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pload
others
View
2
Download
0
Embed Size (px)
Citation preview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1
《玻璃牆》
四文四甲 燕怡靜
一
日牌房車行駛在濱海的公路,黑亮的車身與夜幕沉重拉不清距離。遠遠地看
著,夜、浪、礁、公路,擰成同了一座黑洞。
滾動的房車像星座中一顆特別不規矩的星,不和誰排列在一起,獨自朝宇宙
黑的更深處運行。它確定深處仍然有黑,它這樣守時。
於是在每月的第三個周六夜裡,劃過死氣沉沉的海港;做一顆深邃的星星,
是她十二歲的週期。甚至比她的少女月事還堅定。
沿海是一條直直走到底的路。
老人會坐在駕駛座的位置,女孩的旁邊。左右極小幅度的隨意拖拉方向盤,
游刃有餘,一面些微俯身,伸出格子襯衫的右手撥弄老派西洋情歌。他總是這樣
不用心搭配,舊襯衫外面套了灰白色防風背心(類似某種黨工配給背心),細框
老花眼鏡不時滑落,像是隨時要去窩在防波堤上釣魚的普通老爺爺。
然而他喜歡《close to you》。他哼著木匠兄妹;他有成熟的風味;他像是
個紳士。
日常、八卦、說笑話。女孩喜歡抬頭看著老人開車,沒有什麼比移動的密閉
空間只有你我來得更浪漫了。這一定是紳士與淑女的約會。或許吧!年逾半甲、
白髮凸肚的已婚老男士,素日裡縱有淵博學識,又哪還有女性會當個男人那樣的
瞧上呢?這或許也同樣是他枯燥日常中最有男子氣慨的時刻了。纏繞的音樂使他
們都快活,相信軌道通往的不是城市。
那太無趣,他們不適合無趣,他們一向都很有主張。
轎車上了高速公路。
「最後一次見面了……這樣無也所謂嗎?」
「嗯。」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2
冷氣似乎太強了,凍壞了兩個人嗓子,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沒有再說一句話。
轎車下了交流道。堵在看不見盡頭的車陣中。潔依很明白機會只到眼前路口的紅
綠燈,儘管還有紅白綠灰黑十台以上的方塊在耗著,可過了紅綠燈,右轉,一切
就結束了。「怎麼所有車廠不只出黑白就好?」馬路好醜。嘖。頭好痛。
潔依僵硬在副駕駛座上。沒想到過往一分鐘也不耐煩多等的路況,現在反而
稍微柔軟了她的焦慮,以至於弦就要斷了,困在多吸一口氣也太挑釁的空間裡,
潔依什麼也不願面對,卻奇異地被玻璃窗的壓迫,起底了有些那個,政治不太正
確……,童年矯正牙齒的回憶。
那時她還很小,身高只剛好到電動剪票口的閘門,就必須得在每個月的某天,
獨自從南港跨越七八個地名,在區間車特別親和的車廂內,搖搖晃晃地拋下無數
個瞬逝的風景來到基隆。那是個毫無章法——行走在馬路上的人類都生存得像野
獸的城市,得倚靠一點小聰明(或胡亂衝撞的大眾運輸)找到山腳下的診所,給
老醫生將上下排牙齒拉得更靠攏些。
老醫生與小兔子潔依很相熟了。潔依曾經踮起腳尖偷看過,他的記事本擺得
高,謄滿了潦草的英文、人名與時間。而三年來他總是把潔依的預約寫在當天最
後一個,也不徵詢潔依的意見;那是為了下班後在夜裡,直接將她安全地送達火
車站。那是他們的默契。
「怎麼有點想他呢。」潔依開始玩弄手指,用食指挑起大拇指邊的龜裂。如
今他在哪呢?退休過得好嗎?指尖再反著推回去,撫平撕不起的死皮。思索,「怎
麼小時候我好像還挺愛坐副駕的啊?」
依稀記得上一次聯絡也好幾年前。似乎只是聽著他在電話裡苦笑:「老了,
什麼日子都在醫院了,還能往哪活動?你還年輕,真不要少喝水啊!腎……」
潔依是差點兒連老人的聲音都認不出來了。
偏過頭,將身體沉了沉,半個身體重量壓上車門,視線也往外沉了。窗外剛
放學的孩子路也不走好,人行道上嘻笑撲打,他們是在遊戲呢還是在搞霸凌?潔
依的五官本就扁平,這時更顯現不出表情了。「那時候就住院了,現在怕是早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3
就……」她甚至連走神都不敢往那個字上想。
「啪——。」聲音清脆。
復泉往潔依的大拇指抽了一下,再多個幾公分就要搧到潔依的臉。
「教不會耶你!」復泉表情惡狠。
潔依傻了半拍,隨即拉回了神,火氣也上來。
「已經不關你的事了!」
「叫你不要這樣。」
「不關你的事!」潔依用了近乎全身的氣力,吼出五個字。然而她的聲音看
起來那樣孱弱,像台北的空氣,濛濛混濁,和她的臉,藏在長捲髮後,往下沉,
往下沉。
她其實想對復泉說其他的五個字。例如:「別去好不好?」,例如:「為什麼
沒說?」,例如:「今後怎麼辦?」。但是這座城市太多人來來去去了。落下所有
能丟棄的,每個人都想走得更遠。勉強留下,便得和日常乾對峙,那是一種面朝
下說話的姿態。好像腳下有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同時是另一人的天花板,上不去,
只得混和著寂寞和焦慮,厭棄自己與對方的靈魂,蹲下身子,與腳下同樣失敗卻
還有些羞澀期盼的生命對話。現在復泉在上面,她在下面。
車內氣氛仍然在冰點,潔依的臉皮卻燒得熱辣辣。
從鎖骨露出的肌膚沿著氣血脹紅到就要在頭頂冒出煙,她感到發燒一樣的暈
眩,幾乎要委屈得氣哭出來。「教不會」。這詞,這口氣,有多令潔依氣結。
想問的話依然說不出口。
她是如此地不瞭解她的情人,為什麼總是不說話?為什麼沉默得像堵牆?
這是什麼時候?不是應該珍重惜別的時候嗎?
好像只有潔依的時間在倒數,復泉的時間,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早已停止
了。她有多想從那對無情的雙唇中得到一點交代,憑什麼可以一點訊息也不給她?
好不容易緊緊抿合的唇分開了,又是這樣毫不相干,貶低人的教條。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4
潔依想起她是如何得知復泉要去澳洲的消息。
在某天晚上,潔依細心洗淨了身體,除了毛、牙齒刷得亮白也穿戴「整齊」,
想給復泉打一通視訊。電話沒有被接起來,卻像不小心,又像是故意的被點開。
沒有人回應潔依,手機那頭自顧自地進行他們的對話。是一位女性長輩的聲音,
交代復泉明天要去辦妥簽證和換照的事宜,左駕右駕的差別,叨絮著到那邊和表
姊要互相關照。復泉只是倉促又難掩興奮地客氣回應。嗯,好,謝謝,機會難得,
他都知道。
應該不是伯母,復泉對母親講話的態度不會這般禮貌。但是誰又重要嗎?潔
依把手機按掉,指節泛白捏著這發燙的事實,無力放下便倒回床上。身上薄紗戰
服還沒卸,精心擺布過的床單皺出了一座漩渦,潔依側躺了蜷縮起身體,雙手圈
起膝蓋在胸前交疊,又像是另一輪漩渦。
「一定是不知道怎麼親口對我說吧!」
反正她也無能為力,不論是做他經濟上的幫助,或是參與他的一些人生決定
(例如兩周前的自主失業)。反正她左右也沒能耐傳達絲毫干擾給他,就算只是
告知也好,怎麼老是不能先對她透露一點呢?
「你沒什麼,其他,其他的話要說嗎?」潔依的無助輕輕落在她的膝蓋上、
安全帶上、交握的雙手上,就是不落在復泉肩上。潔依用盡量冰冷,好顯示毫不
在意的抖音,哭喪著臉乞求。她直直地盯著雨刷。(說我是你的依依啊!)
「又來!」牆又厚了三層。「你可不可以說點別的?」
「那,你說你討厭我啊!說啊!你說啊!」「為甚麼不說你已經不喜歡我了?」
這樣……太卑鄙了……什麼都不說……
「下車。」到了。
潔依又獨自倒在床上,依然只有她與她的手機。
其實進家門前還有一段拉扯,類似跳車的戲碼,但現在潔依什麼也想不起來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5
了。連身裙沾染兩人午餐桶仔雞的油耗味,口腔裡也還殘存一些。難怪分開的最
後沒有親吻。潔依苦笑,下一秒便不知覺地沉沉睡去。
二
復泉並不是一個純粹討人厭的男子,他的名字來自基督典故,活水泉源,在
《聖經》裡似乎是盼望的意思。而他的人也一如他的名字。復泉朝氣蓬勃,驕傲
自信,家裡有間祖傳工廠,至少還是個醫學系畢業生。
事實上,潔依正是迷戀他跩得不可一世又在小地方流露絲毫溫柔的樣子,像
豢養一隻貓那樣地寵著她。復泉會在周末的早晨以新鮮的炒香及廚房鍋具的鏗鏘
清脆喚潔依起床,偶爾接送她上下課,買單日常,陪她不做什麼的窩在床上看遍
動畫、電影、美劇;復泉臂膀的肌肉環繞潔依的肩,能撐起她的所有奇想,一面
順者她的長捲髮然後討論幾些主張。難得他的一腔純潔還未被社會現實消磨死滅,
潔依喜歡看他侃侃評論電影裡隱微的主義,批評政府、權利,或是公理正義的未
竟以及理想。
有次他們話題台灣的教育。復泉一如既往的用決定說話:「無論如何孩子都
是要送出國的,台灣的教育太噁心了。」他恨透無止盡不知所云的考卷、級分。
和直直走到底的醫學系。
潔依也擔憂,甚至不太想有孩子,在她浪漫的情懷裡,這世界委實不適合人
類,潔依捨不得讓她的愛無端受這些沒有意義的罪。「嗯,送出國也是一個辦法,
只要全家在一起都行。」但她仍然樂於部分妥協復泉的主張。
「沒錢啦!你是當我姓連喔?」復泉其實正在自主失業中。
「沒關係,我畢業之後也會有收入啊!如果只有孩子一個人在國外絕對不同
意,童年只有一次的!」
在說這話時潔依確實有些心虛,從來她的日子都過得辛苦,似乎貧窮已經與
她血肉相連,一生不離她了。若誰與她有什麼靈的魂結,鐵定也是要困頓下去的,
更遑論去遙遠的哪裡過上什麼生活。然而只是說說無所謂吧!和另一半編織未來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6
的情節是每對情侶都在做,都不一定會廝守終生,也沒看過信口說話在講究背負
責任,壞氣氛。
所以這大概只是一個理念的探討,復泉心理或許也有個底。
「難道那時他早已有了想法?」潔依心頭一緊。
剛開始認識復泉時,他會開著一輛幾乎快要報廢的老車,來潔依租屋的社區
樓下接她,也就是往後約會出現的每一台車。復泉不抽菸,也不酗酒,情話笑話
都少,做為情人他平實得像那部老車一樣無甚出采。他們透過網路結識,其實就
與相親並無差異,其中最大的差別或許在於相親得講究門當戶對。
網路是有股力量,讓分隔兩面的愛意,儘管隔著什麼仍然看見彼此;模糊而
美好,杏茫而煎熬。
但也僅此而已,神奇的力量並不能真正消彌什麼。有時候潔依隔著三百公里
那樣禮貌的距離,會心疼復泉的辛苦,遠遠地看著他的抵抗、他的逃亡,卻無法
真正幫忙上他。甚至無法說「別怕!我們一起努力好嗎?」這樣輕鬆的鼓勵。或
許是因為空間的物理距離上,他們的確離得遠,也或許社會運行的道理更有一個
強於一切,比神奇力量更加神奇的力量。
失業的當天是兩人難得見面的日子,消息來得突然,只前一天晚上復泉說了
要給老闆寫一封辭職信,把半年來的公司的強迫加班、業務職權不清、胡亂究責
羞辱的狀況,一一羅列清楚。他用並非解釋的語氣:「前面做我這個位置的人三
個月走了四個,只有我撐了半年。」老闆可要知道好歹。
「但三個月走了四個,他其實也不差你一個吧?」(到底誰該知曉好歹呢?)
潔依以為心理默想的念頭竟然不小心像過敏一樣控制不住,噴了復泉滿臉。
一直到了見面當天,果然復泉離開那間渺小的生技公司了。
「哎呀!我不是這個意思嘛!慣老闆不能寵,我支持你離職。」潔依讀著復
泉表情的變化,她想著在神秘力量底下,真沒有完整的人啊!不論生理男性,或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7
是女性。潔依其實並不反對男友自主失業,也不擔心他找不到工作,反正他沒有
貧窮的長相。還有一段距離。
復泉沒有再說些什麼。潔依雖然熱切地想要傳遞她支持的心意,腦袋裡急轉
著該是閒聊離職的細節還是晚餐內容好些。但評量著似乎任何一個話題都刻意了,
越是裝作不在意越是顯得小心翼翼,一時之間潔依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沉默的
水氣凝結在車窗上,並不化成水珠落下,濛濛又羅織了一層灰白。潔依甚至感覺
連復泉眼鏡的反光都像是有意識的隔絕了她的善意。她伸出手,幽微地蓋在復泉
控制打檔桿的右手上,輕嘆了一口氣,才說:「我只是一想到,離開那裏,接下
來不論你找什麼樣的工作,找研究室也好,去考公務員也好,恐怕都得忍受那些
對待。這裡就是這個樣子的,你真正想做什麼呢?他們不會放過你,一想到,就
會覺得很難過。」摩娑了幾下,潔依終於望向復泉的眼睛:「我心疼你。」差點
就要掉下淚來。
復泉依然沒有說話,嘴角晦澀地抽動了幾下。
男人眼光仍然盯著路況,反而將交疊女友的右手捏得緊實了。那天晚上他們
是在一起的吧。潔依心底想著。
到家後他們格外激烈地撕毀對方的衣服,近乎踉蹌地滾倒在床上。今晚潔依
不像往常一樣揣度著男人的感受擺出反映,卻在這個時刻油然而生一股近似母愛
的保護欲(歡迎來到貧的世界)。潔依只想用盡全力包容住對方,任由這身體在
自己懷裡炸裂、顫抖。
她能、她想,接住所有的碎片!
看著眼前男子失神的眼唇,感覺到肌肉賁張的頻率,潔依急忙張開雙手擁住
復泉的頸項,像是歡迎的樣子。「啊——」(在這裡我會保護你)。兩人一同達到
歡愉的頂端。
隔天復泉沒了負累並不著急回去,兩人便挑了場次去看近日話題火紅的亞洲
產喪屍電影。
喪屍系列不外乎是密室、緊逼的怪物、隨時竄出的威脅、無法喘息的恐懼,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8
及永遠英勇搶上、就著棍棒肉身相搏,誓死保護老人婦孺的男主角;但不習慣看
血肉內臟橫飛的潔依怕是嚇著了,離開影院之後仍然感到胸悶不散。
回去潔依租屋的路上,兩人難得想多走點路。在今晚剛剛好的落日斜陽下,
復泉牽著潔依的手十指交握,甩呀甩的,問她電影好看嗎。夕陽將兩人的影子連
在一起,潔依仍感覺胸口鬱結阻塞,隨口輕聲問了一句:「如果真的有喪屍怎麼
辦?」復泉啞然失笑,怎麼連你也問了這樣俗氣的女孩子問題:「我啊!我當然
把你推去餵殭屍然後跑掉啊。跟那個臉很大的大叔一樣。」復泉輕佻地擠眉弄眼,
順手還捏了捏潔依的鼻頭,想看她失望嘟嘴的表情。
但潔依並沒有表現預期的嬌憨,只是若有所思地踩著回家的碎石子路。
「難道那時他早已有了想法?」逃離的想法。
到底是什麼時候,他開始有了想法呢?潔依蜷縮在床單上,分手後的第一天,
第一個感覺到的是現實的重量,如同早晨的陽光,穿透窗簾強行將她赤裸包裹的
分明。潔依感到全世界要她「不得不去做些什麼呢」!
催促的聲響擾動,尤其往後更剩下自己了,現實不容許怠惰。但到底是什麼
時候,他決定真正付諸他的逃亡,而棄下她呢?潔依總是無法不去糾結這個問題。
一直以來,潔依以為男友最大的心願是能找塊地買下獨棟透天,鄉下也沒關係。
他們討論過的,男友想養柴犬,她想養貓,在沒有公婆沒有鄰居的某個田邊或海
邊,依照自己的心意裝潢兩人生活的樣子。但沒想到潔依想錯了,復泉想要房子,
卻不一定是要跟她。
「他畢竟還是有很大的壓力呀!」吃人這種事,他們不會放過他。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9
三
「澳洲會比較好嗎?」「你是真的喜歡那裏嗎?」那裏的文化,那裏的人民。
潔依有些不甘心,卻不得不在接下來的日子為自己打算多一些。她節儉慣了,
老實說少一個人的生活於她與生計無關,只與心靈有關。她並不害怕貧窮,甚至
會對閨密告訴她哪件風衣好看、質感好必須買的善意,感到焦慮。凡是這樣明目
張膽的目的性的消費都讓她焦慮。不知道自己先是窮慣了,所以害怕花錢;還是
因為害怕落入消費與勞動的陰謀,所以窮慣了。
但清醒的時候她明白知道,他們不會放過他,同樣也不會對她仁慈友善。
再半年就要畢業了,潔依並不想就這麼低價賣身給這座龐大機器。小學開始
有國語課時,她就特別奇怪,為什麼當老師說,全班一起,來──所有同學便會
很有默契用同一種整齊而沉重的音調行進國語課本。
心領神會,從一而終,三十餘個聲道合而為一那樣的堅固平穩;但平時才沒
人用這麼麻煩的方式講話吧?
潔依納悶是誰規定的,為什麼全班只有她不知道?
不懂得如何在這樣綿長的句子中換氣,是第一次她的人生快要有了窒息的體
驗。於是某一個下午潔依開始用自己認為的方式朗讀課文,又因為不想被老師揪
出來罵偷懶,因此唸的特別小聲,每次躲藏在厚重的聲牆裡,偶爾也沾沾自喜。
國中之後,開始有了作文課,謎團更多了。特別討厭老師用殷勤的口氣鼓勵
大家扮演「齒輪」這個小東西,她還不能知道為什麼被教導如何人生成功、話說
得像偉人的課,令她沒來由地反感,大概青春期就是叛逆。
只是同學們都懂得如何寫作文,現在她不再竊喜了,直煩躁寫不好作文可能
毀壞模範生光環。
還是寫不出來。
潔依直瞪著螢幕的一片死白,其實不是沒有東西可以填,只是每填一個格子,
她就妥協了一點自由,是從血與肉上剝削的。哪一天她會真正失了血肉,而也成
為一個怪物呢?沒有知覺的埋頭撕咬新鮮的活體,嘶嘶喊叫,散發著腐爛的惡臭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10
變成令人髮指的噁心模樣。終日為了不曾被填滿的口腹之慾,在城市的大街上遊
蕩,或許身上還掛著自己的或任何一個同類的腸子,啊!會變成同類的吧!不想
被吞食得一點不剩,於是模仿起另一個陣營的面目,若無其事,更佯裝出弱者的
樣子,才是最可悲的。
但是明天怎麼辦?不能再往下看了。
如果奮力粉碎頭上的玻璃,會有什麼掉下來嗎?
「大概只會有鳥大便吧!哈哈哈哈。」明杰拎著兩杯咖啡走來。踩在榕園雨
過細碎的小草上,他像是行過大地的露神那樣清朗。
「你以為這樣能接到蘋果嗎?這是榕樹欸,請把你的嘴巴收好。」然後笑著
揉了揉潔依軟嫩的臉頰,在她身旁撿了空位,倚著樹根滑坐下來。與潔依的裙襬
還有一些距離,舒適而親密。
潔依翻了下白眼,接過咖啡,要給你多少?一百萬,明杰笑著說,然後一頭
鑽進她的筆電前。「你開始找工作了喔?」
不是剛失戀,需不需要這麼拼命?潔依聽出他的言下之意,嘆了一口氣:「果
然還是太勉強了吧,網路戀愛這種事。」
明杰不禁啞然:「欸,你這樣婊到我了喔。」
「對喔!你們也是。」
明杰伸手在自己臉上胡亂揮了一把,也不知道是在抓哪裡的癢,接著說:「我
們管道就那幾個呀,沒辦法。」潔依才像是想起什麼,陪笑著拿臉往明杰肩上蹭
去,撒嬌道:「幹嘛呀!又沒說你。」
好啦好啦你很煩,明杰把黏在身上的潔依拎得遠了一些:「但你真的不是網
路的問題。」明杰並不是在辯解,接著說:「你是品味的問題。」
好吧。潔依只能楞楞看著螢幕,由空白反光喀——的轉黑屏,映上自己不知
道該做何表情的臉,及好友的肩膀。由著對方繼續數落:「你懂嗎?你總是愛上
那種人。」哪種?「你平常老是在嫌惡的那種。」只需要你傻氣可愛,在床上及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11
一些必需的地方絕對掌權的那種。「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你必須誠實,你是,
真地,厭惡那種人嗎?」
你討厭資本主義,討厭威權,討厭謊言。你很覺醒,像個知識分子,但你該
看看你,都跟什麼樣的人在一起了?
啪——。潔依把螢幕忽地闔上。
「他們不是這樣的。」動作很急,話卻很輕。害怕穿透黑玻璃,是不想被對
方看見自己的表情,還是一不小心,會明白明杰神情裡的什麼訊息?
「嗯哼。」明杰無謂的聳肩,到這裡就夠了,他並不喜歡毫無縫隙的與人密
合,何況他也有自己的意思,是自私的、不希望被探究的。
明杰的手臂拉直,在伸懶腰時呈現出金色的,美麗的線條,他換了個姿勢又
貓回潔依身邊。「欸,其實你說的牆,我們之間也有喔!」讀到潔依一臉的狐疑,
明杰接口解釋,不是我跟你啦,我是說「我們」。
因為看不清楚對方,我們時常是用傷害來探聽彼此呢!哎呀!怎麼說呢?當
我喊他主人的時候,是既興奮又難過的,沒辦法完全因為臣服而感到滿足呢!
「喔。那你真是失敗的M呢!哈哈哈。」
明杰大翻白眼,「靠,你才是失敗的女人好嗎?」賭氣噘嘴,就是有你們這
種人啦!硬要教我們怎麼當同志。
「我就是又想要他偉大地征服我,又想要他是和我在一起,不行嗎?」
潔依看著這樣坦率的明杰,簡直可愛極了,竟然像顆蘋果,忍不住往他臉頰
上親了一口。
行,你說的都行。
「所以你工作找得怎樣啦?」明杰推開口水和嘴唇,順手梳理了兩人身上的
雜草枯葉。
「還在填表格而已。總覺得,有點……已經不是打工了呢。」
「嗯嗯,你的情況比較難辦吧。」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12
早知道不讀中文系?
「才不呢!又不是中文系的錯,也不是女人的錯。」
「跟你說,你知道人什麼時候才會真心懺悔嗎?」「只有在確定被饒恕的時
候。」阿門阿門。明杰還故意做了雙手合十的動作。「別那麼想不開,反正你就
呢,該做什麼做什麼去。誰壓迫你,公理正義什麼的,神自會幫你伸張。」阿門
阿門。門,及阿門。
「哈哈哈,你很煩,再學呀。」忍不住在揉捏他的臉時,聯想到披薩吃到最
後尾端會有芝心的牽絲,白白嫩嫩。
「神說,不可吃園中所有。你呢,就不要再找頂大畢業工程師,或什麼醫學
系的了拉,他們不適合你。」
「你很奇怪欸,幹嘛一定要將他們都區隔出來?橫橫或是復泉,他們就是在
自己的領域足夠聰明的人而已啊,雖然是都有點驕傲啦,但這樣很帥啊!幹嘛每
次都說他們。」像是還不夠,潔依又急忙補上:「而且你自己明明也醫學系。」
「但他們並不真正喜歡你吧?他們總是會離開。」親愛的,階級不會只在雇
傭關係裡。我與我的情人;你與你的情人。甚至你小時候崇拜的醫生。明杰的眼
神堅定而溫柔:「你必須明白有人地方就有階級。」
那些老是說不完話的人、把持自己所有一分不肯鬆懈的人、並不時常站在一
塊的多數人。
突地,一間一間透明的房間濛濛滿霧,鋪天蓋地地襲來。潔依懵了,彷彿全
世界都在玻璃之外:「沒有人,沒有人,是與我待在一起的嗎?」
明杰卻是莞爾,搖頭笑道,不是的。
「你懂嗎?雖然你很愛胡思亂想,但我喜歡想很多的你。而且敲碎很好笑。」
雖然想很多,但總是直線思考呢!
是呀,會有些寂寞,可世界不會永遠遺忘善意的,不是都還好好地坐在這裡
戳基督徒嗎?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13
吶,你覺得那道牆有門嗎?
是鎖上的嗎?會不會有一天,剛好忘了上鎖,而你將在那一刻,驚鴻一瞥,
見證朝霞晚露的風采。
於是周圍都有了清澈的溫度。
不需要粉碎它,那時候,你可以選擇讓自己顫抖不止,緩慢地胡亂踅去,而
不用再等待什麼東西掉下來了。
潔依於是笑起來,和煦到花都開了。
「你在告白喔?」
「哈哈哈,是呢。你看我中產階級又是醫二代,很不錯吧。」
「很煩,起來啦去吃晚餐了。」
傍晚的火車隆隆,彷彿可以穿越學校的紅磚矮牆,帶走鐵軌迸出的星火是寂
寞。在夜幕降下前,搖搖晃晃地朝遠方而去。
四
親愛的潔依:
很開心收到你的來信,家父的晚年十分硬朗,在那次大手術後仍然明快的活
了幾年。關於你在信中提到的往事,家父最後不太識得人了,但總是不能忘記自
己是鄭醫師。雖然沒能等到這封信,能夠得到病患的信任及愛戴如此,對他而言
是最幸福的事吧!
家父不是寂寞的人,退休後他開始迷上釣魚,即便不需要去診所了,仍然時
常往基隆跑。
啊!來信中提到的那台車,他不再開車了。一來他開始迷糊之後會使我們擔
心緊張,並且他告訴我們,他喜歡上搭火車。叨叨訓斥著他還沒老,不讓任何兒
2016 高應科大現代文學獎-短篇小說類-玻璃牆
14
女看護跟著,總是一個人在清早消失了蹤影,很難想像吧!在家裡的鄭醫師是嚴
厲的老孩子(苦笑)。
謝謝你告訴我們,家父對你的啟蒙與影響,這真的很令人驚喜。至於你想問
家父的問題,很抱歉,我們無法代為轉達了。家父一生奉行保守主義,恐怕他的
回答並不會讓你太開心,但是我相信,他會希望你不要放棄去爭取任何,可能屬
於一個女孩的機會。儘管我們都明白,這一切不會容易。
加油。歡迎你有空閒時,可以來家裡坐坐,能陪我母親老人家聊聊天也好。
日安
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