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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墩文學獎內頁 - culture.taichung.gov.tw · 「幹麼那麼膽小──」高昂的興致讓我漲紅了整張臉,而你則一臉慘 白。 倏地一聲,我將車隨手一丟,便追著大鳥往前跑,常常忘了你,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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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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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性與生活性完美結合§

很高興參與第十屆大墩文學獎評審工作,更高興和文學老友陳憲仁社

長、周芬伶教授一起擔任散文類評審。我們首先商討評審方式,很快取得

共識,決定配合得獎名額,先各自提出心目中最理想的五篇,再進行討論。

出乎意料的是,竟有 13 篇各得一票,只有一篇〈我的戲偶人生〉獲

得兩票,幾乎完全沒有交集,這是我的評審經驗中,很少遇到的現象。這

個現象大致反應了幾項特性,其一是參賽作品數量較多,但少有突出,也

可以說都有一定水準;其二是三位評審委員的文學品味各有偏好。

第二輪再各自提出三篇理想作品,得出一篇三票作品〈楓神八家將〉

及二篇兩票作品〈血河〉、〈繽紛角落〉,總共入選四篇,還是不足錄取名

額,因此再由評審委員從一票作品中推薦一篇,周芬伶教授因入選四篇大

都是她所屬意的作品,不想「太貪心」,而放棄推薦權利,陳憲仁社長則

推薦〈法然院的雨〉、吳晟推薦〈荒謬與荒涼〉,二篇都無異議通過,一併

進入決審。

經過「三輪」的「提名作業」,才確定了六篇決審作品,三位委員就

每一篇抒發己見並充分討論後,才進行打分數、定名次。結果有二篇並列

最高分;又是一番「熱烈」而不「激烈」的討論,一致同意第一名〈楓神

八家將〉、第二名〈我的戲偶人生〉、第三名為〈法然院的雨〉。巧合的是,

另外三篇〈血河〉、〈繽紛角落〉、〈荒謬與荒涼〉均為同分,為要放棄哪一

篇而困擾,得知報導文學類佳作一篇從缺,趕緊把握機會向主辦單位爭取

,獲得同意散文類增列一名佳作。整個評審過程圓滿結束。

這六篇入選作品基本文字能力都十分純熟、順暢,內容又豐富多樣。

〈楓神八家將〉和〈我的戲偶人生〉對民俗盛衰刻畫入微,題旨相近,賦

吳 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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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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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總評】

予社會情感;〈法然院的雨〉以異國他山之石為借鏡,反省自己居住的城

市;〈繽紛角落〉描述日常生活逸趣橫生;〈荒謬與荒涼〉有歷史縮影;〈

血河〉則敘述血脈相傳的生命道理。表現手法各有創意。

大墩文學獎的設置,主要目的在於發掘和培養文學新人,推廣文學欣

賞及寫作風氣,並呈現台中市風貌與人文特色,確實發揮了地方性文學獎

的功能,大部份參賽作品在地性和生活性都很濃厚,稍為遺憾的是,許多

動人的題材,未能適切處理,文學性過於薄弱,如能多加斟酌、琢磨,必

將出現更多優秀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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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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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秋停

第一名

1963 年生,東海中文研究所畢業後在海外悠遊數年,美國中佛州州

立大學教學設計碩士。目前擔任明道中學國文教師兼明道文藝社編輯。

曾獲中央日報「尋根」小說獎、吳濁流文藝獎、福報文學獎、海洋文

學獎、南瀛文學獎、夢花文學獎、玉山文學獎、竹塹文學獎、鳳邑文學獎

、大墩文學獎、中縣文學獎、菊島文學獎、浯島文學獎、霧峰文學獎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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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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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 神 八 家 將

清晨,氣溫微涼,秋天拖著長長的炎夏尾翼,硬是不願過渡到冬季。

楓樹溪從古樸的時空中流出,流向城鄉的邊緣……

廟埕前,站著臨時搭建的戲台,霧露在竹竿間晶瑩凝結,曚曚的天空

將開未開,昨晚凌亂的腳步仍然滯留記憶。

弟,在喧鬧嘈雜的陣頭移動中,姐又看到你,你那曾經稚氣、蒼白、

又一次次因病扭曲的臉裹著厚厚彩妝,你踩著虎虎生風的八字步伐前來,

鼓聲咚咚,鑼聲輕脆,一張張嚴肅的臉譜隨之搖頭晃腦──甘將軍和柳將

軍瞠目怒視,誇大的章魚足形目和紅黑色陰陽眼掃過空中,扇與棍迎空揮

舞,謝將軍頂著「一見大吉」字眼,嘴中吐出長舌,范將軍也挺出一張白

睛黑臉,握著「善惡分明」的字句前來……

鞭炮聲霹靂啪啦響,嚇得圍觀孩童哭了起來,驚慌竄進母親的懷抱。

弟,你一向也是膽小,那時楓樹里人煙稀少,天稍暗,從這方便見不

著那頭,你總緊緊跟著我,惟恐一失神便會迷路。我們家在古街裡面,彎

繞的巷弄如迷宮一般。土确厝佔據田的角落,泥漿緊咬著稻桿,堆砌出一

方方貯存農具的空間。三合院落以矮牆隔開,白天經過,可瞧見雞鴨在埕

前走動,牆內時聞犬吠,木瓜樹和地瓜葉,沿著小溪在路邊恣意生長。

那時楓樹溪未加護欄,孩子們沒事便往溪邊跑,溜到橋下釣魚抓蝦、

游泳或是划竹筏,炎炎夏天因此清涼快樂。而我正值貪玩階段,看大鳥和

阿寶他們成天泡在溪裡,心底真的好生羨慕,偏偏媽一再叮囑我要好好看

著你,讓我不得自由。

你矮小的身材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許多,不靈活的四肢總是慢半拍,

放學後我急著到溪邊,總因為你而耽誤!

楓神八家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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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快一點好不好──」有這樣的弟弟,還真讓人不耐煩。我蹬上腳

踏車,顧不得你是否坐好,便衝出巷子口。往楓樹橋頭的路沿途上坡,拼

命騎,一下子便上氣不接下氣,倉皇間,你的手抓得越來越緊。有時和大

鳥他們飆起車來,更讓你在後頭驚聲尖叫──連連喊著:「姐──不要──」

「幹麼那麼膽小──」高昂的興致讓我漲紅了整張臉,而你則一臉慘

白。

倏地一聲,我將車隨手一丟,便追著大鳥往前跑,常常忘了你,忘記

你還跟在後邊,用乞憐的眼光祈求我等你。

六月風薰薰然,稻禾泡在水田當中,陽光一照,秧苗便一天天撐長。

楓樹佇立田野邊,農閒時鄉民常在廟埕前聚集,拈起香柱,向神明祈禱著

風調雨順──潺潺楓樹溪呀純樸地流,一年二期的稻作帶來了豐衣足食。

那時,廟會頻繁,廟埕前的慶典是孩子們另一個快樂場景。三兩天便

有戲台在廟前搭了起來,迎神、作醮,或是某某人添香還願,便讓我們賺

看一齣齣野台戲。

我和大鳥他們早就說好要在廟前集合,看完戲還可以飆到犁頭街仔去

買麵茶。晚飯後,趁著媽沒注意,正打算要溜出門,背後卻傳來清亮的嗓

門──

「姐姐啊,妳阿弟要給我帶好──」

心底不禁咒罵了起來:「我為啥要有這個弟弟!」

夜幕從後頭籠罩過來,彷如闃黑的盒子將要蓋上,我急著要在最後一

道光線消失之前逃出去。

「姐──等我──」

你疾疾從巷子拐角跑出來,一臉驚嚇的神情──牆圍邊的犬吠四起,

聲音錯綜而連續……

我氣急敗壞地拉起你的手,拖著你快步走──邊跑邊質疑──你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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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瘦弱!

那晚廟前演電影,一方泛黃的布幕張掛在廟前,幾張長條椅都已佔滿

了人──大鳥他們說我來得太遲,好位置都被搶走了。

人潮還在增加,一個個從放映機前橫走過去,起起黑影一再插進劇情

當中,熱烘烘的光影從頭上飛過,一道彩色夜氛在眼前蒸騰。鄉親們揮動

手中扇,嘈雜的談話聲掩過劇情對話,偶爾吹起一陣涼風,布幕飛了起來

,劇中影像在空中模糊扭曲著……

大鳥提議趁現在就到街上,可以多溜達一會兒。

瞧你正看得入戲,便悶聲不響地坐上大鳥的車,大鳥是附近的孩子王

,他阿爸也種稻子,平常熱心公益。上回颱風溪水暴漲,他爸率先起來募

款,即時幫助受災人家,而楓樹橋墩被洪水沖毀,也是他出來號召修橋事

情。媽常說鄉裡頭出了個大好人。至於大鳥,大家就沒有什麼好評論,人

說他太野,強烈的好奇心已經演變成惡劣行徑。

上回大鳥領著大夥穿進田裡,在乾稻草堆裡升火控窯。他拿起竹棍刺

往土裡,用力一扳,塍土順著力道裂為一塊塊,我們依著他的方法把土塊

堆高,再分頭撿來樹枝和乾草,啪一聲,大鳥熟練地把火點燃,火舌從窯

腹裡往上爨燒,待土塊燒紅,逕將地瓜往洞裡頭丟,再七手八腳地將窯土

打散封埋起來。烘烘泥土香拌著地瓜的甘甜想像,大鳥眉飛色舞地吹噓他

如何潛進菜圃,在惡犬和主人的監視中安然取得獵物,這附近的田地就數

他最熟,說著說著大夥的轆轆飢腸盡被他挑動了起來……

「可以吃了沒?」

大鳥一聲令下,大夥便將熱土挖開,沙沙的熱地瓜散發著甜膩滋味,

我們一邊吹一邊迫不及待地吞嚥著口水──突然間,從背後傳來一陣斥喝

──

「死囝仔──原來都是恁在偷挖──我以為老鼠哪會這歹──」

楓神八家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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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寮伯扯住大鳥的衣領──我們把地瓜一丟四處竄逃。

「大鳥──」我邊跑邊往後看──

大鳥當然免不了挨他父親一頓揍,媽也一再告誡我不可以跟他在一塊。

大鳥吹著口哨,溪水潺潺路邊,坐在他後面,感覺田野流動著說不出

的美感。舊街的麵茶帶著微微焦甜,含在嘴裡滋味無窮。

返程只聽蟋蟀沿途交響,溪水切開路的兩邊,放眼望──星斗垂掛,

田與天接連成一片。

電影已經散場,匆匆趕回廟埕卻見不到你,我拔腿便往家裡跑,昏暗

的路燈照起一堆堆蟲子,稻禾浸泡著田水,隱隱聽聞一聲聲幽咽……

提心弔膽地進門,家裡卻意外地平靜,我在心底暗自慶幸,卻見你平

躺床上,兩眼疲憊無神──媽在水龍頭下沖洗你衣服上的血跡,她一語不

發,眼底一陣陣潮紅。

「弟又流鼻血了!」知道自己闖了禍,一聲聲自責在心底擴大──「

我不是好姐姐!」

街坊長老們歡喜傳頌橋的今昔──稍微注意便聽聞他們說,二次大戰

末期,美國的飛機在天空中彈,轟一聲墜落在楓興宮的公厝場,而楓樹橋

神奇地安然無事,繼續承載居民的生活。橋影浮映水面,楓樹橋在光影變

化中凝為堅固的水泥橋。

弟,你可發現那晚之後,我不再對你那樣不耐煩。感覺上你像紙糊的

一般,好怕又因為自己的不小心,讓你再一次受傷。

楓樹溪潺潺依舊,雨季來時水流壯闊地謳歌,雨少時則淙淙細語,這

成長的水源頭,始終吸引人向她靠近。弟,我載著你,在溪邊沖洗著暑氣

,只見大鳥神氣飛揚,三兩步爬上橋欄,在眾人屏息當中,碰一聲,他矯

健的身影便化作一起漂亮水花,在岸邊激起一陣陣讚嘆。

大鳥重覆著英勇動作,並在橋上對著我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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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著聳了聳肩,終還是搖搖頭。溪水不知不覺帶走我一些狂妄情緒

,那晚之後,你又出血三次,大夫說你患有血友病,無怪乎你的動作緩慢

,關節肌肉經常腫脹。

媽很不能接受醫師的宣判,與其追究複雜的家族病史,成天擔憂那無

法預測的發病可能,她寧願把孩子交給神明。

觀世音佇立,媽領著你,讓你的病體一次次攤在神的面前,媽俯跪壇

前,向神明祈求保祐平安,一條條籤文顯露神的意旨,你聽話地將符咒水

一瓶一杯倒進嘴裡,我在一旁看了都覺反胃,而你從來沒有露出一絲絲不

願。最教人不忍的是那一回,你按照指示褪去全身衣衫,下體圍著白布跪

在神桌前,只見乩童拿長劍,在你身邊跳踉繞行,他全身抖顫口中唸唸有

詞,利劍不時往你身上刺──我幾乎要慘叫出來──媽緊緊握著我的手,

手心冰冷顫抖。

乩童在靈前舞動,腳一踩踏,肥楞楞的腰腹贅肉便跟著抖動──煙香

繚繞,壇前燭台燒起昏昏紅暈,他歇斯底里地搖晃,嘴裡囁嚅著和神的溝

通,而後他用刀背在你身上拍擊,你乾癟的背脊浮現一條條青紫色痕跡─

─媽的淚水被逼出眼眶,我也忍不住一陣鼻酸。

阿弟仔,你孱弱地匍在地上,似落難的蟾蜍般擱淺旱田。

煙香盤繞,一層層嵌進神靈闃黑的顏面……

對母親來說,除了虔誠之外,沒有其他的方法能夠掌握。

在繁複的儀式當中,你蒼白依舊,倒是我野放的心神似乎一分分回返。

青蛙與蟋蟀輪唱一個又一個夏天,稻田連綿,人與車從四方駛來,一

畦畦田園變成了住宅,馬路在古街外頭延伸,水泥和鋼筋堆砌著,楓興宮

在居民香火的護擁中登上了二樓,繼續對天燃送著慇慇祝禱。媽緊守和土

地的約契,在稻作邊緣播撒菜蔬種子,她堅信上天會護育地上生靈,這其

中當然包括你。

楓神八家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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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楓樹溪潺潺流過,你的血液在祝禱聲中平順地流,你斯文白淨,

如一株謙和的稻子,你傾全身迎接陽光,卻不曾茁長成粗壯。媽希望你健

壯些,四處向神明表達她的願求。弟,你敬拜諸神,在無法細究的緣份牽

繫中,緩緩步向青少年階段。而大鳥的激烈狂妄則在光影推送中變本加厲

,嶙峋鐵馬招架他不住,噴噴一聲聲,他換上有引擎的座騎,鐵馬轉骨成

了高壯名駒,大鳥神氣帶勁地揚長而去。

鏗─鏘─鏗鏗鏗─鏘鏘鏘──

輕脆鑼聲震動著空氣,在耳膜間敲響斷續的連音──鏘鏘鏘,弟,你

在鑼聲當中將臉塗白,再將流線般的蟲形繪滿整張臉,一道閃電從頭頂劈

了下來,誇張圖案蓋過你的蒼白,柔弱神色頓時嚴肅精神了起來。

你在國二那年加入八家將隊伍,據說扮演神明能去災驅魔且成長得更

強壯。穿上道服,踩著神祐的腳步,前路似乎多了幾分平坦。

你說一旦上了彩妝,身體便賦有神的旨意,這時萬萬玩笑不得──啊

,瞧你一臉嚴肅,我們也跟著整斂儀容──鏗鏘──你踩出虎步──鏘鏘

咚咚──七星步履在鏗鏘響音中變化成八卦陣和踏四門──順著你搖晃的

身軀,嚴厲的陣頭情節便在鑼響催促中推演──主神下令、文差接令──

鏗鏗鏘鏘──霹霹啪啪──炮竹迎空炸開,長條鞭炮如響尾蛇般抽竄,起

起火花爆裂為漫天煙硝。

楓樹溪潺潺依舊,那年一道道開墾命令,縱橫交錯的馬路又多了幾條

,而後一陣哄哄熱鬧的社區營造風吹了起來,整排楓樹順著溪邊栽種。溪

邊架起長長的鐵欄干,擋住孩子們欲將縱跳戲水的童年。

稻田縮小,落日從樓房與畸零地間沉落,蟋蟀與蛙鳴日漸寥落。大鳥

的阿爸又一次出來,呼籲農戶堅守農地和家園。楓樹公燻黑了一張臉,人

們的聲音嘈雜,一圈圈鐵皮暫停農田中的活,蟾蜍在田中喊不到伙伴。

常常看你們踩著月光,在楓樹溪邊排練,夜氛清涼,浮躁的心靜靜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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澱──弟,你嚴肅認真,怯生生的腳步慢慢踩出沉穩規律,月影在青色秧

苗糝上一層成熟的期待。

大鳥的霹靂身影難以捉摸,成了長輩口中搖頭嘆息的禁忌,噴噴神駒

從樸實巷弄中飛出,飛向絢爛的霓虹路。而我則在潺潺溪水間背著書包,

細看周遭景致的變換──楓香隨風,稻田在陽光下撐挺老農的心願,馬路

沿著楓樹溪下坡,一層階梯奔流一分水勢,溪邊岩石生長著綠苔,楓香與

稻禾勾繪社區的發展。

建商來了,老農聚在廟埕前議論著,大鳥的父親語重心長地說:「總

要留些空間供我們這幾把老骨頭走動。」一雙雙樸實眼眸望向田間,眼角

抵不住閃閃跳動的金波。環中路自稻田中央開墾而過,高鐵在不遠處招搖

,田園景觀一分分流失……

弟,你可記得,熱心社區營造的阿姨前一陣子常到家裡,提議將古街

規劃為景點。從楓興宮彎進巷子,一塊塊花崗岩重新鋪墊,順著加蓋的溪

水繞轉,優雅的土确厝緊守著稻田。

電線低空橫過,牽連起附近低矮的房舍,雀鳥棲停旋又起飛,排排別

墅社區進駐視野,造型欄干圈圍著溝渠,一層層油漆塗抹三合院落,春聯

新貼又褪色……

上回意外地在路口遇到大鳥,他看著我,眼神湧動著滄桑──見我背

著書包,制服上繡著光彩的學號,他愣愣地說:「妳看起來很假!」

溪水潺潺,岸旁的楓香樹始終不曾嫣紅。

大鳥欲言又止,他指了指車後,問我要不要跟他去兜風?

我搖搖頭,沒多說什麼!曾經澎湃的情愫深陷記憶底層。

大鳥刻意吊兒郎當──聳肩、撇了撇叼煙的嘴角,便發動車子離去,

背後揚起幾縷輕煙──那身影看起來很虛幻。

鏗鏘──鏗鏗鏘鏘──

楓神八家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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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差傳令,龍鳥虎龜在一張張青花臉上跳動,四季神君嚴辭拷問罪犯

,文判官作勢錄下了口供,武判官重押罪犯,神靈在炮聲中揮打著戒棍、

鉅刀和法扇……

弟,直挺帽子加高你的身長,下垂的唇線對映著彎眉毛。你踩著矯健

的七星步,雙手迎空切砍,一起起掌風驅逐了妖魔邪惡,還有那匿藏的驚

憂與膽怯。

星斗披掛,淙淙的水聲伴奏著夜氛,你的血液在祝禱聲中順順地流,

流往寬廣的生命渠道。你踏踩著篤定步伐走進古街,前往回家的路。

鏗鏘──鏗鏗鏗──鏘

日影接著月色,將地上影子縮短、又拉長──

虔虔的祝福與願求隨楓樹溪向前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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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 獎 感 言

常覺得人情與際遇間有著無法言說的因緣,多年前因為聯考分發來到

台中城,一停留便成為永遠的家園。一幕幕深刻難忘的生命過程於此開展

,歲月晨昏,記憶點點滴滴,周遭的演變在在關連著生活和感受。喜歡社

區旁整片的楓香,喜歡家門前潺潺的溪流,更喜歡循著往事讓想像自在地

飛翔……

感謝冥冥當中運轉的美妙磁場,這獎來得珍貴,為我和我眷戀的城市

寫下動人的篇章。

楓神八家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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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嘉澤

第二名

國立屏東師範學院特殊教育研究所畢業,現任國立佳冬高級農業職業

學校教師,作品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玉山文學獎、大武山文學獎、鳳

邑文學獎、蘭陽文學獎、菊島文學獎及時報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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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下坐著十來個孩子,小的不過八九歲,大的大概二十初頭,眼睛

全都骨碌碌的盯著那幾尊木偶,底下手一起,身穿戎裝戰甲的將軍在空中

一個翻身,大喊一聲「追」,後場的頭手鼓、鑼鼓齊鳴,前方穿著奇裝異

服的邪魔歪道木偶兩腳一蹬,兩戲偶一前一後就在舞台上追逐起來,那群

孩子們看得目瞪口呆,看著那群孩子想到很久前的自己……

那時還小,總窩在木搭的舞台後看著父親,雙手不斷的在半空中舞動

著,一個人說著五音分明的口白,時而雄壯威武、時而溫柔婉約、時而義

正凜然,舞台上的父親總專注的看著半空中的戲偶,然後一使眼神,父親

的大弟子便從後方拿出另一尊戲偶,一起手便粉墨登場。襖熱的舞台後方

擠著近十人,父親還有他的弟子忙著將所有忠孝節義的故事往舞台上堆,

曾有人說傳統戲劇重點在「三方前場,七方後場」,全靠著後場音樂的操

作來鋪排劇情,所以後面的幾位老師傅也沒閒著,琵琶、洞簫、二絃、三

絃、拍板、玉噯、響盞等樂器配合著,一場戲劇下來,舞台後的人全累濕

了汗。母親忙著遞茶水,我則急著想趁戲班趕到其他地方謝神演出前,溜

出舞台外頭去瞧瞧,通常才一站起身,又被父親叫了過去。為了趕戲從市

區便一路不停歇的奔到大坑、新社、大甲,甚或谷關、東勢,或者哪裡有

需要就往哪裡跑。加上有些地方廟宇偏僻,所以一場趕完就接著趕下一場

,像永遠停不下來的陀螺一樣,不停在這些地方轉來轉去,轉得自己暈頭

轉向抓不到自己的人生方向。

「好,各位大朋友、小朋友我想你們對布袋戲應該都不陌生才對吧?」

一個段落結束,我在前面詢問著:「有看過布袋戲的請舉手。」

看著底下的人一一舉手,想著這幾年為了復興布袋戲這傳統的表演藝

我 的 戲 偶 人 生

我的戲偶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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術走訪了各大鄉鎮、文化中心、學校,發現到傳統藝術的確在逐漸的凋零

中。民國 59 年時「雲州大儒俠」曾造就電視史上 97% 的高收視率,引以

新聞局的緊張,甚至以妨礙農工正常作息為由下令禁播。然後熱潮褪去,

新的事務刺激不斷湧了進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看布袋戲的人越來越

少,邀請父親去表演的場次逐漸減少,底下的觀眾也寥寥無幾,後來父親

應付不了那些開銷,父親的弟子們及老師傅也覺得這行業沒什麼發展空間

,於是大家像被人驚擾的螞蟻群般,一下子全散了開來。只在偶爾的傳聞

中聽到父親的某個大弟子現在在哪裡做生意,哪個老師傅又過逝了。

少了幫襯的人,父親將故事戲碼的音樂錄製成錄音帶,將故事劇情

簡化,自己一人也照樣登場。沒有廟宇來請戲的時間,父親便嚴格的訓練

著我如何操作一尊尊的戲偶,看著同年齡在外頭玩樂的同學,心中對掌中

的戲偶突然有了一些恨意,盡可能的胡鬧一翻,將「旦」的聲音發得聲若

雷鳴、將「淨」演得老態龍鍾、「生」則婀娜多姿,常搞得父親一肚子火,

棍子便一記一記的挨上來,最後還是得乖乖拿起被自己憤而摔下地的戲偶

重新演練一翻。

「你們知道嗎?有人說台上一分鐘,台下怎麼樣?對!台下十年功!

布袋戲人家又稱為『掌中戲』,也稱為『小籠』,籠子的籠。因為布袋戲和

歌仔戲有相似之處,有人稱歌仔戲為『大籠』,那布袋戲比歌仔戲小了很

多,所以就被稱為什麼?……」

父親在舞台上一人分飾多角,生旦淨末丑,用聲音、用動作來表達台

上的喜怒哀樂,但舞台下的父親卻沉默寡言,扮演的腳色始終是沉默的那

一個,空閒的時間除了教我戲偶的操作之外,便是一人靜靜的坐在屋外的

曬穀場,用刀子刻著人偶頭,一刀一刀,把他自己的青春歲月全都賭上去

,再一筆一筆的繪出角色的臉譜:紅色代表忠勇、黑色代表魯莽、白色代

表奸詐……父親把人生的顏料全畫在戲偶上,一點也不留。其實更多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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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父親可能也是一尊被人操控的戲偶,我試著說幾個笑話逗他笑,他

卻只是睜大眼看著我。父親在外頭雕刻著戲偶頭的時間,才是我真正能休

息的時刻,幾次父親還試圖要我跟著學雕刻戲偶頭,但貪玩愛往外跑的我

不肯再多學一樣技藝,常大哭大鬧的讓屋內的母親出來解救,幾次下來,

父親也不再堅持,我只能瞥見一人靜默的父親和數十顆面面相覷亦無言的

木偶頭窩在家後的場地。我和同學則相約跑到舊時中正路一帶,那時這裡

還是最熱鬧的街道,綠川、柳川也不過水溝兩條,我們將腳踏車往斜坡旁

一丟,便跳入水中嘻鬧起來,這才是青春、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當時我

如是想。

「你們知道嗎?不要小看這小小的一尊木偶,裡面可是藏著大大的學

問,等一下老師先示範,要先以手掌插入戲偶中托起戲偶,掌心向前、食

指插入中空的戲偶頭部、大拇指操作戲偶一手,有沒有看到?像老師這樣

子,再以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指來操作戲偶的另一手;最後用另一隻手

來輔助操作戲偶的雙腳。這個動作俗稱「擎尪仔」或「請尪仔」,是為了

表示對戲偶的一種尊重。等一下你們要照著老師的動作一起來喔!」

後來的幾年,請戲的人越來越少,父親不再把這個當成工作,只把它

當成樂趣或兼差到處演出,我還是像助手一樣跟在父親身旁,父親總是把

那些跟著他數十年的玩偶當成寶一樣的收藏,顏色掉了便補漆、缺角缺塊

便用膠土補、頭髮亂了也用小梳子將他們收束整理好,每尊戲偶上台前父

親一定仔細檢視裡外一翻。等到戲偶一上台,突然像生了翅、長了鰭、冒

出腳一樣活靈活現,雖然底下已沒有太多觀眾,偶爾才有一兩個無事的老

人家拿著板凳坐在底下專心看著,或是騎著機車的婦人載著小孩路過,因

為好奇所以停在一旁觀賞,剩下時間幾乎整個廟的廣場前都是空蕩蕩。父

親也不因為人少而偷工減料,武戲的騎馬、對打;文戲的喝酒、寫字;其

他特技的舞盤、甩大叉、金箍棒等動作,依舊把拿手絕活一一使上。這樣

我的戲偶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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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父親讓我學習到該用怎樣的精神來面對戲偶,從此,我專注的跟著父親

學習進階的戲偶操作。隨著時代科技的演變,電視文化的流通,人們也開

始喜歡加入雲霧霓霞、聲光效果的現代化的布袋戲,而另一方面也有人將

布袋戲不斷的改良增加舞台上的可看性以及趣味性,文化上的演進讓傳統

文化得以有喘息甚至於演化的空間,人們又開始接觸布袋戲文化。

「曾經有人說『千金道白四兩技』,就是形容前場演師的口白功夫比操

偶的技巧更重要,你看舞台上一個人要表演那麼多人偶,所以聲音一定要

吸引人,例如這個大黑臉的人偶,如果配上小姑娘的『哎呀』一聲,這…

這能看嗎?」話說完,便將手上張飛的人偶做害羞矜持的樣貌,底下的孩

子樂得開懷大笑,小時父親強逼著我學戲偶時,心裡只有百般的不願意,

如今看到新一輩的年輕人願意花時間來接觸來學習,突然在心裡感到一股

震動,想好好的將父親所教給我的技藝,一點都不保留的傳教給這些孩子

,讓這些孩子有機會將這文化再一一的表現給更多的人看。教育的工作其

實不難,幾尊木偶、一個台子、生動的語氣,加上一些表演就可以吸引孩

子們的注意,而各學校也希望孩子能接觸電腦之外的傳統藝術,於是在台

中地區幾個學校的巡迴演出教學就成了固定的工作。

父親過世前曾對我說著:「阿爸對你很抱歉,沒讓你好好讀著書,整

天要你弄這,這些東西弄得你沒前途,當初時應該聽你阿母的話,讓你專

心讀書,現在說這些也來不及了,阿爸能留給你的也只有這些人偶,其他

的也沒了。」

這幾年來經過「休閒城區綠色川廊計畫」台中逐漸變得比其他地區更

親水更加綠化,綠川、柳川、梅川在在充斥著日本京都般的風情,整個城

市除了朝新科技產業發展也更加重視人文自然的整合,最重要的是在舊的

上做創新變化而不是破壞後的建設。而布袋戲文化等傳統技藝也開始被重

新重視,開始有學校社團的邀約要我去做指導老師、各地文化中心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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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動、甚至受邀參加各傳統藝文的活動,以及在學生自組的小劇場中看到

自己指導的社團學生演出逗趣改良後的布袋戲碼,那時我知道父親給我的

不只是那些木偶,還有那些孩子的笑容以及自己對布袋戲的使命感。

當一個戲偶在掌中時,我彷彿見到那個專注神情的父親與我重疊,父

親手中掌的和我手中掌的,不只是同一個木偶,更是同一個人生 -一份專

注以及驕傲。如果時光能重返,我願意用更認真的學習態度換取父親對我

的肯定及一個淡淡的微笑。淡淡的,就好。

我的戲偶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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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 獎 感 言

一團一團人搬著椅子、板凳圍在廟前看傳統布袋戲的光景已越來越少

見,每當經過路邊搭起的舞台前,舞台上的大小人偶逕自的演著他們排演

過千百回的故事,而底下的人卻多是像我這樣好奇的停下腳步觀看一陣,

然後又急促離去的人。雖然傳統舞台的布袋戲逐漸式微,但電視上的聲光

效果十足的布袋戲一方面在電視上強強滾另一方面也走出國際(在日本唱

片和書籍專賣店中還發現台灣布袋戲的專輯和專刊介紹)。

以前到台中師院研習,一個人從車站前走過柳川穿過幾條馬路經過綠

川,有人說每個城市都有屬於自己的一條河,我看到了台中人有足以自豪

的三條河,走過台中的河川,其中的美麗的確不輸給京都的風情,柳樹被

風微微吹動,水光和人們的眼底也忠實的呈現這景致。

感謝評審對這篇散文的愛戴,讓我有機會把內在的感受可以和更多人

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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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戲偶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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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經宏

第三名

筆名壹通,台中縣人。民國 58 年生,台大哲學系、台大中文所碩士

。學生時代曾獲數次全國學生文學獎,畢業後在中學任教,工作之餘東摸

西摸。近 2 年來,有時會走到寫作的路上,拿到一些文學創作比賽的獎勵

。未來不忙的話,希望能寫出好看的武俠與言情小說。現任職台中一中國

文科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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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 然 院 的 雨

銀閣寺出來,往哲學之道走一段,左邊的山腳下,法然院在那裡。

日本寺院不像台灣那樣濃油重彩、發散搶眼,它清寂,質樸中顯大器

。一株古松,或一陣繞過迴廊的風,石缽上細細的水紋,尋常一個呼吸,

人就藏進那完整的世界裡。

京都七月多雨,街巷間水霧濕涼,與故鄉悶熱的氣味頗不相似。天

際幾塊濃重的浮雲尾隨行人,行蹤頗似神秘的忍者。東山腳下的銀閣寺,

藏在綠樹石垣築起的牆籬後,那些雲一靠近山,瞬間氣勢洶湧,變幻萬

狀,一場雨已不可避免。沒有想到,剛踏上庭閣松石之間的小路,眼前的

奇樹狂松來不及細看,雨驟然降臨。

我坐在廊簷下,取出一夜冷泡的茶,很快地體會到這場雨的善意。簷

下的細語,同那簷外斜斜的水線,紛紛落於松枝虯生的枯山水之中。前方

盡是無聲的表演,風與雨彼此推移成一場將醒的夢,身邊的人聲漸漸退遠

。與京都其他佔地遼闊或三門巍峨的寺院相比,銀閣寺秀逸清雅,像一間

小小的學校,一進去再出來,外面的世界不再是原來的世界了。

因為雨,寺外的哲學之道行人稀少。道旁一條窄窄的小川,據說是琵

琶湖的疏水道,不少游魚藏身水草之間。兩旁深密的櫻樹因雨水而垂得更

低,樹外的雨與樹蔭下的雨,分明又是兩個世界。川邊住家老舊的木條窗

格,經雨潑灑,暈染出墨色茶香,深沉安靜。與市郊其他街容相較,櫻花

不開的哲學之道何其平常,據說其得名之故,與一位哲學家經常在此散步

有關。哲學家寫就了什麼,大多數人也許都沒看過,明明是一條尋常的櫻

花之道、「銀閣寺外的小徑」,因為勾勒出這樣的靈魂,遂讓人眼見耳聞所

觸,開始去懷想一些什麼,或者,只是靜靜走著。

法然院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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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裡到處勾顯這種細膩的形跡。才坐看一場雨離開,兩公里外,又

看見比銀閣寺更清幽靜謐,一旁山樹濃蔭的法然院。茅屋頂外苔痕滋生,

遊人走到門前的小路張望,也許瞧見了寺旁墓石林立的墳地,遂回頭往別

處行走。寺院門內一小池荷花,幾十株綠葉密密層層的楓,門窗深閉,頗

像尋常人家。

我撐著傘走在庭院中,這裡靜到彷彿能聽見萬物沉眠的聲息。

京都許多寺院,常常一堵垣牆走過轉進去,就是一方眾鬼棲息的墳場

,幾步之外隔一扇圍籬,做寺方辦公或常住起居之所,生與死毗鄰如此之

近,卻不覺得突兀。比較起來,法然院外的墳地與寺院的距離算是遠了些

,退到山邊,顯得有些謙抑。有遊人手拿旅遊書,在高低聳立的眾多石碑

中來回探望,我猜想,應該是尋找谷崎潤一郎的墓吧。

這位年歲比川端康成稍早,在日本聲譽或在川端之上的小說家,擅長

描寫人性幽微深處的陰翳之美與情慾的詭譎,年輕時他寫過一篇「神童」,

自詡為天才,認為自己「是為了歌頌世間之美」而生。晚年發表小說「鍵

」,有議員在國會殿堂抨擊此書「掛藝術的羊頭,賣猥褻的狗肉」。一生有

過三段婚姻,曾將髮妻讓渡給朋友,在保守的日本社會,可以想見輿論的

波瀾。中年後遷徙多處,搬家近四十次。之前我讀完一些譯作,除了對譯

者每每嘆其原文氣韻之美實難以迻譯捕捉,生出對文字與文字之外的懷想

,書末小說家和妻子合葬墓地的照片,亦讓人凝視無言。照片裡櫻樹下兩

塊石碣,以行草一邊寫「空」、一塊書「寂」,字畫流動像一縷煙雲。書頁

中看不甚清楚的石碣,多像兩部無言的小說。如此細膩幽微的靈魂,軀體

化為塵土後,以「空」、以「寂」二字置於吾人眼前,不知這是站在死的

入口眺望,留給活人的密語?還是從生的盡頭回首,對往昔一切的總結回

顧?

如此想來,法然院外的哲學之道,某種意義來看,彷彿一條由生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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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路。谷崎的小說裡春琴與佐助、貓與庄造、「鍵」裡的夫妻,都不是在

京都裡的故事,因為想到這些小說,那些不太可愛的人物又讓你覺得,似

乎就住在這附近,窗門一拉人站出來,故事又要繼續下去。我對谷崎的生

平所知有限,也不知他是否曾在京都長住過,其散文「陰翳禮讚」中,若

提及京都種種,總透著對舊生活深深的護惜。我只能猜想,也許在那追尋

、迴護古雅的不盡情意中,作家個人的獨得之秘,已經悄然蓄積於筆端之

下。

寺院窗裡有人向外探望,對我頜首微笑,我不好意思地微笑回禮,往

寺外的巷弄間走去。不免想到作家也許來過這一帶多次,我們走過的地方

,曾印著他的足履。上世紀初,整個文明開始往「現代」的路上改換面貌

,而許多時候仍點著燈燭,城市夜晚一片沉寂的年代,這些山、樹、寺院

與民家,織就出樹影深密、安閒緩步的空間,小說家的耳目曾在這裡凝眝

,他的呼吸已化為虛空的一部份,或許曾進入我們的鼻息,再隨著呼息繼

續在這裡流連。種種吾人難以窮究探知的曲折,一代大師的美感世界,就

這樣現身人間。

谷崎逝世於一九六五年,距今已近半個世紀。選擇京都作為長眠之地

,不知可寄有精神歸宿之意?他死後,京都亦不可避免經歷更多「現代化

」的衝擊,然而今日,城市裡依然處處可見供人停佇沉思的街巷道路。它

不一定是哲學之道,或者歷史遺產的醒目景點,或二年 、三年 之類的

觀光勝地,這裡有數不清的樹蔭佳牆,小徑通幽。如果少了蒼翠綠樹,這

城市的靈魂恐怕無法如此深美。且不論耳目的賞心,人在其下走過,往往

有清朗之感,連意念與意念之間,都疏通開闊起來。遂不免感嘆,我們自

己的城市裡,似乎少了什麼。

我想到一位工作認真,五十出頭已退休的友人,告別了日益倦怠的

工作,最讓她期待的是「可以每年至少去京都兩次」,而且必有一次選在

法然院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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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或秋季,「這樣才能見到櫻花,或者楓葉」。自從會用筆記型電腦,每次

她旅行回來,總是找我吃飯,然後把一幅幅城市的風景加上深深的詠嘆,

為我一一描述。北野天滿宮的梅、天龍寺的荷、哪裡的鳶尾、杜鵑,又哪

裡可以細細品賞的櫻與楓,或池畔枝頭不期而遇的雪。

「櫻花開的時候,終於來到哲學之道。」她像個日本小女生開心說著:

「人站在那裡,真有一生都甘願的覺悟。」照片裡的她擠在遊人之間,笑得

跟花一樣精神。後來我才知道,有許多人同這可愛的朋友一樣,京都一去

再去。旅行作家、大學教授、青年學子、上班族等等。把這城市的尋常巷

弄,當成自家後院四處遊逛,對它的一切如數家珍。書店架上不少這類包

裝精美的旅遊心得,遠近高低各有偏重,教你如何搭地鐵、如何省昂貴的

旅費、哪裡有便宜的壽司、用怎樣的步調來領略觀賞……。

我住的城市,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也流行賞櫻,國小或社區門口種上

幾棵,待緋紅花朵盛開,居民在底下先是樂團演奏,接著康樂活動,新聞

也來採訪,惹得一夜車水馬龍。有的又在根部四周砌上水泥塊,樹起石碑

,刻上空洞的人名,告訴你腳下踩的粗糙的磚,是他幫你鋪的。

或者,預售屋接待中心前,身價高昂的豪宅入口,偶而也可見姿形秀

麗的松、竹,用強燈四面投照,昭示路人它們的存在。屋一售完,一些便

宜的樹種便任其荒蕪,其他則不知去向。許多工廠邊的老闆別墅,吊來比

浴缸還大、塗上金漆的水泥盆,植幾株鐵線纏繞的松,同機具、工廠雜物

擺置於門面前。

雨漸漸變小,走了許久的路,卻不覺得疲累。想到故鄉的人下班後出

了家門,只能繞著運動場一圈一圈地走,車來車往的綠園道邊跑步的人,

也少見臉面神氣清爽者。我們有不少的樹,在城市定居了二三十年後,一

夜之間遭人砍斫,只留下一根粗直的主幹,加幾叢短淺的枝葉,活像怪異

的裝置藝術。仔細一瞧,往往是他活得太過開心,擋了人家檳榔、太陽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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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館的招牌。

而我們的河,多像用來稀釋整個城市臭味的巨形水管,其上殘喘無聲

的水,竟令人感到如此可厭。更不用去看一整片遭水泥埋葬,永不見天日

的河床。有人還會用很專業的口吻告訴你如此整治,是為了防洪什麼的。

事實上,水災來的時候,它被整過的醜態,一樣沒能讓兩岸居民把濁濁污

水擋在家門外。這城市許多地方,過去這三四十年,真像一個粗心的小學

生,做功課時三番兩次戳弄自己的簿本,而終寫不出一份滿意的作業,滿

紙塗塗改改,坑坑疤疤,這正是我們生活的地方。

我愈走愈遠,法然院早已不見,雨終於停歇。等車的時候,想到幾年

前某大陸作家來演講,那一場活動座無虛席,市長、大學校長等皆到場聆

聽,一場盛會因為前面冗長的致詞而顯得正題倉卒,有些話還是記下來了

:一個城市即使看起來沒落、混亂,但只要有大師,一個就夠了,寓居其

中,這城市就不容他人忽視。如香港之有饒宗頤、廣州有陳寅恪。

我不知道我們的城市,未來可以出現什麼。畢竟一位大師的誕生,是

天地間極為神祕之事。我只希望,我們的城市能生出更多靜謐的樹蔭、森

林,讓每一棵無言的大師安穩長成,每一個居民或旅人,在他的涼蔭下坐

臥,都能覓得自足安頓的空間。而非今日所見,不過將稀少可憐的綠地,

點綴在某些路段,成就了昂貴的地價,讓掮客哄抬手中的商品時,支撐他

向客戶大言不慚的理由竟是:這裡有一條別處沒有的綠園道。

有人說,京都到今天能保有如此風采,它比其他城市幸運的是有眾多

神靈眷顧庇祐。當年二次大戰,聽說盟軍原本屬意轟炸此地,一位高層軍

官幼年曾在此住過,對京都有著難忘的深情,建議能否改換其他城市。這

一換,也改變了京都與長崎、廣島居民的命運。

日文中有「居心地」一詞,意為平日居住坐臥的幸福自得之感。法然

院那清幽的小寺院,那靜美的濃葉楓蔭,已經同其他照片沉睡在我的檔案

法然院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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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希望有一天,城市的居民辛勤工作之後,不必等到退休,也不需老是

規劃陌生而遙遠的旅行,只要一踏出家門,便走進那安閒完整的世界裡。

願美麗的神靈眷顧我們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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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 獎 感 言

很慚愧,此文通篇與台中的關連並不大,這個在我中學時代與工作

上有甚深因緣的城市,至今我仍在認真考慮,日後能否來到這城市定居的

可能性。撇開現實種種不談,文中多少可以嗅出,對於台中,我是抱著她

可以更美更好的心情,寫就這篇文章的。去年年底,高速公路上的一場車

禍,讓我們看見城市居民的純真與美好,也更讓人相信,這麼多美麗的靈

魂,一定可以讓一個城市的未來更動人。

本來試寫了半篇「給未來市長的備忘錄」,類近於讀者投書之類的文

字,愈寫愈懷疑文字的力量,就不寫了。年近不惑,對於「文學獎」的觀

感,除了得獎者存款簿上的數字起了一些變動,不知就一個城市來說,該

要如何去看待它所能貢獻的能量。這個想法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天真。說實

在的,讚頌別人的城市,如果過頭了,可能會變成一種慣性慰藉。如果是

這樣,那真是不好意思。

法然院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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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漢辰

佳 作

1965 年生,台灣屏東人,目前自由寫作,曾獲文建會山海文化獎首

獎、台北文學獎、寶島文學獎首獎、高雄打狗文學獎首獎、宗教文學獎、

台北旅行文學獎、黑暗之光文學獎小說金獎、高縣鳳邑文學獎、屏東大武

山文學獎卓越獎、全國學生文學獎,著有短篇小說集《封城之日》、詩集

《地球每天帶著一點在轉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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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河

有一條河流,在現實生活不曾出現過。

我想像有一條負載我們家族血液的壯大河流,浩浩盪盪從母親體內,

透過臍帶流入我的身體,讓我生骨長肉,讓我幡然化成人形 ;等我長大後

,我與妻的精血,再透過妻的子宮,將兩人一生的所有,還有家族全部的

家當,流經一條窄小擁擠的臍帶,流送給我們的兒女,讓女兒血肉豐腴,

緩緩伸展四肢,直到長大成人,直到他們體內又緩緩形成一條默默穿流的

血河,蓄勢待發。

我想像血河餵養著每一代,讓年輕的生命滋養骨血,讓人形 胎在體

內茁壯仰頸,在體外長大成人行走天地之間,血河似乎有形又無形,我們

與血河似曾相見,又未曾親眼目睹其面目,那條血河是否真的存在,還是

只在想像中綿延無盡 ?我無法訴盡,無法證驗。

我想如果有這條河流存在,血河想必偶而潺潺細流,有時浩壯湧盪。

在母親之前,這條血河,汨汨滾流過每一個家族命脈的大小血管,血

河分支成千百條小小的支流,在所有人的體內默默流動,最後千條百條又

細又瘦的血流支脈,再廣闊壯大地勇敢集結,流動成單一龐大的血脈,造

訪我們兒女體內每處,血河在他們體內持續波濤洶湧,隨時等待大量流出

體內,流滲出肌膚皮毛,往下一代的血肉深處,推波助瀾,浩浩盪盪湧流

下去。

我想像這條河流,載運著家族遺傳的密碼,在族人的血管,在母親、

在手足、在妻女的體內,輪輪迴迴游動,我心裡知道它從來不是想像,天

地之間或許有那麼一條血河存在。

直到那天,我真的看到真正的血河,一條湧動我們家族紅漾漾的血液

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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脈管,映照母親蒼白臉面的河流,穿天破地而來…..

那天母親正虛若游絲躺在病床上,她因肝硬化發作,體內發寒吹起微

微風雪,雪花飄飄下在她的雙眼,媽媽喃喃說,「我好冷,我好冷」,護士

先給她覆蓋兩條棉被,但她發胖的身體,仍瑟縮發冷,醫護人員搬來一盞

巨大的燈管,它發出如同小太陽的光輝,希望曬暖母親身上的風寒。

其實母親不知不覺發寒,她血裡急速缺鐵,造成血液嚴重貧脊,母親

的紅血球很貧窮,須要別人急急救濟,護士搬來支架,掛上裝著別人血液

的袋子,那一點一滴又紅又黑不知來自何人的血漿,黏黏滴滴滾落在輸血

管中,急著想進入母親的身體,這群血液生力軍,成了一顆一顆溫熱的小

太陽,照映進母親的血管內,讓母親從體表之內,植進一枚放射熱力的恆

星,一種巨大長久的能量,持續一天、兩天、三天,等能量再度黯淡消失

,醫護人員又須要灌進不知何人血液,趕工複製另一串恆久的星球……

我守在病床旁,看著不堪長期病痛沈沈睡去,安靜如無語下弦月的母

親,我抬頭仰望輸血袋以及一長串細微的管線,從我們的右上方 80 公分

處,垂流下來,那婉婉細細的小小血流,不是唐詩所寫的黃河之水天上來

,逕是狹狹窄窄無法迴轉的小小細管,緊密連接輸血袋與母親之間,毫無

天地山川的壯闊,只有人間悲憫的心情。

在那小小不到 0.01 公分的塑膠管內,湧流搶救母親命的陌生血液,

那是不知名另外一條血河帶來的暖意,那血可能是島上任何一個好心人敝

開身軀,將體內一小畦小畦的鮮血,灌溉在我母親即將乾枯的生命田地,

面對逐漸凋萎的母親,身為她血肉的我們,卻無法割血剖肉,讓母親生血

長骨,我們只能一米一粥餵食病弱的母親,看著別人的鮮血,波波湧進搶

救我們血肉的根源,我們只能流淚等待母親從一只壓扁的汽球,在病床上

默默充氣,早日騰空銳變成飛揚的熱氣球。

我呆楞坐在病床旁等候的剎那,那條血河第一次具象地出現眼前,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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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忽然穿破牆壁湧流而出,那濃濃的血腥味撲鼻而來,血河漫流進病房,

紅色的血水映紅了房間四周,分開我和母親臥躺著的病床,母親和病床結

為一體在血河上浮盪,母親緊閉雙眼,不知她的魂魄是否有脫離肉身,飄

在病房的上空,俯看著血河染紅病房的一切,母親仍然是一具無語的身軀

,隨著血浪沈浮。

血河把我逼向病床的牆角,忽然之間,病房四周的牆壁向後傾倒,地

板綿延成一望無際的平原,血河成了貫穿平原兩岸的河流,母親的病床愈

漂愈遠,我在河的這岸,一直拼命大喊母親的名字,但回答我的是一片空

寂,我慌急跳入鮮紅的河裡,拼命游到母親的病床,希望把母親拉到岸邊

,我的口鼻在血紅河水吞吐有一口沒一口的空氣,直到我划動到了母親的

病床旁,母親早已不見,或許真被血河吞吃了下去,那血淋的紅色大嘴,

彷若蛻變的死神,捲走母親的肉身,它又張嘴朝我席捲而來…..

正當猙獰的血水流進我口鼻,流塞住我氣管及肺臟之際,我猝然驚醒

了,瞪著雙眼,看著眼前病房蒼灰的牆壁完好如初,母親也依舊躺在病榻

上,輸血袋與照射母親身上的大燈都還在,燈光散發著彷若太陽的光熱,

溫煦的光線照在我臉上溫熱溫熱,原來血河只是一個魔怪的夢境,或許反

映現實,但真實情形依然沒有任何變化,母親仍被體內巨大的病綁架著,

讓心魂遠離她的身軀,所有外在醫療失去效用,我只能等待母親自然甦醒

,如同在長漫的夜黑裡,等待一個亮麗的黎明,雖然不知母親的天地,是

否還有多少天的黎明可以等候。

我看著病床上的母親,想著有一天母親真的會被浩浩殤殤的血河帶走

,她最後也會融入那條聚所有族人魂魄、血液的河流,緩緩向前淌流…..

那次母親雖然醒了過來,但之後的病情時好時壞,還是經常有病痛閃

爍發作,我和母親心中計算無數進出醫院的次數,那間窄窄小小病房,竟

被我們誤認為自己的家,直到有一次母親因來不及洗腎而發病,母親被緊

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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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送入加護病房,我們兄弟最終跪倒在病床旁,淚眼送別母親的遠行。

再次見到血河,那是兩年之後的事,那時我和妻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小

孩出世,妻子住進母親往生的那家醫院,做了我小孩的母親,醫師剖腹,

從妻的肚子裡拉出我們的小朋友,她跌跌撞撞來到這世界,哇哇的哭聲震

撼我和妻的天地,小寶貝剛出生在嬰兒室等候她的人生鬧熱開展,妻在病

房裡疲累地沈睡,我在病房旁等待她們兩人清醒,接她們回家。

或許睡著,或許還清醒,但是我清楚看見血河又再度出現眼前,血河

再次穿牆而出,病房的一切消失不見,自己站立在廣闊的血河岸邊,河流

這次的心情喜樂平靜,甚至兩岸都有美好的音樂輕輕飛揚,母親乘著一片

扁舟從遠方,由遠而近前來,她臉色變好了,不再是病容滿臉,反而有著

腓紅的臉容,母親從她的手上捧交給我一個嬰孩,母親說那是家族血河帶

來的小寶貝,我笑呵呵地接下我和妻的親生骨肉。

血河捲走生命,更帶來全新亮閃的生命,或許有一天我也會被血河帶

走,融入那條所有族人共同匯聚的血液之河裡,但我也會重新把新的生命

,交給我摰愛女兒的雙手。

血河就這樣開天闢地,從生命的天空垂流而下,穿流過去到現在,再

湧向我們瞻望得到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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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河」書寫母親生病時的心情,母親雖已病逝近 10 年,但她生前的

種種,仍在我眼前浮現,尤其晚年時,幾乎每周有 3、4 天都是在病房渡

過,我陪著她進出醫院,她的病情多樣,有時吐血不省人事,有時肝昏迷

陷入歇斯底里,但我卻高興那種折磨,因為那表示母親還活著,令我最痛

苦的是,反而是她不在了,我任何地方都不能陪她去了。

如今她也病逝快 10 年了,她當年最擔憂我還沒有結婚,她病故後,

我結婚生子,一切生活如常,如果母親知道我現在很幸福的話,她也會在

天堂的黃昏微笑的,我僅以血河這篇文章獻給母親。

得 獎 感 言

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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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晨揚

佳 作

筆名絮風,現就讀台中一中語文資優班 3 年級,現為耕莘青年寫作

會幹事會成員。從國 2 開始寫作,於國語日報發表大量文章,升上高中後

開始積極參與各種文學獎,曾獲第 19 屆一中女中聯合文學獎小說、散文、

極短佳作、95 年巡迴聯合文藝營文藝創作獎小說佳作、95 學年度育才文

學獎散文、新詩、極短佳作、小說第 2 名、論述第 3 名、第 20 屆一中女

中聯合文學獎小說、論述第 2 名、第 34 屆香港中文大學青年文學獎小說

初級組冠軍、第 25 屆全國學生文學獎高中散文組推薦發表、96 年明道文

藝營文藝創作獎新詩、散文、極短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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繽 紛 角 落

對那條街的印象一直是繽紛而多采多姿的。

第一次來訪,你便迷失在它錯綜複雜的分支小巷裡了。那一個個賣手

機吊飾的、賣精美小飾品的、賣影音碟片的攤販密布每條巷子的兩側,合

力架構出一座以七彩霓虹妝點的雄偉迷宮,每一條岔路都極盡所能的向你

招手,擺出最華麗的姿態引你踏入;流行衣飾店用大分貝的音響放著流行

歌曲,有口碑的雞排攤販拿著大聲公吆喝叫賣著,小吃攤一遍又一遍重覆

播放著呆板的錄音廣告詞,像因刮損磨傷而不斷跳針的 CD 碟片,四週或

和你同向或和你逆向的人們熱烈的討論著周杰倫最新的專輯、最新一集的

哈利波特電影、最近開始販售的可以玩 Game Boy 的手機,招生旺季還有

人在補習大樓門口發著傳單,以親切的語氣邀你進去試聽,這一切的聲音

組織成一首壯闊的交響曲,構成另一座聲音的迷宮,你一誤入便只有迷亂

的四處碰壁。

難怪有人說,這是一條盛產青春的街。

你曾在天亮得尚未完全之時,披著晨露,在微涼微濕的空氣中,獨自

漫步些微冷清、不見人跡,只偶爾有幾隻貓狗懵懂踽行的一中街。東方那

片天空藍得不夠爽朗,略顯撲朔的太陽將日光潑灑在建築物、柏油路、學

校圍牆上,把清晨的街景浸得濕涼。光與影在牆上、店家的招牌、緊閉

的鐵門間逡巡流動,隨著時間的移轉或顯得參差斑駁,或顯得亮目耀眼─

─縱使是褪去一切妝點的此時,它仍如此繽紛。當你轉過街角,你看到一

輛販賣早餐的餐車,衣著樸素、甚至帶點土味的老闆娘正在沙拉醬、荷包

蛋、饅頭等食材間忙碌穿梭,一抬頭看見你以及你身上的青衫制服,即使

素昧平生,仍帶著爽朗的笑容向你揮手,說著:「怎麼這麼早咧?──啊,

繽紛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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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開學日吼!你是新生吧!恭喜你考上一中啦!」這樣的祝賀是對你

生命的禮讚,彷彿一種儀式,象徵你即將內化為這條繽紛得令人難以直視

的街道中的一份子,也即將在眾人仰望的第一學府中度過飛揚的三年。

後來,你漸漸明白牆裡與牆外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那白色石磚圍牆以

及架設其上的堅硬鐵絲網宣告著絕對的隔離,不可任意穿越否則校規伺候

。你彷彿動物園裡被鐵柵圈住的雄獅,與具有相同命運的同類在看似設備

完善的柵內日復一日的生活著,柵外則是萬頭竄動的人潮與一望無垠的藍

天──你抬起頭便可以看到那片藍天,但你沒有能力與它合而為一;你也

發現你必須遵守柵內通用的法則,努力掙扎著存活下去,使用筆與那顆與

生俱來優人一等的大腦當武器,與同伴彼此廝殺。

雖然你只消獨立高樓向外望去,便可以看見那條街上的人群以及被人

群簇擁、巍峨聳立的水利大樓,你也可以想像在它前面的那一片廣場上,

年紀大不了你多少的少年們正溜著滑板,翻舞、空旋,演出各種象徵青春

的華麗技巧;只要你願意,你甚至可以向教官要一張外出單,通過門口警

衛的盤查之後走入人群,或許到多多茶坊買杯核廢料,或許到郵局存個錢

。但你總覺得,牆裡外仍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牆裡雖聚集著幾千位青春學

子,但牆外才是真正盛產青春的廣大天空。

所以你愛上了一中街,總愛步行其上,欣賞著與你秀水老家不同的都

市情調,雖然不致耽溺,但你知道那是一種迷亂,你迷亂於五光十色的霓

虹招牌、迷亂於琳瑯滿目的各色商店小攤、也迷亂於熙來攘往的年輕男女

裡。每天放學時分,各校的學生如流水般湧進,各種不同顏色、不同款式

的制服宛如一片片拼圖,共同拼出一塊名為青春的燦爛圖像,在這條街銘

刻著青春的印記:台中女中的制服是綠上衣配黑色百褶裙,大片的綠與大

片的黑爽快而亮眼;明台高中的女生制服是蘋果綠和白色的水手服,水手

領和領巾打著銀白色的滾邊,配上蘋果綠的百褶裙和諧而輕盈;惠文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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則是明亮的橙色上衣配上灰色 A 字裙,這種顏色的制服相當少見……隨

著時間的流逝,你漸漸能認出不同學校的制服,那些錯綜複雜的分支小巷

也再難不倒你。

那時你相當享受這條街的夜景,所以你常常買一份晚餐,就坐在水利

大樓前的廣場旁吃了起來。這片廣場洋溢的除了青春的活力,還有愛情的

浪漫,你常假裝不經意的將視線掃過坐你對面的一對對男女,其實卻偷偷

觀察著,這對情侶正緊緊交扣著十指,女孩正附在男孩耳旁不知說著什麼

,雙頰漾著微微的蘋果紅;那邊的女孩則死拉著男孩的手,仰視男孩的雙

瞳流露著懇求,兩瓣紅脣有所不甘似的微微噘起。你看著週遭正進行著的

許多無聲的故事,也開始幻想屬於自己的戀情。你也常在水利大樓十一樓

的餐廳用餐,刻意選擇靠窗的位置,只為了用更高的角度觀賞這片你所眷

戀的夜景。你想著,將來必得帶自己喜歡的人來這裡,與她分享這片自己

深藏於心的美麗景色。只是那時你並不知道,在你開始那段短得可憐的戀

情之前,那間餐廳已經倒閉了。

你發現縱使你不斷驅策著記憶向前追趕,卻永遠只能望著這條街不斷

改變的背影微微喘氣。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中豪大雞排因為房屋的拆除工程而暫停營業,不

久後又換了個地方重新開張;育才街與一中街的交叉口,那家招攬顧客相

當殷勤的熱狗先生因經營不善倒閉了,位置被凱薩雞排取代;高檔餐廳區

的大阪拉麵改名為拓海家,店內的裝潢全面更新了;尊賢街上不知何時也

開了一家與育才南街一樣的煌記港式燒臘快餐;更別提那些小攤販了,你

根本無從知曉那個旋轉薯塔的攤位何時出現在一中街上,旁邊的雪綿冰在

那裡賣多久了,再旁邊小巷中賣日劇的攤位又會在那邊擺幾個月。你覺得

這條街似乎是不斷改變著的,除了它繽紛絢爛的本質不變之外。在你發現

一中街育才北路以北的路段被打通,說是要建設成「一中西門町商圈」後

繽紛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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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更確信這樣的感覺。

你總覺得時間還長,從未用心算過日子,每天一出校門便與一片繁

華迎面撞上,日子久了,你便也習慣了。你的步伐變得快速,放學後找家

店匆匆吃了晚餐便回到宿舍。你不再作興觀察駢肩雜沓的人群,也不再仰

視五顏六色的店招,就像被打了麻醉劑的病人,受再大的刺激都沒有感覺

。你再次注意到它的繁華,是在跨年之夜。那時,大批人潮湧入一中街,

從高空俯瞰,千萬顆人頭宛如蟻群互相推擠著,你是其中一隻,被人潮擠

著前進,甚至能感到後面的人的胸口貼著你的背,你的胸口也貼著前面的

人的背。體育場的跨年晚會結束後,大批大批的年輕人在天橋上對著深夜

的闇空大喊「Happy new year!」,還有人拿著大把螢光棒拋扔上空,淡紫、

橙黃等各色的光棒紛紛墜下如一場燦爛的光雨,你帶著嘴角的微笑與眼角

的微潤看著這場青春戲碼,拿起手機想拍下凌晨時分的一中街──那日的

一中街,直到凌晨四點、人潮漸散前,仍一片的燈火通明。

你在台中的第二個跨年晚會的隔天,園遊會便像還熱鬧不夠似的展開

了,但你突然驚覺這是你高中最後一次園遊會,霎時,丟著水球的人、吆

喝叫賣著的人、聚集在科學館前看著表演的人,週遭的一切化作一陣尖銳

刺耳的雜音,直刺你的耳膜,彷彿一波又一波的嘲笑聲,嘲笑著你的年華

老去,嘲笑著你放手任它流去的時光。你恨不得掩起耳朵逃離,卻又不捨

這最後的一回熱鬧就這樣被蹉跎。矛盾的心緒在曲終人散、夜空漆黑時才

逐漸平息。一中街仍閃爍著耀眼的霓虹,仍像與你初遇時那般繽紛,你佇

立街頭,靜靜聽著路邊攤的音響播放著的流行歌、餐廳服務生招攬顧客的

話語、甚至是機車疾嘯而過的刺耳引擎聲,看著那棟高聳入天的、磚紅色

的水利大樓,以及其上那顆即將圓滿的淡黃月亮,此時,你終於得以回首

,細細檢視那些與它相處的過往,發現自己雖已習慣於它的繁華與它帶來

的便利,心底卻對它有著深深的依戀,濃得化不開的感情如整桶的麥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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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強要挖出一小部份賣人時,總是被濃密的糖絲牽拉住而斷不開,那糖

絲拉得好長好長,幾乎可以長到生命的盡頭。而身處其中的記憶就是那牽

絆住你的糖絲,你發現那幾乎可以糾結成一大團糖球,怎麼也剪不斷、理

不清。這裡隱藏著你太多的悲歡離合,任意轉過一個街角,你都能看到過

去的你在那裡留下的痕跡;走在某段街上,你想起曾在這裡巧遇好友,大

家一起去吃晚餐,不知不覺又聊天聊了三個小時,你日文課的蹺課節數便

又多了一堂;而在台中技術學院前,你無數次在那裡送朋友搭上回家的公

車,望著公車排出熱氣揚長而去,然後伴著月色走回宿舍。

至於水利大樓的後門,你看過幾對情侶在那兒碰面,便固執的認為那

是情侶約定見面最恰當的地方,所以你和朋友約了見面也總挑那個地方。

你曾在那裡呆望著眼前一排滷味、雞排的小吃攤、好幾次進進出出開在旁

邊的 7-11,等了十幾二十分鐘,才好不容易看到對方戴著笑臉向你走來。

那僅僅幾平方公尺的木製平台藏著你許多的等人回憶。有時還沒等到人,

別的朋友先路過了,看到你便向你吆喝:「你站在這邊做啥?」你笑著回

答:「等人呀!」然後看著朋友露出像是發現八卦般的曖昧表情離去,你

心裡也有種莫名的滿足感。

但你和戀人卻從未約在那兒見面過。她總在一中校門口的對面等你,

那是你約她參加舞會時碰面的地點。你和她曾牽著手在人群中穿梭,她告

訴你她沒吃午餐時你露出疼惜的表情慌著問他餓不餓,你告訴她你弄丟鑰

匙時她連忙打電話問人知不知道哪裡有鎖匙店;你也曾獨自回去水利大樓

十一樓尋找那間餐廳,卻發現它早已關閉。一個月後你們分手,你獨自走

在人群中時,你彷彿還能看到你和她牽著手說笑著的身影;一中校門的對

面,你憶起那幾天她抬頭望著滿月等著你,你看到她清秀粉嫩的側臉照著

月光如被乳白色的新鮮牛奶沖洗過般潔淨,雙眸如同處於春天中心的一泓

清潭,還盪漾著水波餘光;走過水利廣場,你似乎還能看到你們依偎著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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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而坐的身影,你們互吟詩詞問對方下句,連續三次答不出就要為對方歌

唱一曲。

還有那道「命運的十字路口」。你們這樣戲稱育才街和一中街的交會

處。放學後右轉沿著育才街走到這個路口時,向右是高檔餐廳區,向左是

平價小吃區,向前則是幾家飲料店以及台中技術學院前的公車站牌。你無

數次和朋友們走到這個路口,猶豫著要去哪家店吃晚餐,也無數次和朋友

在這個路口道別,要搭公車的往前,要補習的往左,要回住處的朋友往右

,你則返頭折回。

你無法相信你命定和這條街擁有的三年緣分已經削磨了三分之二。你

望著你十七歲的尾巴發楞,眼前燦爛閃爍著的街景卻似乎正製造著無止盡

的青春光輝,你知道那已不再屬於你,多得是比你更有資格談論青春的後

輩前來領受。你加快腳步奔跑,想在有限的時間內用步伐再次牢牢記下這

條街的樣貌以及你曾以這條街為舞臺上演的青春故事。你宛如將近午夜的

灰姑娘般焦躁,正如零時的鐘響起便須褪盡繁華的她,十八歲的關口一到

你也必須告別青春、告別你過去不成熟的十八年;而再過一段時間,你便

必須告別這條藏有你諸多回憶的街。

你對那條街的印象仍是繽紛而多采多姿的,但你明白,這印象來自於

你自己的璀璨青春,以及藏於那條街每個不起眼角落裡的耀眼回憶,你知

道,任何一個回憶都散發著遠比霓虹電招耀眼千倍的光芒。你在心中暗自

祈禱著,希望再過十年二十年,或許等到你髮根發白再回來看時,那條街

仍是繽紛而多采多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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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 獎 感 言

這無疑是在我邁入十八歲前,最大的賀禮。

去年參加大墩文學獎,不幸落榜,難免失意;但現在再回頭看那篇作

品,卻雀躍的發現自己已大有進步。

一中街是我生活了兩年多的地方,它收藏了我太多的回憶,即使是不

經意的放眼一瞥,都可能因此而跌進回憶的深淵裡。有人走入了我的生命

,有人離開了我的生命,也有人只是貿然闖入後便匆匆離去,但不管怎樣

,都為我的青春寫下了一段又一段的動人故事。於是,為了紀念自己短暫

且將逝的十七年青春、為了好好收藏那些散佈於一中街上各個角落的珍貴

回憶,〈繽紛角落〉就此誕生。

好幾次在電腦前搜尋各文學獎的得獎名單,往往在發現自己落榜時墜

入失望的深淵;而此次我竟也有機會成為榜上人,成為這一屆大墩文學獎

最年輕的得獎者,還和經宏老師一同得獎,實在備感榮幸。未來,文學這

條路,縱使辛苦,我也會繼續走下去。

很感謝經宏老師、鴻斌老師的指導,感謝儀婷老師與榮哲老師,感謝

那群陪我一起在文學路上奔馳的文友,感謝那群伴我一同走過絢爛青春的

朋友們,也感謝生我育我的父母,因為你們,我才能這樣恣意的享受青春。

附帶一提,雖然大墩文學獎的報導上說我十八歲,但我才十七歲呢。

縱使我的十七歲只剩下短短一截尾巴,但請把它當成我邁向成年前的一種

堅持吧。

繽紛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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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孟珠

佳 作

台中人。

現任教於台中市宜寧高中,並在中興大學中文研究所修習博士課程。

曾得過幾個文學獎,最有意義的是自己故鄉的「大墩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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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 謬 與 荒 涼

每次經過那宅子,我總會放慢腳步,佯裝候車過街,或乾脆讓自己看

起來就像城市漫遊者,就是那種不經意間會為融蝕陽光傻了眼,自顧自佇

立街頭一隅,可笑的張望者。

我看樹、看人、看街、看雲……,包括對街加油站油槍的拿上拿下,

看似什麼都看,目標其實只有一個,就是那宅子。長長圍牆後面,那戶人

家,裡面的生活,以及與那戶人家有關,但完全失去歷史真實的記憶。

那宅子在台中市向上路上,早年側邊的馬路還未開通,僅有一面以一

牆一門呈眾。雖大門長掩,但庭院深深,仍看得出它佔地深廣,幾乎據有

一半街廓。自我有記憶起,它就是那樣子、木造平房,巍峨、有距離,終

年有長綠的枝蔭懸垂圍牆上方,樹籬參差,為裡面的人家製造神祕景深。

那裡住何等人家?包括我逝去的阿嬤,我的舅舅,我的母親、阿姨,我的

表哥、表姐們,他們都說,那裡住的是國父的後代。

小學四年級,我隨父母遷徙,轉學到這大宅邸後方一點的小學。這個

區域,日治時期是日本官員宿舍區,成排的日式房子,錯落有致的庭院,

屋簷陰影樹痕喧鬧,吸引我每天上下學以轉換不同巷弄為樂,心頭細數:

那一戶門前有好香好香的玉蘭花;那一戶門楣木牌子上的字細瘦飛揚,為

何要寫得草到讓人猜不透;那一戶是班上同學家,聽他說他爺爺是將軍,

我想看將軍長成什麼樣子……。

同樣這個區域,但隔一條河,我的阿嬤、舅舅,包括我家,像完全不

同的兩個世界,我們的房子低矮、陰暗,雖倚著大馬路,但狹隘一長條,

愈往裡面愈失人氣,霉溼的廢棄豬圈、堆滿農具的倉庫、油垢黧黑的灶台

、爬滿蛆蟲的坑洞廁所。

荒謬與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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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房子,是母親小時候住的房子,照理而言,到我成長這年代,理

應拆除重建了,可是舅舅另在昔時農地上蓋了新式樓房,這沒浴室,沒抽

水馬桶,牆壁殘留蛞蝓粘膜,伸手不見五指的舊居就成為我貧窮父母的暫

居之所。我曾經好奇問過母親,為何河那邊的房子那麼漂亮,我們這邊這

麼醜?母親說那邊叫「大和村」,這邊叫「麻園頭」,大和村是過去日本人

住的地方,麻園頭是台灣人住的,那裡本就是住宅區,這裡以前都是田,

母親幽幽嘆了口氣,「而我們以前不過是佃農!」。

根據母親說法,平凡百姓,貧窮佃農,對於日子、時局的好或壞其實

沒那麼敏感,「做牛就是要磨,牛恁知人間事?」。但到太平洋戰爭後期,

河那邊的日本婦人陸陸續續攜著布匹、器皿過河,向農家交換米糧回去。

「日本可能要敗了!」,高捧著精緻到不可思議的華服美器,煩惱著該不該

拿來穿用之餘,河這邊的農家暗暗傳遞這樣的耳語。

日本果然戰敗,母親說,大和村每條街都有人把家當擺出來問你要不

要,有的送,有的換點回內地的現款。母親很想要,可是沒錢也沒膽,只

敢遠方偷偷的看。

然後,沒隔多久,那些漂亮的房子一間一間空了,母親說,舅舅那時

在台中州圖書館做事,大家都在傳,只要搬張椅子去把房子佔著,房子就

是你的。時局很亂,易手的政權還未上路,膽大的人不只搬一張椅子,是

將家裡所有可以「站立」的東西往空屋搬,有人因為這樣一口氣多了好幾

棟房子,而舅舅左思右想,仍舊不敢,害得他晚年常為此歔嘆。

因為沒經歷這改朝換代時代,也不懂那個時代,母親的話像天方夜譚

,我記得我曾駁斥母親:怎麼可能,房子要地契,要所有權狀,難道政府

來了都不管?母親深深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我會為這種佔房子的事斤斤

計較可能性,可是那戶人家是國父後代的說法,我卻從未興疑。

許是那個陰暗,連洗澡私密都無法顧及的家令人苦惱,也是我從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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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裡讀到了失落,我經常流連在母親所說的河那邊。

那裡每一棟房子都像天堂,我懊惱著為什麼不早生個幾十年,我可是

那種有膽子拿椅子去佔房子的人呀。前一刻才質疑母親的佔房子之說,下

一秒就哀怨自己生不逢時,足見那時孩子似的艷羨之心。當然,母親也告

訴我,後來那些日式房子就變成空軍、台中師專教授、農改場官員的宿舍

,其中最大的那一棟,屋子主人姓孫,是國父的後代。

國父,孫中山,孫逸仙,我當然知道,可是這家國父的後代叫孫什麼

,母親也說不上來,只說大家都這麼說。

大家,當然是母親的家族,包括河這邊左右鄰居。他們是這裡的世居

者、在地人,與土地連結最深,可是對於許多人事的來來去去,他們知道

的不過是他們該知道的,例如日本人走了,國民政府來了,有些神祕的人

住在那些大房子裡,外面還站著衛兵,可見是大人物。有擅打聽的放送者

說大人物姓孫。姓孫的大人物?以農家有限的知識,想來想去,只有國父。

在我攝取母系家族各種經驗法則的那個年紀,尚還懵懵,許多事,只

要有人說了,聽起來若符合我淺白的小學生常識水平,那,就這樣,就此

銘印。譬如說:學校女生廁所發生強暴命案,某某某在那裡看到血跡。這

傳言彼那時我信得很,還恐懼到不敢上廁所。惟事過境遷,用膝蓋想也知

那血跡不過是早熟小女生的生理經血。

只因無知、封閉與某種禁忌,遂使我們的解釋非常西區考克。那宅邸

看起來如此氣派、偉大,且有一種奇怪的肅穆感,與學校那些要三鞠躬的

銅像感覺像來自同一世界,那宅子是首創革命,我們國父的後代住的地方

,無啥不對呀!

沒有考證的道聽塗說,就那時代,那個年紀,也不只國父後代這樁。

小學高年級,社會課本開始介紹中國現代史,包括西安事變,張學良等。

我那爺爺是將軍的小學同學,煞有介事透露,課本上那個張學良就關在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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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某棟房子。以我那種「好奇殺死貓」的個性,當然百般央求他帶我去瞧

瞧,可是他說他不敢,「外面都有警察,我們如果太靠近會被當成匪諜」。

匪諜我沒見過,可是保密防諜的教育太成功,我的確有點憚於這名詞

,央求後來不了了之,連將軍爺爺,也忘記叫同學好好安排讓我去會一會

。總之,小學畢業了,很多人生的約定遂突然花非花、霧非霧了起來,搞

不清楚有,或沒有,前因,還是後果。然我還是篤篤於心,沒去瞧瞧不代

表我不相信,相反的,那時我把這訊息與國父後代這事串結起來,兩相印

證,益覺這地方果然不同凡響。

那長長等待長大的日子,每天有奇怪的觭夢幻想,不管上學還是放學

,都覺有張學良、國父後代,在某扇日式窗格後面看到我打從他們家門前

經過。穿越一條巷道就多一次想像,我經常傻愣愣站在那些巷道的僻隅,

苦思社會課本那些模糊的圖片及有限的說明,加倍注意著每個行經附近的

外省男子,尤其靠近「孫公館」時。

孫公館,我們同很多人一樣,也是這樣稱呼,可是全然不知此孫與彼

孫的不同。一個是民族的圖騰,一個是禁忌的名字。那孫公館,應是孫立

人將軍的公館,而非國父後代所住的孫公館。

隨年齡的增長,我或許懷疑過國父的後代怎可能住台中,如果他不在

美國,不在大陸而在台灣,也應在台北吧?就像那時的我,開始把我的眼

光所向落於遠方。台北,繁華美麗青春夢,徹底的孤獨但也保證徹底從原

本泥淖生活中拔除,沒有不快的爭執,永無止境家庭傷口的碰觸與復發。

台北,做為一個與過去決裂的新世界的開口,它是應許之地,它包容了最

多的想像,最可觀的力量與資源。國父的後代,不會來台中啦!

可是我承認,我還是無法權衡出那些對對錯錯,我只能徒然墜入空想

的迷妄;我也缺乏清明的頭腦,具體的行動,去對那些詭魅的暗跡疑 展

開不捨的追緝。只是我始終沒料到,那些對對錯錯的無法權衡,久而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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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像大水漫漶,往內裡滲透而不自覺。那無所謂的對與錯,黑白摻雜,

既不清明視辨之,也不求甚解的自我混沌,影響我更久遠的人生。

進入大學,初次在講述中國現代史的教授口中聽到孫立人三個字,以

及背後那團理也理清不清的歷史迷霧。我的對事物背後底細不敏感,對真

假究竟的判斷退卻,讓我一概胡塗,未曾將孫立人與童年大宅子的主人連

結起來。孫立人還是孫立人,國父的後代還是國父的後代。

一直到更後來,歷史行進的方向好像翻了個轉,過去被掩翳的人事物

一一考古出土,斗大的字,清楚的照片刊在報章雜誌,那條熟悉的向上路

呀,那棟曾經凝眸的建築,我再如何裹足於舊時霧裡看花的小徑,也終於

恍悟,原來我,我們家族鬧了一個多麼天大的笑話。

孫立人將軍變成國父的後代,的確是笑話。當年在錯愕,以及整個時

代莫名的「call in」 、「祕聞」風氣催化下,我曾把這荒謬到不知該怪誰的

笑話講給友人聽,大家嘖嘖稱奇,說它比任何荒誕小說還夠意思,「就把

它寫到小說裡吧!」有一個早逝的友人在群集哄堂之際以這句話做了結,

她那忍俊不住的樣子恍如昨日。

我也還記得那年夏天,我帶著非台中人的她,在那個街廓繞來繞去,

等待已經「正名」為孫立人將軍的公館大門突然開啟,讓我們有探頭一窺

的機會。門始終緊闔,友人無限悵惘,希冀明天再來一回,可是我不願帶

她回我那陰霾的家,夜半最末一班的中興號,把我倆帶離台中,向不知落

腳何方的明天駛去。

只要活著,明天永遠會來,那當下的活著就成方向,指示下一刻的移

動。歷史的腳步永遠不會停頓,不管我們是站在它的哪一面,是對它這樣

解釋或那樣闡述。

孫將軍去逝了,一九九○年,我大學畢業的那一年。那時他或許還沒

「平反」吧,報紙上的消息不大,可是不知為什麼,我卻花了一整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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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台北城東一家咖啡館,反覆讀著那些白紙黑字到全身發涼。

太陽很大,台北街頭熙熙攘攘,我不知我的冷是怎麼一回事,是咖啡

館的冷氣太強,還是心底某一角正冰原化;它是否有一天會釀成暴風雪,

天地不仁,萬物襲奪、深雪埋藏?

再隔幾年,友人也離開人世,世事一場大夢,沒有小說寫下我鬧過的

笑話,我亦不再將它當成笑話去搏新朋舊友們的一燦,只覺自己才是笑話

。年紀愈長,愈覺笑話的不可笑,笑話裡有太多生命的痛,歷史的惡以及

活著的荒涼,那是到一定的歲數與人生閱歷,才體會出的深沈況味。

我再回到故鄉,站在曩昔我探頭探腦的地方,許多房子已拆除,沒有

拆除的,也變成一家家日本料理店。既回家,我想我還是屬於河那邊的小

孩,雖然涇渭著日本人/台灣人,有錢人/沒錢人,官員/百姓的那條河

也早消失不見,被比擬成台中市翡翠頸鍊的經國綠園道覆蓋其上,市政府

也積極催生讓孫公館變成紀念館,不知是誰的話被引述在報紙上,說它的

大門日後將永遠對外開放。一切看起來如此生氣蓬勃,活著的人充滿幹勁

為歷史負責,為明天努力。

可是像今天,我再經過那宅子,不禁要為該相信歷史還是記憶這問題

而苦惱。

從以前到現像,倏忽幾十年的時間流逝,我始終未曾見過那門內的一

草一木,一角一隅,可是我知道裡面存活著生命,那夜裡放出的燈火,像

每戶尋常人家。我還知道,逝者如斯,生活本身會生出蠻橫力量,像枝葉

總往向陽翹望,根柢無歇地要向地底深爬。

不知從何時開始,午后三、四點,赤焰漸消時刻,就會看見賣襪子,

賣紅豆餅的小販就著大門兩側長牆打開攤架,升起爐火,細語殷殷招呼起

路上行人。平凡市井的生活氣息取代了過去衛兵警禦的森嚴,我以為這是

好,這才是生活的法則,我還曾在那裡買過襪子,吃過剛出爐的紅豆餅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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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不是就這麼一回事麼,淡忘,淡忘。

可是仍要容就我此刻的怔忡。

我又站在童年我站立的地方,想起那些無法復育的時光,我不禁繼續

要想:一個被拘禁者,與拘禁他一輩子的屋宇,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我

們好像不致把囚犯視為牢房的主人,那監錮者會把圈囿他一輩的囹圄當成

家嗎?可是若不是家,此生的意義又何需紀念。如果那已是家,遺忘與寬

恕,我們由中學到了多少,我亦如何來面對我的回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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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 獎 感 言

經常很想把記憶中的台中寫一寫,可是生性疏懶,亦不習慣、不適應

、不喜歡讓自己有任丁點東西公諸於世,遂造成寫作上的為難、窘境,後

續乏力。

再參加「大墩文學獎」,已隔五年。五年時光僅成文二篇以紀念自己

在這個城市的過往跫音,不可不謂貧瘠至極。但仍要說,感謝有這個獎,

讓我有動力拿起筆寫一些字。

這些字,與台中市有關,自當要在這個城市找到閱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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