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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1 《玻璃牆》 四文四甲 燕怡靜 日牌房車行駛在濱海的公路,黑亮的車身與夜幕沉重拉不清距離。遠遠地看 著,夜、浪、礁、公路,擰成同了一座黑洞。 滾動的房車像星座中一顆特別不規矩的星,不和誰排列在一起,獨自朝宇宙 黑的更深處運行。它確定深處仍然有黑,它這樣守時。 於是在每月的第三個周六夜裡,劃過死氣沉沉的海港;做一顆深邃的星星, 是她十二歲的週期。甚至比她的少女月事還堅定。 沿海是一條直直走到底的路。 老人會坐在駕駛座的位置,女孩的旁邊。左右極小幅度的隨意拖拉方向盤, 游刃有餘,一面些微俯身,伸出格子襯衫的右手撥弄老派西洋情歌。他總是這樣 不用心搭配,舊襯衫外面套了灰白色防風背心(類似某種黨工配給背心),細框 老花眼鏡不時滑落,像是隨時要去窩在防波堤上釣魚的普通老爺爺。 然而他喜歡《close to you》。他哼著木匠兄妹;他有成熟的風味;他像是 個紳士。 日常、八卦、說笑話。女孩喜歡抬頭看著老人開車,沒有什麼比移動的密閉 空間只有你我來得更浪漫了。這一定是紳士與淑女的約會。或許吧!年逾半甲、 白髮凸肚的已婚老男士,素日裡縱有淵博學識,又哪還有女性會當個男人那樣的 瞧上呢?這或許也同樣是他枯燥日常中最有男子氣慨的時刻了。纏繞的音樂使他 們都快活,相信軌道通往的不是城市。 那太無趣,他們不適合無趣,他們一向都很有主張。 轎車上了高速公路。 「最後一次見面了……這樣無也所謂嗎?」 「嗯。」

《玻璃牆》 · 復泉往潔依的大拇指抽了一下,再多個幾公分就要搧到潔依的臉。 「教不會耶你!」復泉表情惡狠。 潔依傻了半拍,隨即拉回了神,火氣也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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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1: 《玻璃牆》 · 復泉往潔依的大拇指抽了一下,再多個幾公分就要搧到潔依的臉。 「教不會耶你!」復泉表情惡狠。 潔依傻了半拍,隨即拉回了神,火氣也上來。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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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牆》

四文四甲 燕怡靜

日牌房車行駛在濱海的公路,黑亮的車身與夜幕沉重拉不清距離。遠遠地看

著,夜、浪、礁、公路,擰成同了一座黑洞。

滾動的房車像星座中一顆特別不規矩的星,不和誰排列在一起,獨自朝宇宙

黑的更深處運行。它確定深處仍然有黑,它這樣守時。

於是在每月的第三個周六夜裡,劃過死氣沉沉的海港;做一顆深邃的星星,

是她十二歲的週期。甚至比她的少女月事還堅定。

沿海是一條直直走到底的路。

老人會坐在駕駛座的位置,女孩的旁邊。左右極小幅度的隨意拖拉方向盤,

游刃有餘,一面些微俯身,伸出格子襯衫的右手撥弄老派西洋情歌。他總是這樣

不用心搭配,舊襯衫外面套了灰白色防風背心(類似某種黨工配給背心),細框

老花眼鏡不時滑落,像是隨時要去窩在防波堤上釣魚的普通老爺爺。

然而他喜歡《close to you》。他哼著木匠兄妹;他有成熟的風味;他像是

個紳士。

日常、八卦、說笑話。女孩喜歡抬頭看著老人開車,沒有什麼比移動的密閉

空間只有你我來得更浪漫了。這一定是紳士與淑女的約會。或許吧!年逾半甲、

白髮凸肚的已婚老男士,素日裡縱有淵博學識,又哪還有女性會當個男人那樣的

瞧上呢?這或許也同樣是他枯燥日常中最有男子氣慨的時刻了。纏繞的音樂使他

們都快活,相信軌道通往的不是城市。

那太無趣,他們不適合無趣,他們一向都很有主張。

轎車上了高速公路。

「最後一次見面了……這樣無也所謂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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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氣似乎太強了,凍壞了兩個人嗓子,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

轎車下了交流道。堵在看不見盡頭的車陣中。潔依很明白機會只到眼前路口的紅

綠燈,儘管還有紅白綠灰黑十台以上的方塊在耗著,可過了紅綠燈,右轉,一切

就結束了。「怎麼所有車廠不只出黑白就好?」馬路好醜。嘖。頭好痛。

潔依僵硬在副駕駛座上。沒想到過往一分鐘也不耐煩多等的路況,現在反而

稍微柔軟了她的焦慮,以至於弦就要斷了,困在多吸一口氣也太挑釁的空間裡,

潔依什麼也不願面對,卻奇異地被玻璃窗的壓迫,起底了有些那個,政治不太正

確……,童年矯正牙齒的回憶。

那時她還很小,身高只剛好到電動剪票口的閘門,就必須得在每個月的某天,

獨自從南港跨越七八個地名,在區間車特別親和的車廂內,搖搖晃晃地拋下無數

個瞬逝的風景來到基隆。那是個毫無章法——行走在馬路上的人類都生存得像野

獸的城市,得倚靠一點小聰明(或胡亂衝撞的大眾運輸)找到山腳下的診所,給

老醫生將上下排牙齒拉得更靠攏些。

老醫生與小兔子潔依很相熟了。潔依曾經踮起腳尖偷看過,他的記事本擺得

高,謄滿了潦草的英文、人名與時間。而三年來他總是把潔依的預約寫在當天最

後一個,也不徵詢潔依的意見;那是為了下班後在夜裡,直接將她安全地送達火

車站。那是他們的默契。

「怎麼有點想他呢。」潔依開始玩弄手指,用食指挑起大拇指邊的龜裂。如

今他在哪呢?退休過得好嗎?指尖再反著推回去,撫平撕不起的死皮。思索,「怎

麼小時候我好像還挺愛坐副駕的啊?」

依稀記得上一次聯絡也好幾年前。似乎只是聽著他在電話裡苦笑:「老了,

什麼日子都在醫院了,還能往哪活動?你還年輕,真不要少喝水啊!腎……」

潔依是差點兒連老人的聲音都認不出來了。

偏過頭,將身體沉了沉,半個身體重量壓上車門,視線也往外沉了。窗外剛

放學的孩子路也不走好,人行道上嘻笑撲打,他們是在遊戲呢還是在搞霸凌?潔

依的五官本就扁平,這時更顯現不出表情了。「那時候就住院了,現在怕是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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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她甚至連走神都不敢往那個字上想。

「啪——。」聲音清脆。

復泉往潔依的大拇指抽了一下,再多個幾公分就要搧到潔依的臉。

「教不會耶你!」復泉表情惡狠。

潔依傻了半拍,隨即拉回了神,火氣也上來。

「已經不關你的事了!」

「叫你不要這樣。」

「不關你的事!」潔依用了近乎全身的氣力,吼出五個字。然而她的聲音看

起來那樣孱弱,像台北的空氣,濛濛混濁,和她的臉,藏在長捲髮後,往下沉,

往下沉。

她其實想對復泉說其他的五個字。例如:「別去好不好?」,例如:「為什麼

沒說?」,例如:「今後怎麼辦?」。但是這座城市太多人來來去去了。落下所有

能丟棄的,每個人都想走得更遠。勉強留下,便得和日常乾對峙,那是一種面朝

下說話的姿態。好像腳下有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同時是另一人的天花板,上不去,

只得混和著寂寞和焦慮,厭棄自己與對方的靈魂,蹲下身子,與腳下同樣失敗卻

還有些羞澀期盼的生命對話。現在復泉在上面,她在下面。

車內氣氛仍然在冰點,潔依的臉皮卻燒得熱辣辣。

從鎖骨露出的肌膚沿著氣血脹紅到就要在頭頂冒出煙,她感到發燒一樣的暈

眩,幾乎要委屈得氣哭出來。「教不會」。這詞,這口氣,有多令潔依氣結。

想問的話依然說不出口。

她是如此地不瞭解她的情人,為什麼總是不說話?為什麼沉默得像堵牆?

這是什麼時候?不是應該珍重惜別的時候嗎?

好像只有潔依的時間在倒數,復泉的時間,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早已停止

了。她有多想從那對無情的雙唇中得到一點交代,憑什麼可以一點訊息也不給她?

好不容易緊緊抿合的唇分開了,又是這樣毫不相干,貶低人的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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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依想起她是如何得知復泉要去澳洲的消息。

在某天晚上,潔依細心洗淨了身體,除了毛、牙齒刷得亮白也穿戴「整齊」,

想給復泉打一通視訊。電話沒有被接起來,卻像不小心,又像是故意的被點開。

沒有人回應潔依,手機那頭自顧自地進行他們的對話。是一位女性長輩的聲音,

交代復泉明天要去辦妥簽證和換照的事宜,左駕右駕的差別,叨絮著到那邊和表

姊要互相關照。復泉只是倉促又難掩興奮地客氣回應。嗯,好,謝謝,機會難得,

他都知道。

應該不是伯母,復泉對母親講話的態度不會這般禮貌。但是誰又重要嗎?潔

依把手機按掉,指節泛白捏著這發燙的事實,無力放下便倒回床上。身上薄紗戰

服還沒卸,精心擺布過的床單皺出了一座漩渦,潔依側躺了蜷縮起身體,雙手圈

起膝蓋在胸前交疊,又像是另一輪漩渦。

「一定是不知道怎麼親口對我說吧!」

反正她也無能為力,不論是做他經濟上的幫助,或是參與他的一些人生決定

(例如兩周前的自主失業)。反正她左右也沒能耐傳達絲毫干擾給他,就算只是

告知也好,怎麼老是不能先對她透露一點呢?

「你沒什麼,其他,其他的話要說嗎?」潔依的無助輕輕落在她的膝蓋上、

安全帶上、交握的雙手上,就是不落在復泉肩上。潔依用盡量冰冷,好顯示毫不

在意的抖音,哭喪著臉乞求。她直直地盯著雨刷。(說我是你的依依啊!)

「又來!」牆又厚了三層。「你可不可以說點別的?」

「那,你說你討厭我啊!說啊!你說啊!」「為甚麼不說你已經不喜歡我了?」

這樣……太卑鄙了……什麼都不說……

「下車。」到了。

潔依又獨自倒在床上,依然只有她與她的手機。

其實進家門前還有一段拉扯,類似跳車的戲碼,但現在潔依什麼也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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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連身裙沾染兩人午餐桶仔雞的油耗味,口腔裡也還殘存一些。難怪分開的最

後沒有親吻。潔依苦笑,下一秒便不知覺地沉沉睡去。

復泉並不是一個純粹討人厭的男子,他的名字來自基督典故,活水泉源,在

《聖經》裡似乎是盼望的意思。而他的人也一如他的名字。復泉朝氣蓬勃,驕傲

自信,家裡有間祖傳工廠,至少還是個醫學系畢業生。

事實上,潔依正是迷戀他跩得不可一世又在小地方流露絲毫溫柔的樣子,像

豢養一隻貓那樣地寵著她。復泉會在周末的早晨以新鮮的炒香及廚房鍋具的鏗鏘

清脆喚潔依起床,偶爾接送她上下課,買單日常,陪她不做什麼的窩在床上看遍

動畫、電影、美劇;復泉臂膀的肌肉環繞潔依的肩,能撐起她的所有奇想,一面

順者她的長捲髮然後討論幾些主張。難得他的一腔純潔還未被社會現實消磨死滅,

潔依喜歡看他侃侃評論電影裡隱微的主義,批評政府、權利,或是公理正義的未

竟以及理想。

有次他們話題台灣的教育。復泉一如既往的用決定說話:「無論如何孩子都

是要送出國的,台灣的教育太噁心了。」他恨透無止盡不知所云的考卷、級分。

和直直走到底的醫學系。

潔依也擔憂,甚至不太想有孩子,在她浪漫的情懷裡,這世界委實不適合人

類,潔依捨不得讓她的愛無端受這些沒有意義的罪。「嗯,送出國也是一個辦法,

只要全家在一起都行。」但她仍然樂於部分妥協復泉的主張。

「沒錢啦!你是當我姓連喔?」復泉其實正在自主失業中。

「沒關係,我畢業之後也會有收入啊!如果只有孩子一個人在國外絕對不同

意,童年只有一次的!」

在說這話時潔依確實有些心虛,從來她的日子都過得辛苦,似乎貧窮已經與

她血肉相連,一生不離她了。若誰與她有什麼靈的魂結,鐵定也是要困頓下去的,

更遑論去遙遠的哪裡過上什麼生活。然而只是說說無所謂吧!和另一半編織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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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情節是每對情侶都在做,都不一定會廝守終生,也沒看過信口說話在講究背負

責任,壞氣氛。

所以這大概只是一個理念的探討,復泉心理或許也有個底。

「難道那時他早已有了想法?」潔依心頭一緊。

剛開始認識復泉時,他會開著一輛幾乎快要報廢的老車,來潔依租屋的社區

樓下接她,也就是往後約會出現的每一台車。復泉不抽菸,也不酗酒,情話笑話

都少,做為情人他平實得像那部老車一樣無甚出采。他們透過網路結識,其實就

與相親並無差異,其中最大的差別或許在於相親得講究門當戶對。

網路是有股力量,讓分隔兩面的愛意,儘管隔著什麼仍然看見彼此;模糊而

美好,杏茫而煎熬。

但也僅此而已,神奇的力量並不能真正消彌什麼。有時候潔依隔著三百公里

那樣禮貌的距離,會心疼復泉的辛苦,遠遠地看著他的抵抗、他的逃亡,卻無法

真正幫忙上他。甚至無法說「別怕!我們一起努力好嗎?」這樣輕鬆的鼓勵。或

許是因為空間的物理距離上,他們的確離得遠,也或許社會運行的道理更有一個

強於一切,比神奇力量更加神奇的力量。

失業的當天是兩人難得見面的日子,消息來得突然,只前一天晚上復泉說了

要給老闆寫一封辭職信,把半年來的公司的強迫加班、業務職權不清、胡亂究責

羞辱的狀況,一一羅列清楚。他用並非解釋的語氣:「前面做我這個位置的人三

個月走了四個,只有我撐了半年。」老闆可要知道好歹。

「但三個月走了四個,他其實也不差你一個吧?」(到底誰該知曉好歹呢?)

潔依以為心理默想的念頭竟然不小心像過敏一樣控制不住,噴了復泉滿臉。

一直到了見面當天,果然復泉離開那間渺小的生技公司了。

「哎呀!我不是這個意思嘛!慣老闆不能寵,我支持你離職。」潔依讀著復

泉表情的變化,她想著在神秘力量底下,真沒有完整的人啊!不論生理男性,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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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女性。潔依其實並不反對男友自主失業,也不擔心他找不到工作,反正他沒有

貧窮的長相。還有一段距離。

復泉沒有再說些什麼。潔依雖然熱切地想要傳遞她支持的心意,腦袋裡急轉

著該是閒聊離職的細節還是晚餐內容好些。但評量著似乎任何一個話題都刻意了,

越是裝作不在意越是顯得小心翼翼,一時之間潔依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沉默的

水氣凝結在車窗上,並不化成水珠落下,濛濛又羅織了一層灰白。潔依甚至感覺

連復泉眼鏡的反光都像是有意識的隔絕了她的善意。她伸出手,幽微地蓋在復泉

控制打檔桿的右手上,輕嘆了一口氣,才說:「我只是一想到,離開那裏,接下

來不論你找什麼樣的工作,找研究室也好,去考公務員也好,恐怕都得忍受那些

對待。這裡就是這個樣子的,你真正想做什麼呢?他們不會放過你,一想到,就

會覺得很難過。」摩娑了幾下,潔依終於望向復泉的眼睛:「我心疼你。」差點

就要掉下淚來。

復泉依然沒有說話,嘴角晦澀地抽動了幾下。

男人眼光仍然盯著路況,反而將交疊女友的右手捏得緊實了。那天晚上他們

是在一起的吧。潔依心底想著。

到家後他們格外激烈地撕毀對方的衣服,近乎踉蹌地滾倒在床上。今晚潔依

不像往常一樣揣度著男人的感受擺出反映,卻在這個時刻油然而生一股近似母愛

的保護欲(歡迎來到貧的世界)。潔依只想用盡全力包容住對方,任由這身體在

自己懷裡炸裂、顫抖。

她能、她想,接住所有的碎片!

看著眼前男子失神的眼唇,感覺到肌肉賁張的頻率,潔依急忙張開雙手擁住

復泉的頸項,像是歡迎的樣子。「啊——」(在這裡我會保護你)。兩人一同達到

歡愉的頂端。

隔天復泉沒了負累並不著急回去,兩人便挑了場次去看近日話題火紅的亞洲

產喪屍電影。

喪屍系列不外乎是密室、緊逼的怪物、隨時竄出的威脅、無法喘息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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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永遠英勇搶上、就著棍棒肉身相搏,誓死保護老人婦孺的男主角;但不習慣看

血肉內臟橫飛的潔依怕是嚇著了,離開影院之後仍然感到胸悶不散。

回去潔依租屋的路上,兩人難得想多走點路。在今晚剛剛好的落日斜陽下,

復泉牽著潔依的手十指交握,甩呀甩的,問她電影好看嗎。夕陽將兩人的影子連

在一起,潔依仍感覺胸口鬱結阻塞,隨口輕聲問了一句:「如果真的有喪屍怎麼

辦?」復泉啞然失笑,怎麼連你也問了這樣俗氣的女孩子問題:「我啊!我當然

把你推去餵殭屍然後跑掉啊。跟那個臉很大的大叔一樣。」復泉輕佻地擠眉弄眼,

順手還捏了捏潔依的鼻頭,想看她失望嘟嘴的表情。

但潔依並沒有表現預期的嬌憨,只是若有所思地踩著回家的碎石子路。

「難道那時他早已有了想法?」逃離的想法。

到底是什麼時候,他開始有了想法呢?潔依蜷縮在床單上,分手後的第一天,

第一個感覺到的是現實的重量,如同早晨的陽光,穿透窗簾強行將她赤裸包裹的

分明。潔依感到全世界要她「不得不去做些什麼呢」!

催促的聲響擾動,尤其往後更剩下自己了,現實不容許怠惰。但到底是什麼

時候,他決定真正付諸他的逃亡,而棄下她呢?潔依總是無法不去糾結這個問題。

一直以來,潔依以為男友最大的心願是能找塊地買下獨棟透天,鄉下也沒關係。

他們討論過的,男友想養柴犬,她想養貓,在沒有公婆沒有鄰居的某個田邊或海

邊,依照自己的心意裝潢兩人生活的樣子。但沒想到潔依想錯了,復泉想要房子,

卻不一定是要跟她。

「他畢竟還是有很大的壓力呀!」吃人這種事,他們不會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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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會比較好嗎?」「你是真的喜歡那裏嗎?」那裏的文化,那裏的人民。

潔依有些不甘心,卻不得不在接下來的日子為自己打算多一些。她節儉慣了,

老實說少一個人的生活於她與生計無關,只與心靈有關。她並不害怕貧窮,甚至

會對閨密告訴她哪件風衣好看、質感好必須買的善意,感到焦慮。凡是這樣明目

張膽的目的性的消費都讓她焦慮。不知道自己先是窮慣了,所以害怕花錢;還是

因為害怕落入消費與勞動的陰謀,所以窮慣了。

但清醒的時候她明白知道,他們不會放過他,同樣也不會對她仁慈友善。

再半年就要畢業了,潔依並不想就這麼低價賣身給這座龐大機器。小學開始

有國語課時,她就特別奇怪,為什麼當老師說,全班一起,來──所有同學便會

很有默契用同一種整齊而沉重的音調行進國語課本。

心領神會,從一而終,三十餘個聲道合而為一那樣的堅固平穩;但平時才沒

人用這麼麻煩的方式講話吧?

潔依納悶是誰規定的,為什麼全班只有她不知道?

不懂得如何在這樣綿長的句子中換氣,是第一次她的人生快要有了窒息的體

驗。於是某一個下午潔依開始用自己認為的方式朗讀課文,又因為不想被老師揪

出來罵偷懶,因此唸的特別小聲,每次躲藏在厚重的聲牆裡,偶爾也沾沾自喜。

國中之後,開始有了作文課,謎團更多了。特別討厭老師用殷勤的口氣鼓勵

大家扮演「齒輪」這個小東西,她還不能知道為什麼被教導如何人生成功、話說

得像偉人的課,令她沒來由地反感,大概青春期就是叛逆。

只是同學們都懂得如何寫作文,現在她不再竊喜了,直煩躁寫不好作文可能

毀壞模範生光環。

還是寫不出來。

潔依直瞪著螢幕的一片死白,其實不是沒有東西可以填,只是每填一個格子,

她就妥協了一點自由,是從血與肉上剝削的。哪一天她會真正失了血肉,而也成

為一個怪物呢?沒有知覺的埋頭撕咬新鮮的活體,嘶嘶喊叫,散發著腐爛的惡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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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成令人髮指的噁心模樣。終日為了不曾被填滿的口腹之慾,在城市的大街上遊

蕩,或許身上還掛著自己的或任何一個同類的腸子,啊!會變成同類的吧!不想

被吞食得一點不剩,於是模仿起另一個陣營的面目,若無其事,更佯裝出弱者的

樣子,才是最可悲的。

但是明天怎麼辦?不能再往下看了。

如果奮力粉碎頭上的玻璃,會有什麼掉下來嗎?

「大概只會有鳥大便吧!哈哈哈哈。」明杰拎著兩杯咖啡走來。踩在榕園雨

過細碎的小草上,他像是行過大地的露神那樣清朗。

「你以為這樣能接到蘋果嗎?這是榕樹欸,請把你的嘴巴收好。」然後笑著

揉了揉潔依軟嫩的臉頰,在她身旁撿了空位,倚著樹根滑坐下來。與潔依的裙襬

還有一些距離,舒適而親密。

潔依翻了下白眼,接過咖啡,要給你多少?一百萬,明杰笑著說,然後一頭

鑽進她的筆電前。「你開始找工作了喔?」

不是剛失戀,需不需要這麼拼命?潔依聽出他的言下之意,嘆了一口氣:「果

然還是太勉強了吧,網路戀愛這種事。」

明杰不禁啞然:「欸,你這樣婊到我了喔。」

「對喔!你們也是。」

明杰伸手在自己臉上胡亂揮了一把,也不知道是在抓哪裡的癢,接著說:「我

們管道就那幾個呀,沒辦法。」潔依才像是想起什麼,陪笑著拿臉往明杰肩上蹭

去,撒嬌道:「幹嘛呀!又沒說你。」

好啦好啦你很煩,明杰把黏在身上的潔依拎得遠了一些:「但你真的不是網

路的問題。」明杰並不是在辯解,接著說:「你是品味的問題。」

好吧。潔依只能楞楞看著螢幕,由空白反光喀——的轉黑屏,映上自己不知

道該做何表情的臉,及好友的肩膀。由著對方繼續數落:「你懂嗎?你總是愛上

那種人。」哪種?「你平常老是在嫌惡的那種。」只需要你傻氣可愛,在床上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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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必需的地方絕對掌權的那種。「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你必須誠實,你是,

真地,厭惡那種人嗎?」

你討厭資本主義,討厭威權,討厭謊言。你很覺醒,像個知識分子,但你該

看看你,都跟什麼樣的人在一起了?

啪——。潔依把螢幕忽地闔上。

「他們不是這樣的。」動作很急,話卻很輕。害怕穿透黑玻璃,是不想被對

方看見自己的表情,還是一不小心,會明白明杰神情裡的什麼訊息?

「嗯哼。」明杰無謂的聳肩,到這裡就夠了,他並不喜歡毫無縫隙的與人密

合,何況他也有自己的意思,是自私的、不希望被探究的。

明杰的手臂拉直,在伸懶腰時呈現出金色的,美麗的線條,他換了個姿勢又

貓回潔依身邊。「欸,其實你說的牆,我們之間也有喔!」讀到潔依一臉的狐疑,

明杰接口解釋,不是我跟你啦,我是說「我們」。

因為看不清楚對方,我們時常是用傷害來探聽彼此呢!哎呀!怎麼說呢?當

我喊他主人的時候,是既興奮又難過的,沒辦法完全因為臣服而感到滿足呢!

「喔。那你真是失敗的M呢!哈哈哈。」

明杰大翻白眼,「靠,你才是失敗的女人好嗎?」賭氣噘嘴,就是有你們這

種人啦!硬要教我們怎麼當同志。

「我就是又想要他偉大地征服我,又想要他是和我在一起,不行嗎?」

潔依看著這樣坦率的明杰,簡直可愛極了,竟然像顆蘋果,忍不住往他臉頰

上親了一口。

行,你說的都行。

「所以你工作找得怎樣啦?」明杰推開口水和嘴唇,順手梳理了兩人身上的

雜草枯葉。

「還在填表格而已。總覺得,有點……已經不是打工了呢。」

「嗯嗯,你的情況比較難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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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不讀中文系?

「才不呢!又不是中文系的錯,也不是女人的錯。」

「跟你說,你知道人什麼時候才會真心懺悔嗎?」「只有在確定被饒恕的時

候。」阿門阿門。明杰還故意做了雙手合十的動作。「別那麼想不開,反正你就

呢,該做什麼做什麼去。誰壓迫你,公理正義什麼的,神自會幫你伸張。」阿門

阿門。門,及阿門。

「哈哈哈,你很煩,再學呀。」忍不住在揉捏他的臉時,聯想到披薩吃到最

後尾端會有芝心的牽絲,白白嫩嫩。

「神說,不可吃園中所有。你呢,就不要再找頂大畢業工程師,或什麼醫學

系的了拉,他們不適合你。」

「你很奇怪欸,幹嘛一定要將他們都區隔出來?橫橫或是復泉,他們就是在

自己的領域足夠聰明的人而已啊,雖然是都有點驕傲啦,但這樣很帥啊!幹嘛每

次都說他們。」像是還不夠,潔依又急忙補上:「而且你自己明明也醫學系。」

「但他們並不真正喜歡你吧?他們總是會離開。」親愛的,階級不會只在雇

傭關係裡。我與我的情人;你與你的情人。甚至你小時候崇拜的醫生。明杰的眼

神堅定而溫柔:「你必須明白有人地方就有階級。」

那些老是說不完話的人、把持自己所有一分不肯鬆懈的人、並不時常站在一

塊的多數人。

突地,一間一間透明的房間濛濛滿霧,鋪天蓋地地襲來。潔依懵了,彷彿全

世界都在玻璃之外:「沒有人,沒有人,是與我待在一起的嗎?」

明杰卻是莞爾,搖頭笑道,不是的。

「你懂嗎?雖然你很愛胡思亂想,但我喜歡想很多的你。而且敲碎很好笑。」

雖然想很多,但總是直線思考呢!

是呀,會有些寂寞,可世界不會永遠遺忘善意的,不是都還好好地坐在這裡

戳基督徒嗎?

Page 13: 《玻璃牆》 · 復泉往潔依的大拇指抽了一下,再多個幾公分就要搧到潔依的臉。 「教不會耶你!」復泉表情惡狠。 潔依傻了半拍,隨即拉回了神,火氣也上來。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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吶,你覺得那道牆有門嗎?

是鎖上的嗎?會不會有一天,剛好忘了上鎖,而你將在那一刻,驚鴻一瞥,

見證朝霞晚露的風采。

於是周圍都有了清澈的溫度。

不需要粉碎它,那時候,你可以選擇讓自己顫抖不止,緩慢地胡亂踅去,而

不用再等待什麼東西掉下來了。

潔依於是笑起來,和煦到花都開了。

「你在告白喔?」

「哈哈哈,是呢。你看我中產階級又是醫二代,很不錯吧。」

「很煩,起來啦去吃晚餐了。」

傍晚的火車隆隆,彷彿可以穿越學校的紅磚矮牆,帶走鐵軌迸出的星火是寂

寞。在夜幕降下前,搖搖晃晃地朝遠方而去。

親愛的潔依:

很開心收到你的來信,家父的晚年十分硬朗,在那次大手術後仍然明快的活

了幾年。關於你在信中提到的往事,家父最後不太識得人了,但總是不能忘記自

己是鄭醫師。雖然沒能等到這封信,能夠得到病患的信任及愛戴如此,對他而言

是最幸福的事吧!

家父不是寂寞的人,退休後他開始迷上釣魚,即便不需要去診所了,仍然時

常往基隆跑。

啊!來信中提到的那台車,他不再開車了。一來他開始迷糊之後會使我們擔

心緊張,並且他告訴我們,他喜歡上搭火車。叨叨訓斥著他還沒老,不讓任何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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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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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看護跟著,總是一個人在清早消失了蹤影,很難想像吧!在家裡的鄭醫師是嚴

厲的老孩子(苦笑)。

謝謝你告訴我們,家父對你的啟蒙與影響,這真的很令人驚喜。至於你想問

家父的問題,很抱歉,我們無法代為轉達了。家父一生奉行保守主義,恐怕他的

回答並不會讓你太開心,但是我相信,他會希望你不要放棄去爭取任何,可能屬

於一個女孩的機會。儘管我們都明白,這一切不會容易。

加油。歡迎你有空閒時,可以來家裡坐坐,能陪我母親老人家聊聊天也好。

日安

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