遠懷抱著憧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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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回答的。」哲平先生的話很像螺旋，在身體裡轉了一圈後，再繞回腦

海。這些話經過一段長時間的沉澱後，深深地停駐在心裡的某處。那時我

聽到那句「對藝術的憧憬」就是這樣的感覺。自從那一天起，我想和哲平

的父親｜｜節郎先生見面的心情越來越強烈。

我之所以知道節郎先生，其實是透過一張明信片。

接近二〇〇二年歲末之際，我收到一張明信片。

明信片上印著髮簪和色彩鮮亮衣服的照片，二者彼此互相呼應。收信人

姓名的那一面，只有一行夾雜者平假名的文字。

「由美和我父親兩人的展覽。」

這是距鎌倉不遠的神奈川縣小田原市畫廊的展覽通知，「小野節郎　

髮

簪和手作品；早川由美　

農夫褲和衣服」。早川由美女士是哲平先生的妻

子，也是手作藝術家，以布來表現自己創作的想法。「一針一線　

細心縫

製　

包裹著生命的衣服」。展覽的作品使用土佐織布和亞洲的老布，一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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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線縫製出充滿感情，穿起來很舒服的衣服。

明信片是很有意思的東西，在這張和大人手掌般大小的紙上，藉由文

字、照片或設計確實傳達出展覽的想法和意境。雖然摸起來是紙的觸感，

這張小小的紙片中，的確真實地傳達手作品和展覽會主題的想法。

明信片上的髮簪吸引我的目光，看著為了收入在小小的明信片中被縮小

的作品，我感受到創作人的用心，光凝視照片裡的作品，心情竟然愉悅了

起來。不論是短或長的髮簪都保留著樹枝原始的形狀，每一件都散發手作

的溫暖。

當時的我因為時間上無法配合，沒能前往小田原的展覽，內心覺得十分

遺憾。但是，當我收到明信片的當下，的確在我心中產生共嗚｜一閃而逝

的莫名感受，或許也讓人容易錯過。但是，我卻因為這張明信片開始認識

節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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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田原．菜之花畫廊舉辦的早川由美女士和節郎先生兩人的展覽宣傳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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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爺爺要在東京辦展喔！」電話那頭傳來由美女士爽朗的聲音。

我跟她說，我的店裡也可以幫忙宣傳，過了不久，明信片樣式的宣傳邀

請卡寄到我的手裡。地點是東京高森寬子女士主辦的「高森空間」（東

京．文京區）。她曾任《婦人雜誌》的編輯，之後成為自由寫作者。「高

森空間」是高森寬子的工作室兼藝廊，一年內會舉辦幾次展覽。平常主要

介紹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漆器。

明信片上還有高森女士對於節郎先生的介紹。

節郎先生雖年逾七十，但充滿好奇心和童稚之心的他宛如少年，穩健且

愉快的雙手創作出來的佳作，值得您細細觀賞。這是節郎先生首次在東京

的個展。

高森寬子

和髮簪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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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一晃動，髮簪上兩個可愛的小珠子跟著晃動，十分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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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節郎

玻璃圓珠的髮簪個展」於二〇〇四年春舉行，節郎先生從開

幕當天起一連幾天都待在會場。因為與「祥見器物」的企畫展撞期，我前

往東京時，節郎先生已經離開一陣子了。

高森寬子女士的畫廊位於地下鐵丸之內線茗荷谷車站步行約三分鐘的路

程。一早漫步在下著小雨的東京，為了讓參觀者能從大路轉進正確的小

巷，明信片上畫著清楚的地圖，我按圖索驥，一下右轉一下左轉，邊走邊

確認方向和地標。

畫廊位於和菓子店的三樓，從和菓子店一旁的小樓梯上去，在樓梯轉角

處放著傘架，雖然離中午還有一段時間，傘架內卻已插著好幾把女用傘。

推開畫廊的門，正中央的桌上擺放著節郎先生的手作髮簪。

一支一支的髮簪都裝在用上等和紙做成的紙袋裡，長十七公分、寬三點

五公分左右的和紙袋上畫著每支髮簪的模樣，並寫上珠子的名稱。例如

「十六世紀威尼斯玻璃」。畫也是出自節郎先生之手，看字跡就知道。

才看了第一眼，我的胸口突然湧起一股感動，一種自己也不明白的感

覺，而且不知為什麼，眼眶跟著紅了起來。

在畫廊裡，有另外兩位年輕女性一邊將髮簪從紙袋裡取出，一邊交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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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支髮簪都有著一個饒富含意的美麗圓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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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真好」、「這個也不錯」，正在挑選著髮簪。為了避開她們的視

線，不讓她們瞧見我的表情，我刻意轉過身，背對著她們，望著牆壁。

牆邊的架子上，放著髮簪以外的其他小作品，這些素燒的動物陶偶望著

我，有兔子、狗、猴子、貓。每隻動物的表情都帶著一絲大人的幽默灑

脫，十分討人喜愛。

當我的心情稍微沉靜下來，轉頭一看，高森女士正對著我微笑。

「真是很棒的作品啊！」我對她說。

「是的，節郎先生似乎很愛動手做東西，看到別人高興的樣子，會讓他

感到非常快樂。」高森女士回答。

我有收到他兒子哲平先生寄來的明信片，但沒能趕在節郎先生駐守畫廊

的期間來參觀，我對她說。

「當我到羽田機場接節郎先生時，他臉上完全沒有旅途奔波的疲倦，一

下飛機就跟我說，他想去青山美味的咖啡店，希望我帶他去，他真的是好

奇心旺盛，想去好多地方呢。隔天就是開展的首日，讓我實在有點困擾

（笑）。」從高森女士的表情可以得知，她和節郎先生相處的時光似乎十

分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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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支髮簪都附有各式各樣不同的圓珠，有東南亞和中國等地的古老民族

用來裝飾的圓珠，也有帶著單純透明光澤的玻璃珠。柄的部分以黑漆塗

抹，只有最前端塗上朱色漆，十分亮眼。

「塗漆的方法好像也是節郎先生自學的，所以他笑著問我，『我做得很

遜吧！』」

我一邊聽著高森女士的介紹，一邊選了兩支髮簪。

我選了一支有紅玻璃珠的髮簪送給住在信州，栽培有機蘋果的女朋友。

另外選了一支髮簪有著不透明的藍色圓珠，這是給自己的。

當店員為我包裝好髮簪，走出高森女士的店後，外面正下著霧般的細

雨。我的包包裡放著小小的和紙袋，為了不讓它們沾到雨水，我將包包夾

在腋下，沿著來時的路離開。

我在展覽會上邂逅過不少的作品，其中也有好幾次被作品感動的經驗。

但是，沒有一次讓我如此感動到落淚。

「竟然有這麼溫暖的手作品。」

我對節郎先生有了越來越濃厚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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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紙袋上畫著可愛的髮簪，也有很多人因而迷上了和紙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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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有著藍圓珠的髮簪，從和紙袋裡反覆地拿來又收進去，當我凝視髮

簪，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情。上漆的手法一點也不華麗，有種穩重寧靜的

氛圍，感覺很好。它不是那種完美到讓人無法融入的美，而是從一個人的

手中交到另一個人手上時，作品似乎就活了過來般，有份柔和之美。

然後，我想起了一件事。當我去陶藝家井山三希子家拜訪時，對方拿出

招待的點心，當時使用的木刀叉就是節郎先生的作品，木刀叉有種古樸的

味道，讓人不自覺會心一笑。「這是很久以前買的，有些是用器物交換

的，我很喜愛節郎先生的作品。」對方好像這樣說過。過了不久，有機會

和井山女士通電話，我提起我去「高森空間」參觀節郎先生的髮簪時，她

跟我說：「雖然我的頭髮很短，但也很想要擁有髮簪的和紙袋。」井山女

士曾在愛媛縣作陶，據說當時節郎先生很照顧她。

率真無邪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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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你這麼喜歡，請你直接告訴節郎先生，他一定很高興的。」拜訪

了高森女士的畫廊不久後，哲平先生給了我節郎先生的連絡電話。

當我撥通節郎先生的行動電話時，話筒的另一端傳來了「我是節郎」。

我在電話這頭說明是哲平先生給我您的電話號碼，他很沉穩地回應著。

「是的，東京的高森女士在小田原．菜之花畫廊看到我的髮簪，力邀我

在她的畫廊辦展覽。原來你是鎌倉的祥見先生。我現在正準備搭飛機到福

岡開個展，等我回來，請您再與我聯繫。」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節郎先生的聲音，率直又無邪，實在不像七十歲的

人，感覺很年輕，而且還有點孩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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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常把髮簪從和紙袋裡拿出來欣賞，心情會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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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郎先生的家位於愛媛縣松山市的台地，是個視野很棒的市郊住宅。

住家的二樓有間工作室兼寢室，約十二疊大小。房間的內牆上立著一幅

百號大小的油畫，畫的主題是石頭。反覆塗抹的顏料很有力道，這幅有張

力的風景畫吸引我的目光。

「這是我的畫，以前我幾乎只畫油畫，這是三十年前的作品，那時我對

石頭很著迷，畫的都是石頭。我把自己很喜歡的畫送給哲平，忘了放在哪

個房間。」

「下次我去高知時，請讓我看看。」我這麼說，他高興地笑了。

節郎先生於一九二九年出生在岡山縣，今年七十六歲。結婚後沒多久，

被派到松山的醫院任放射線技師，即使到了可退休的年齡，依然繼續任

職，是位優秀的技師，五年前才辭去醫院的第一線工作。那時電腦技術尚

不發達，要如何才能將患者需要拍攝的部位正確地拍下來，需要相當的細

西畫家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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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和精確的技術，是十分專門的行業。更仔細地說，是專門領域的攝影

師，需要很精準地拍攝主體，還必須有自己的暗房，以便沖洗照片，是一

項高門檻的技術。

當時的節郎先生在醫療的第一現場工作，每天和患者接觸，並利用閒暇

畫油畫，以風景畫和靜物畫為主，還參加縣舉辦的展覽及日展等等的公開

招募展，後來甚至被推舉為縣展覽的會員，但節郎先生在三十八歲時，卻

主動取消這些展覽組織的會籍，周遭的人都很驚訝，也覺得很可惜，但他

卻覺得以得獎為目的參展，會降低自己的畫作品質，於是重新思考，自己

畫畫的目的是什麼，並決定不再參加任何組織，獨自發表作品。

後來每隔幾年，他會在松山當地舉辦個展，持續發表作品，因為展覽都

在秋天舉行，所以許多大幅畫作幾乎都在盛暑的嚴熱夏天完成，一層一層

塗上顏料，再削除或剝落。這些有質感的畫作是節郎先生拿手的作品，小

小的身體用力揮動著畫筆，汗水如雨水般散落。作畫的熱情就在存在每天

的日常生活中，畫畫對節郎先生而言，是生活的一部分。

譯註

1　

原書出版於二〇〇五年。

2　

日本美術展覽會的簡稱，為日本代表性的美術展。

3　

常滑市位於愛知縣西部，是燒窯的著名產地，常滑燒和瀨戶、越前、信樂、丹波、備前為日本六大古窯，其中又以常滑的歷史最為

悠久，規模最大。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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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郎先生愛用的椅子。他的作品就是坐在這個椅子上誕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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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家的入口處。小野哲平在常滑3製作的大壼，引人注目。

2�

二〇〇〇年九月二十七日，這天住在高知的節郎先生，為了和大家一起慶

祝哲平的生日，想蹲下摘院子裡黃楊木的樹枝時，突然感到身體往左傾，

輕微地跌了一跤後，他試圖站起來，但身體卻不聽使喚，身體的軸心好像

歪了，一直往左傾。

長年在醫院工作的節郎先生，立刻發現自己的身體出現了異狀。

他立即被送往高知市內的醫院接受檢查，經醫生診斷為輕度的腦梗塞。

在節郎先生本人的要求下，轉往松山市內的醫院，並住院三個月接受治

療。節郎先生原本是位樂觀看待人生的人，待在醫院的冗長時間，讓他感

到很無聊。雖然身體不覺得痛，但不安的心情不斷襲來，他幾乎要失去人

生的方向。因為節郎先生想要再一次拿起畫筆及再創作的強烈意念，他努

力的復健，不斷地練習雙手和走路。

病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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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節郎先生的身體恢復到能再度自由行動，連他的主治醫師都感到

十分驚訝，現在走路也只留下些微的後遺症，可以不用拐杖行走，但每次

腳要往前跨時，他都會對自已說，「看，要往前喔。」或「接下來，要上

樓梯了喔。」

而手因為復健的訓練，使他的手除能夠恢復自由的運用外，甚至比以前

更有力氣。但是，在復健的過程中，因為節郎先生比別人更加倍地努力，

過度使用拐杖練習走路的結果，則讓他兩邊的肩腱斷裂，現在肩膀失去了

力量，手臂無法舉到超過肩膀的高度。

從此，除了一些小幅作品外，節郎先生不再畫油畫了。

認真投入手作品的創作，也是之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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