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
摇摇 上编文言小说研究 一、加强中国文言小说的辨体研究 ⋯⋯⋯⋯⋯⋯⋯⋯⋯⋯⋯ 二、魏晋南北朝小说中的仙鬼怪形象及其悲剧意蕴 员猿 ⋯⋯⋯⋯ 三、轶事小说之“轶”与轶事小说之“小” 圆远 ⋯⋯⋯⋯⋯⋯⋯⋯ 四、传记辞章化:对唐人传奇文体属性的一种描述 源园 ⋯⋯⋯⋯ 五、《香艳丛书》所收清代文言小说提要 苑园 ⋯⋯⋯⋯⋯⋯⋯⋯ 六、《聊斋志异》的抒情精神 愿怨 ⋯⋯⋯⋯⋯⋯⋯⋯⋯⋯⋯⋯⋯ 七、蒲松龄笔下的名士风度和佳人韵致 员园愿 ⋯⋯⋯⋯⋯⋯⋯⋯ 八、《阅微草堂笔记》与中国叙事传统 员圆猿 ⋯⋯⋯⋯⋯⋯⋯⋯⋯ 下编白话小说研究 一、明代的白话小说批评 员远怨 ⋯⋯⋯⋯⋯⋯⋯⋯⋯⋯⋯⋯⋯⋯ 二、《三国演义》的文体构成 员愿猿 ⋯⋯⋯⋯⋯⋯⋯⋯⋯⋯⋯⋯⋯ 三、《水浒传》阐释中的两种路数 员怨苑 ⋯⋯⋯⋯⋯⋯⋯⋯⋯⋯⋯ 四、呆子———民间故事的永恒主角 圆员园 ⋯⋯⋯⋯⋯⋯⋯⋯⋯⋯ 五、《英烈传》:历史向故事倾斜 圆猿猿 ⋯⋯⋯⋯⋯⋯⋯⋯⋯⋯⋯ 六、《儒林外史》对诗性叙事传统的反省 圆源源 ⋯⋯⋯⋯⋯⋯⋯⋯ 七、贾宝玉的谱系归属 圆缘猿 ⋯⋯⋯⋯⋯⋯⋯⋯⋯⋯⋯⋯⋯⋯⋯ 八、《镜花缘》:中国第一部长篇博物体小说 圆远愿 ⋯⋯⋯⋯⋯⋯ 后记 圆愿圆 ⋯⋯⋯⋯⋯⋯⋯⋯⋯⋯⋯⋯⋯⋯⋯⋯⋯⋯⋯⋯⋯⋯⋯ · ·

上编摇文言小说研究 - idl.hbdlib.cnidl.hbdlib.cn/book/00000000000000/pdfbook/009/003/115043.pdf · 同。而这里我们要着重指出的是:第一人称限知叙事、第三人称限

  • Upload
    others

  • View
    49

  • Download
    0

Embed Size (px)

Citation preview

书书书

目摇摇录

上编摇文言小说研究

一、加强中国文言小说的辨体研究 猿⋯⋯⋯⋯⋯⋯⋯⋯⋯⋯⋯

二、魏晋南北朝小说中的仙鬼怪形象及其悲剧意蕴 员猿⋯⋯⋯⋯

三、轶事小说之“轶”与轶事小说之“小” 圆远⋯⋯⋯⋯⋯⋯⋯⋯

四、传记辞章化:对唐人传奇文体属性的一种描述 源园⋯⋯⋯⋯

五、《香艳丛书》所收清代文言小说提要 苑园⋯⋯⋯⋯⋯⋯⋯⋯

六、《聊斋志异》的抒情精神 愿怨⋯⋯⋯⋯⋯⋯⋯⋯⋯⋯⋯⋯⋯

七、蒲松龄笔下的名士风度和佳人韵致 员园愿⋯⋯⋯⋯⋯⋯⋯⋯

八、《阅微草堂笔记》与中国叙事传统 员圆猿⋯⋯⋯⋯⋯⋯⋯⋯⋯

下编摇白话小说研究

一、明代的白话小说批评 员远怨⋯⋯⋯⋯⋯⋯⋯⋯⋯⋯⋯⋯⋯⋯

二、《三国演义》的文体构成 员愿猿⋯⋯⋯⋯⋯⋯⋯⋯⋯⋯⋯⋯⋯

三、《水浒传》阐释中的两种路数 员怨苑⋯⋯⋯⋯⋯⋯⋯⋯⋯⋯⋯

四、呆子———民间故事的永恒主角 圆员园⋯⋯⋯⋯⋯⋯⋯⋯⋯⋯

五、《英烈传》:历史向故事倾斜 圆猿猿⋯⋯⋯⋯⋯⋯⋯⋯⋯⋯⋯

六、《儒林外史》对诗性叙事传统的反省 圆源源⋯⋯⋯⋯⋯⋯⋯⋯

七、贾宝玉的谱系归属 圆缘猿⋯⋯⋯⋯⋯⋯⋯⋯⋯⋯⋯⋯⋯⋯⋯

八、《镜花缘》:中国第一部长篇博物体小说 圆远愿⋯⋯⋯⋯⋯⋯

后记 圆愿圆⋯⋯⋯⋯⋯⋯⋯⋯⋯⋯⋯⋯⋯⋯⋯⋯⋯⋯⋯⋯⋯⋯⋯

·1·

书书书

摇摇上摇摇编摇摇

文言小说研究

一、加强中国文言小说的辨体研究

提出 “加强中国文言 小 说 的 辨 体 研 究” 这 一 命 题,是 基 于 一

个众所周知的事实:圆园世纪中国文学学科的 确 立,其 依 据 是 西 方

的文艺理论。我们根据这种理论将文学作品区分为诗、文、小说、

戏曲等四大类别,建立了中国文学史基本的叙述框架。如果放弃这

种分类,中国文学史作为一门学科的基础就会发生动摇。值得注意

的是,这种分类在带来显而易见的好处的同时,也带来了显而易见

的缺憾,即:中国古代的文体分类与文学概论的四分法并不完全吻

合。换句话说,四分法所强调的文体特征与中国传统文体固有的特

征实际上存在相当多的不一致之处。比如,我们将六朝骈文、唐宋

古文和明清时期的小品文都划入散文一类,而三者的体裁特征是大

不相同的:骈文以抒情为目的,以写景和骈俪辞藻的经营为表达上

的特征,轻视说理、叙事和人物形象的塑造;古文以说理或寓含真

知灼见为目的,以论说和叙述为表达上的特征,通常排斥或不太注

重写景及骈俪辞藻的经营;小品文在忽略骈俪辞藻的经营方面虽与

古文相近,但小品文并不重视说理,并不致力于思想的深刻,它着

力表达的是一种情趣,一种情调。当我们面对这三种传统文体时,

如果不注意各自的体裁特征,而一概以现代散文标准来加以衡量,

就无异于张冠李戴,不可能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又如,我们将诗

(古诗、近体诗)、词、散曲 都 划 入 诗 歌 一 类,而 三 者 的 差 异 之 大

出乎许多人的想象之 外。就 题 材 选 择 而 言:中 国 的 古 典 诗 (古 诗

和近体诗) 以面 向 重 大 的 社 会 人 生 事 件 为 宗 旨,私 生 活 感 情 是 受

到排斥的题材,宫体诗和香奁诗即因以女性为描写重心而成为众矢

之的。与古典诗的题材选择形成对照,词的题材重心则是私生活感

情,重大的社会人生题材反而被认为不宜用词来写,或者,在用词

·3·

来处理时必须予以适当的软化,如苏轼 《念 奴 娇 · 赤 壁 怀 古》 在

写到周瑜的风采时有 意 用 “遥 想 公 瑾 当 年,小 乔 初 嫁 了,雄 姿 英

发” 来加以点缀,即属于 典 型 的 软 化 处 理,其 风 格 与 刚 性 的 诗 存

在显著区别。散曲的题材重心是 “隐逸” 和 “风情”,其 “隐逸情

调” 与古典的山水田园诗有相通之处,其 “浪子风流” 与恋情题

材的婉约词有 相 通 之 处,但 相 互 之 间 的 差 异 仍 不 容 忽 视。一 般 说

来,古典的山水 田 园 诗 和 婉 约 词 注 重 表 达 上 的 含 蓄,而 散 曲 则 以

“说尽”、“老辣” 为主导风格,讲究含蓄就不可能成为散曲正宗。

这一类情形表明,我们没有充足的理由拒绝诗、文、小说、戏曲的

文体分类,但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仍须留意中国传统的文体分类,

否则就不可能对中国文学产生同情之了解。事实上,以往的古典文

学研究,因忽视中国传统的文体之 “辨” 而 导 致 的 种 种 弊 端 已 经

非常严重,文言小说研究即是其中问题较多的领域之一。

在中国古代文言小说的研究中,忽视辨体的一个典型表现是:

一部分学者简单化地以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和虚构这三大要素作为

成熟小说的充足条件,当他们清理小说史时,理直气壮地将唐以前

许多哲学家 (子) 和史家 (史) 的作品视为成熟小说或传奇小说。

这种情形从 “五四” 以来即绵延不绝,早年的胡适就曾高倡此论,

胡怀琛等学者相继应和,而 圆园世纪 愿园年代以后,更出现了一种明

确的观点,即认为传奇小说史要从先秦写起。有些学者提出:《庄

子》 中的 《盗跖》、《渔父》、《说剑》 等篇,《战国策》 中的 “苏

秦以连横说秦”、“邹忌讽齐王纳谏” 等篇,《孟子》 中的 “齐人

有一妻一妾” 等篇,都基 本 符 合 成 熟 小 说 或 传 奇 小 说 的 标 准。这

些学者的思路是:所谓成熟小说,即一个有一定长度并塑造了人物

形象的虚构故事;传奇小说标志着中国小说的成熟;先秦 《庄子》

的 《盗跖》 等篇基本符合成熟小说的标 准,所 以 传 奇 小 说 史 要 从

先秦写起。其阐释盲点在于:忽视了传奇小说与子书、史书之间在

文本宗旨和叙述方式上的重大差异。

子书和史书 (尤其是子书) 也不免讲述虚构 的 故 事,如 《孟

子》 中的 “齐人有一妻 一 妾”, 《庄 子》 中 的 《盗 跖》、 《说 剑》,

《尚书》 中的 《金 縢》, 《战 国 策》 中 的 “邹 忌 讽 齐 王 纳 谏”,等

·4·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等,但它们与 唐 人 传 奇 之 间 的 区 别 不 容 忽 视。其 一,文 本 宗 旨 不

同。如明代胡应麟 《少室山房笔丛·九流绪论下》 所指出的那样,

唐以前并非没有虚构之作,但一般只存在于三种情况中:一是六朝

志怪的 “传录舛讹”,并非有意虚构;二是庄列等哲学家,借用虚

构的故事来阐发某种理论;三是屈宋等辞赋作家,以虚构的情境来

言志抒怀。而唐人之热心于虚构,却不属于这三种情况:与六朝志

怪之 “传录舛讹” 不同,唐人乃 “作意好奇”,有意虚构;与庄列

等哲学家不同,唐人虚构故事主要不是为了阐发某种哲学见解或人

生见解;与屈宋等辞赋作家不同,唐人虚构种种奇幻的情境主要不

是为了言社会公共生活之 “志”。一句话,唐传奇作家之热心于虚

构,其动机不同 于 六 朝 志 怪 作 家、庄 列 等 哲 学 家 和 屈 宋 等 辞 赋 作

家,他们的目的是 获 得 一 种 幻 想 的 乐 趣, 即 虞 集 《道 园 学 古 录》

卷三十八 《写韵轩记》 所说的 “娱玩”。服务于这样一种文本宗旨

的虚构,才有资格被视为 “有意为小说”。这表明,虚构虽然是唐

人传奇的一个重要特征,但虚构并非唐人传奇独有的一个特征,我

们不能笼统地指一个虚构的故事为小说,而忽略对其体裁归属具有

重大影响的文本宗旨。其二,子书和史书处理故事的叙述方式与唐

人传奇存在诸 多 显 著 差 异。比 如,史 家 只 能 采 用 第 三 人 称 全 知 叙

事,而不能采用第一人称限知叙事 (因为史家不是事件的当事人)

和第三人称限知 叙 事 (因 为 史 家 在 理 论 上 必 须 是 全 知 的,限 知 叙

事表明叙述者只了解局部信息);史家不能描写景物 (因为史家关

注的是社会生活);史家不能迷恋骈俪的辞藻;史家不能选择与天

下兴亡无 关 的 日 常 生 活 事 件 (因 为 史 家 的 职 能 是 “究 天 人 之 际,

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 言”)。与 史 家 不 同,唐 人 传 奇 大 量 采 用 第

一人称限知叙事 (如 李 公 佐 《谢 小 娥 传》) 和 第 三 人 称 限 知 叙 事

(如裴! 《传奇》),大量描写景物 (如李复言 《续 玄 怪 录》),大

量采用骈俪的辞藻 (如裴! 《传奇》),大量描写无关天下兴亡的

题材,如恋爱、豪侠、隐逸。从这样一些情况看来,一个完整的故

事 (即使是虚构的,如 《战国 策》 中 的 寓 言) 并 不 一 定 有 资 格 成

为传奇小说,传奇小说在题材选择和叙述方式上有其特殊的追求。

同样是记叙一件事情,史家和传奇小说家的态度与手法存在诸多不

·5·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同。而这里我们要着重指出的是:第一人称限知叙事、第三人称限

知叙事、景物描写、辞藻经营、无关大体的浪漫情怀,所有这些,

从子、史的传统中找不到依据,其源头只能从中国传统的辞章如赋

和骈文中去寻找。比如,蔡邕 《述行赋》 采用第一人称限知叙事,

宋玉的 《高唐赋》、 《神 女 赋》 写 人 神 之 恋,吴 均 《与 顾 章 书》、

《与宋元思书》 以清新明快的写景见长,而所有这些作品都注重音

律色彩。如果中国文学中只有子、史的叙事传统而没有赋和骈文的

修辞传统,就不可能孕育出唐人传奇。中国传统的辞章在传奇小说

的发展历程中 起 过 不 容 忽 视 的 作 用。在 厘 定 唐 人 传 奇 的 文 体 规 范

时,我特别强调 “传、记的辞章化”,即旨在揭示这一事实。而这

一事实,胡适、胡怀琛这路学者都没有注意到。其学术视野被西方

小说理论给屏蔽了,只能看见人物、故事、虚构三要素及与此相关

的子、史的叙事传统,而看不到传奇小说与中国传统辞章的深厚血

缘关系。

在中国古代文 言 小 说 的 研 究 中,忽 视 辨 体 的 第 二 个 典 型 表 现

是:一部 分 研 究 文 言 小 说 的 学 者, 在 阐 释 传 奇 小 说 和 子 部 小 说

(笔记小说) 时,简单化地采用同样的标准来衡量其成就高低:故

事是否曲折?人 物 是 否 鲜 明?描 写 是 否 细 致?以 这 样 的 标 准 来 看

《世说新语》,于是 《世说新语》 只能算是小说的雏形;以这样的

标准来看 《阅微草堂笔记》,于是 《阅微草堂笔记》 不是一部具有

经典意义的志怪小说,而只是一种落后的小说观的体现。其他笔记

小说名著,如 《酉 阳 杂 俎》 等, 也 无 一 例 外 地 遭 到 轻 视 或 忽 略。

这些学者几乎没 有 考 虑 下 述 事 实:传 奇 小 说 和 子 部 小 说 (笔 记 小

说) 的关注焦点 是 不 一 样 的。传 奇 小 说 集 中 展 示 无 关 大 体 的 浪 漫

情怀,“文辞华艳,叙述宛转” 是传奇小说家所热衷的;子部小说

(笔记小说) 从理论上讲必须注重哲理和知识的传达,因为,按照

中国传统的文 体 分 类,子 书 以 议 论 为 宗,其 特 点 是 理 论 性 和 知 识

性。一个文体意识强烈的子部小 说 (笔 记 小 说) 家,他 必 然 忽 略

细腻的描写、华艳的文辞和曲折的故事,而将主要精力放在哲理和

知识的传达上。清代的纪昀即是一例。他将他的 《阅微草堂笔记》

定位为子部小说,有意与传奇体 的 《聊 斋 志 异》 立 异,在 文 本 宗

·6·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旨和叙述方式上形成了突出的个性。以文本宗旨而言,《阅微草堂

笔记》 旨在阐述事理,即盛时彦序所说的 “明道”。从叙述方式来

看,《阅微草堂笔记》 拒绝 “文辞华艳,叙述宛转” 的风格,而致

力于以简练的叙事完成对事理的揭示。如卷七的一则:

奴子王廷 佑 之 母 言:青 县 一 民 家, 岁 除 日, 有 卖 通 草 花

者,叩门呼曰:“伫立久矣,何花钱尚不送出耶?” 诘问家中,

实无人买花。而卖者坚执一垂髫女子持入。正纷扰间,闻一媪

急呼曰:“真大怪事,厕中敝帚柄上,竟插花数朵也。” 取验,

果适所持入。乃锉而焚之,呦呦有声,血出如缕。此魅既解化

形,即应潜养灵气,何乃作此变异,使人知而歼除,岂非自取

其败耶?天下未有所成,先自炫耀;甫有所得,不自韬晦者,

类此帚也夫!①

这个题材由蒲松龄来处理,可以写成一篇传奇小说,并必然在描写

的细腻、故事的曲折和辞藻的华艳上着力经营。而纪昀无意于此。

他的宗旨是说明一个道理:未有所成,切勿炫耀;甫有所得,切宜

韬晦。否则,其结局是不 美 妙 的。对 于 《阅 微 草 堂 笔 记》 这 类 子

部小说 (笔记小说),假如我们不能把握其基本的艺术追求,反而

固执地用传奇小说的标准来衡量其得失,那是不合适的。

传奇小说和子部小说 (笔记小说) 因宗旨和叙述方式的不同,

在叙事风度方面形成了明显差异。而这一点在以往的研究中很少被

注意到。纪昀 《阅微草堂笔记》 卷十八描述过 “才子之 笔,务 殚

心巧;飞仙之笔,妙出 天 然” 的 境 界。在 他 看 来,所 谓 “天 然”,

即 “如春云出岫,疏疏密密,意态自然,无杈桠怒张之状”,“如

空江秋净,烟 水 渺 然,老 鹤 长 唳,清 飙 远 引,亦 消 尽 纵 横 之 气”。

卷十四又 特 别 倡 导 “无 笔 墨 之 痕” 而 反 对 “努 力 出 棱, 有 心 作

态”。纪昀所谓 “才子之笔”,即传奇小说;而 “妙出天然”、“意

·7·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纪昀:《阅 微 草 堂 笔 记》,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员怨愿园年 怨月 版, 第 员源圆页。

态自然”、“无笔墨之痕” 则可看作纪昀理想的笔记小说风范。如

果不把纪昀的意见当成价值判断,我们确实可以由此出发,去理解

传奇小说与笔记 小 说 叙 事 风 度 的 区 别。试 比 较 笔 记 小 说 《唐 国 史

补》 卷中 《故囚报李勉》 与传奇小说 《原化记·义侠》 的三点区

别:员援传奇的情节更曲折,无论记言、叙事,均 刻 意 皴 染。比 如

释囚一段,笔记不足二十字,传奇篇幅增至六倍。圆援传奇格外 强

调侠客功夫的 神 奇: “持 剑 出 门,如 飞。” “二 更,已 至,呼 曰:

‘贼首至。’” 而笔记仅从容地说明:“乃去。未明,携故囚夫妻二

首以示勉。” 猿援传奇突出了故囚与恩人李勉之间的戏剧性的命运变

化:当日的畿尉李勉沦为漂泊者,昔日的故囚反倒成了县令。这都

意在加强 情 节 的 非 寻 常 性。 清 代 的 蒲 松 龄 “用 传 奇 法, 而 以 志

怪”,亦致力于营造一种铺张的美、华艳的美,兴高采烈地把精力

倾注在各种意象、情节的反复渲染上。

笔记小说作者推崇冲淡简约,在魏晋南北朝即已形成传统。这

可以经由对其代表作的分析得到大致的印象。体现轶事小说最高成

就的是 《世说新语》。作者以其个人的审美体验为前提,以性灵的

舒展为中心,将貌似散乱的多种生活事实熔铸为一个具有鲜明个性

的整体。看上去,只是一段隽妙的言谈,一个精彩的细节,而且基

本上是客观的记录,但这个选择和记录过程却始终受着 “性简素”

的刘义庆这一主体的引导,于是,一切再现都化为表现,一切叙事

都变为抒情,一切客观人生世相都化为主体的人生体验。与轶事小

说的风格相呼应,志怪小说也注重简约。清代纪昀一再强调,他写

作 《阅微草堂笔记》 乃是为了 “消闲”。所谓 “消闲”,并非无所

用心,它指的是一种创作状态或创作目的:作品是写给自己看的,

是写给亲朋好友看的;随笔写去,自饶风致,在益人神智的同时,

也呈露了作者个人的性情、涵养。但其呈露不像传奇小说那样热烈

豪迈。这是隐 藏 了 激 情 的 笔 墨,虽 说 墨 分 五 色,却 需 要 细 细 地 品

味。或者借用 传 统 诗 论 的 语 言,这 是 “发 纤 秾 于 简 古,寄 至 味 于

平淡”。对于传奇小说和笔记小说的不同叙事风格,假如我们不能

予以恰当的把握和评价,而一味根据成见随意褒贬,这样写出的小

说史是不可能公允和有深度的。

·8·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在中国古代文 言 小 说 的 研 究 中,忽 视 辨 体 的 第 三 个 典 型 表 现

是:对于子部小说 (笔记小说) 和 传 奇 小 说 的 各 个 子 类,同 样 习

惯于不加辨析地从同一角度描述其审美特征。这当然是不妥当的。

因为,不仅传奇小说和子部小说 (笔 记 小 说) 之 间 差 异 鲜 明,而

且,志怪小说与轶事小说的审美追求亦泾渭分明。更进一步,志怪

小说中的 “拾遗” 体、 “搜神” 体和 “博物” 体,轶事小说 中 的

“世说” 体、 “杂 记” 体 和 “笑 林” 体,传 奇 小 说 中 的 辞 章 化 传

奇、话本体传奇和中篇传奇,亦各有其审美祈向。这里以志怪小说

的三大子类为例,略作说明。

从创作目的看,“博物” 体旨在满足读者对无垠的空间世界的

神往之情。与创作目的相联系,在题材上,“博物” 体志怪以 “异

物” 即远方珍异为主:《山海经》 记叙了形形色色的山川道里物产

及远国异民;《神异经》 略于山川道里而详于异物;《十洲记》 热

衷于向读者 介 绍 道 家 的 大 丘 灵 阜、真 仙 神 官、仙 草 灵 药、甘 液 玉

英、奇禽异兽;《博物志》 以 “物” 名书,堪称画龙点睛。从写法

上看,“博 物” 体 是 从 地 理 书 发 展 来 的,重 在 说 明 远 方 珍 异 的 形

状、性质、特征、成因、关系、功用等,意在使读者清楚明白地把

握对象,所以,生动的描写较之曲折的叙事是更重要的。就故事性

而言,“博 物” 体 是 不 能 与 “搜 神” 体 一 较 短 长 的。 唐 琳《博 物

志·序》称 《博物志》“虽多奇闻异事,而简略不成大观”,如果这

是批评 《博物志》 的故事性不强,那是不太合适的。因为 “博物”

体本不以叙事见长,它的优势在于刻画事物。

与 “博物” 体形成对照,“搜神” 体在选材上广泛采集 “古今

神祇灵异人物变化”,凡仙人法术、神灵感应、妖祥卜梦、物怪变

化之类,无不涉及,其中又以仙、鬼、怪形象为核心。在刻画仙、

鬼、怪形象的过程中,“搜神” 体卓有建树地发展了第三人称限知

叙事技巧。我们来看一个实例,《搜神记》 卷十九 《张福》:

鄱阳人张福船行,还野水边。夜有一女子,容色甚美,自

乘小船来投福,云: “日 暮 畏 虎,不 敢 夜 行。” 福 曰: “汝 何

姓?作此轻行,无笠雨驶,可入船就避雨。” 因共相调,遂入

·9·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就福船寝。以所乘小舟,系福船边。三更许,雨晴月照,福视

妇人,乃是一大鼍,枕臂而卧。福惊起,欲执之,遽走入水。

向小舟,是一枯槎段,长丈余。①

所谓第三人称限知叙事,意味着作者只能 从 “这 个 人 物” 那 里 得

到信息,作者不能告诉读者 “这 个 人 物” 所 不 知 道 的 东 西。在 上

例中,“这个人物” 是张福。我们随着他来到野水边,我们通过他

的眼睛见到鼍怪的前后表演;作者仍然是叙事者,但无权对事件进

行 “全 知” 的 描 述———张 福 以 为 鼍 怪 是 一 “容 色 甚 美” 的 “女

子”,作者 也 只 能 照 他 的 看 法 叙 述;他 最 终 明 白 了 “女 子” 是 鼍

怪,作者也跟着他恍然大悟。作者没有告诉读者任何一点张福所不

清楚的情况。《搜神后记》 卷一 《桃花源》、卷六 《张姑子》、《异

苑·大客》 等,均遵循这 一 规 范。这 样 写 的 目 的 主 要 是 为 了 增 强

真实感。“搜神” 体作家记述的是奇闻怪事,为了使读者相信,有

必要提供 “这个人物” 作为见证人。第三 人 称 限 知 叙 事 就 是 适 应

这种需要而产生的。清纪昀写 《阅微草堂笔记》,还刻意以这种叙

事方式制造真实感,如卷五:

佃户曹自立,粗识字,不能多也。偶患寒疾,昏愦中为一

役引去。途 遇 一 役,审 为 误 拘,互 诟 良 久, 俾 送 还。 经 过 一

处,以石 为 垣,周 里 许,其 内 浓 烟 坌 涌, 紫 焰 赫 然; 门 额 六

字,巨如斗。不能尽识,但记其点画而归。据所记偏旁推之,

似是 “负心背德之狱” 也。②

以曹自立的所 见 所 “识” 为 限, 作 家 有 意 限 制 自 己 的 叙 事 权 利,

这就增强了可信性。

“拾遗” 体以晋王嘉 《拾遗记》 为代表,它是 杂 传、 “博 物”

体、“搜神” 体三者在辞赋的藻饰之风濡染下结合而成的。在志怪

·0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②

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中华书局 员怨苑怨年版,第 圆猿猿页。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 员怨愿园年 怨月版,第 愿猿页。

小说中,“拾遗” 体算不得正宗。它其实更近于后来的唐人传奇,

但这并不影响它在小说史上的地位。因为,文学的发展动力往往来

自于那些非正宗的东西。志怪小说不是一个彻底封闭的系统,志怪

的各种体式以及志怪与杂传、辞赋,也不是互不相干的绝缘体。从

辨体的角度看,必要的文体规范是作品存在的基本条件,文体规范

的限制对任何作家、在任何时代都是不可避免的,不然,各种文体

的区别就无从谈起;但同时,文体特征的稳定性和规范性又并非固

定的框架,文体之间的区别只是相对而言,它们之间的互相吸取补

充,正是促进各种体裁 文 学 发 展 的 途 径 之 一。 “拾 遗” 体 借 鉴 杂

传、“博物” 体、“搜神” 体以及辞赋的手法,摹景状物,细腻丰

满,渲染气氛,情味浓 郁, 对 唐 人 传 奇 无 疑 有 重 要 影 响。 程 毅 中

《唐代传奇小说史话》 第二章认为:“唐代传奇,从题材上说源出

于志怪,而从体裁上说则源出于传记”,“而最早的作品,当追溯

到魏晋南北朝”。“如 《赵飞燕外传》、《神女传》、《杜兰香别传》

等,就可以看作传奇文的早期作品,与六朝志怪已经有所不同”。①

但从整体上看,“拾遗” 体为唐人传奇 “导夫先路” 之功也许更突

出些;由此追溯传奇小说的形成轨迹,线索可能会更清晰些。

以上我们简略比较了志怪小说中 “博物” 体、 “搜神” 体 与

“拾遗” 体的异同。宗旨所在,希望说明一点:“博物” 体、“搜

神” 体和 “拾遗” 体虽然都属于志怪小说,但三者的审美祈向是

有区别的。与此相仿,轶事小说和传奇小说的各个子类之间,也存

在种种不容忽视的差异。假如我们不加辨析地从同一角度描述其审

美特征,无异于对男性和女性用同样的标准来要求,其有违情理是

不言而喻的。同时,由于忽视了对各自审美特征的准确揭示,隔靴

搔痒,由此作出的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自难与小说史的实际契合。

“文各有体,得体为佳”,这是清代纪昀主持编 撰 《四 库 全 书

总目》 时的一个重要学术原则。《四库全书总目》 之成为民族文化

经典,其原因是多方面的,而编撰人员严格遵守这一学术原则无疑

·1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程毅中:《唐 代 传 奇 小 说 史 话》,文 化 艺 术 出 版 社 员怨怨园年 员圆月 版,

第 圆园、圆苑页。

是重要前提之一。圆员世纪的学术研 究,照 我 看 来,中 西 会 通 将 是

一个基本方向。所谓中西会通,即一方面自然而合理地引入某些西

方概念,以激活中国的学术传统,另一方面又充分注意中国文化中

某些特殊的概念、现 象、 范 畴, 力 求 给 予 同 情 之 了 解。 我 在 撰 写

《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的过程中注重辨体,并呼吁加强文言小说

的辨体研究,正是着眼于中西会通的需要。站在中西会通的立场看

问题,一方面,我们 没 有 理 由 拒 绝 诗、 文、 小 说、 戏 曲 的 文 体 分

类,另一方面,在采用这种分类清理中国文学史时,必须充分注意

中国传统的文体分类,以求得对中国文学的还原理解。

·2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二、魏晋南北朝小说中的仙鬼怪形象摇摇及其悲剧意蕴摇摇摇摇摇摇摇摇

摇摇魏晋南北朝志怪,一向被视为唐人传奇的重要铺垫,但对它自

身的评价却大都 是 低 调 的:除 了 肯 定 为 数 极 少 的 “可 能 是 民 间 故

事” 的 “优秀作品” 外,其他的几乎全被作为 “糟粕” 抛弃。用

一个简短的判断横扫一代人的心智之花,这当然不利于研究工作的

深入开展。兹就仙、鬼、怪故事的悲剧意蕴略作探讨,试图从一个

侧面揭示志怪小说的价值。

(一)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思想家蒙田说过:“世界上最重要的

事情就是认识自我。” 人类思想史上一切对于外部世界的实在的考

察或虚渺的幻想,归宿都是人自身。人不断地探究他自身的存在,

时时刻刻查询和审视他的生存状况。而对人的梦想和人的现实处境

的关心,对个人、宇宙的注视,往往带来无可排解的忧伤———尤其

是在那些社会动乱而心灵敏感的时代。魏晋南北朝志怪中的仙界,

就是一个忧伤故事的展开。

中国的仙人来历久远,而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迅速壮大,组成了

一个星汉灿烂的世界。这个世界由一批文人化的方士或方士化的文

人虚构而成。对于他们来说,求仙是为了解脱人世的苦难、局促,

原动力本身 就 富 于 悲 剧 性。这 又 具 体 化 为 三 个 方 面:员郾“悲 时 俗

·31·

之迫厄兮,愿轻举以远游。” 比如左慈。① 圆郾有感于时光的飘忽和

人生的短促。比如丁令威。② 仙故事热衷于强调仙境与人世的时间

迟速的区别:刘 晨、阮 肇 入 天 台 山 遇 仙,半 年 余 出 山, “亲 旧 零

落,邑屋改 异,无 复 相 识,问 讯 得 七 世 孙”。③ 吕 恭 入 仙 界 二 日,

“人间已二百年 矣”。 “恭 归 家,但 见 空 宅,子 孙 无 复 一 人 也。”④

亦意在反衬人寿的短暂,生命的无常。猿郾逍遥游,追求自由自在、

无拘无束的生活。曹植 《五游咏》 所谓 “九州不足步,愿 得 凌 去

翔,逍遥八纭外,游目历遐荒”,就披露了这种心态。志怪小说热

衷于称道仙 人 的 法 术,比 如 赤 松 子 “能 入 火 不 烧”, “随 风 雨 上

下”,宁封子 “能 出 五 色 烟”, “随 烟 气 上 下”,"# “能 飞 行”,

王子乔善变化,曾 “化为大鸟”,“翻然飞去” 等,⑤ 无不是为了

渲染仙人的逍遥。

魏晋南北朝时代的知识分子,大都相信仙的实有。从认识论的

角度来看,无疑 “浅薄不中义理”,但从心理意向的角度看,正因

为确信仙界的存在,情感投入才真切、厚重、执著,不因过分超脱

而给人置身局外、无关痛痒之感。

对于仙界的想象既然已成为相思的止渴剂,痛苦的逋逃薮,补

天的五彩石,他们也就根据自己的一厢情愿的理解,满心快意地展

开它世俗化的 诗 意,构 造 了 一 个 位 居 于 尘 世 之 上 的 富 贵 闲 适 的 天

地。在这里,女色、财富、权势,一样也不缺少。尤其引人注目的

是神仙的阔绰,且看 《沈羲》⑥ 的一节描绘:

·4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④⑤⑥

李昉等编:《太平广 记》 卷 十 一 《左 慈》,出 《神 仙 传》,第 苑远~ 苑愿页,中华书局 员怨远员年版。以 下 凡 引 《太 平 广 记》,均 出 于 这 一 版 本,仅 注 卷

次,不注出版社、出版时间、页码等数据。

陶潜撰,汪绍楹校注:《搜神后记》 卷一 《丁令威》,中华书局 员怨愿愿年 员月第 圆次印刷。

刘义庆撰,郑晚晴辑 注: 《幽 明 录》,文 化 艺 术 出 版 社,员怨愿愿年 员圆月版。

《太平广记》 卷九 《吕文敬》,出 《神仙传》。

俱见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中华书局 员怨苑怨年版。

《太平广记》 卷五 《沈羲》,出 《神仙传》。

宫殿郁郁如云气,五色玄黄,不可名状,侍者数百人,多

女少男。庭中有珠玉之树,众芝丛生,龙虎成群,游戏其间。

闻琅琅如铜铁之声,不知何等。四壁熠熠,有符书着之。老君

身形略长一丈,被发文衣,身体有光耀。须臾,数玉女持金按

玉!⋯⋯

此类笔墨,在 《神仙传》 中比比皆是,难怪韦庄 《陪金陵 府 相 中

堂夜宴》 深发感喟说:“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间富贵家!” 所

以,就仙的世界是人对现实生活的享乐欲望的延续这一点而言,说

“腐朽的士族阶级不敢正视现实,妄想羽化登仙,永世享乐,多信

神仙道术之事”,是有道理的。但过于苛求的道德判断往往遮盖了

对象的历史价值,考察魏晋南北朝志怪中的仙,指出其虚妄与浅薄

并不难,难的是拨开那重称道灵异的烟雾,探测出深层的悲愤与忧

虑。

其悲愤和忧虑主要呈现为两个层次:

第一,仙故事的创造者们对仙界怀有对人世一样的不信任感。

面对仙境的诱 惑,他 们 并 非 毫 无 顾 忌 地 向 前。他 们 满 怀 忧 虑 和 疑

惧。按照他们的理解,并不是每个成仙者都可充分享受仙界之乐,

这里也有等级。如彭祖所说:“天上多尊官大神,新仙者位卑,所

奉事非一,但更劳苦。”①弄得不好还会受罚,比如刘安,“未得上

天,遇诸仙伯。安少 习 尊 贵, 稀 为 卑 下 之 礼, 坐 起 不 恭, 语 声 高

亮,或误称寡人。于是仙伯主者奏安云:‘不敬,应斥遣去。’ 八

公为之谢过,乃见赦,谪守都厕三年。”② 这便说不上有多少乐趣,

毋宁说比人间更苦。因此,有些人就只求长生而不愿升天:白石先

生 “不肯修升天之道,但取不死而已,不失人间之乐”。“亦食脯

饮酒,亦食谷食。”③ 马鸣生 “受太阳神丹经三卷归,入山合药服

之。不乐升天,但服半剂,为地仙,恒居人间”。“架屋舍,畜仆

·5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③

王明 《抱朴子内篇校释》 之 《对俗》,中华书局 员怨愿园年 员月版。

《太平广记》 卷八 《刘安》,出 《神仙传》。

《太平广记》 卷七 《白石先生》,出 《神仙传》。

从车马,并与俗人皆同。”①

这种对 “地上” 之乐 的 珍 惜,经 过 想 象 的 发 挥,便 衍 化 成 一

系列的 “思凡” 故事:不仅学道 者 不 乐 升 天,连 升 天 者 亦 络 绎 不

绝地回到人间;而 女 仙 的 下 凡 成 亲 则 是 思 凡 系 列 中 最 富 情 趣 的 部

分。仙人下凡,又回到原来的起点,这无异于告诉世人:仙界并不

是我们的幸福所在。然而下凡以后又如何呢?两个著名的仙凡相通

的爱情故事,《杜兰香》 中的女仙杜兰香与张硕因 “年命未合” 而

乖隔, 《弦 超》 中 的 女 仙 知 琼 亦 因 春 光 泄 露 而 不 得 不 与 弦 超 别

离,② 这决不是偶然的,而是暗示了故事创造者的两难心态:无论

人间还是仙界,俱不足以安顿此身。追求成仙,是对人世的否定;

下凡则是对仙界的否定;下凡以后仍不得不离开人间,说明对于仙

界的否定不构成肯定人世的充足理由。总而言之,人无路可走,只

有逃避:从人世向仙界逃避,又从仙界向人世逃避,循环往复,疲

于奔命。或者换一个命题:人正像被秋风摧残的野草,无论飘向何

方,都无法找到所向往的归宿。

第二,即使以深信仙界的方方面面完全令人惬意为前提,那也

不足以使他们欢欣鼓舞。因为,一个尽善尽美的世界,绝不是轻而

易举就能到达的。追寻的路途上充满了艰辛。

仙有天仙和地仙 之 分。 就 通 例 而 言, 成 地 仙 靠 服 药, 或 服 云

母,或服 “松脂茯苓松实”,或 服 “石 桂 英 及 中 岳 石 硫 黄”,或 服

“百草花”,③ 成 天 仙 则 非 服 丹 或 受 道 吞 符 不 可。自 然,丹 其 实 也

是药,但 远 非 云 母、 硫 黄 之 类 可 比。④ 成 仙 还 有 “尸 解” 一 法。

尸解有如蝉蜕 或 蛇 的 蜕 皮,通 过 外 在 躯 壳 的 剥 落 而 获 得 永 恒 的 生

命。因此,尸解非但没有普通人死亡的痛苦或惨象,而且死后异象

·6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②③④

《太平广记》 卷七 《马鸣生》,出 《神仙传》。

俱见 《搜神记》 卷一,中华书局 员怨苑怨年版。

见 《太平广记》 卷九 《孔元方》 等篇,出 《神仙传》。

《太平广记》 卷十 《刘根》,出 《神仙传》。

纷呈,比人间的生命状态更富于活力。①

无论服丹、服药,还是尸解,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它需

要极其耐心细致的功夫。这已经很难为普通人了。何况,在服丹、

服药、尸解的背后,更有一个共同的不可缺少的前提,一个几乎无

人企及的要求:绝欲,戒绝一切人世间的欲望和情感。《张道陵》

详细铺叙了张道陵对徒弟赵昇的七试,② 意在使人明白:“凡入道

之人,先要 断 除 七 情。 哪 七 情? 喜、 怒、 忧、 惧、 爱、 恶、 欲。”

“七情上一毫不曾粘带,俗气尽除,方可入道。”③壶公要求于费长

房的,④ 更 是 心 如 死 灰, 形 同 槁 木, 彻 底 忘 却 自 己 的 生 存 状 态。

《太真夫人》⑤、《拾遗记》 卷二等 也 一 致 强 调 “受 绝 欲 之 教” 是

“求 长 生 久 视” 的 第 一 步。 做 不 到 这 一 点, 就 不 必 奢 望 其

他。摇摇摇摇魏晋南北朝志怪对于求仙之艰难的设想,寓含了故事创造者对

实现神仙理想的可能性的强烈怀疑。他们一方面认为神仙生活不受

岁月流逝的影响,是从动乱的社会现实得到解脱的惬意状态,另一

方面又不相信实现的可能。既追求而又怀疑,这就陷入了感伤的泥

淖。人世为一派肃杀和动乱气氛所笼罩,仙界又好似海市蜃楼,哪

里才有出路?在大 多 数 人 深 信 “仙 鬼 乃 皆 实 有” 的 魏 晋 南 北 朝,

对仙界的追求并非单纯轻盈的想象,而是一个现实的重大目标。因

此,在对地上的人间社会感到绝望后,继而又对天上的神仙世界感

到绝望,就意味着悲剧已无可解脱,人只能无可奈何地正视它、承

担它。

·7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②③

④⑤

参见 《太平广记》 卷十二 《蓟子训》,出 《神 仙 传》、《搜 神 记》 卷

一 《钩弋夫人》 等。

《太平广记》 卷八 《张道陵》,出 《神仙传》。

冯梦龙:《喻世明言》 第十三卷 《张道陵七试赵昇》,人民文学出版

社 员怨缘愿年版。

《太平广记》 卷十二 《壶公》,出 《神仙传》。

《太平广记》 卷五十七 《太真夫人》,出 《神仙传》。

(二)

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重要特征就在于他具有想像力。在人类生

活中,唯一能够与生相提并论的只有死亡,于是有关死亡的想象也

就格外活跃。儒家色彩很浓的 《晏子春秋》 把 死 亡 视 为 永 恒 的 休

息:“古之有死也,令后世贤者得之以息,不肖者得之以伏。” 没

有激 动 和 不 安, 更 不 会 心 慌 意 乱。 无 独 有 偶, 多 次 调 侃 儒 家 的

《庄子》,其 《至乐》 篇却提出了一个相近的著名看法:“死无君于

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

能过也。” 死亡仿佛无拘无束的假日,不再受人指挥,忙忙碌碌地

穿行于生活的舞台。永远安卧着,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死亡者并

不希望被唤醒。所 以 当 庄 子 试 图 让 髑 髅 重 生 “骨 肉 肌 肤”, 回 到

“父母妻子闾里知识” 中间,髑髅深颦蹙额,一口谢绝了。《晏子

春秋》 和 《庄子》 的这种充分哲学化的达观态度,在重智慧然而

更重情感的魏晋南北朝,并未产生多少影响。这个时代关于鬼的想

象笼罩在一片 悲 伤 和 忧 郁 之 中,多 愁 善 感 构 成 了 鬼 故 事 的 基 本 情

调。

认为死亡 如 同 长 途 旅 行 后 回 到 家 中, 这 是 很 有 来 头 的 想 象。

《尸子》:“鬼者,归也。故古者谓死人为归人。”① 《列子·天端》:

“古者谓死人为归人。” 许多魏晋南北朝作家都相信死亡就是回家,

连陶渊明 《游斜川》 诗也说:“开岁倏五十,吾生行归休。”

以死为归的想象折射出一种悲剧性的人生态度。这可以从两方

面感受到:员援以死为归的心理前提是人间生活中的飘泊感;圆援阴

间即人类的故 园 在 这 些 人 的 意 念 中 并 非 只 有 温 馨 和 甜 蜜;换 句 话

说,故园仅在保持距离时才显得可爱,一旦贴近,就会大失所望。

从汉末到整个魏晋南北朝,盘踞人们心灵的一个巨大痛苦便是

人生的不安定感。这是失去了规范的时代。现实充满了大红大紫的

渲染与刺激,加 上 频 繁 的 国 内 动 乱,外 部 入 侵,无 论 是 士 大 夫 阶

·8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尸子》 原书已佚;引文据李剑国 《唐前志怪小说史》。

层,还是平头百姓,都处于动荡不安的生活的冲击之中。《晋书·

阮籍传》:“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

者,籍由是不 与 世 事,遂 酣 饮 为 常。” “时 率 意 独 驾,不 由 径 路,

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晋书·顾荣传》:“齐王$召为大司马

主薄。$擅权骄恣,荣惧及祸,终日昏酣。不综府事。⋯⋯与州里

杨彦明书曰:‘吾为齐王主簿,恒虑祸及,见刀 与 绳,每 欲 自 杀,

但人不知耳。’” 无不流露出一种找不到安宁的人生归宿的悲哀。

祸患无端,更兼人生短促,这就促使不少人产生了集中体现其

飘泊感的 “人生如寄” 或 “人生似幻化” 的想法。本来,梦与觉,

醉与醒,幻与真,虚与实,显与隐,形与迹,暗与明,虽然互相依

存,却也区别显然,但庄子已将对立面搅成了一团,① 魏晋南北朝

作家尤其热衷于将人生转化为一场梦或一次旅行,以提醒自己不必

过分认真。曹丕 《善哉行》:“人生知寄,多忧何为。” 陶渊明 《归

园田居》:“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在这个充满苦难的人间,

死亡不是用来反衬人生的意义,而是用来宽解和安慰自己,该何等

令人辛酸!家,这是人生的起点,也是人生的依托;没有家,也就

没有安宁。现在,当整个人生被视为一次旅行、一次飘泊,家自然

不复存在了。以死为归的想象彻底否定了人生的恒常性、稳定性,

他们渴望从阴间———另一个家获得慰藉,享受宁静。这是动荡时代

的悲剧性的渴望。

然而,悲剧并没有结束。既然以死为归,那么对于阴间的期望

值理所当然就非常之高。从大量志怪看得出来,作家们所设计的阴

间,确实不以恐怖和万籁俱寂的真空笼罩一切,而是浓重地涂抹了

几笔令人心向往之的亮色。首先,人死了,并不是到一个我们所不

知道的地方去,并不是没有知觉地在阴寒潮湿的泥土中发霉腐烂,

并不是彻底地消失。鬼有自己的并不寂寞的世界———阴间,具体地

说,即魂归泰山。泰山神还下辖若干机构。群魂毕集,熙来攘往,

·9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 梦 为 胡 蝶,栩 栩 然 胡 蝶 也 ⋯⋯ 俄 而 觉,

则蘧蘧然周也。不知 周 之 梦 为 胡 蝶 与, 胡 蝶 之 梦 为 周 与?” 将 梦 与 觉 混 为 一

谈。

丝毫不逊色于人间。其次,鬼的生活也有丰富多彩之处。志怪作者

经常采取旁敲侧击的手法即通过写鬼与人的交往来暗示鬼世界的情

形。比如,蔡伯喈之鬼与王瑗之谈诗,“揆古知今,靡所不谙”;①

王弼之鬼与陆机谈玄,“妙得玄微”;② 荀氏 《灵鬼志》 中那个教

嵇康演奏 《广陵散》 的 鬼,雍 容 大 度,文 辞 清 丽,琴 音 雅 逸。这

使我们感到死者照样具有生时的丰采、智慧。鬼甚至还有一些人所

不具的秉赋,能为飘泊人世的亲友提供切切实实的帮助:王彪之母

能前知,帮 助 儿 子 避 免 了 “奇 厄”;③ 梁 清 “图 某 郡,先 以 访 鬼,

鬼云:‘所规必谐。某日某月除出。’ 果然”④ 鬼还 能 变 形,可 向

人托梦。

但是,阴间的美好毕竟是有限的。正如志怪作家既惧怕人世的

险恶又珍视人间的真善一样,他们一方面认为,阴间———人类的彼

岸应该能予漂 泊 的 心 灵 某 种 程 度 的 抚 慰,另 一 方 面,他 们 对 这 个

“家” 的信赖又是程度很低的,因为:第一,“归人” 比生人肩负

着更沉重的人生重任。他们尽管离开了人世,却依旧为活着的亲友

牵肠 挂 肚, 对 故 交, 对 妻 儿, 对 情 人, 一 概 放 心 不 下。 比 如%崇,⑤ 死后即还家见形,一如平生,“有一男,才三岁,就母求食。

母曰:‘无钱,食那可得?’ 鬼乃 悽怆,抚其儿头曰: ‘我不幸早

逝,令汝穷 乏, 愧 汝 念 汝, 情 何 极 也?’ 忽 见 将 二 百 钱 置 妻 前,

云:‘可为儿买食。’ 如此经年,妻转贫苦不立。鬼云: ‘卿既守

节,而贫苦 若 此, 直 当 相 迎 耳。’ 未 几, 妻 得 疾 亡。 鬼 乃 寂 然”。

身入异域,仍念念不忘妻、儿,无能为力而又丢舍不开,这种如怨

如慕、如泣如诉的笔墨,足以催人泪下。它如 《清溪庙神》、《谢

邈之》、《蔡谟》 等,⑥ 也倾诉出如静夜箫声般凄凉的情感。鬼还

·0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②③④⑤⑥

《太平广记》 卷三二一 《王瑗之》,出 《齐谐记》。

《太平广记》 卷三一八 《陆机》,出 《异苑》。

《太平广记》 卷三二〇 《王彪之》,出 《幽明录》。

《太平广记》 卷三二三 《梁清》,出 《述异记》。

《太平广记》 卷三二二 《%崇》,出 《幽明录》。

分别见 《太平广记》 卷三一八、三二○及 《搜神后记》 卷五。

得为自身的生计而奔 波 悲 愁。鬼 同 样 有 饮 食 之 需,为 了 “一 瓯 饮

食”,不得 不 到 人 间 “作 怪”;① 鬼 似 乎 比 人 更 易 生 病,因 为,不

仅生前的病会带到死后,如吴均 《续齐谐记》 中的斯僧平:“昔为

乐游吏,患腰痛死。今在湖北,虽为鬼,苦亦如生。” 而且尸骸随

时有遭到 伤 害 之 虞,如 《周 氏 婢》 中 的 女 鬼,② 因 草 生 髑 髅 眼 中

而疼痛不堪,并且自身无能为力,须托梦活人为之救治。鬼甚至也

会死亡,荀泽触犯阴间条律,③ “上官” 责其 “数豆粒,致令劬不

复堪,经少时而绝”。这样看来,人死为鬼,并不像庄子所描绘的

那样,摆 脱 了 一 切 苦 恼, 毋 宁 说 更 为 艰 辛。 面 对 着 这 样 一 个

“家” ———阴间,人们怎么会有强烈的向往之情呢?

于是,顺理成章,许多鬼希望重返人间。大量的女鬼追求人间

男子的故事表达了 这 一 意 向。 《紫 玉》 中 的 紫 玉,生 前 与 韩 重 相

“悦”,死后仍深情绵绵,“歔欷流涕” 地邀请韩重光顾她的坟墓。

韩重认为 “死生异路,惧 有 尤 愆,不 敢 承 命”,紫 玉 只 得 央 求 他:

“死生异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别,永无后期。子将畏我为鬼而祸

之乎?欲诚所奉,宁不相信。” 韩重这才答应了。《卢充》 中的卢

充与崔少府女相爱,但当他知道 “崔是亡人” 而他曾进入 “其墓”

时,不免深深 “懊惋”。这类情节蕴含了两层意思:人对于死者的

坟墓是疑惧的;死者希望延续其人间生活。但是,死者的心愿几乎

一律化为泡影。稗海本 《搜神记》 卷一记 辛 道 度 与 鬼 秦 闵 王 女 结

为夫妇,经三日三夜,女言曰: “君 是 生 人,我 鬼 也。共 君 宿 契,

此会只可三宵,不可久居,当有祸矣。” 紫玉与韩重也是 “留三日

三夜,成夫妇之礼”。卢充与崔少府女成亲,“三日毕”,即为少府

催归。人鬼相处通常以三日为限,这就表明鬼重返人间的希望只能

破灭。甚至 《列异传 · 谈生》 中 那 位 腰 上 已 生 肉 如 人 的 鬼 妻,亦

因谈生不慎 “照视”,失去了生的机会。

第二,阴间还有令人望而生畏的一面。如同人世混杂着贤与不

·1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③

《幽明录·新鬼》。

《太平广记》 卷二七六,出 《述异记》。

《太平广记》 卷三一八 《荀泽》,出 《异苑》。

肖一样,鬼的秉性也是各种各样的,有善良仁慈的鬼,有才华横溢

的鬼,也有品行不端的 鬼,或 “偷 食”,或 无 故 伤 人,① 有 些 甚 至

类似于黑社会的阴贼之徒,如 《搜 神 记》 卷 十 六 《鼓 琵 琶》 中 的

琵琶鬼。此外,“归人” 在阴间的某些职守对人来说也是可怕的。

大要有二:一是做勾魂使,② 二是做疫鬼。③ 鬼的这两种职守,在

阴间是正常的,但对人却构成巨大威胁,一般人也不想去阴间干这

类 “工作”。

由于上述原因,阴间———人类的家,在某种意义上不仅未能给

人提供足够的温馨和甜蜜,反而构成了新的不安宁因素。至此,志

怪作家们真正处于绝望的境地了:由人世而阴间,又由阴间而人世

的辗转不已的逃避,却找不到一片略胜于人世的乐土。

对阴间的丑陋 一 面 的 想 象,增 强 了 志 怪 作 家 们 对 鬼 的 戒 备 心

理。但是,这里有个分寸问题:戒备不是敌视。因此,他们提倡以

镇静旷远 的 风 度 去 征 服 鬼,比 如 《阮 德 如》 中 的 阮 德 如,④ 以 牙

还牙地向鬼 还 击 也 得 到 认 可;⑤ 但 是, 像 “宋 定 伯 捉 鬼” 那 样,

利用新鬼的天真无邪而牟利的阴险行为,则是被讽刺、被指责的对

象,一些人说 “它不仅宣 传 了 鬼 魅 不 可 怕,而 且 还 借 捉 鬼 的 有 趣

故事,反映出人民的机智”,不免以苦为甜,颠倒了志怪作家对鬼

的基本情感态度。

这里还要说明一点:以上谈的魏晋南北朝志怪中的鬼,不包括

那些佛教徒传教之书如王琰 《冥祥记》、侯白 《旌异记》 中的鬼。

佛教徒眼里的鬼是恶魔一类的形象,须在地狱中经受种种酷刑。那

是另外一个与我们谈的不相干的鬼世界。

·2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②

见 《太平广记》 卷三一九 《刘他》、《王戎》,均出 《续搜神记》。

参见 《太平广 记》 卷 三 二 一 《刘 青 松》 (出 《幽 明 录》)、 三 二 五

《%季随》(出 《述异记》) 等等。

参见 《搜神 记》 卷 十 六 《疫 鬼》、 《太 平 广 记》 卷 三 二 三 《章 授》

(出 《法苑珠林》) 等。

《太平广记》 卷三一八,出 《幽明录》。参见 《太平广记》 卷三一八

《朱彦》(出 《异苑》)、《搜神后记》 卷二 《幸灵》。

参见 《太平广记》 卷三一九 《刘他》 等。

(三)

与仙、鬼形成对照,物的世界总体上是一个令人厌恶的不信奉

人间伦常的异邦。物,指的是各种 “年 老 成 魔” 的 动 植 物 或 无 生

命之物,也就是怪物,或称物怪。《抱 朴 子 · 登 涉》: “万 物 之 老

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以眩惑人目,而常试人。” 物偶亦被称作

鬼或魅 (即&),《论衡·订鬼》:“鬼者,老物精也。夫物之老者,

其精为人;亦有未老,性能变化,像人之形。”《说文》 九上鬼部:

“&,老物精也。” 这些 “物”,后世习称为妖怪或妖精。

“魏晋南 北 朝 是 中 国 政 治 上 最 混 乱,社 会 上 最 痛 苦 的 时 代。”

置身乱世,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深发感喟是必然的,但不一定流于诅

咒或呼天抢地。鲁迅 《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就说过:

“到东晋,风气变了。社会思想平静得多,各处都夹入了佛教的思

想。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平和。” 这种

平和,体现 出 “而 今 识 尽 愁 滋 味,欲 说 还 休,欲 说 还 休,却 道 天

凉好个秋” 的历 经 沧 桑 的 浑 涵 与 成 熟。那 个 时 代 人 们 对 于 物 的 若

干想象就表达了这种严整而又从容不迫的看待乱世的独特态度。

其一,在志怪小说中,天地间的邪恶与卑鄙,大都与物相关。

它们没有道德感,没有羞耻心,一切正直的人所遵循的生活秩序和

奉行的准则,它们都视有如无,并似乎故意践踏之、毁坏之。在这

方面,物怪与鬼形成鲜明对比:就一般情况而言,鬼仍然信守人间

伦常,尤其引人注目的 是,他 们 从 不 淫 人 妻 女 (个 别 极 为 邪 恶 的

鬼除外),物怪 却 非 但 无 此 种 忌 讳,且 对 淫 人 妻 女 格 外 感 兴 趣,①

给许多普通家 庭 带 来 惨 痛 的 悲 剧;其 他 坑 害 人 的 事,物 怪 同 样 爱

干,神通不大的物怪多来一些小恶作剧,② 神通大的物怪则往往有

·3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见 《搜神记》 卷十七 《虞定国》、卷 十 八 《田 琰》,《搜 神 后 记》 卷

九 《老黄狗》、《古冢老狐》 等。

见 《幽明录》“冯法” 等。

拿人性命当儿戏的恶劣嗜好。①

物是邪恶的,但人们并不惧怕,有的只是厌恶与蔑视。一是厌

恶。这在那些描述物怪幻化为女性追求男子的故事中显示得尤为分

明。② 李剑国先生 《唐前 志 怪 小 说 史》 将 这 类 情 节 视 为 “人 妖 恋

爱”,并认为物怪被男子惩罚是 “遇人不淑”, “读 后 深 感 遗 憾”;

“这些女性妖怪并不害人,为恋 爱 而 死 于 非 命,惹 人 同 情”。实 在

是大误会。它们与人鬼恋爱的区别在于:男子对于女鬼的感情通常

是真挚的,不得不离别时,总免不了怆恻欷’),因为,鬼本质上

是人;而对于女怪,男子与之交欢,大抵是受骗上当,一旦真相大

白,便毫不留恋地舍去,甚或亲自动手置之于死地。这是由于怪意

味着丑恶,是与人类格格不入的。二是蔑视。在他们看来,物怪尽

管都获得了某种灵性,但并不可怕。因为,植物怪或器物怪神通有

限,易于征服,③ 即使是神通较大的动物怪,百年以内的可用犬加

以识别,千年老 物 怪 如 《搜 神 记》 卷 十 八 《张 茂 先》 中 的 斑 狐,

“得千年枯木照之,则形立见”,仍 可 制 服;铜 镜 也 能 使 妖 怪 现 出

原形。④气豪胆壮者或者方士更是物怪的克星。⑤

其二,人们虽然厌恶并蔑视物怪,却又能以一种超然于善恶之

外的壮伟的气度来欣赏它们,尤其是欣赏它们的神通与聪慧。《搜

神记》 卷十八 《狸婢》 中的狸怪可以将身子变为主妇,尾巴则单

独变为 “所随婢”,这比变人时依旧有段猴尾巴拖在后面的孙悟空

还有能耐。卷十八 《张茂先》 中的斑狐 “变作一书生”:“总角风

流,洁白如玉,举动容止,顾盼生姿”;“论及文章,辨校声实”,

张华闻所未闻;“比复商略三史,探赜百家,谈老、庄之奥区,披

·4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③④⑤

见 《搜神记》 卷十七 《顿丘鬼魅》、卷十八 《吴兴老狸》,《搜神后

记》 卷七 《周子文失魂》、《狗变形》 等。

见 《搜神记》 卷十八 《苍獭》、卷 十 九 《鼍 妇》,《幽 明 录》 “淳 于

矜”、“苏琼”、“费升”、“吕球” 等。

见 《搜神记》 卷十八 《饭(怪》 等。

见 《搜神后记》 卷九 《鹿女脯》、《林虑山亭犬》 等。

见 《搜神记》 卷十八 《宋大贤》、《到 伯 夷》,《列 异 传》 “汝 南 有

妖” 等。

风、雅之绝旨,包十圣,贯三才,箴八儒,摘五礼”,张华 “无不

应声屈滞”。张 华 是 当 时 首 屈 一 指 的 学 者、诗 人,却 远 不 及 斑 狐,

可见其超群轶伦了。《董仲舒》 中的狸怪,① 与董仲舒 “论五经,

究其微奥”,也不寻常。狐、狸在魏晋南北朝志怪中是被作为最淫

邪、最善变而又最聪慧的物怪来看待的,能够欣赏邪恶者的聪慧,

该是何等的豪迈!有时,为了抒发愤世嫉俗的感慨,他们甚至敢故

意写得人不如怪,比如 《搜 神 后 记》 卷 九 《放 伯 裘》 等,对 后 世

《聊斋志异》 大有影响。

魏晋南北朝志怪所显示的对待邪恶的态度,具有一种矫矫脱俗

的开阔气象。这可以说是比较典型的魏晋风度:旷达、超然,似乎

与悲剧无关。然 而 并 不 是 这 样。魏 晋 风 度 自 身 就 是 悲 惨 世 界 的 产

物,是具有自觉意识的一代知识分子与现实抗争的产物。从怪故事

中怪的邪恶也能看出,它们的确无时无刻不在破坏人的正常生活,

人正是在与它们的较量中,学会了蔑视它们、战胜它们,甚至能够

居高临下地欣赏它们的智慧。这是一段悲壮的历程———当然,在终

点,我们只看见了纪念碑。

仙、鬼、物是支撑魏晋南北朝志怪的三种基本形象。魏晋南北

朝志怪具有多大价值,大体上是由这三类形象决定的。当我们对其

悲剧意蕴进行了一番匆忙的扫描后,有理由说一句:对魏晋南北朝

志怪的评价不能太低。

·5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太平广记》 卷四四二,出 《幽明录》。

三、轶事小说之 “轶” 与摇摇轶事小说之 “小” 摇

轶事小说之 “轶”

“文各有体,得 体 为 佳。” 按 中 国 古 代 文 论 所 述: 各 种 文 体,

其职能是并不一样的。古文的使命是指导生活,因此,它的核心特

征是 “载道”;诗的任务是表达作者对社会人生的带有情绪色彩的

评价,或褒或贬,其总体规范是 “言志”; “小说” 则是 “消 闲”

的产物,以娱乐读者为基本追求。

中国古代的文言小说,包括两种基本类型:一为传奇体,一为

笔记体;笔记体中,又包含轶事小说和志怪小说。各支类之间,既

有总体的一致性,又有相对的独 立 性。兹 就 轶 事 小 说 之 “轶” 与

轶事小说之 “小” 的内涵略作探讨,以期 对 其 文 体 规 范 有 较 为 透

刻的认识。轶事小说之 “轶” 主要表现为下述三个方面。

(一) 轻实用而重情趣的总体原则

古代的轶事小说,萌芽于先秦,发展于两汉,而成熟于魏晋南

北朝。作为其 成 熟 标 志 的, 便 是 赫 赫 有 名 的 《世 说 新 语》。 关 于

《世说新语》 的创作宗旨,从古至今,人们已经说了很多,还是胡

应麟 《少 室 山 房 笔 丛 · 九 流 绪 论 (下)》 的 一 句 话 最 得 其 神 髓:

《世说》 以玄韵 为 宗, 非 纪 事 比。 这 就 明 确 地 把 《世 说 新 语》 与

“纪事” 的历史著作区别开来了。

那么,什么是玄韵?

·62·

《世说新语》 一再提到 “韵”,如 “风韵”、“高韵”、“风气韵

度”、“大韵” 等,所有这些都与人伦鉴识有关,“指的是一个人的

情调、个性,有 清 远、通 达、放 旷 之 美”;① 魏 晋 时 的 人 伦 鉴 识,

又以玄学为其基石。因此,“玄韵” 的含义其实就是:玄学的生活

情调。

刘义庆以展示玄学的生活情调为中心,这种创作观是对中国史

学传统的超越,即超越了实用的目的而旨在陶情。所以,正如鲁迅

《中国小 说 史 略》 第 七 篇 《 〈世 说 新 语〉 与 其 前 后》 所 指 出 的:

“记人间事者已甚古,列御寇韩非皆有录载,唯其所以录载者,列

在用以喻道,韩在储以论政。若为赏心而作,则实萌芽于魏而盛大

于晋,虽不免追随俗尚,或供揣摩,然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矣。”

由 《世说新语》 所确立的 “远 实 用 而 近 娱 乐” 的 轶 事 小 说 的

原则,一向为后世作者所奉行。宋代是轶事小说取得辉煌成就的时

期,其作 者 曾 以 不 同 的 措 词 谈 到 他 们 的 写 作 目 的 乃 是 为 了 “消

闲”,比如王辟之 《渑水燕谈录·序》:“今且老矣⋯⋯间接贤士大

夫谈议,有可取者,辄 记 之, 久 而 得 三 百 六 十 余 事, 私 编 之 为 十

卷,蓄之中),以为南亩北窗、倚仗鼓腹之资,且用消阻志、遣余

年耳。” 欧阳修 《归田录·自序》:“ 《归田录》 者,朝廷之遗事,

史官之所不记,与夫士大夫笑谈之余而可录者,录之以备闲居之览

也。” 周辉 《清波杂志 · 自序》: “辉早侍先生长者,与聆前 言 往

行,有可传者。⋯⋯暇日因笔之,非曰著述,长夏无所用心,贤于

博弈云。” 所谓 “消闲”,并非无聊,并非内心空虚,而是轻实用,

重情趣。对于轶事小说作家来说,“作品是写给自己看的,是写给

亲朋好友 看 的;茶 后 酒 边 聊 资 谈 助”。因 此 只 是 随 笔 写 去, “如

‘秀才撰写家书’,不太 注 意 技 巧。笔 下 清 新 活 泼,自 饶 风 致,不

缺乏幽默感,也有说得很俏皮的话,则是作者性情的自然流露,不

是做出来的”。② 简 洁 地 说,轶 事 小 说 以 悠 然 为 创 作 的 最 高 境 界,

不必板着面孔 代 圣 贤 论 道,也 不 必 煞 有 介 事 地 言 志,态 度 比 较 洒

·7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春风文艺出版社 员怨愿苑年版,第 员缘圆页。

汪曾祺:《读一本新笔记体小说》,《光明日报》 员怨怨园年 圆月 员猿日。

脱,用笔比较随意。它首先是重情趣的艺术。这不是勉力为之,然

而却又是集人生精华之大成。一段笑话,一件趣事,一句名言,都

不妨舒展成篇。

到此为止,我们 已 经 能 够 发 现,轶 事 小 说 的 情 趣 主 要 是 通 过

“资谈助” 的方式为读者感受到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在评定

《世说新语》 的价值时,就是从这个角度来加以把握的:“皆轶事

琐语,足为谈助。” 出于 “资谈助” 的内在需要,轶事小说通常不

对生活提出批评,尤其不能让党派偏见渗入其中。《世说新语》 曾

经设有 “俭啬”、“忿狷”、“谗险”、“尤悔”、“纰漏”、“惑溺”、

“仇隙” 等门类,含有批评生活的意味,但清初王*的 《今世说》,

就果断地将这些门类删去了;宋代的轶事小说作家更明确地提出了

不介入士大夫毁誉的方针,如欧阳修 《归 田 录》 自 序 称 其 写 作 宗

旨依仿唐李肇 《国史补》,“而小异于肇者,不书人之过恶”。沈括

《梦溪笔谈·自序》 也说:“圣谟国政,及事近宫省,皆不敢私记。

至于系当日士大夫毁誉者,虽善亦不欲书,非止不言人恶而已。所

录唯山间木荫,率意谈噱,不系人之利害者。” 文学史上确曾出现

过几种含有党派色彩的轶事小说,像宋代 叶 梦 得 的 《避 暑 录 话》、

蔡+的 《铁围山丛谈》,但也正因此而招致了批评;至于因科举不

得志而诋 诃 时 人 以 泄 愤 的 魏 泰 的 《东 轩 笔 录》, 更 被 后 世 引 以 为

戒。轶事小说对情趣的重视及其 “资谈助” 的 传 播 方 式 要 求 它 的

内涵既轻松又纯净。

(二) 轶事小说的特殊情趣

中国古代的文言小说,就其共性而言,都属于重情趣的艺术。

“小说” 之 “小”,正意味着在旧时代的意识形态的殿堂里,它是

“无关宏旨” 的著述,是怡情悦性的读物。

然而,文言小说中各个支类所追求的情趣却是不大一样的,它

们不能互相取代,只能互相补充。那么,轶事小说与志怪小说、传

奇小说有什么不同呢?

员郾“异闻” 与 “轶事”

志怪小说的美感魅力来源于它的 “异闻”,或者说,“广异闻”

·8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是志怪小说的主要使命。对神秘事物的热爱是超感觉的思念故园。

一本正经的面容不会像表情丰富的面容那样使我们陶醉,同理,习

以为常的事物不会像超越日常现实的事物那样使读者心醉神迷。一

些志怪作家如干宝等对此充满自信,毫不犹豫地贯彻了自己的艺术

原则。干宝 《进搜神记表》 将 《搜神记》 的选材范围拟定为 “撰

记古今怪异非常之事”,其 《搜神记·自序》 更明确宣称其艺术目

标是使 “好事之士” 有以 “游心寓目”;唐代段成式在 《酉阳杂俎

·自序》 中提出 “志怪小说” 的创作是将 “怪” 与 “戏” 融为一

体,亦即凭借颖异的故事给读者带来欢乐。

轶事小说的美感魅力则来源于它的 “轶事”,或者说,“记轶

事” 是轶事小说 的 主 要 使 命。回 忆 常 能 带 给 我 们 一 种 令 人 陶 然 的

温馨;那些已经消逝的时间和空间中的人物、风俗、社会生活的一

鳞半爪,提起来如旧梦一般轻盈缥缈,而先辈风流经过岁月流逝的

苍凉感的润色,也更令人思慕与怅惘。这正是轶事小说受到欢迎的

基本原因。明胡应麟 《少宝山房笔丛·九流绪论 (下)》 是这样谈

论阅读 《世说新语》 的感受的: “刘 义 庆 《世 说》 十 卷,读 其 语

言,晋人面目气韵,恍惚生动;而简约玄澹,真致不穷,古今绝唱

也。⋯⋯怅望江左风流,令人扼腕云。” 明人所编 《五朝小说》 的

序言,在谈到宋代轶事小说时也说:“唯宋则出士大夫手,非公佘

纂录,即林下闲谭。所述皆生平父兄师友相与谈说,或履历见闻、

疑误考证;故一语一笑,想见先辈风流。”

轶事小说对先辈风流的思慕与志怪小说对神秘事物的兴趣,是

两种不同的境界,如同古体诗的浑厚与绝句的轻倩是两种不同的境

界一样,任何将二者混淆在一起的做法都是不恰当的。所以,轶事

小说作家李肇在 《国史补·序》 中强调:“言报应,叙鬼神,征梦

卜,近帷箔,悉 去 之;纪 事 实,探 物 理, 辨 疑 惑, 示 劝 戒, 采 风

俗,助谈笑,则书之。” 清周中孚 《郑堂读书记》 认为李肇的小说

体例严格,推崇它 “在唐人小说中,最为近正”。而若干违反这一

原则的轶事小说如唐李 德 裕 《次 柳 氏 旧 闻》 则 受 到 《四 库 全 书 总

目提要》 和 《郑堂读书记》 的一致批评。

圆郾“风流” 与 “儒雅”

·9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朱自清 《文学的标准与尺度》 曾 将 中 国 传 统 文 学 的 美 感 特 征

概括为 “儒雅风流”:“载道或言志的文学以 ‘儒雅’ 为标准,缘

情与隐逸的文学以 ‘风流’ 为标准。有的人 ‘达则兼济 天 下,穷

则独善其身’,表现这种情志的是载道或言志。这个得有 ‘正其谊

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的抱负,得有 ‘怨而不怒’、‘温柔

敦厚’ 的涵养,得用 ‘熔经铸史’、‘含英咀华’ 的语言。这就是

‘儒雅’ 的标准。有的人纵情于醇酒妇人,或寄情于田园山水,表

现这种情志的是缘情或隐逸之风。这个得有 ‘妙赏’、‘深情’ 和

‘玄心’,也得用 ‘含英咀华’ 的语言,这就是 ‘风流’ 的标准。”

这一概括稍加变通也适用于文言小说:轶 事 小 说 偏 重 于 “儒 雅”,

传奇小说偏重于 “风流”。

传奇小说的 “风流”,大体呈现为三个侧面:热衷于描写才子

佳人的遇合,一种浪漫的超凡脱俗的爱情;迷恋豪侠的粗犷奔放的

人格;推崇隐士 的 高 风 逸 调。这 只 要 浏 览 一 下 唐 人 传 奇 的 名 篇 像

《柳氏传》、《莺莺传》、《霍小玉传》、《李娃传》、《柳毅传》、《冯

燕传》、《谢小娥传》、《传奇·昆仑奴》、《甘泽谣·红线》、《枕中

记》、《南柯太守传》 等,就能获得基本完整的印象。

在轶事小说中,唐人传奇所集中展现的三个侧面,被安置在什

么样的位置上呢?

应该说,大部分轶事小说作家对爱情的见解都绝不迂腐,绝无

道学气。东晋葛洪 《西京杂记》 叙及卓文 君 与 司 马 相 如 的 越 礼 放

诞之事;《世说新语》 中的 “韩寿偷香”,后世传为佳话;宋代轶

事小说亦记载了生 活 中 的 若 干 爱 情 片 断,如 范 公, 《过 庭 录 · 刘

贡父》、周密 《齐东野语》 卷二十 《台妓严蕊》。这都说明了作者

的通达。

但轶事小说作 家 对 爱 情 的 处 理 毕 竟 大 不 同 于 传 奇 体 作 家。首

先,轶事小说作家只把爱情视为整个人生的一个局部,它不能覆盖

或取代人生 的 其 他 内 涵 更 为 丰 富 的 侧 面。像 欧 阳 修、沈 括、周 密

等,大都具有稳重的现实感,注重情感的平衡、健全。他们既不将

男女之大欲视为洪水猛兽,也不赞成将爱情摆在高于一切的位置。

面对唐人传奇中连篇累牍的 “佳话”,他们也许感到腻味,感到轻

·03·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重失当,感到气力花得不是地方。所以,“佳话” 在轶事小说中分

量是不重的,而唐代裴-的 《传奇》,三十一篇中就有十来篇以爱

情为主或涉及 男 女 爱 情。轶 事 小 说 作 家 更 关 心 百 姓 日 用、民 俗 淳

浇、风土人情,关心原始儒家如孔子等曾关心的人格的修养,志趣

的涵茹,言谈的幽默,一句话,那些有助于使我们的日常生活更完

善的智慧,他们一概纳入心中眼 底。王 辟 之 《渑 水 燕 谈 录》 分 十

七类:帝 德、 谠 论、 名 臣、 知 人、 奇 节、 忠 孝、 才 识、 高 逸、 官

制、贡举、文儒、先兆、歌咏、书画、事志、杂录、谈谑等,由此

可发现轶事小说中人生层面的广泛。

轶事小说作家一般只把爱情视为心理生理健全的人正当而平凡

的欲求,爱情并不神秘。既然它只是 “寻常境”,也就不必过分渲

染,致使离生活的朴素面貌太远。纵观轶事小说,我们注意到若干

现象,比如,它们写妓女与士人的交往,不只选择那些缠绵悱恻的

片断,也注意揭露妓院中污秽、肮脏的一面;一些集中写妓女生活

的专题性笔记,如孙. 《北 里 志》、梅 鼎 祚 《青 泥 莲 花 记》、余 怀

《板桥杂记》 等,主旨在于记录民情风俗,并不以香艳的爱情为核

心。

传奇小说的迷恋豪侠的粗犷奔放,迷恋隐士的高风逸调,在很

多情况 下 可 视 为 对 生 命 力 的 肯 定。 尽 管 侠 偏 于 “狂”, 隐 偏 于

“狷”,但无论 “狂” 还 是 “狷”,都 蕴 蓄 着 不 同 寻 常 的 力 度。 所

以,在传奇体小说中,我们不难看到一些如夏木荫荫般不可摧折、

如非洲舞蹈般不可节制的性格。

轶事小说对 于 生 命 力 的 自 然 舒 展 也 是 极 为 欣 赏 的,比 如 《世

说新语》 就在 《德行》、《言语》 等门中激赏文人名士的疏放豁达

的风度及隐逸情调,李肇 《国 史 补》 肯 定 张 建 封 对 “狂 率” 的 容

忍和 “刘颇偿瓮值” 的侠义举动。但由于轶事小说作家偏重涵养,

因此,在对待生命力的问题上,轶事小说与传奇小说的总体区别是

显然的。

其一,轶事小说突出了智慧的重要性。

历史、社会、人生不是由生命力这唯一因素所决定的,“因为

人不徒然是一有生命物而已,他还有较重要的思想,还有更重要的

·13·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心灵”。“诚然,倘没有生命力便不会有任何成就。然生命力过于

奔放,在人生必然造出许多过失,于己于人之损伤 在 所 不 免。”①

与生命力一样,智慧、伦理也是不可缺少的。我们感到,如果说传

奇小说更热衷于生命力的弘扬,轶事小说则较多关心智慧与伦理的

健全。

魏晋南北朝是一个重视内在智慧的时代,风度、言行作为内在

智慧的外现才成为众所欣赏的对象。绘画 艺 术 中 的 “以 形 写 神”,

语言艺术中的 “言不尽 意”,都 强 调 “神”、 “意” 即 思 辨 智 慧 的

主导地位。魏晋风度的具体形态如药、酒、姿、容等,概由带玄学

色彩的人格生 发 出 来。 所 以, 这 时 期 的 轶 事 小 说 以 《世 说 新 语》

为代表,“乐旷多奇情”,“类以标格相高”,富于 “静” 的哲学气

质。甚至其中的笑话类 作 品 如 《笑 林》 也 以 “举 非 违,显 纰 缪”,

从反面启迪智慧为主。

宋以后的轶事小说也以表达人生智慧为核心,但已不是魏晋那

种基于名理思 辨 的 智 慧,而 是 走 向 日 常 生 活 的 掌 故 意 味 浓 郁 的 智

慧。或为 “史官之所不记” 的朝廷遗事,如欧阳修 《归田录》;或

多载 “嘉言韵事”,如王谠 《唐语林》;或详于各地风俗及民间杂

事,如庄 季 裕 《鸡 肋 编》、周 去 非 《岭 外 代 答》;或 记 岁 时 娱 乐、

市井琐细,如周 密 《武 林 旧 事》 ⋯⋯ 其 归 趋 是 陶 冶 读 者 的 情 趣,

使之臻于儒雅。

其二,轶事小说写生命力的弘扬,力戒浮躁骄矜,虚张声势。

传奇小说中的豪侠多是 “狂生” 型的:自负不浅,风度翩翩,

一眼看去就让人感到非等闲之辈。这表明了作者对于气势的偏爱。

而轶事小说家通常是在中年以后开始写 “小说” 的,在他们身上,

生命力已由 “狂” 转化为 “逸”。因此,其作品中的情绪,以闲适

优雅、清静澹泊为主,回归常识,崇尚平淡;年轻人的热烈的青春

气息较少。

·23·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徐梵澄:《异学杂著》,浙江文艺出版社 员怨愿愿年版,第 圆远页。

(三) 艺术表达的明快、简约

轶事小说之 “轶”,呈现在艺术表达上,特征是追求明快、简

约的风度。

明快是相对 “纪事” 的 历 史 著 作 而 言 的。中 国 古 代 的 正 史 肩

负着沉重的政教责任;在严峻的道德、政治的背景之前,正史中的

历史人物并不具有纯粹的个人身份,而是从属于家国或社会的一分

子;对于他们的记载,不完全取决于其实际行为,而要视他在家、

国中的责任、关系而定。比 如 《左 传》 宣 公 二 年 载,本 来 是 赵 穿

杀了灵公,晋 的 史 官 董 狐 却 写 道: “赵 盾 弑 其 君。” 赵 盾 不 认 账,

董狐义正辞严地反驳 他:你 是 正 卿,逃 亡 却 不 走 出 国 境 (如 果 走

出国境,就算解除了与灵公的君臣关系),回朝以后又不讨伐赵穿

(正卿理应讨伐逆臣,不讨伐,就 意 味 着 你 是 幕 后 操 纵 者),不 是

你弑君,那是谁?孔子就此事评价说:“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

不隐;赵宣 子 (盾), 古 之 良 大 夫 也, 为 法 受 恶。 惜 也, 越 竟

(境) 乃免。” 董狐的做法即所谓 “微言大义”。如此严峻、生硬,

使读者隐隐感 受 到 道 德、政 治 的 肃 杀 与 肃 穆。秦 汉 以 后 的 历 史 学

家,似未追随 这 一 套 路, 但 历 史 人 物 既 然 成 为 “明 史” 的 工 具,

其自身的独立性及特殊性就必然受到限制。清赵翼 《廿二史/记》

卷七论令狐德0等 修 的 《晋 书》, 有 云: “ 《郭 璞 传》 不 载 《江

赋》、《南郊赋》,而独载刑狱一书,见当时刑罚之滥也。”“《张华

传》 载 《鹪鹩赋》,殊觉 无 谓,华 有 相 业,不 必 以 此 见 长 也。” 确

实,历史家注意的,是和历史有关的大局、大事、人物大节;在处

理上,要有不同一般的剪裁和取舍。

轶事小说则不然,既然意在 “消闲”,也就不必装腔作势,不

必对接触到的事件、人物反复打量,左右权衡,看是否关乎大局。

悠然、洒脱地切入生活,以展现生活的情趣为目标,所以轶事小说

比正史来得明快、清新,以至于 “昔人谓读 《晋书》 如拙工绘图,

涂饰 体 貌,而 殷、刘、王、谢 之 风 韵 情 致,皆 于 《世 说》 中 呼 之

·33·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欲出,盖笔墨灵隽,得其神似,所谓颊上三毛者也”。① 清代王*在其 《今世说·例言》 中也旗帜鲜明地表示他与 历 史 家 的 写 法 不

同:“是集所列条目,只据刻本,就事论事,如此事可入德行,则

入德行;可入文学,则入文学,余皆仿此。乃有拘儒,欲指一事,

概以生平,至罪予论不当者,请勿读是书。” “拘儒” 采取的是历

史家的态度,轶事小说家则不必那么拘谨。

简约主要是相 对 唐 人 传 奇 而 言 的。 志 怪 小 说 中 的 《搜 神 记》

一类作品也以简约为其风格特征之一,但 《拾 遗 记》 等 则 铺 陈 缛

艳;唐人传奇将缛艳的风格发展到了新的程度。在某种意义上,可

以说,传奇旨在表达作者对色彩斑斓的想象的渴望。是的,梦想也

许比智慧具有更多的美感与魅力。宇宙是一个有生命的实体,人则

是一个小宇宙。世界,这个神圣不朽的存在,时时刻刻在赋予人类

以生气。一颗卓越而如痴如醉的心灵,一旦进入活跃状态,便会产

生充满诗意的幻想。传奇作家充分体会到审美活动的乐趣,因而爱

以浓烈的色彩渲染激情,以无穷的不满足追求技巧。幻想、激情与

有意识的技巧的结合,这便是缛艳。

轶事小说家却更自觉地向读者提供理性的快乐。他们所热爱的

不是想象,而是智慧。智慧的形式化呈现即对称、秩序和明确性。

高尚的娱乐与意义表述的清晰,二者的指向正是简约。所以,我们

看到,从 《世说新语》,经由 《国史补》、《归田录》,直至清代的

《今世说》,其作者无不悬简约为艺术的 鹄 的。它 们 与 传 奇 体 小 说

叙事风度的 差 异 亦 由 此 造 成:传 奇 体 繁,轶 事 小 说 体 简;传 奇 热

烈,轶事小说恬逸;传奇重才气,轶事小说重书卷气。

轶事小说之 “小”

“小” 是中国轶事小说的本质属性之一。尽管曾有过将轶事小

说归入子部或史部的差异,但无论 “子部” 说,还是 “史部” 说,

·43·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毛际可:《今 世 说 · 序》,见 清 王*: 《今 世 说》,古 典 文 学 出 版 社

员怨缘苑年 缘月版,第 缘页。

都一致以 “小” 来界定其地位和特性。那么,“小” 包含哪些标识

其审美品格的内涵呢?我们认为,主要有下述三个方面。

(一) 偏于 “里巷闲谈词章细故”

从题材上看,轶事小说之 “小”,意味着它关注的是 “无关宏

旨” 的生活琐事。

中国的知识阶 层,对 于 扮 演 重 要 社 会 角 色 具 有 强 烈 持 久 的 热

情。他们的人生理想首先是入世的,出世只是置身逆境时的补充、

调节;而所谓入世,又直指 “济天下” 的目标:“正心、诚意、修

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在这一人生理想中,包括了三个核心

层面:道德、政治与处世技巧。修身是个人的道德秩序的建立;齐

家是个人道德秩序在家族或宗族中的推广;治国平天下一方面可看

作个人道德秩序转化为政治伦理秩序,另一方面又与适宜的处世技

巧分不开。简洁地说,道德、政治与处世技巧在中国是三位一体的

东西,一种精神成果是否重要,大抵视它与这三位一体的结合物之

间的疏密程度而定。比如,先秦曾一度活跃的逻辑学的研究,秦汉

以后就湮没无闻了,因为逻辑学较少具体可感的政治的、处世的作

用;中国的科 学 家 一 向 地 位 很 低,原 因 亦 在 于 斯。这 是 从 反 面 来

看。就正面而言,读书人的目的从来不是为了仅仅做一名文人,而

是要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 们 即 使 埋 下 头 来 著 书 立 说,

心里也是想着天下、国 家;孔 子 著 《春 秋》,意 在 使 乱 臣 贼 子 惧;

司马光撰通史,索性名为 《资治通鉴》。

根据精神成果与道德、政治、处世艺术的距离远近,人们划分

经、史、子、集的座次,并在各个类别中确定高矮次序:轶事小说

因其所叙 “无关宏旨”,于是理所当然地 被 摒 于 大 书 的 行 列 之 外。

桓谭、班固一致认为 “小 说” 仅 对 “治 身 理 家” 有 所 裨 益,而 与

道德、政治、处世艺术的关系不太密切,所以 “致远恐泥”。南北

朝以降,这类议论更是层见迭出,如唐刘1 《隋唐嘉话·序》:

余自"#之年,便多闻往说,不足备之大典,故系之小说

·53·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之末。①

宋晁载之 《续谈助·殷芸 〈小说〉 跋》:

其书载自秦汉迄东晋江左人物,虽与诸史时有异同,然皆

细事,史官所宜略。又 多 取 刘 义 庆 《世 说》、 《语 林》、 《志

怪》 等已详事,故钞之特略,然其目小说,则宜尔也。②

清纪昀是笔记小说理论的系统总结者。《四库全书·小说家类》 收

录 《西京杂记》、《朝野佥载》、《唐国史补》 等 “记录杂事” 之属

八十六部,纪 昀 特 意 说 明: “记 录 杂 事 之 书,小 说 与 杂 史 最 易 相

淆,诸家著录,亦往往牵混。今以述朝政军国者入杂史,其参以里

巷闲谈词章细故者,则均隶此门。《世说新语》 古俱著录于小说,

其明例矣。” 在具体作品的提要中,纪昀亦反复申述这一观点,如

《癸辛杂识》 提要:

与所作 《齐东野语》 大致相近。然 《野语》 兼考证旧文,

此则辩订者无多,亦皆非要义;《野语》 多记朝廷大政,此则

琐事杂言居十之九,体例殊不相同,故退而列之小说家,从其

类也。

《明遗事》 提要:

编年纪月,亦 颇 详 悉,而 多 录 小 说 琐 事, 如 以 酒 饮 蛇 之

类,皆荒诞不足信,非史体也。

·63·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刘1著,程毅中点校:《隋 唐 嘉 话》 卷 首,中 华 书 局,员怨苑怨年 员园月

版,第 员页。

丁锡根编著:《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 员怨怨远年 苑月

版,第 圆苑远页。

偏于 “里巷闲谈词章细故”,这是轶事小说在题材选择上的特征。

(二) 诙谐与幽默

从风格来看,轶事小说之 “小”,意味着对诙谐的认可。

为什么轶事小说会与诙谐结缘呢?

古代中国高度重视社会身份和等级秩序,连日常生活用语也含

有社会等级的意味。比如古人尊对卑称名,卑自称也称名;对平辈

或尊辈则称字或号。后来有人以为称字称号还不够尊敬,于是称官

爵,称地望,像杜甫被称为杜工部;王安石被称为王临川。服饰同

样是等级的象征,所以 “冕旒” 可用作帝王的代称,“冠盖” 可用

作贵人或仕宦的代称,“褐夫” 可用作贫苦人的代称。

重视等级和身份,人的行为必须受到严格的约束:一言一行都

应与 “礼” 的观念一致;而 “礼” 是 由 若 干 非 常 细 微 的 形 式 主 义

的规范组合成的。自然,古代也屡次发生不拘礼法的情形,《世说

新语·任诞》 记 谢 尚 “脱 帻 著 帽”, “酣 饮 于 桓 子 野 家”, 杜 甫

《饮中八仙歌》 说张旭 “脱帽露顶王公前”,但如此这般来表示风

度洒脱,也只有在一个礼法细微的国度才有可能,倘若是在今日,

那就太寻常了。

尊重礼法,导致了对喜剧性因素的轻视,其承担者一向被视为

低贱之辈。《汉书·枚皋传》 载:“皋不能经术,诙笑类俳倡,为

赋颂,好2戏,以 故 得33贵 幸。⋯⋯ 又 言 为 赋,乃 俳, 见 视 如

倡,自悔类倡也。” 又 《北史·李崇传》:“(李) 若性滑稽,善讽

诵。数奉旨诗咏,并说 外 间 世 事 可 笑 黩 乐 者, 凡 所 话 谈, 每 多 会

旨,帝每狎弄之。” 不难看出,在帝王心目中,喜剧性因素的承担

者只是高级玩物而已。

与帝王相 似,古 代 的 士 大 夫 对 诙 谐 也 是 鄙 视 的。刘 勰 《文 心

雕龙·谐4》 虽肯定了寓谏于谐的方式:“昔齐威酣乐,而淳于说

甘酒;楚襄宴集,而宋玉赋好色:意存微讽,有足观者。及优旃之

讽漆城,优孟之谏葬马,并谲辞饰说,抑止昏暴。是以子长编史,

列传滑稽,以其辞虽倾回,意归于正也。” 但他紧接着却以几倍于

此的篇幅对 “谐4” 提出了批评。清初散文家邵长蘅在尺牍 《与

·73·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金生》 中更以居高临下的口吻鄙薄明末小品文:“明季文章自有此

尖新一派,临川滥觞,公安泛委,而倒澜于陈仲醇、王季重诸君。

仆戏谓:此文章家清客陪堂也。广座中忽发一趣语,亦足令贵客解

颐,然人品扫地矣。”

诙谐的品格既被看得如此之低,于是用以消闲的轶事小说便成

了它合适的栖身之地。纪昀在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中提醒读者:

诙谐是轶事小说的风格化标志之一。如 《大唐新语》 提要:“前有

自序,后有总论一篇,称 ‘昔荀爽纪汉书可为鉴戒者,以为汉语,

今之所记,庶嗣前修’ 云云,故 《唐志》 列之杂 史 类 中。然 其 中

谐谑一门,繁芜猥琐,未免自秽其书,有乖史家之体例,今退置小

说类,庶协其实。”《谈谐》 提要:“所记皆俳谐嘲弄之语,视日华

所作 《诗话》,尤为猥杂。然古有 《笑林》 诸书,今虽不尽传,而

《太平广记》 所引数条,体亦如此,盖小说家有此一格也。”《菽园

杂记》 提要:“是编乃其 (明陆容) 札录之文,于明代朝野故实,

叙述颇详,多可与史相考证,旁及诙谐杂事,皆并列简编,盖自唐

宋以来,说部之体如是也。”

轶事小说家获得了关注和表达生活的喜剧性的自由,但并不等

于说,轶事小说中的所有诙谐的成分都会得到赞许。这是由于,诙

谐自身也分为若干等级,一味的插科打诨或耍些无聊的噱头就确实

含蕴太浅,所以刘知几 《史通·杂述》 认为:“琐言者,多载当时

辩对,流俗嘲谑,俾夫枢机者藉为舌端,谈话者将为口实,乃蔽者

为之,则有诋讦相戏,施诸祖宗,亵狎鄙言,出自床5,莫不升之

纪录,用为雅言,固以无益风规,有伤名教者矣。” 纪昀 《四库全

书总目 提 要 · 十 处 士 传》 也 说: “ 《十 处 士 传》 一 卷, 明 支 立

撰。⋯⋯取布衾、木枕、纸帐、蒲席、瓦炉、竹床、杉 几、茶 瓯、

灯檠、酒壶十物,仿 《毛 颖 传》 例,各 为 之 姓 名 里 贯。盖 冷 官 游

戏,消遣日月之计。末有自跋,称初为九传,夜梦酒壶诟争,乃补

为十,则滑稽太甚矣!”

一方面,轶事 小 说 中 存 在 “滑 稽 太 甚” 的 情 形, 另 一 方 面,

轶事小说经由诙谐也能达到极为高远的境界:幽默。不妨分两层来

看。

·83·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员郾中国古代过于严肃的东西太多,书架上的唯我独尊的 “十

三经”,史书中的俯瞰世人的明君、贤臣、严父、孝子,还有私塾

先生的念念有词的教诲、训导,在翼道、辅道、明道的旗帜下,不

免夹带一些表面冠冕堂皇实则虚假卑琐的东西。能够一针见血地揭

示其虚妄,而笔调又没有义愤填膺的色彩,这就形成了幽默———富

于睿智与含蕴的诙谐。

圆郾在生活被弄得过分严肃的背景 下,与 那 些 极 尽 伪 饰 或 故 作

庄重之能事者不同,作者既无道学气味,又无小丑气味,而是该严

肃处则严肃,该 嘻 笑 处 则 嘻 笑,坦 率 地 表 露 其 真 实 面 目、独 特 见

解,其中往往就包含着令人莞尔一笑、深长思之的机智,比如苏轼

写作 《东 坡 志 林》,其 特 色 正 在 于 推 出 了 一 个 “洒 然 有 以 自 适 其

适”、“不为形骸彼我宛宛然就拘束” 的东坡,“襟期寥廓,风流辉

映”,“谐谑纵浪”,① 诚恳谦虚,如卷一 《记游松风亭》: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

林止 息, 望 亭 宇 尚 在 木 末, 意 谓 是 如 何 得 到? 良 久, 忽 曰:

“此间有什 么 歇 不 得 处?” 由 是 如 挂 钩 之 鱼,忽 得 解 脱。若 人

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

么时,也不妨熟歇。

随缘自适,无处不可以逍遥自在,这是苏轼的意思。其所以富于幽

默感,在于他言人之所讳言。世人好说格调很高的话,听起来非常

美妙,大家也习以为常了,不去考察其中的乖谬;一旦明眼人看出

了真相,又能从容不迫地道出,便给人机警又自然之感,不由得会

心一笑。

·93·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赵用贤:《刻 东 坡 先 生 志 林 小 序》,见 苏 轼 撰: 《东 坡 志 林》 卷 首,

中华书局 员怨愿员年版,第 员页。

四、传记辞章化:对唐人传摇摇奇文体属性的一种描述

摇摇唐人传奇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重镇之一。面对这一研究领域,我

们必须回答一个问题,即:唐人传奇的基本文体特征是什么?这个问

题曾多次引起相关学者的关注和探讨,但迄今为止,几乎所有对这一

问题的解答都采取 了 平 面 描 述 的 方 式,虽 然 详 略 不 一。鲁 迅《中 国

小说史略》第八篇《唐之传奇文》(上)概括了唐人传奇的两大特征:

有意作小 说,多 幻 设 语;“大 率 篇 幅 曼 长,记 叙 委 曲,时 亦 近 于 俳

谐”。① 胡怀琛《中国小说概论》更从纯体制的角度归纳出传奇的五

大特征:“(员)每件少则几百字,多则一二千字,尤以一二千字以上独

立成篇的为佳。(圆)每件包含一个故 事。故 事 中 的 人 物,大 概 不 外

乎是神仙,妖怪;才子,佳人;武士,侠客。(猿)独立成篇的,每篇自首

至尾,有很精密的组织。(源)词藻很华丽,很优美。(缘)和纪事的‘古

文’不同。古文中的事‘真’的部分多,‘假’的部分少。传奇则和他

相反,‘真’的 部 分 少,‘假’的 部 分 多,甚 至 全 是 假 的。 词 藻 比‘古

文’更浓厚,描 写 得 比‘古 文’更 真 切 细 腻。独 立 成 篇 的 篇 幅,也 比

‘古文’为长。所以它和纪事的‘古文’绝不相同。”②其后的小说史

研究者,也各有自己的描述,但其核心部分,与《中国小说史略》仍相

去不远。面对这种状况,我们有一种学术上的焦虑感。我们认为:唐

人传奇之为唐人传奇,必然有一个决定其基本性质的东西,我们有责

任将其揭示出来。在我们看来,一个好的命题既可以包含一个历史

·04·

①②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 员怨怨愿年版,第 源源页。

胡怀琛:《中国小说概论》,见刘麟生:《中国文学八论》,中国书店 员怨愿缘年版,第 员缘页。

书书书

过程,又可以揭示对象的内在品质。

我们提出的命题是:传、记辞章化是唐人传奇的基本文体特征。

在具体论述这一命题的过 程 中,参 考 了 拙 著《中 国 文 言 小 说 流 派 研

究》(武汉大学出版社 员怨怨猿年版)、《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武汉大

学出版社 圆园园圆年版)中的部分内容,特此说明。

(一)

传、记与辞章属 于 不 同 的 文 体 类 型,各 有 其 约 定 俗 成 的 写 作 惯

例。早期的传、记是正史所用的一种载体,①其主要职能是经由事实

的安排揭示出历史发展的必然性和因果关系,传达处理政治、军事、

经济、文化等问题的智慧,为后世提供借鉴。受这一职能的制约,它

在选材和艺术表达上形成了若干特殊要求。

就正史的选材而言,有三个特征是不容忽视的。其一,传、记的

重心是社会生活,尤其是影响深远、意义重大的社会生活,景物描写

在正史中几乎未留下任何痕迹。稍稍留意中国山水文学的发展,不

难注意到一个事实:人对山水的追求,往往带有逃避社会的意味;山

水作为一种审美对象,常常与超越世俗的精神联系在一起。本来,佳

山胜水是天地初开就存在着的,但两晋以前,士大夫阶层并未给予热

情关注,文学作品中这类描绘相当少见。屈原和宋玉笔下有过一些

写景文字,但比重太小;《诗经》中的若干写景名句,更基本上是作为

比兴的材料,是用景物来比附或引发主体的情绪,自然景物未能获得

独立的价值。汉魏大赋的铺陈,抹杀了景物的个性,并因过于奢侈和

·14·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关于传、记的异同,清代学 者 章 学 诚 指 出:“传 记 之 书,其 流 已 久,盖 与

六艺先后杂出。古人文无定体,经史亦无分科。《春秋》三家之传,各记所闻,依

经起义,虽谓之记可也。经《礼》二戴之记,各传其说,附经而行,虽谓之传可也。

其后支分派别,至于近代,始以录人物者,区为之传;叙事迹者,区为之记。盖亦

以集部繁兴,人自生其分别,不知其然而然,遂若天经地义之不可移易。此类甚

多,学者生于后世,苟无伤于义理,从众可也。然如虞预《妬记》、《襄阳耆旧记》

之类,叙人何尝不称 记?《龟 策》、《西 域》诸 传,述 事 何 尝 不 称 传?”(见 章 学 诚

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 校 注》卷 三《传 记》,中 华 书 局 员怨怨源年 版,第 圆源愿页。)

章学诚的看法自有其理由,本文则采取“从众”的态度,以免徒滋纷扰。

豪华而使景物失 去 了 韵 味。(自 然,优 秀 的 山 水 诗、文 也 是 有 的,比

如东汉马第伯的《封禅仪记》、曹操的《观沧海》。只是,个别作品的

脱颖而出,并不能视为一种划时代的人生和艺术倾向。)士大夫不关

心山水之美,是 因 为 他 们 的 心 灵 尚 未 与 山 水 建 立 契 合 点。孔 子 说: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①这是将山水视为社会生活的附庸,是实用

性地用人生覆盖自然,其结果必然导致对山水之美的漠视,因为,山

水的社会功能是有限的,尤其是那些只能作为自然景观的山水。魏

晋名士的态度就显然不同。他们并不用人生覆盖自然,而是以自然

来扩展自我的人 生:自 然 是 纯 净 的、玄 远 的,而 社 会 是 污 浊 的、凡 近

的。因此,走向自然,就是摆脱凡近,就是赋予人生以超尘脱俗的意

味。《世说新语》有《栖逸》一门,从其中的一些片断不难见出,当时

人对岩穴(隐居)之士或无与世事之士是极度钦 慕 向 往 的。而 他 们

所以推重岩穴之士,又是因为岩穴之士超乎世俗,能 够“得 意”于 自

然山水之间。这样,对山水之美的追寻便有了与庸俗、凡俗、丑陋的

社会生活对立或对照的蕴含,一部分富于隐逸倾向的士大夫阶层,因

而执著地寄情 于 山 水。可 以 说,山 水 诗、山 水 小 品 文 和 山 水 画 的 兴

起,正是部分士大夫逃避社会、寄情于山水的结果,山水题材的作品,

从一开始就与“放情林壑”、“高情远致”、“萧条高寄”结下了不解之

缘。明白了以上事实,也就不难理解,中国的正史不关注自然景物,

不是因为技术上的原因,而是因为:其一,一种以社会生活为关注对

象的体裁,它在文化品格上必须与“泉石 傲 啸”划 清 界 限。其 二,与

第一点相关,在表现社会生活时,传、记尤其是正史的传、记强调题材

的重要性,强调所叙事实与“天下兴亡”有关,“无关大体”的人生层

面是受到忽略甚至排斥的。所谓“无关大体”,即无关于“天下所以

存亡”的大体。一个史家,倘若耽于趣味,耽于“闲事琐语”,其作品

也许因此备受偏爱,却也不免被鄙薄为“有乖史法”,即 将 正 史 写 成

了小说。钱钟书《管 锥 编》第 二 册“妙 画 当 良 医”条 举 过 一 个 例 子:

《南史·刘瑱传》记鄱阳王被诛,其妃刘氏追伤成 痫,妃 兄 刘 瑱 命 陈

郡殷茜画鄱阳王生前与其所宠亲昵备至“如欲偶寝”的情状,刘氏见

·24·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论语·雍也》,见康有为注,楼宇烈整理《论 语 注》,中 华 书 局 员怨愿源年

版,第 愿圆页。

了骂道:“斫老奴晚!”从此悲伤之情逐渐减弱,病也好了。钱氏就这

一事例分析道:“南 史 瑱 传 未 及 其 他;此 事 虽 资 谈 助,然 单 凭 以 立 传

入国史,似太 便 宜 若 人。《晋 书》出 于 官 修,多 采 小 说;《南 史》、《北

史》为一家之言,于南北朝断代诸《书》所补益者,亦每属没正经、无

关系之闲事琐语,其有乖史法在此,而词人喜渔猎李延寿二《史》,又

缘于此也。”①确实,小说与正史的选材取向是迥然相异的。在正史

中,叙述的主体是“天下”、“国家”,是建功立业,细腻的情感生活和

琐碎的家长里短被视为无关紧要的部分而予以省略。其三,传、记尤

其是正史的传、记,其选材不仅强调人的社会生活,强调与天下兴亡

相关的重要的社会生活,更强调选材的真 实 性,即“实 录”。现 代 小

说理论反复强调虚构的重要性,其潜在的比照对象正是史家的著述。

这一事实不难理解。谁会看好一个编造事实的史家呢?②

·34·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

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 员怨苑怨年版,第 猿圆缘页。

钱钟书认为,“我国史学之肇端”的标志之一是司马迁确定了叙事征实

的原则。《管锥编》第一册《史记会注考证》二《五帝本 纪》云:“‘学 者 多 称 五 帝

尚矣。然《尚 书》独 载 尧 以 来,而 百 家 言 黄 帝,其 文 不 雅 驯,缙 绅 先 生 难 言

之。⋯⋯轶事时见于他说,余择其言尤雅者。’按《封禅书》:‘其语不 经 见,缙 绅

者不道’;《大宛列传》:‘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

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此三则足 征 马 迁 载 笔 取 材 之 旨,亦 即 为 后 世 史 家 立 则

发凡。黑格尔言东土惟中国 古 代 撰 史 最 伙,他 邦 有 传 说 而 无 史,然 有 史 书 未 遽

即有史学,吾国 之 有 史 学,殆 肇 端 于 马 迁 欤。《论 语 · 述 而》:‘子 不 语 怪、力、

乱、神’,《庄子·齐物论》:‘六 合 之 外,圣 人 存 而 不 论’;皆 哲 人 之 明 理,用 心 异

乎史家之征事。 屈 原《天 问》取 古 来‘传 道’即 马 迁‘不 敢 言’之‘轶 事’、‘怪

物’,条诘而件询之,剧类小 儿 听 说 故 事,追 根 究 底,有 如 李 贽《焚 书 · 童 心 说》

所谓‘至文出于童心’,乃出于好奇认真,非同汰虚课 实。《左 传》宣 公 二 年 称 董

狐曰:‘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襄公二 十 九 年 又 特 载 南 史 氏 之 直 笔 无 畏;盖 知

作史当善善恶恶矣,而尚未 识 信 信 疑 疑 之 更 为 先 务 也。⋯⋯ 马 迁 奋 笔,乃 以 哲

人析理之真通于史家求事 之 实,特 书 大 号,言:前 载 之 不 可 尽 信,传 闻 之 必 须 裁

择,似史而非之‘轶事’俗说应沟而外之于史,‘野人’虽为常‘语’,而‘缙 绅’未

许易‘言’。”“其曰‘不敢言’者,小 心 也,亦 谦 词 也,实 则 大 胆 而 敢 于 不 言、置 之

不论尔。”针对“《史记》于‘怪事’、‘轶闻’,固 未 能 芟 除 净 尽,如 刘 媪 交 龙、武 安

谢鬼,时复一遭”的情形,钱 钟 书 进 一 步 指 出:“马 迁 盖 知 而 未 能 悉 见 之 行 者。”

不能据此认为史家可以从事于神奇荒怪。(见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 员怨苑怨年版,第圆缘员~ 圆缘圆页。)

在艺术表达上,历史著述的叙事也有其特殊的要求。其一,正

史的传、记排斥第三人称限知叙事和第一人称限知叙事。第三人称

限知叙事和第一人称限知叙事的特点是:作者不再是全知全能的讲

述人,他所讲述的信息是从小说中的某个人物那儿来的,而且只能

从这个人物那 儿 来。这 种 叙 述 方 式 的 长 处 是 制 造 神 秘 氛 围 或 真 实

感,并有助于将平淡、松散的情节处理得紧凑且富于戏剧性。一个

人来到陌生的世界,对他来说,所有的人物、事件、场景都是不清

晰的或不完全了解底细的。以唐代牛僧孺 的 小 说 集 《玄 怪 录》 为

例,元无有 ( 《元无有》) 不知道那几位吟诗的人究竟是谁,刘讽

(《刘讽》) 也不了解那一群女子。以元无有、刘讽的眼睛去反映和

观察一切,其效果之一是有意不给读者以清晰感,有意不使真相在

读者面前大白。模糊有其自身的价值,它有助于产生神秘的氛围和

制造悬念,从而激发读者的好奇心。潜伏在背景上的隐约可见的影

子会产生恐怖和可畏的气氛,只让读者隐约可见的志怪天地则使它

更加怪幻。但这样一种叙述方式是不符合史家要求的。史家需要的

是宏大叙事,是对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全局的把握。

史家的写作以充分占有史料为前提,全知全能是他的权利,也是他

的责任。限知叙事作为 一 种 处 理 题 材 的 方 式,有 悖 于 史 家 “究 天

人之际,通 古 今 之 变,成 一 家 之 言” 的 宗 旨。其 二,正 史 的 人 物

语言以理性化见长,而个性化程度较低。历史著作的这一特征表达

了史家的一种人文立场:历史著作的职能是经由对事实的记叙揭示

历史发展的规律和相关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智慧。

对人物语言的记叙也必须服务于这一职能,那些个性化的生活语言

在这一取舍原则的支配下往往被忽略和省略。《左传》 中被 《古文

观止》 等选本题为 “曹刿论战” 的一节,可以说是典型 例 证。作

者意在通过语言来 “论”,来传达人物的识见,以理性化见长也就

不足为怪了。其三,正史的描述语言排斥骈俪。唐代史学家刘知几

曾在 《史通·叙事》 中严厉批评了骈俪习气浸染历史著作的倾向:

“昔夫子有云:‘文胜质则史。’ 故知史之为务,必藉于文。自五经

已降,三史而往,以文叙事,可得言焉。而今之所作,有异于是。

其立言也,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文非

·44·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文,史非史。”① 刘 知 几 所 谓 “文”, 指 的 是 骈 文 一 类 注 重 抒 情、

写景的作品。他认为,将辞赋注重藻饰的特征带到历史著作的写作

中,是极不恰当的。刘知几的这一见解,在古代史家中已大体形成

共识。其四,历史著作在风格上排斥诙谐。古代中国重视等级和身

份,这导致了对喜剧性因素的轻视。古代的经书、正史几乎无例外

地排斥诙谐,因为这有损身份。

(二)

在选材和艺术 表 达 方 面,辞 章 具 有 与 历 史 著 作 大 为 不 同 的 惯

例。辞章包括诗、赋、骈 文 等 文 体, 其 共 同 特 点 是 注 重 情 感 的 抒

发,感受和意绪构成文本的重心。受这一职能的制约,形成了若干

特殊的体裁规范。其中,有几个事实值得予以关注。

其一,辞章尤其是辞章中的赋,如何对待与女性有关的感情?

我们经常将诗、赋并称,但在风怀或恋爱的表达方面,传统的文学

观念认为二者之间是有显著区别的。中国古典诗对女性题材的态度

不能一概而论。《诗经》 中不乏写女性的作品,《离骚》 亦以美人

香草为表现对象,但 《诗经》 在 成 为 儒 家 经 典 的 过 程 中,其 女 性

题材已被赋予深厚的社会、政治蕴含,《离骚》 中的美人香草在主

流阐释中也向来被视为社会、政治生活的象征。所以,在象征的意

义上,女性题材是诗可以接纳的;如果作品没有象征意义,女性题

材则被认为趣味不高,不适于用 诗 来 写。许 学 夷 《诗 源 辩 体》 卷

三十、卷三十二以鄙薄的口吻说温庭筠的诗 “皆诗馀之调”,韩偓

的诗甚至已由 “诗馀变为曲调”,② 除了指其表达上不合诗的常规

之外,也与其题材集中于闺闱有关。与古典诗对女性题材的态度不

同,赋被认为是女性题 材 的 合 适 载 体。早 期 的 作 品 如 宋 玉 的 《神

女赋》、《登 徒 子 好 色 赋》, 汉 魏 时 期 蔡 邕 的 《青 衣 赋》、 曹 植 的

·54·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刘知几撰,(清) 浦起龙释:《史通通释》 第 圆册,上海书店 员怨愿愿年

据商务印书馆 员怨猿苑年版影印,第 圆圆页。

许学夷:《诗源辩体》,人民文学出版社 员怨愿苑年版,第 圆怨园、猿园源页。

《洛神赋》,其后陶渊明的 《闲情赋》,等等,都一以贯之地传达了

关于女性的若 干 情 愫,其 中 有 些 片 断 已 达 到 非 常 细 腻、精 致 的 程

度。比如宋玉的 《登徒子好色赋》。这篇赋表面上的中心是:到底

是宋玉好色还是登徒子好色?但它实际上表达的是作者关于女性美

的一些想法。登徒子的妻子当然是不美的。蓬头发,蜷耳朵,遮不

住牙齿的嘴唇,稀稀疏疏的牙齿,走起路来弯弯曲曲,还驼背,长

着疥疮和痔疮。这样一个女人,没有魅力是在意料之中的。宋玉的

东邻女子如 何 呢?她 的 身 材 好,增 之 一 分 则 太 长,减 之 一 分 则 太

短;她的皮肤好,傅粉太白,抹胭脂太红;她的眉毛如翡翠鸟的青

黑羽毛,腰像束绢一样柔细,牙齿洁白整齐⋯⋯她嫣然一笑,能迷

住所有的王 孙 公 子。但 在 宋 玉 看 来,她 并 不 是 太 有 魅 力。原 因 在

于,她虽然容貌美丽,但性格轻浮,竟攀上墙头张望异性。秦国的

章华大夫鄙之为 “南楚穷巷之妾”,并不过分。郑、卫郊野上的那

位采桑女才是 值 得 称 道 的。春 末 夏 初 的 绿 色 原 野,是 她 活 动 的 背

景。她肤色光洁,容貌美丽,再配上那和暖的阳光和悦耳的鸟声,

更显得别具丰采。然而更令人心仪的是她的性情。章华大夫向她表

示爱慕之情,她 虽 然 心 旌 摇 荡,流 目 含 情,但 心 里 总 记 得 礼 义 之

防,始终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一种心灵上的相互眷恋,一种精神

上的相互接近,这才是宋玉所认可的。毕竟,人生需要有较高的格

调和情调。对于宋玉的 《登徒子 好 色 赋》 这 一 类 作 品,尽 管 后 人

的阐释已经略显隔膜,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承认一个事实:赋在表达

与女性有关的感情方面具有体裁的合法性。

曹植的 《洛神赋》 作于黄初四年 (圆圆猿年),叙作者回封地途

中,行经洛水,与洛神相遇,终因人神道隔,未能亲近,不禁满怀

怅惘。关于作品的本意,历来解说不同。约略言之,共有三说:依

仿宋玉的 《神女赋》 赞美一个 美 丽 的 女 神;感 叹 甄 后 的 事;隐 喻

“君臣大义”。其中,第二说反映了一部分 古 人 好 编 宫 闱 秘 事 的 习

性,无 确 凿 的 文 献 依 据, 不 可 信。 第 三 说 可 视 为 以 微 言 大 义 说

《诗》 的传统的延伸,“作者之意未必然,读者之意何必不然”,不

妨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第一说是最具说服力的。《洛神赋 · 序》

·64·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说: “感 宋 玉 对 楚 王 说 神 女 之 事, 遂 作 斯 赋。”① 昭 明 太 子 所 编

《文选》 也将本篇归 入 “情 类”。 透 过 面 纱 去 看 一 个 美 丽 的 女 子,

我们会感到她更具魅力;借神女来展现作者意想中的那位女子,其

效果也接近于宋玉用云雾来做装点或渲染。我们相信,在洛神的背

后,一定有一位曾令曹植梦牵魂绕的女性。

比 《洛神赋》 更值得注意的是陶渊明的 《闲情赋》,这是一篇

于名教有碍的作品。 “闲” 是 “防 闲” 的 意 思,并 非 “闲 居 为 不

善” 的 “闲”。为了取得防闲的效果,他先将种种不该做的事情铺

陈了一番,然后曲终奏雅,点明自己的主旨。但正如汉代的司马相

如作赋 “劝百而讽一” 一样,读 者 的 感 受,却 是 只 见 他 津 津 有 味

地写那种种风情,讽谏之意则微乎其微,没有什么影响。所以萧统

《陶渊明集序》 说: “白 璧 微 瑕, 惟 在 《闲 情》 一 赋, 扬 雄 所 谓

‘劝百 而 讽 一’ 者, 卒 无 讽 谏, 何 足 摇 其 笔 端? 惜 哉, 亡 是 可

也!”② 司空图 《白菊》 诗第一首也说:“不疑陶令是狂生,作赋

其如有 《定情》!”③ (因平仄关系,易 “闲” 为 “定”)《闲情赋》

中的十愿,写 来 宛 如 后 世 的 情 诗。 “愿 在 衣 而 为 领,承 华 首 之 余

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

于颓肩”;“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愿在莞而为席,安

弱体于三秋”;“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愿在昼而为影,

常依形而西东”;“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愿在竹而为

扇,含凄飙于柔握”;“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④ 其感情

如此强烈,以至曾引起鲁迅的注意。他在 《“题未定草” 六》 中评

论说:“被选家录取了 《归去来辞》 和 《桃花源记》,被论客赞赏

·74·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曹植著,赵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人民 文 学 出 版 社 员怨愿源年 版,

第 圆愿圆页。

萧统著,俞绍初校注:《昭明太子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 圆园园员年

版,第 圆园园页。

司空图:《白 菊 三 首 · 其 一》,见 《御 定 全 唐 诗》 第 六 百 三 十 四 卷,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陶渊明: 《闲 情 赋》, 见 陶 渊 明 著 《陶 渊 明 集》, 人 民 文 学 出 版 社

员怨缘远年版,第 员圆缘~ 员圆远页。

着 ‘采菊东篱 下, 悠 然 见 南 山’ 的 陶 潜 先 生, 在 后 人 的 心 目 中,

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却有时很摩登,‘愿在丝而为

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想摇身一

变,化为 ‘阿 呀 呀, 我 的 爱 人 呀’ 的 鞋 子, 虽 然 后 来 自 说 因 为

‘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 那 些 胡 思 乱 想 的 自 白,究 竟 是 大

胆的。”① 这里,鲁迅忽略了一点:陶渊明的 “飘逸” 主要以诗作

为载体,而他的热烈的恋情则以赋作为载体,这里正见出赋与风怀

的表达具有一种对应的关系。所以,不难理解,《搜神记》 卷一中

的 《弦 超》,其 本 事 出 自 晋 张 敏 《神 女 赋》 (张 敏 还 作 有 《神 女

传》),而这恰好是一个缠绵悱恻 的 人 神 相 恋 故 事。中 国 传 统 的 赋

如宋玉 《高唐赋》、《神女赋》 一向不忌讳凡人与神女的恋爱,这

一传统延伸到唐人传奇中,就形成了以 “情 钟 男 女” 为 题 材 重 心

的创作态势。

其二,辞章,无论是诗、赋,还是骈文,它们对自然景观采取

什么样的态度?史家传、记以社会生活为关注重心,自然景物通常

不在其视野之内。站在史家的立场,这样做的理由是充足的。史家

以理性观照历史,一切 “无关大 体” 的 部 分 都 应 省 略,何 况 与 历

史进程无关的自然景观呢?但辞章的宗旨并非总结历史经验,而是

抒发个体的感情、感受和意绪。与这一宗旨有关的一个影响深远的

命题是 “触景生情”,它意味着诗赋作家对山水自然格外重视。六

朝时期的学者经常 就 这 一 命 题 发 表 意 见。如 刘 勰 《文 心 雕 龙 · 物

色》:“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

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若夫

珪璋挺其惠心,英华秀其清气,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是以献岁发

春,悦豫之情畅;滔 滔 孟 夏, 郁 陶 之 心 凝; 天 高 气 清, 阴 沉 之 志

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

以情发。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

与春林共朝 哉!” “山 沓 水 匝,树 杂 云 合。目 既 往 还,心 亦 吐 纳。

·84·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 员怨苑猿年版,第 员苑员页。

春日迟迟,秋风飒飒。情往似赠,兴来如答。”① 萧纲 《答张缵谢

示集书》:“至如春庭乐景,转蕙承风;秋雨且睛,檐梧初下;浮

云生野,明月入楼。时命亲宾,乍动严驾;车渠屡酌,鹦鹉骤倾。

伊昔三边,久留四 战; 胡 雾 连 天, 征 旗 拂 日; 时 闻 坞 笛, 遥 听 塞

笳;或乡思凄然,或雄心愤薄。是以沉吟短翰,补缀庸音,寓目写

心,因事而作。”② 萧子显 《自序》:“若乃登高目极,临水送归,

风动春朝,月明秋夜,早雁初莺,开花落叶,有来斯应,每不能已

也。”③ 这种种 “应物斯感” 的情形,有助于我们理解山水诗和山

水文的兴盛。鲍照 《答谢中书书》、吴均 《与施从事书》 《与宋元

思书》《与顾章书》、庾信 《小园赋》 等均为出色的写景骈文。谢

灵运 《山居赋》、丘迟 《与陈伯之书》、江淹 《别赋》 中亦不乏写

景的精彩片断。钱钟书 《管 锥 编》 第 四 册 “全 梁 文 卷 六 十” 论 吴

均三书曰: “前 此 模 山 范 水 之 文, 惟 马 第 伯 《封 禅 仪 记》、 鲍 照

《登大 雷 岸 与 妹 书》 二 篇 跳 出,其 他 辞、赋、书、志,佳 处 偶 遭,

可惋在碎,复苦板滞。吴之三书与郦道元 《水经注》 中写景各节,

轻倩之笔为刻画之词,实柳宗元以下游记之具体而微。吴少许足比

郦多许,才思匹对,尝鼎一脔,无须买菜求益也。” “吴、郦命意

铸词,不特抗手,亦每 如 出 一 手 焉。然 郦 《注》 规 模 弘 远,千 山

万水,包举一编,吴 《书》 相 形,不 过 如 马 远 之 画 一 角 残 山 剩 水

耳。幅广地多,疲于应接,著语不免自相蹈袭,遂使读者每兴数见

不鲜之叹,反输只写一邱一壑,匹似阿国之一见不再,瞥过耐人思

量。”④ 南北朝山水骈文的成就,于此可见一斑。而辞赋与山水题

材之间的密切联系,亦由此可见。

其三,辞章尤其是辞章中的赋一旦涉及叙事,它将如何对待虚

·94·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②③

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人民 文 学 出 版 社 员怨愿员年 版,

第 源怨猿、源怨源页。

张溥辑:《汉魏六朝百三家集》 卷八二上,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梁文》 卷二十三,中华

书局 员怨缘愿年版,第 猿园愿苑页。

钱钟书:《管锥编》,中华书局 员怨苑怨年版,第 员源缘远、员源缘苑页。

构的题材?一个民族的文学有多种表达手段,但各种表达手段并未

受到一视同仁的待遇。以虚构为例,中国的史家理所当然地将之排

除在正当的表达手段之外,因为历史著作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标

志即是实录。即 使 是 诗 人,他 们 对 虚 构 也 并 不 一 致 表 示 热 烈 的 欢

迎。中国古代 的 诗 人,以 对 虚 构 的 不 同 态 度 画 线,可 大 体 分 为 两

类:一类以屈 原 为 代 表,在 诗 中 大 规 模 地 展 开 虚 构 情 境;一 类 以

《诗经》 作者为代表,写实,写生活,写日常感受,凭虚构象在其

创作过程中如果不被视为缺点,也决不被视为优点。中国古代的这

两类诗人,《诗经》 作者一脉占有稳固的地位,而屈原一脉不只人

数较少,且不时遭到非 议。如 东 汉 班 固 《离 骚 序》 批 评 《离 骚》:

“多称昆仑 冥 婚 宓 妃 虚 无 之 语,皆 非 法 度 之 政,经 义 所 载。”① 刘

勰 《文心雕龙·辨骚》 也非议屈原:“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

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 彃日,木夫九首,

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② 具体到中国古代叙事诗的领域,纪事

性和纪实性一向稳固地结合在一起。《诗经·大雅》 中的 《生民》、

《公刘》、《绵》、《皇矣》、《灵台》、《大明》、《文王有声》 等,汉

代乐府诗中的 《陌上桑》、《羽林郎》、《东门行》、《病妇行》、《上

山采蘼芜》 以及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 《孔雀东南飞》) 等,唐

代杜甫的 “三吏”、“三别” 等,无不遵循 “缘事而发” 的创作原

则。所谓 “缘事而 发”, 即 因 为 生 活 中 某 些 真 实 事 件 的 触 发 而 创

作。如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最早见于徐陵所编的 《玉台新咏》

卷一,诗前小序说:“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

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没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

缢于庭树。时 (人) 伤之,为诗云尔。”③ 徐陵言之凿凿,必有所

·05·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汉文》 卷二十五,中

华书局 员怨缘愿年版,第 远员员页。

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人民 文 学 出 版 社 员怨愿员年 版,

第 猿远页。

徐陵编,吴兆宜注: 《玉 台 新 咏 笺 注》 卷 一,中 华 书 局 员怨愿缘年 版,

第 源猿页。

据。尽管结尾处松柏梧桐交枝结叶,鸳鸯相向日夕和鸣的描写带有

幻想色彩,但无伤 其 主 体 部 分 的 写 实 性。 故 元 稹 《乐 府 古 题 序》

说:“况自 《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

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尚

不如 寓 意 古 题, 刺 美 见 事, 犹 有 诗 人 引 古 以 讽 之 义 焉。 曹、 刘、

沈、鲍之徒,时得如此,亦 复 稀 少。近 代 惟 诗 人 杜 甫 《悲 陈 陶》、

《哀江头》、《兵车》、《丽人》 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

复倚傍。予少时与友人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

题。”① 其中,“讽兴当时之事”、“刺美见事”、“即事名篇” 云云,

强调的正是其 “缘事而发” 的 写 实 性。与 传、记 乃 至 诗 歌 的 写 实

传统形成对照,赋 所 叙 写 的 事 件 却 大 量 属 于 虚 构。 枚 乘 《七 发》

假设楚太子有疾,吴 客 往 问, 借 吴 客 之 口 描 述 了 音 乐、 饮 食、 车

马、宫苑、田猎、观涛等场面。《上林赋》、《羽猎赋》 等也充满夸

张和渲染,目的就是激 发 读 者 的 想 象 和 联 想。而 司 马 相 如 《子 虚

赋》 中子虚、乌有这一类人物的设计,更凸显了赋的虚构特征。②

其四,辞章尤其是辞章中的赋,在涉及叙事角度的选择时,对

于第一人称限知叙事、第三人称限知叙事和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表

现出什么值得注意的倾向?根据我们的考察,正史通常只采用第三

人称全知叙事,很显然,这是从把握历史全局出发的一种选择。限

知叙事意味着 叙 事 主 体 对 描 写 对 象 的 许 多 层 面 尚 不 了 解,既 然 如

此,他又如何 “究天 人 之 际,通 古 今 之 变,成 一 家 之 言” 呢?一

个史家,无论他对历史全局的了解事实上达到什么程度,但在理论

上必须假定,他对历史全局是完全了解的,惟其如此,他所选择的

事实才是具有重要意义的。史家的这种理论上的假定,使他不再有

采用限知叙事的权利。与正史不同,一部分野史,尤其是含有较多

志怪故事的野史,通常有一些片断采用了第三人称限知叙事。之所

·15·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

元稹:《元稹集》 卷二十三,中华书局 员怨愿圆年版,第 圆缘缘页。

在中国的叙事传统中,有 两 类 体 裁 在 接 纳 虚 构 方 面 较 为 大 度,一 是

子书,如 《庄子》、《列子》 等,一是辞赋,如 《上林赋》、《羽猎赋》 等。以

子书和辞赋相比较,辞赋的虚构在细节和场面方面又更为绚烂多彩。

以这样做,一个可能的动因是:他们记述的是奇闻怪事,为了使读

者相信,有必要提供一个见证人。于是,第三人称限知叙事应运而

生。我们来看一个实例。《搜神记》 卷十九 《鼍妇》:

荥阳人张福,船行还野水边。夜有一女子,容色甚美,自

乘小船,来投福,云:“日暮畏虎,不敢夜行。” 福曰:“汝何

姓?作此轻行。无笠,雨驶,可入船就避雨。” 因共相调,遂

入就福船寝。以所乘小舟,系福船边。三更许,雨晴月照,福

视妇人,乃 是 一 大 鼍,枕 臂 而 卧。福 惊 起, 欲 执 之。 遽 走 入

水。向小舟,是一枯槎段。长丈余。①

所谓第三人称限知叙 事,意 味 着 作 者 只 能 从 “这 个 人 物” 那

里得到信息,作者 不 能 告 诉 读 者 “这 个 人 物” 所 不 知 道 的 东 西。

在上例中,“这个人物” 是张福。我们随着他来到野水边,我们通

过他的眼睛见到鼍怪的前后表演;作者仍然是叙事者,但不再能对

事件进行 “全知” 的描 述———张 福 以 为 鼍 怪 是 一 “容 色 甚 美” 的

“女子”,于是作者也只能照他的看法叙述;他最终明白了 “女子”

是鼍怪,作者也跟着他恍然大悟。作者没有告诉读者任何一点张福

所不清楚的情况。《搜神后记》 卷一 《桃花源》、卷六 《张姑子》、

《异苑·大客》 等,均遵循这一规范。清纪昀写 《阅微草堂笔记》,

还刻意借此制造真实感。如卷五:

佃户曹自立,粗识字,不能多也。偶患寒疾,昏愦中为一

役引去。途 遇 一 役,审 为 误 拘,互 诟 良 久, 俾 送 还。 经 过 一

处,以石 为 垣,周 里 许,其 内 浓 烟 坌 涌, 紫 焰 赫 然; 门 额 六

字,巨如斗。不能尽识。但记其点画而归。据所记偏旁推之,

似是 “负心背德之狱” 也。②

·25·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②

干宝:《搜神记》,中华书局 员怨苑怨年版,第 圆猿猿页。

纪昀著:《阅微草堂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 员怨愿园年版,第 愿猿页。

以曹自立的所 见 所 “识” 为 限, 作 家 有 意 限 制 自 己 的 叙 事 权 利,

这就增强了可信性。相较正史的第三人称全知叙事和野史的第三人

称限知叙事而言,辞赋在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事和第三人称限知叙

事之外,对第一人称限知叙事也倾注了浓厚的兴趣。这一事实的重

要性在于:第一人称限知叙事,其长处不仅仅是增加真实感,这一

点第三人称限知叙事也能做到;它在抒写叙事主体的情怀、意绪、

感受方面,具有无与伦比的优越性。这种叙事手段是与辞赋的体裁

宗旨密切相关的。

其五,辞章所青睐的语言风格与史家传、记有何区别?简约凝

练是史家所看重的语言风格。“史所贵者义也,而所具者事也,所

凭者文也。孟子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义则夫子自

谓窃取之矣。’ 非识无以断其义,非才无以善其文,非学无以练其

事,三者固各有所近也,其中固有似之而非者也。记诵以为学也,

辞采以为才也,击断以 为 识 也,非 良 史 之 才、学、识 也。”① 史 家

以 “事” 寓 “义”,以 “文” 载 “事”,故叙事简净被视为史家的

一个重要长处。赵翼 《廿二史!记》 卷十 《南史删宋书最多》 云:

“ 《南、北史》 大概就各朝正史量为删减,《魏书》、《宋书》 所删

较多,然 《魏书》 尚不过删十之二三,《宋书》 则删十之五六。盖

《宋书》 本 过 于 繁 冗, 凡 诏 诰、 符 檄、 章 表, 悉 载 全 文, 一 字 不

遗,故不觉卷帙之多也。今就纪传所载,略摘于左。⋯⋯且不特此

也,《邓琬传》 虽无书疏,而专叙浓湖、赭圻之战至一二万字,竟

似演义小说,又如记功册籍,宜乎卷帙之多也。《南史》 于此等处

一概删削,有关系者则檃括数语存之,可谓简净,得史裁之正矣,

宜乎宋子京谓其刊落酿词,过于旧书远甚也。”② 这是从材料取舍

的角度说的。如果进一步落实到语言的锤炼,对骈俪辞藻的拒斥就

成为题中应有之义了。刘知几 《史通·叙事》 说:“自兹以降,史

·35·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章学诚著,叶瑛 校 注: 《文 史 通 义 校 注》 卷 三 《史 德》,中 华 书 局

员怨怨源年版,第 圆员怨页。

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记校证》,中华书局 员怨愿源年版,第

圆园源~ 圆园缘页。

道陵夷,作者芜音累句,云蒸泉涌。其为文也,大抵编字不支,捶

句皆双,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应以一言蔽之者,辄足为二言,

应以三句成文者,必分为四句,弥漫重沓,不知所裁。”① 刘知几

所说,指的是辞章的语言风格浸染了史家传、记。由此可见,辞章

与传、记,各有其语言规范。史家传、记以语言简净为宗旨,辞章

家却极为关注语言 的 形、 声 之 美。 用 典 故、 用 对 偶、 用 华 美 的 辞

藻,属于形的方面;“宫徵靡曼,唇吻遒会”,音韵和谐,属于声

的方面。从深 层 次 看,对 色 彩 和 声 韵 的 讲 求,目 的 是 为 了 抒 情 写

景。无论是 “形文” 还是 “声文”,都是为了表达出 “情文”。葛

晓音以为:“齐梁人认为 ‘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吟咏情

性’、‘感荡心灵’ 是文学的基本特征,也就是说文章须出自创作

构思和想象,讲究辞藻之美,表现作者的性情面目,尤其应以情灵

感动人心。从南朝的创作情况来看,合乎这些标准的作品大致可分

为抒写情志和描绘声色两类。”② 的确,抒情写景是骈文的两大内

容 (写景也可说是抒情的一个侧面)。本来,骈文之祖的楚辞就是

以抒情写景见长的。骈文在基本特征上与诗一致有其必然性。

关于抒情,钱钟书 《管 锥 编》 第 一 册 “史 记 会 注 考 证” 第 三

二则 “比物连类” 云:“ 《宋书·王微传》 微奉答始兴王濬笺书,

‘辄饰以词采’,因与从弟僧绰书自解曰:‘文词不怨思抑扬,则流

澹无味;文好古贵能连类可悲,一往视之,如似多意’;‘连类可

悲’ 正用马迁此传语,‘连类’ 即 ‘词采’,偶俪之词,缛于散行,

能使 ‘意’ 寡而 ‘视’ 之 ‘如似多’ 也。”③ 骈文长于抒情,与其

偶俪的特征是密不可分的。刘勰著 《文心雕龙》,除 《丽辞》、《事

类》 外,还用 《比兴》、《夸饰》、《练字》、《隐秀》、《情采》 等篇

论述辞藻、骈偶、典故的运用,而这些都是骈文写作中的几个中心

·45·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刘知几撰,(清) 浦起龙释:《史 通 通 释》 第 圆册,上 海 书 店 员怨愿愿年

据商务印书馆 员怨猿苑年版影印,第 员愿页。

葛晓音:《古 文 成 于 韩 柳 的 标 志》,见 《汉 唐 文 学 的 嬗 变》,北 京 大

学出版社 员怨怨园年版,第 员愿园~ 员愿员页。

钱钟书著:《管锥编》,中华书局 员怨苑怨年版,第 猿圆源页。

问题。刘勰提倡 “为情而 造 文”,反 对 “为 文 而 造 情”,但 仍 是 骈

文的 拥 护 者。 比 如, 他 说 “丽 句 与 深 采 并 流, 偶 意 共 逸 韵 俱

发”,① 肯定了骈偶的魅力;又说比 “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

兴 “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② 都有助于抒情和增强文

章的韵味。萧纲、萧绎、徐陵、萧子显等人,更是声韵色泽之美的

热情倡导者,并或隐或显地将诗赋的声韵之美与抒情联系在一起。

(三)

传、记的辞章化,这 一 文 学 进 程 并 不 始 于 唐 人。 汉 魏 六 朝 时

期,历史著作如范晔 《后汉书》 的传论,志怪小说如王嘉 《拾 遗

记》 等,都已 显 示 出 引 人 注 目 的 辞 章 化 倾 向。但 是,将 辞 章 化 发

展为传、记写作 中 一 种 划 时 代 的 倾 向,并 由 此 创 造 出 一 种 新 的 文

体,仍不能不归功于唐人。唐人传奇,如果要对其文体特征加以界

定,并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其文体特征形成的原因,在我们看来,

“传、记辞章化” 是可供选择的一种较好的表达。

“传、记辞章化”,从选 材 和 艺 术 表 达 两 个 方 面 塑 造 了 唐 人 传

奇的品格。就选材而言,至少有下述两个方面值得注意。其一,唐

传奇作家对想象的世界倾注了浓厚的兴 趣。刘 知 几 《史 通》 卷 五

《载文》 说:“且汉代辞赋,虽云虚矫,自余他文,大抵犹实。至

于魏晋以下,则伪谬雷同。榷而论之,其失有五:一曰虚设,二曰

厚颜,三曰 假 手,四 曰 自 戾,五 曰 一 概。⋯⋯ 考 兹 五 失, 以 寻 文

义,虽事皆形似,而言必凭虚。”③ 刘知几以是否取材于真实的事

实作为评价作品高下的一个主要尺度,其不合理是显而易见的,但

·55·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丽辞》,人民文学出版社 员怨愿员年版,第 猿愿源页。

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比兴》,人民文学出版社 员怨愿员年版,第 猿怨源页。

刘知几撰,浦起龙释:《史通通释》 第 员册,上 海 书 店 员怨愿愿年 据 商

务印书馆 员怨猿苑年版影印,第 愿园~ 愿员页。

他挑剔的目光却有助于他发现一个事实:辞赋中存在大量虚构。他

在 《史通》 卷十八 《杂说下》 又说:“自战国以下,词人属文,皆

伪立客主,假相酬答。至 于 屈 原 《离 骚 辞》 称 遇 渔 父 于 江 渚,宋

玉 《高唐赋》 云梦神女于阳台。”① 同样对辞赋的虚构传统给予关

注。而他强调魏晋以下的 “他文” “言必凭虚”,指出虚构之风盛

行于六朝,则尤具眼光。有几个例证是一般读者所熟悉的,如阮籍

《大人先生传》、陶渊明 《桃花源记》,皆属此类。这说明,辞赋的

虚构传统在六朝已开始浸染传、记,而唐人则将始于六朝的微波推

衍为巨澜,使之成为划时代的创作风气。

唐人对想象抱有浓厚的兴趣,无论是在诗中,还是在生活中,

他们都保持着一种夸张的、力图超越现实的浪漫情调。唐代许多传

奇作家热衷于 “宵话奇言”、“征异话奇”、“各征其异说”、“宵话

征异”,《太平广记》 卷二八 《郗鉴》 (出 《纪闻》)、卷七四 《俞

叟》(出 《宣室志》)、卷八三 《张佐》(出 《玄怪录》)、卷一二八

《尼妙寂》 (出 《幽 怪 录》)、卷 三 四 三 《庐 江 冯 媪》 (出 《异 闻

集》)、卷四八八 《莺莺传》 (元稹撰)、陈鸿 《长恨歌传》、李公

佐 《古岳渎经》、《三水小牍·王知古》 等都描述了当时文人的这

种癖好。在这种 风 气 的 濡 染 下,唐 人 传 奇 将 想 象 与 虚 构 推 向 了 极

致。元虞集 《道园学古录》 卷 三 十 八 《写 韵 轩 记》 指 出 唐 人 传 奇

具有浓郁 的 幻 设 或 虚 构 的 色 彩, “唐 之 才 人,于 经 艺 道 学 有 见 者

少,徒知好为文辞。闲暇无所用心,辄想象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

事,用为诗章答问之意,傅会以为说。盍簪之次,各出行卷,以相

娱玩。非必真有是事,谓之 ‘传奇’。元稹白居易犹或为之,而况

他乎!”②

幻想伴随着虚构。从热衷于幻想的乐趣,到有意幻设,这是相

互贯通的两个环节。明胡应麟 《少室山房笔丛 · 九流绪论 (下)》

说:“凡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 必 尽 幻 设 语。

·65·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刘知几撰,浦起龙释:《史通通释》 第 源册,上 海 书 店 员怨愿愿年 据 商

务印书馆 员怨猿苑年版影印,第 源愿页。

元虞集:《道园学古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如 《毛颖》、《南柯》 之类

尚可,若 《东阳夜怪录》 称成自虚、《玄怪录》 元无有,皆但可付

之一笑,其文 气 亦 卑 下 无 足 论。”① “子 虚、上 林 不 已 而 为 修 竹、

大兰,修竹、大兰不 已 而 为 革 华、 毛 颖, 革 华、 毛 颖 不 已 而 为 后

土、南柯,故夫庄、列者诡诞之宗而屈、宋者玄虚之首也。后人不

习其文而规其意,卤莽其精而猎其粗,毋惑乎其日下也。”② 虽意

存贬抑,却准确地揭示出了唐人 “作 意 好 奇” 这 一 文 学 现 象,也

提醒我们注意唐传奇与其他文体在虚构方面的根本不同:与六朝志

怪之 “传录舛讹” 不同,唐人乃是 “作意好奇”,有意虚构;与庄

列等哲学家不同,唐人虚构故事主要不是为了阐发某种哲学见解或

人生见解。一句话,唐传奇作家之热心于虚构,其动机不同于六朝

志怪作家和庄子、列子等哲学家,他们的目的是从中获得幻想的乐

趣。如传 奇 作 者 牛 僧 孺 就 “于 显 扬 笔 妙 之 余, 时 露 其 诡 设 之

迹”③,陶醉在想象的乐趣之中。他的作品不在乎寓意的有无,不

在乎幻设是否符 合 日 常 生 活 的 逻 辑,兴 趣 所 在 是 “假 笔 墨 以 寄 才

思”。《岑顺》④ 叙金 象 军 与 天 那 军 对 阵: “其 下 有 鼠 穴,化 为 城

门,垒敌崔嵬,三奏金革,四门出兵,连旗万计,风驰云走,两阶

列阵。”《张佐》⑤ 叙薛君胄的两耳中跳出二童子,二童子的耳朵

中有兜玄 国,按 照 薛 君 胄 的 推 论:二 童 子 仅 “长 二 三 寸,岂 复 有

国土?倘若有 之,国 人 当 尽 焦 螟 耳”。而 事 实 却 与 推 论 截 然 相 反:

兜玄国与中国大小相当;其人身高也跟薛君胄不相上下。大与小的

区别不再存在。牛僧孺构拟这些情节,意在炫奇耀异,并不打算寄

寓什么 见 解 或 感 慨。 牛 僧 孺 将 虚 构 发 展 到 极 致, 以 至 胡 应 麟 在

·75·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④⑤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 卷三六 《二酉缀遗中》,上海书店出版社

圆园园员年版,第 猿苑员页。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 卷二九 《九流绪论下》,上海书店出版社

圆园园员年版,第 圆愿猿页。

汪辟疆:《唐 人 小 说 · 玄 怪 录》 按 语,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员怨苑愿年 版,

第 员怨缘页。

《岑顺》:《太平广记》 卷三六九。

《太平广记》 卷八三。

《少室山房笔丛·二酉缀遗》 中批评他的作品 “但可付之一笑”①,

纪昀也在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 中说他的传奇集 “无关风教,其

完否亦不必深考 也”②。胡 应 麟 断 言 “唐 人 乃 作 意 好 奇”, 《元 无

有》 是其立论的重要依据之一。

其二,唐传奇对 风 怀 倾 注 了 浓 厚 的 兴 趣。唐 人 传 奇 的 爱 情 表

述,最引人注目的一点是:明确将婚姻与恋情区别开来,而大张旗

鼓地写一种不以婚姻为归宿的恋情。(辞赋中的女神在感情生活中

通常不扮演妻子的角色,唐人传奇的爱情表述与此相关。) 初期传

奇中的 《离魂记》,王宙与倩娘有过非正式的父母之命:张镒 “幼

女倩娘,端妍绝伦。 镒 外 甥 太 原 王 宙, 幼 聪 悟, 美 容 范。 镒 常 器

重,每曰:‘他日当以倩娘妻之。’”③ 这样,倩女的离魂便较少离

经叛道的意味。他们维持到生命终点的正式夫妻关系更合乎社会体

制下的伦理规范。相形之下,《柳氏传》 之柳氏、《李章武传》 之

王氏子妇等,他们的感情生活则显然不是婚姻的准备。柳氏以李生

之幸姬,而属意于韩翊,她与韩翊之间,始终不存在正式的夫妻关

系,维系二者的纽带是 “翊仰柳 氏 之 色,柳 氏 慕 翊 之 才” 的 单 纯

恋情。许 尧 佐 排 除 韩 翊 与 柳 氏 之 间 的 婚 姻 关 系, 也 就 突 出 了 其

“事迹” 的 “浪 漫” 性。王 氏 子 妇 “阅 人” 甚 多,而 独 钟 情 于 李

章武,在冥间,她忘掉了所有的亲人 (包括她的丈夫),而惟独思

念其情人。这一事实在传统的中国社会是震撼人心的。

盛期唐人传奇中的爱情女主角,多是情人而不是妻子,这是一

个不寻常的现象。元稹的 《莺莺传》、蒋防的 《霍小玉传》 在爱情

表述方面比 《柳氏传》 更 具 典 范 意 义。在 《莺 莺 传》 中,备 受 鲁

迅等学者非议的是小说结尾张生的一段议论。张生在拿定主意与莺

莺断绝关系后,说了一番大道理:“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

·85·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②③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二酉缀遗》,上海书店出 版 社 圆园园员年 版,

第 猿苑员页。

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 员怨远缘年版,第 员圆圆苑页。

陈元祐:《离 魂 记》,见 《丛 书 集 成 新 编》 第 愿圆册,新 文 丰 出 版 公

司 员怨愿源年版,第 员源苑页。

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娇宠,不为云为雨,则为蛟

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

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

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① 这段话招致了现当代学术界的强烈

不满,主要是说张生文过饰非,在人格上有卑鄙之嫌。与现当代学

术界对张生的厉声指斥形成对 照,在 《莺 莺 传》 中,张 生 的 那 班

朋友都同情张生的选择,时人亦 “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何以元稹

的同时代人与我们现当代人会对同一事实产生截然相反的评价?原

因在于,现当代学者对 《莺莺传》 缺少 “同情之了解”②。我们现

当代人几乎不假思索地将婚姻当作爱情的归宿,并以有无爱情作为

婚姻质量的评价尺度。但 “五四” 以来的 这 一 共 识 并 不 适 宜 于 古

代,至少是不适宜于唐代。唐代的婚姻关系主要是一种社会关系,

夫妻组成家庭意味着他们将受到相关社会伦理的约束,承担起社会

伦理所赋予的责任,同时也享有社会伦理所赋予的权利。夫妻之间

当然是有感情 的,但 决 不 是 现 代 意 义 的 所 谓 爱 情,唐 代 诗 词 中 的

“情人” 通常不是妻子,也不会成为妻子 (只有在北宋以降的通俗

文学中,私通的 “情人” 才一 定 要 按 照 “有 情 人 终 成 眷 属” 的 原

则组成家庭)。与社会性的婚姻关系成为对照,所谓 “情 人”,往

往是男女之间个人关系的定位,既不与婚姻相冲突,也不以婚姻为

归宿。这一事实的产生有其特定的生活背景,即唐代的恋爱主要发

生于士大 夫 和 青 楼 女 子 之 间。 “中 国 男 女 之 间,除 了 歌 台 舞 榭 以

外,不能公开社交。挟妓寻欢,是男子的特权。”③ 唐代文人与妓

·95·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元稹:《会 真 记》,见 《丛 书 集 成 新 编》 第 愿猿册,新 文 丰 出 版 公 司

员怨愿源年版,第 员远缘页。

德国哲学家恩斯特 · 卡 西 尔 论 及 人 的 “同 情” 时,曾 说,“这 种 同

情的方式可以与伟大诗人们的同情方式相媲美。欧里庇得斯并不同情美狄亚;

莎士比亚并不同情麦克白夫人或理查三世。然而他们使我们能理解这些人物,

他们了解 这 些 人 物 的 情 感 和 动 机。” 见 [德 ]恩 斯 特 · 卡 西 尔 著, 甘 阳 译:

《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 员怨愿缘年版,第 圆猿怨页。

蔡正化:《中国文艺思潮》,见 《中 国 文 学 八 论》,中 国 书 店 员怨愿缘年

版,第 圆苑页。

女之间的社交频繁密切,其原因在于,一是双方交往的自由,二是

双方在教养、情趣上的共同点多。在才情与才情的交流中,在容貌

与风度的玩赏 中,一 部 分 文 人 可 能 会 不 由 自 主 地 对 妓 女 萌 生 出 沉

醉、浓郁的爱。李景亮 《李 章 武 传》、蒋 防 《霍 小 玉 传》、白 行 简

《李娃传》 等,所写的都是这样一种恋爱。所以,不难理解,其中

的女主角,没有 一 个 提 出 要 成 为 对 方 的 妻 子。霍 小 玉 虽 然 与 李 益

“婉娈相得,若翡翠之 在 云 路 也。如 此 二 岁,日 夜 相 从”,但 她 提

出的最奢侈的 希 望 也 只 是 共 处 八 年,并 不 是 嫁 给 李 益。她 对 李 益

说:“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逮君壮室之秋,犹有八岁。一

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后妙选高门,以求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

弃人 事, 剪 发 披 缁, 夙 昔 之 愿, 于 此 足 矣。”① 由 此 我 们 知 道,

《霍小 玉 传》 不 满 于 李 益 的,不 是 说 他 未 娶 霍 小 玉———不 娶 霍 小

玉,那是他的 权 力,甚 至 可 以 这 样 认 为,假 如 霍 小 玉 提 出 嫁 给 李

益,我们会取笑她缺少足够的理智。② 霍小玉所不满于李益的,是

他作为一个风怀故事的主角,过于卑琐,居然忍心扮演了毁灭这一

场浪漫恋爱的角色。与 《霍小玉传》 的情形相互映衬,《李娃传》

中的李娃,虽被作者异想天开地嫁给了郑生,她本人倒是相当清醒

的。在拿定主意与郑生分手时,她说:“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

也。愿以残年,归养老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

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从此去矣。”③ 李娃对她与郑生关系的定

位,是符合唐代社会的一般标准的。《莺莺传》 的情形与 《霍小玉

传》 稍有不 同,即:莺 莺 被 设 定 为 名 门 闺 秀 而 不 是 青 楼 女 子。这

里不容忽略的是:“若莺莺果出高门甲族,则微之无事更婚韦氏。

·06·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蒋防:《霍 小 玉 传》,见 《丛 书 集 成 新 编》 第 愿猿册,新 文 丰 出 版 公

司 员怨愿源年版,第 员愿园页。

青楼女子通常不 能 与 士 子 建 立 正 常 的 婚 姻 关 系。 据 孙 棨 《北 里 志》

“玉团儿” 条记载:妓女王宜之渴望从良嫁给孙棨,孙棨无奈之下,只好用两

句话委婉地拒绝她: “泥 中 莲 子 虽 无 染, 移 入 家 园 未 得 无。” 见 孙 棨 《北 里

志》,见 《丛书集成新编》 第 愿猿册,新文丰出版公司 员怨愿源年版,第 员苑缘页。

白行简:《李 娃 传》,见 《丛 书 集 成 新 编》 第 愿猿册,新 文 丰 出 版 公

司 员怨愿源年版,第 员远员页。

惟其非名家之女,舍之而别娶,乃可见谅于时人。盖唐代社会承南

北朝之旧俗,通以二 事 评 量 人 品 之 高 下。 此 二 事, 一 曰 婚。 二 曰

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①

可以断言,正如霍小玉的 “霍王 小 女” 身 份 只 是 姑 妄 言 之,莺 莺

的名门闺秀身份亦只是姑妄言之,在作者心目中,她的实际身份仍

是下层女子或青楼女子。所以,与霍小玉和李娃一样,她也没有要

求张生娶她。其言曰: “始乱之,终 弃 之,固 其 宜 矣。愚 不 敢 恨。

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

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栉。”② 《莺莺传》 凭借 “聘则为妻奔

则妾” 的婚姻伦理,取消 了 莺 莺 成 为 张 生 之 妻 的 资 格,从 而 保 证

了 《莺莺传》 的浪漫品格。恋爱 之 所 以 浪 漫,是 因 为 它 不 以 婚 姻

为归宿。唐人传奇处理恋爱题材的特色,在我们看来,就是不给婚

姻安排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从而避免以社会性的婚姻吞并浪漫的

恋爱。

事实上,唐传奇对私人情感的关注不限于风怀,它也着眼于日

常生活中所有与 “天下所以存亡” 无关 的 细 微 感 情,如 对 美 好 事

物的追求、世事无常的体验、人生寂灭后的悲凉与辛酸,等等。正

史中的传、记是主流价值观念及意识形态的表达,它们往往为建功

立业者作传,以鼓 励 士 人 进 入 社 会 公 共 空 间, 厉 行 “修 齐 治 平”

之道。而唐传奇作者却深切地感受到人生的短促与人世的逼仄,开

始思考人在实现社会价值之外,是否有其作为个人的独立意义,力

图发现人的社会属性之外的其他属性。沈既济 《枕中记》、李公佐

《南柯太守传》 等传奇,鼓励人 们 摒 弃 主 流 价 值 观 念,去 做 隐 士。

《枕中记》 中的卢生、《南柯太守传》 中的淳于棼都享受了人间的

荣华富贵,备尝了失宠受辱的凄凉悲辛,但他们最后发现,本以为

是几十年的叱咤 风 云,大 梦 醒 来, “主 人 蒸 黍 未 熟,触 类 如 故”;

本以为是英雄驰骋于广阔的天地之间,却原来是寄存于区区蚁穴。

·16·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上海古籍出版社 员怨苑愿年版,第 员员圆页。

元稹:《会 真 记》,见 《丛 书 集 成 新 编》 第 愿猿册,新 文 丰 出 版 公 司

员怨愿源年版,第 员远缘页。

在作者看来,追求荣华富贵虽然并没有什么过错,但飞黄腾达者往

往不得善终。在现实的人事纷争中,不仅到手的东西可能失去,说

不定还会重演 华 亭 鹤 唳 之 类 的 悲 剧。作 者 此 种 关 于 人 生 走 向 的 思

考,无疑是与以往正史的观念相背离的。唐以前,抒写出世情怀大

都由史传以 外 的 其 他 体 裁 来 承 担, 比 如 阮 籍 的 《大 人 先 生 传》、

《咏怀诗》,陶渊明的 《五 柳 先 生 传》、 《归 去 来 兮 辞 并 序》。沈 既

济、李公佐率先 “假小说以寄笔端”,确乎别开生面。可以说,传

奇正是在对爱情、个人命运以及个人生命体悟的书写中,表现出了

与专记 “天下所以存亡” 之事完全不同的品质。

就艺术表达而言,唐人传奇融传、记与辞章为一体,形成了若

干新的写作惯例。

其一,在传、记的叙 事 框 架 内 穿 插 大 量 的 景 物 描 写。 六 朝 时

期,史书属于 “笔”,辞章属于 “文”,两者之间区别井然。比如,

史书通常排斥景物描写,排斥对人物意绪的渲染,排斥色彩清丽或

绚烂的措词,而辞赋、骈文则排斥对人物曲折经历的讲述,排斥重

大的历史事件,排斥对哲理原原本本地阐释,二者的区别使传、记

与辞章分道扬镳,自 成 面 目。 唐 人 传 奇 则 将 文、 笔 融 为 一 体, 在

传、记的叙事框架内穿插大量景物描写。唐人传奇的早期作品无名

氏的 《补江总白猿传》 一方面采用史家 体 制,另 一 方 面 又 致 力 于

山水自然的描摹,标示出一种新的艺术倾向。小说叙欧阳纥第一次

入深山寻妻:

南望一山,葱 秀 迥 出。 至 其 下, 有 深 溪 环 之, 乃 编 木 以

度。绝岩 翠 竹 之 间,时 见 红 彩,闻 笑 语 音。 扪 萝 引, 而 陟 其

上,则嘉 树 列 植,间 以 名 花,其 下 绿 芜, 丰 软 如 毯。 清 迥 沉

寂,杳然殊境。①

这段文字,不仅抒写出大自然带给我们的美感,而且以其诗情画意

·26·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无名氏的 《补江总白猿传》,见 《丛书集 成 新 编》 第 愿圆册,新 文 丰

出版公司 员怨愿源年版,第 圆圆园页。

造成轻快、愉悦的氛围,显示了作者志异时的游戏心态。而从建立

唐人传奇文体规范的角度来看,《补江总白猿传》 以其景物描写开

传、记辞章化之先河,其意义更不同寻常。中晚唐时期,唐人传奇

的这一 文 体 特 色 日 渐 鲜 明。郑 还 古 《博 异 志》、 李 复 言 《续 玄 怪

录》、裴" 《传奇》 里常有生机盎然的景物描写,《续玄怪录·柳

归舜》、《博异志·许汉阳》 的想象之丰富、状物之清丽,尤为可

观。试看 《柳归舜》 的一个场景:

吴兴柳归舜,隋开皇二十年自江南抵巴陵,大风吹至君山

下。因维舟登岸,寻小径,不觉行四五里,兴酣,逾越溪涧,

不由径路,忽道傍有一大石,表里洞彻,圆而砥平,周匝六七

亩。其外尽生翠竹,圆大如盎,高百余尺,叶曳白云,森罗映

天,清风徐吹,戛为丝竹音。石中央又生一树,高百尺,条干

偃阴,为五色,翠叶如盘,花径尺余,色深碧,蕊深红,异香

成烟,著物霏霏。①

从 《柳归舜》 的诗情画意中,我们感到了 李 复 言 摆 脱 尘 世 污 浊 的

渴望。这种情景交融的意境,在中国古代的历史散文中是不可能见

到的,在中国古代的诸子散文中虽然不能说绝无踪影,但也不足以

被视为一种特色,而在唐传奇中则目不暇接,成为其特征之一。

其二,注重形式、辞藻、声调的经营。在叙事文体中,借助于

藻饰、声韵等渲染气氛、表达某种情绪并不始于唐传奇,汉魏六朝

的志怪即有了这种倾向。《洞冥记》 辞藻丰缛,迥异于 《山海经》、

《神异经》 的简古朴质,如卷四 《丽娟》 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渲染

丽娟之美,笔致轻盈,形容尽致。丽娟唱 《回风》 曲 而 “庭 中 花

皆翻落” 的 想 象,较 之 余 音 绕 梁 的 描 写,增 加 了 视 觉 效 果,尤 其

动人。但汉魏六朝,在小说中加入藻饰并非一种普遍的风习,唐传

奇的作者们以情思作为传、记的灵魂,从而使传奇具有了缘情的功

能。比如,裴"的 《传奇》,以骈俪的辞藻叙事写人,明显具有辞

·36·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柳归舜》,见 《太平广记》 卷第十八,第 员圆圆页。

章化的特点。宋陈师道 《后山居士诗话》 说:

范文正公为 《岳阳楼记》,用对语说实景,世以为奇。尹

师鲁读之,曰:“ 《传奇》 体尔!《传奇》,唐裴!所著小说

也。”①

《传奇》 的描写语言,多 用 对 句,如 《孙 恪》: “良 久,忽 闻 启 关

者,一女子,光容鉴 物, 艳 丽 惊 人, 珠 初 涤 其 月 华, 梅 乍 含 其 烟

媚,兰芬灵濯,玉莹尘清。”《文箫》:“时文箫亦往观焉,睹一姝,

幽兰自芳,美 玉 不 艳,云 孤 碧 落,月 淡 寒 空。”② 《封 陟》 一 篇,

不仅场景描写用对句,连对话也用骈体,其辞章化倾向在唐代传奇

中格外突出。《传奇》 的这种语言风格,无疑是承辞赋而来的。范

仲淹用辞赋的语言风格写古文,在正宗的古文家眼里是不得体的做

法,所以尹师鲁要鄙薄地称之为 “ 《传奇》 体”。这里正见出 《传

奇》 语言的辞章化特征。

在叙事中穿插诗词,这种现象在六朝志怪中也偶尔能够见到,

如 《拾遗记》 卷一叙帝子与皇 娥 并 坐,皇 娥 倚 瑟 而 歌,但 其 诗 的

内容跟小说的关系还不够密切。在将诗融入小说方面,唐传奇,尤

其是中唐的传奇取得了极大的进展。第一,诗的创作和传奇的创作

相辅而行,出 现 了 诗 人 与 小 说 家 联 手 的 盛 况: 白 居 易 作 《长 恨

歌》,陈鸿作 《长 恨 歌 传》;元 稹 作 《莺 莺 传》,李 公 佐 作 《莺 莺

歌》;此外,白行简作 《李娃传》,元稹作 《李娃行》。叙事诗与叙

事的传奇相互呼应,其结果之一是小说的抒情色彩分外浓郁。如果

说 《长恨歌》 是一首小说化的诗,那么,《长恨歌传》 就是一篇诗

化的小说。第二,产生了像沈亚之 等 以 “诗 才” 为 主 要 凭 藉 而 进

入传奇领地的作者。第三,诗在性格刻画和情节发展中的作用更大

·46·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陈师道:《后 山 居 士 诗 话》,见 《丛 书 集 成 新 编》 第 苑愿册,新 文 丰

出版公司 员怨愿源年版,第 猿源远页。

《孙恪》 等篇,均据上海古籍出 版 社 员怨愿园年 版 《传 奇》 (周 楞 伽 辑

注)。

了。比如 《莺莺传》 末 尾,莺 莺 已 嫁 给 他 人,张 生 旧 情 不 断,想

再见她一面;莺莺知道张生的意思后,写了一首诗以 “谢绝” 他:

“弃置今何道,当时 且 自 亲。 还 将 旧 时 意, 怜 取 眼 前 人。”① 既 表

现了莺莺怨恨张生却不能忘情,自行挣扎,自承痛苦的性格,也是

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之笔。相较之下,《拾遗记》 中皇娥的吟唱几

乎是可有可无的。

传、记辞章化还意味着唐人传奇在修辞风格方面整体的诗化倾

向。《甘泽谣·红线》 以细微的刻画,展示了红线作为一名女侠的

妩媚和轻妍。她夜盗金盒返还时: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数合,是夕举觞十余

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试问,即红线回矣。②

“晓角吟风,一叶坠露” 的描写不仅反映了红线武功的不凡,更凸

显了她作为一个女性的轻婉空灵之态,使这一形象极具魅力。《甘

泽谣》 八篇作品,每篇都涉及音乐。如魏先生 ( 《魏先生》) 究心

乐章,素娥 (《素娥》) 通晓音律,陶岘 (《陶岘》) 能定八音,李

泌 (《懒残》) 精通呗音,韦驺 (《韦驺》) 善于长啸,圆观贯通音

律,红线善弹阮咸,许云封善于吹笛。小说中,音乐与人物性格相

互映衬,相得 益 彰,使 作 品 充 溢 着 浓 郁 的 诗 情。在 唐 代 传 奇 小 说

中,诗化程度最高的,非沈亚之的创作莫属。沈亚之是中唐古文作

家之一,曾在韩愈门下十几年。他偏爱怪艳的风格,影响到传奇写

作,不仅在 题 材 选 择 上 热 衷 于 “叙 恍 惚 之 情, 而 好 言 仙 鬼 复 死,

尤与同时文人 异 趣”,③ 在 琢 句 时 也 爱 使 用 冷 僻 词 汇 和 新 异 句 法。

·56·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元稹:《会 真 记》,见 《丛 书 集 成 新 编》 第 愿猿册,新 文 丰 出 版 公 司

员怨愿源年版,第 员远缘页。

袁郊:《甘 泽 谣 · 红 线》,见 《丛 书 集 成 新 编》 第 愿圆册,新 文 丰 出

版公司 员怨愿源年版,第 员猿怨页。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第八篇,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员怨怨愿年 版,第 源愿页。

沈亚之还是中唐的重要诗人之一。 《唐 书 · 文 苑 传 · 序》 称 韦 应

物、沈亚之、阎防、祖咏、薛 能、郑 谷 等,皆 班 班 有 文;唐 杜 牧、

李商隐集均有 《拟沈下贤词》,可见他的诗自成风格。沈亚之的诗

人气质,使他的传奇成为一种诗化的小说: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多

擅诗,《湘中怨解》 中的汜人,“能诵楚人 《九歌》、《招魂》、《九

辨》 之书,亦 常 拟 其 调, 赋 为 怨 句, 其 词 丽 绝, 世 莫 有 属 者”。

《异梦录》 中的 “美人”,“好诗,而常缀此”。《秦梦记》 中的沈

亚之,索性就是作家本人。传奇以他们的名义,写了若干首诗,均

堪讽诵。进一步,我们甚至可以说,沈亚之的传奇,其美感魅力的

主要来源是诗一样的情调和氛围。如 《异 梦 录》 记 陇 西 公 所 述 邢

凤之 “异”,既不以情节为结构中心 (没有一般传奇的悲欢离合),

也不以性格刻画为重点 (邢凤与丽人的个性均甚模糊),而着力渲

染一种 凄 迷 渺 茫 的 氛 围: 沈 亚 之 笔 下 的 古 装 丽 人、 情 调 哀 婉 的

《春阳曲》、舞罢 “美人泫然良久” 的表情,以及她杳如黄鹤去无

踪的行迹,都足以诱发怅惘的意绪,字里行间游荡出一股若吊古、

若感时的气氛。《秦梦记》 虽然安排了沈亚之在梦中娶秦穆公女儿

弄玉的情节,但对这段 “驸马” 生 活 并 未 花 费 多 少 笔 墨;在 少 量

的记 “驸马” 生活的笔 墨 中,写 “乐” 更 少,倒 是 着 意 点 出 弄 玉

“喜凤箫,每吹箫,必下翠微宫高楼上,声调远逸,能悲人” 的特

点。以 “悲人” 为情绪基 调,小 说 重 点 记 沈 亚 之 的 一 首 挽 歌、一

篇墓志铭、两首与秦穆公及宫人的别诗以及这些作品所引发的感伤

情调。悼亡、伤别这些本属于古典诗的题材,就这样进入了传奇小

说的领域。明杨慎 《艺林伐山》 卷一七 《唐人传奇小说》 云:“诗

盛于唐,其作者往往托于传奇小说神仙幽怪以传于后,而其诗大有

妙绝千古、一 字 千 金 者。”① 所 举 四 例 中 就 有 《感 异 记》 一 首 及

《秦梦记》 挽歌之后四句 “旧日闻箫处” 云云,由此可见出其小说

的诗心及魅力。

其三,大量采用第一人称限知叙事和第三人称限知叙事,而对

·66·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杨慎:《艺 林 伐 山》,见 《丛 书 集 成 新 编》 第 员猿册,新 文 丰 出 版 公

司 员怨愿源年版,第 愿园页。

第一人称限知叙事的采用与辞章传统之间关系更为密切。中国文学

中,较早采用 第 一 人 称 限 知 叙 事 的,主 要 是 辞 赋。如 班 彪 《北 征

赋》:“余遭世之颠覆兮,罹填塞之厄灾,旧室灭以丘墟兮,曾不

得乎少留。遂 奋 袂 以 北 征 兮,超 绝 迹 而 远 游 ⋯⋯”① 曹 大 家 《东

征赋》:“唯永初之有七兮,余随子乎东征,时孟春之吉日兮,撰

良辰而将行。乃举趾而升舆兮,夕予宿乎偃师,遂去故而就新兮,

志怆悢而怀悲。⋯⋯”② 这两篇纪行赋,叙事的意味尚淡。但曹植

的 《洛神赋》 便不然了。作品叙黄初四年作者入朝后回封地途中,

经过洛水,与纯洁而多情的洛水女神相遇,两相爱慕,终因隔于人

神之道,未能如愿,不禁满怀惆怅。此篇长于摹写人物情状,充满

抒情气氛。此前的蔡 邕 《青 衣 赋》 也 曾 描 写 作 者 与 一 位 “青 衣”

邂逅的经历及别后的思念。这类赋中的情节,自然还不够曲折,但

毋庸置疑,对唐传奇有着重要影响。唐传奇发韧期的名作之一———

张#的 《游仙窟》,便采用了第一人称限知叙事的赋体形式,以铺

陈见长,情节进展迟缓。其他采用赋体的第一人称限知叙事之作更

多,如王度 《古镜 记》、李 公 佐 《谢 小 娥 传》、白 行 简 《三 梦 记》

之二、托名牛僧孺的 《周 秦 行 纪》、 《续 玄 怪 录 · 薛 伟》。 《古 镜

记》 以王度的口吻写道:

隋汾阴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师礼事之。临终,赠

度以古镜,曰:“持此则百邪远人。” 度 受 而 宝 之。⋯⋯ 今 度

遭世扰 攘,居 常 郁 怏,王 室 如 毁,生 涯 何 地, 宝 镜 复 去, 哀

哉!今具其异迹,列之于后,庶千载之下,倘有得者,知其所

由耳。③

·76·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班彪:《北征赋》,见严可均辑 《全上 古 三 代 秦 汉 三 国 六 朝 文 · 全 后

汉文》,中华书局 员怨缘愿年版,第 缘怨苑页。

曹大家:《东征赋》,见严可均辑 《全 上 古 三 代 秦 汉 三 国 六 朝 文 · 全

后汉文》,中华书局 员怨缘愿年版,第 怨愿苑页。

王度:《古 镜 记》,见 《丛 书 集 成 新 编》 第 愿圆册,新 文 丰 出 版 公 司

员怨愿源年版,第 缘猿页。

感慨唏嘘,不能自已,比较充分地体现出第一人称限知叙事在

表达感情方面的长处。

(四)

致力于阐释 “传、记辞 章 化 是 唐 人 传 奇 的 基 本 文 体 特 征” 这

一命题,可以说是对 圆园世纪传奇小说研究状况的一种回应。众所

周知,圆园世纪 中 国 文 学 学 科 的 确 立, 其 依 据 是 西 方 的 文 艺 理 论。

其分类方式在带来显而易见的好处的同时,也带来了明显的缺憾:

我们现在习 惯 于 将 文 学 作 品 区 分 为 诗、文、小 说、戏 曲 等 四 大 类

别,而这种分类法所强调的文体特征与中国传统文体固有的特征实

际上存在相当多的不一致之处。比如,我们将轶事小说、志怪小说

和传奇小说都归入小说一类,而三者的体裁特征是大不相同的:轶

事小说 “以玄韵为宗”,在古人眼中并非纯正的叙事文体;志怪小

说作为一种叙事文体,通常排斥景物描写和骈俪辞藻;而传奇小说

虽在注重叙事上与志怪小说相一致,却特别注重景物描写和形式、

辞藻的经营。当我们面对这三种传统文体时,如果不注意各自的体

裁特征,而一概以现代小说标准加以衡量,就不可能对之作出恰如

其分的评价。有一种情况应当引起足够的警觉,即:一部分学者简

单化地套用文学理论,以人物形象、故事情节和虚构这三大要素作

为成熟小说的充足条件,在清理小说史时,理直气壮地将唐以前许

多哲学家 (子) 和史家 (史) 的作品视为成熟的小说或传奇小说,

从而模糊了文体之间的畛域,使中国古代小说成为无所不包的一个

类别。在这样一种视野下,中国古代小说必然会失去其应有的独立

意义。笔者提出 传、记 辞 章 化 是 唐 人 传 奇 的 基 本 文 体 特 征 这 一 命

题,从传奇小说与子书、史书等在文本宗旨和叙述方式上的重大差

异出发,在考虑到唐传奇人物、故事、虚构三要素与子、史叙事传

统的关系的同时,也试图理清传奇小说与中国传统辞章的联系:唐

传奇借鉴了子部、史部作品的叙事方法,同时又吸收了辞章的选材

角度和艺术表达方式。可以说,如果中国文学只有子、史的叙事传

统而没有赋和骈文的修辞传统,就不可能孕育出唐人传奇,只有在

·86·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融合了辞章 的 旨 趣 和 表 现 手 法 后,传、记 才 成 为 了 传 奇,一 字 之

异,却足以显出文体类别的不同。传、记辞章化是一个历史过程,

它与文化的变 动 联 系 在 一 起。传、记 辞 章 化 是 唐 人 传 奇 的 实 质 所

在,它足以统领唐人传奇的诸多外在特征。

·96·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五、《香艳丛书》 所收清代文摇摇言小说提要摇摇摇摇摇摇

摇摇 “香艳” 本指花草芳香鲜明。唐许浑 《丁卯集》 上 《酬杜补

阙》 诗:“柳滴圆波生细浪,梅含香艳吐轻风。” 后来常用以形容

有关女性生活的情节,如香艳诗、香艳小说等。《香艳丛书》 的编

纂,即以女性生活为关注中心。《香艳丛书》,虫天子辑。清宣统

中国 学 扶 轮 社 排 印 本。 该 书 从 宣 统 元 年 (员怨园怨) 至 宣 统 三 年

(员怨员员),前后共出了二十集。有些作品明显受到唐传奇、《聊斋志

异》 的影响。兹依次就 《香艳丛书》 所收清代传奇小说撰写简明

提要,集结成文,希望有助于传奇小说史的研究。

胭 脂 纪 事

一卷。题 “香山伍端龙国开著”。清初作品。有杨复吉丙申年

跋。胭脂是一种供化妆用的红色颜料。本篇用记异手法叙胭脂神子

都事迹及各种制胭脂之法,文笔简洁。

艳 囮 二 则

一卷。题 “严 思 庵 先 生 闲 笔” ( 《说 库》 本 题 “清 严 思 庵

撰”)。严思庵,字宝成,名 虞 惇, “思 庵” 是 其 号。据 其 文 末 跋

语,故事来源于扬州旅店主人。小说的背景是明清易代之际。“明

万历之末,上倦于勤, 不 坐 朝, 不 阅 章 奏, 辇 下 诸 公 亦 泄 泄 杳 杳

然,间有陶情花柳者。 一 时 教 坊 妇 女, 竞 尚 容 色, 投 时 好 以 博 资

·07·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财,后且联布羽党,设局诓骗,妙选姿色出众者一人为囮,名曰打

乖儿。其共事者,男曰 帮 闲, 女 曰 连 手。 必 择 见 影 生 情 撮 空 立 办

者,与之共事,事成计 力 分 财, 而 为 囮 者 独 得 其 半。 于 是 构 成 机

巧,变幻百出,不可究诘。” 正文共有两则,第一则写京师名妓罗

小凤骗徐少司空之子,第二则写小凤之嫂罗二娘骗陈锡元兼及罗小

凤结局,“用意之巧妙,布阵之迷离,文能曲曲达出,亦平康中别

开生面之骗局也”。( 《说库》 提要) 具有较高的艺术水准。

邵 飞 飞 传

一卷。题 “江阴陈鼎定九著”。陈鼎系清初颇有影响的传奇小

说作者。邵飞飞,字扶摇,三山西河女子。才貌著闻于里中。罗密

以千金聘为姬妾,同居五载,因正室悍妒,罗密遂以飞飞配阍人。

飞飞作 《薄命词》 二十首、《燕台词》 二十首,寄其母而死。小说

末尾慨乎言之曰:“红颜薄命,自古而然,况有才乎?才者造物之

所忌也,丈夫擅之,且犹不可,况女子哉?况女子而犹使之不得其

所哉?宜其怨之深而言之忿,必至于死而后已也!”

按,《随园诗话》 补遗卷二第五四则载:

余幼时, 曾 见 人 抄 女 子 赵 飞 鸾 《怨 诗》 十 九 首。 其 人,

家本姑苏,卖与某参领家作妾,正妻不容,发配家奴,故悲伤

而作。首章云:“谁怜青鬓乱飘蓬,马上琵琶曲又终。嫁得伧

夫双足健,漫 言 夫 婿 善 乘 龙。” 味 其 词,盖 旗 厮 之 走 差 者 也。

余诗不甚记忆。其最诙谐者,如云:“炕头不是寻常火,马粪

如香细细添。”“俗子不知人意懒,挨肩故意唱秧歌。”

袁枚所说的首章即 《薄命词》 第一首:“谁怜青鬓乱飘蓬,马

上琵琶曲又终。嫁得伧夫双足健,漫言夫婿善乘龙。” “炕头” 二

句出 《燕台词》 卒章:“北地风高朔雪寒,满天飞絮压重簷。炕头

不是寻常火,马粪如香细细添。” “俗子” 二句出 《燕台词》 第二

首:“摩挲双眼蹙双蛾,掩面呼天怎奈何。俗子不知人意懒,挨肩

·17·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的的唱秧歌。” 文字略有不同。

绛云楼俊遇

一卷。不题作者。末有 “附识”:“予友震泽徐奎伯孝廉,有

咏河东君诗云:一死何关青史事,九原羞杀老尚书。蒙叟有知,难

乎其为夫婿矣。庚戌正月上浣一日皞皞子附识。” 绛云楼是钱谦益

的藏书楼,《真诰》 有 “绛云仙老下降,仙好楼居” 语,钱以女仙

况柳如 是, 故 名。 小 说 记 钱 谦 益 与 柳 如 是 的 种 种 生 活 琐 事, 如:

“辛巳初夏,牧翁以柳才色无双,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结褵礼于

芙蓉舫中。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卺,九十其仪,于是琴川

绅士,沸焉腾议,至有轻薄子掷砖彩鷁、投砾香车者。牧翁吮毫濡

墨,笑对镜台,赋 《催 妆 诗》 自 若,称 之 河 东 君,家 人 称 之 曰 柳

夫人。” 颇能写出钱谦益作为 “风流教主” 的风采,其基调与清初

徐芳 《柳夫人传》 大体一致。另外一些情节,如:“柳尝之松江,

以刺投陈卧子。陈性严厉,且视其名帖自称女弟,意滋不悦,遂不

之答。柳恚,登 门 詈 陈 曰: ‘风 尘 中 不 辨 五 色, 何 足 为 天 下 名

士?’” 据陈寅恪 《柳如是别传》 考证,与事实不符。

某中丞夫人

一卷。作者失名。叙 “皖抚某中丞,性渔色,后房粉黛如云,

犹是未餍所欲,闻良家女有殊色者,啖以重金,许以并嫡,百计营

求,必达其目的而后已,既入门,则亦以待寻常婢媵者待之。贫家

闺秀,堕其术中,无如何也”。常州某贡生,性谲而甚有城府,膝

下一女,艳名 远 近 传 闻。 某 中 丞 “以 利 饵 而 计 诱”, 贡 生 将 计 就

计,设法使其 女 “入 门” 不 久 即 正 式 获 得 夫 人 名 分, 中 丞 死 后,

又获得一半遗产。

小说善于 运 用 悬 念。如 成 婚 之 前,贡 生 “付 女 票 千 金,并 授

以计,女亦心领神会焉”。什么计呢?作品未写。直到某中丞收到

山东巡抚公文,读者方才明白:贡生女以中丞夫人名义向山东灾区

·27·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捐银一千两,山东巡抚上奏朝廷,皇帝下旨:“著给予乐善好施字

样,准其自行建坊。” 贡生女的夫人身份遂得到皇帝许可。其 “设

计之工密,虽智者亦未易窥破”。

老狐谈历代丽人记

一卷。作者署 “鹅湖居士”。叙某生风仪俊拔,年少才宏,一

夕在苏州灵岩山下读 《吴越春秋》,“至吴王纳浣纱女事,拊髀叹

曰:‘吾独恨不能一见此人!’” 适值某学道老狐偶尔玩月到此,闻

其言,遂与某 生 相 见。 其 外 貌 为 年 约 三 十 “绝 世 无 双” 的 丽 人,

自称胡氏。胡氏与某生畅谈历代丽人及狐辈修仙之法,理趣而兼情

趣。如云:“吾族求仙者,必先择世之丽人而摹仿之,五百年而形

似,又五百年而神似。其人之尤丽者,则必千年而形似,又千年而

神似。若其人 之 尤,极 丽 而 间 世 不 一 出 者,则 形 似 神 似 期 又 益 远

焉,至神似其人,则由 人 而 仙, 又 当 如 由 物 而 人 之 年 数, 其 期 愈

久,则其所成就亦愈高。” “大抵天地菁英之气,所萃在男,则为

才士,在女则为丽人。” “书史之所记为美者,或因被宠于将相王

侯,声势煊赫,或因见 咏 于 文 人 学 士, 篇 什 流 传, 遂 为 后 人 所 艳

称。然吾每慕而往观 之, 则 往 往 名 不 副 实。 盖 盛 名 之 下, 虽 不 乏

人,亦有寂然无所称述而容色绝丽者。” 所谈美人一百二十,十分

之三为书史所载,十分之七为书史所略。胡氏将美人分为三等:超

轶一时之丽;跨 越 一 代 之 丽;横 绝 千 古 之 丽。又 据 其 风 格 分 为 庄

重、妍秀、窈 窕、俊 俏 等 类 型;至 于 “嫣 然 一 笑 之 时 两 旁 口 辅 微

晕波痕”、“秋波善睐,神光动人”、“翠眉若画,脉脉含颦” 等形

容,亦为传神之笔。小说文辞雅饬而不失清丽。

薛福成 《庸庵笔记》 卷 五 收 有 《狐 仙 谈 历 代 丽 人》,附 记 云:

“同治癸酉 年,余 在 苏 州 书 局,有 友 人 见 此 文,携 寄 上 海 申 报 馆,

刻在 《瀛环琐记》 中,已稍稍被馆中执笔者窜改。今特重著于此,

以存原璧。” 文中与狐仙交谈者为 “某孝廉”。

·37·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杨摇娥摇传

一卷。题 “刘钧著”。叙云南奇女子杨娥 “貌美而矫捷过人”,

曾护送永明王到达缅甸。永明王为吴三桂所弑,杨娥当垆于吴三桂

府第之侧,欲伺机复仇,不幸壮志未酬而身先病死。小说写她临终

前境况,绘声绘色,但觉悲壮之气扑面而来。“吴三桂闻之,欲纳

娥,娥忽中 寒 疾。疾 亟, (其 兄) 鹅 头 往 视 之。时 已 深 夜,入 其

房,一灯碧色,寒风飒然。床头设永明王与其夫张之灵。鹅头呼妹

不应,就视之,奄奄然仅存一息。鹅头抚之泣。娥忽跃然推兄曰:

‘汝亦健儿,何作女子 态 耶?’ 遂 启 其 襟,飕 然 出 一 匕 首,寒 光 射

人,不可逼观。娥左手把兄袖,右手执匕首,东向指曰:‘吴三桂

逆贼,杀吾王,致吾夫死绝域,誓不与之共天地,故觅此报仇物以

待之。计吾之貌与艺,足以动之,故忍耻自炫,冀老贼闻而纳我,

吾计成矣。不幸疾死,此天不欲我为国家报仇也!’ 言已,一恸而

绝,犹握匕首东指云。” 俨然一尊永恒的浮雕。

黑美人别传

一卷。作者失名。以拟人手法写鸦片传入我国及对国民身心健

康之损害。“美人,姓花氏,字莺粟,别号芙蓉,貌光艳而黑,故

人以黑美人呼之。先世某本印度人,道、咸之际,海禁大开,挈其

妻女航海而来 中 国。” 小 说 描 摹 某 公 子 吸 食 鸦 片: 始 则 “床 笫 之

间,其乐融融,如咀蔗节,渐入佳境”,继而 “日就尪瘠,形容枯

槁,面目黧 黑,眠 食 不 时”,虽 一 度 强 制 戒 除,却 终 于 旧 瘾 复 发,

病痨而死。用笔简洁,叙次亦颇生动。

某摇中摇丞

一卷。作者失名。“某中丞,旗人,貌都丽,衣饰亦修整。有

兄为某省将军,某年以事召入都,枉道过中丞任所,驻节某会馆。

·47·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中丞素敬事兄,逐日轻舆诣行馆作深谈,怡怡如焉。” 一日趁将军

外出,与将军爱妾偷情,事发,仓皇逃出,将军爱妾羞惧自缢。兄

弟二人不久又和好 “如初”,“盖将军家本清寒,又少孤,抚中丞

若己子,未尝形影离焉”。小说对将军极示钦迟之意。

女 盗 侠 传

一卷。作者 “酉阳”。叙朱某受抚军委派,解饷入都,在临清

逢女盗侠 事。女 盗 侠 “周 身 黑 衣,结 束 偪 仄,年 二 十 许,不 御 脂

粉,不携胡琴,杂诸妓中”,实为响马贼之伥。朱某老于行旅,知

此等盗侠惟有 “以情哀之”,或可免灾,故言谈间 “具述古名妓历

史如红拂梁红玉事”,“且故意推波助澜以激发其豪气”,又赠银及

帔;女盗侠感其气谊,授以三角小旗一面,朱某因之顺利走出盗贼

重围。小说 语 言 简 净,写 景 如 “大 雪 弥 漫,与 微 月 光 线 相 映,一

白无际”;述事如 “诸妓妖娆万态,或起或立,或进或退,辄回顾

黑衣妓;黑衣 妓 若 以 目 指 挥 之。朱 固 机 警,知 黑 衣 妓 必 诸 妓 之 领

袖,而举止之态度,眉 目 之 神 彩, 百 不 类 妓, 其 为 响 马 贼 之 伥 无

疑”。情景毕现,人物风采亦鲜明如见。

胡怀琛编 《虞初近志》 卷 四 所 收 阕 名 《纪 山 东 女 盗 事》 与 本

篇情节大体相近而 “某令” 之名士派头则更为引人注目。

女侠翠云娘传

一卷。作者 “秋星”。翠云 娘 的 人 生 历 程 略 可 分 为 三 个 阶 段。

“幼业卖解,随父流转江湖,行踪几遍南北,意气骄甚,谓所见男

子无当意者,自矢终身不字人。” 此为第一阶段。后其父遭诬,被

拘入捕房,女欲申诉,而捕房条例,严禁华人入内,她由此敌视西

人,不久加入义和团,并被赐以翠云娘名号。此为第二阶段。女侠

因义和团纪律松弛,“有类盗贼”,“团中领佐”,竟 “大半为西人

向导,或为仆役,且藉西兵之势劫夺戕杀”,无恶不作,遂愤然与

义和团决裂,在诛杀一部分败类后,“不知所终”。此为第三阶段。

·57·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小说塑造了一个近代爱国者的形象。

记某生为人唆讼事

一卷。作者失名。叙某姓夫妇,因事反目,其妻求援于某生,

某生授以术,其妻果胜;后夫妻重归于好,夫得知原委,遂控某生

以唆讼之罪,其妻揭发某生定计时情状,却被县令视做疯话。作者

就此感叹道:“为 人 谋 事 而 反 累 及 其 身 者,皆 未 得 某 生 之 术 也。”

所谓 “某生之术”,小说有如下记叙:“越日,某氏往,时天气酷

热,炎日如火,绿梧荫中,蝉鸣不已。氏既至,叩门,门启,一小

童出,氏问曰:‘家主何在?’ 小童答曰:‘在园中纳凉。’ 即导氏

往谒见,某生方皮冠狐裘,披雪衣纳凉于竹林中,手执芭扇,仰卧

一竹椅上。某氏问:‘计将安出?’ 某生曰:‘若如是,夫人之案必

胜矣!’” 天气酷热,在园中 纳 凉 乃 题 中 应 有 之 意,但 皮 冠 狐 裘 却

是冬装,难怪当某氏讲述这一情状后,县令要视之为疯话了。小说

以此写某生 “多机变之巧”,以一当十,富于表现力。

记栗主杀贼事

一卷。作者潮声。“迷信者云:命中犯披麻,杀夫不用刀。妇

人命硬,可怕如此。” 开篇这几句,定下叙述基调。“有某氏妇者,

貌既殊丽,性 亦 温 存,唯 披 麻 星 犯 命,日 者 皆 言 其 有 七 夫 之 相。”

后果然应验。小说的重心是叙栗主 (即神主牌) 杀贼一事:“妇本

多情,每嫁一夫,必私将前夫之栗主携之同往,至是已得六具,扃

而纳诸床下。夜半忽有偷儿穴壁入,摸得栗主笼,意为奇货,摄之

欲行。妇 闻 悉 索 声, 疑 为 栗 主 争 风 而 相 斗 也, 遂 望 空 虔 祝 福 曰:

‘各位夫 子,幸 勿 喧 闹,妾 之 至 此,实 命 不 犹。’ 偷 儿 听 之,適 適

然惊,以为彼暗伏多人,戒其勿为声响,将致余之死命,故言贼命

不有也。妇又曰:‘自今以后,当为君等守节,幸毋恐慌。’ 妇语

毕,声息寂然。明日起视,偷儿已嚇死于床下。” 运用巧合误会构

成情节,颇为风趣。

·67·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女侠荆儿记

一卷。作者失名。本篇系仿东晋干宝 《搜 神 记》 卷 十 九 “李

寄斩蛇” 一文写成,惟地 点 更 为 广 东 百 色 县 五 雷 岭,斩 蛇 者 为 俞

荆儿而已。荆儿结局亦与李寄相仿:“县官奇此女,纳之为子妇。”

周栎园奇缘记

一卷。题 “徐忠以斋著”。叙 周 亮 工 (栎 园) 与 钱 氏 女 奇 缘。

周亮工任滁州太守,少年科第,容貌秀雅;官署前有银工钱氏女,

年已及笄,“性聪慧柔和,素自负不肯偶俗流”,一见亮工,向慕

不已,自念无由得遂己 愿,郁 结 成 疾;在 “素 有 侠 肠” 的 滁 医 葛

生帮助下,嫁亮工为妾,“奉公与夫人,如妇事舅姑”,委曲周全,

温柔和顺,大受爱怜。小说长于细节描写,如葛生向亮工转达钱氏

女意愿一节:“居数日,公延生入视脉。生按视良久,状出神,似

别有所思者。公曰:‘吾食饮日稍减,无恙乎?’ 生不答,他视而

笑。公复云,生终不答,笑自若。公怒曰:‘汝目中无我耶?胡语

汝,若不闻?’ 生请罪,曰: ‘某见公,不 觉 触 一 事,殊 可 笑,故

失对。’ 因问:‘何事?可共闻乎?’ 生故不敢言。公云:‘第言之,

何害?’ 曰:‘公勿责也。署之前有钱氏女者,’ 既言复止。公问钱

氏女若何,曰:‘曩者见公之玉貌,且耳熟公少 年 科 第,才 出 群,

女自负素有姿,工女红,颇知书,誓必人如公者始事之为妾不辞,

又度势万不能,将饿以死。生哀其志、悲其遇而嗤其妄也,是以笑

耳。’ 公 曰: ‘世 有 女 子 怜 才 若 此 者 乎? 情 不 可 负 也。 今 与

君约⋯⋯’”葛生可谓 妙 于 进 言。又 如 周 亮 工 用 以 打 动 夫 人 的 一 段

话:“世间不虞之誉,有出人意外者。吾与卿抵此未久,外间何所

闻,乃有银工女某者,谓夫人大家女,贤淑世无比。彼不幸为小家

子,未娴教诲,若得朝夕侍夫人,学闺范,虽为婢有荣焉,是不亦

痴乎?奚所慕而若是?” 亦堪称婉转入妙。

按,姜泣群编 《虞初广志》 卷四所收大觉 《阿婕》 与 《周栎

·77·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园奇缘记》 情节相仿,惟 银 工 钱 氏 女 作 吴 越 间 当 炉 女 阿 婕,周 栎

园作御史某公子,葛生作女之舅张某。

过 墟 志 感

一卷。题 “墅西逸叟述”。首有 《过 墟 志 感 序》,落 款 为 “康

熙岁次丙辰仲秋望墅西逸叟书于坐忘轩”。序云:“昌黎传圬者王

承福,述其言曰:吾入富贵之家,有一至者焉,又往过则为墟矣。

有再至三至者焉,又往过则为墟矣。盖丰悴去来,盈虚倚伏,是乃

天道。又况积不善之家,尤招祸速而报不爽哉。余祖茔在七浦塘,

岁时祭扫,舟行过大桥,见黄氏所居,周遭皆石砌,屹如坚城,岑

楼斗角,邃至钩心,远望有葱蔚气象,不数年而化为焦土,又数年

而为势家茔兆地,今且松籁如怒涛声矣。余与圬者相隔七八百年,

而过墟生感,此情若合一契。⋯⋯嗟乎,今之趋利若鹜者,亦可为

殷鉴也已。然亮不抚七,则刘不掳,亮不妻刘,则七不至,此中有

天道焉。高明之家,鬼瞰其室,非一朝一夕之故,彼三秀者,天特

假其才貌以 变 置 黄 氏 资 财 耳。厥 基 既 覆,旋 擢 储 嫔,卒 且 庆 毓 螽

斯,宠 荣 锡 命, 又 何 尝 以 妖 冶 倾 人 之 国 也 哉!” 末 有 摩 西 附 志:

“钱氏以一念和尚逆案株连籍没,而黄氏产亦尽入官,见 《沙溪妖

乱志》。” 又 有 “庚 戌 夏 日 皞 皞 子 附 志”: “幼 时 阅 毛 对 山 《墨 馀

录》,亦载此事,标目为 《孀姝奇遇》,大致不殊 而 此 更 加 详。曾

记入邸后致珍书有 ‘母今受王 恩 重,此 身 已 不 及 自 持’ 云 云,措

词得体,为刘解嘲,文笔雅驯,与此正异曲同工。”

皞皞子 所 云 《孀 姝 奇 遇》, 见 清 毛 祥 麟 《墨 馀 录》 卷 五,

“奇” 或作 “殊”,篇末云:“康熙癸丑,张媪以年老南归,为述其

颠末如此。曩余客金阊,尝于残书铺中得是事稿本,前后百纸,草

率多讹,标面曰 《过墟志感》,首篇即载任阳事,后半类日纪,而

无撰 人 名。今 阅 《纪 载 汇 篇》,知 曾 采 辑,则 直 目 为 《过 墟 志》,

并有墅西逸叟序。然系琉璃厂排版,刷以牟利者,仅赏新奇,一过

即已,故其篇 虽 较 稿 本 为 约,而 亦 未 遑 翦 裁。余 以 其 非 见 闻 所 习

也,因特删繁就简,且别其目 《孀姝殊遇》。其间虽间有点窜,而

·87·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无失本真,将 广 其 传, 遂 复 镌 入 是 录 云。” 雨 苍 氏 (朱 作 霖) 评

《孀姝殊遇》 曰:“随事安插,经纬井然,无拉杂挂漏等病,以故

头绪虽繁,叙次恰一丝不乱。一二点染处,复得事处远神,倏然改

观,与旧本迥殊霄壤。试于香清茶熟时,静读一过,如觏 《聊斋》

副墨也。”

姜泣群编 《虞初广志》 卷十一收入本篇,题为 《过墟志》。附

心史先生考证,有曰:“此序以作者所以得其颠末为缘起,颇得古

意。即近谭西国小说蹊径,亦多类是。” “以 《过墟志》 名书,其

意在指黄氏之为富不仁,卒之家财移于他姓,艳妻嫔于异族,为世

炯戒耳。至某王邱中事,乃故意铺张,且据北来老媪之言,非所目

睹,又当时满人骄侈之焰,一军官已不可向迩,不必果为亲王。读

者以其所叙豪贵之态,而疑为豫王或端重王,是未详稽其时日之过

也。”

小说叙黄家盛衰,寓有盛衰无常之意,兼示因果报应之不爽。

黄家盛时,“高閈厚垣,楼房盘亘,其厅亭壮丽,拟严文靖相国规

制”。黄家衰时,竟至 “墓木已刊,一望皆原隰,黄氏兆域,无由

别识”。一 盛 一 衰, 对 比 鲜 明。 作 者 将 黄 家 之 衰 归 因 于 其 为 人 卑

污:黄亮功之祖黄元,“积资累万者,非由躬稼穑,亲服贾,勤苦

中得,乃敲 人 骨,吸 人 髓,敛 怨 两 世 而 积 也”;黄 亮 功 之 父 黄 洪,

“恃其拳勇,酗 酒 渔 色, 乡 人 目 为 黄 二 伤 司, 谓 触 之 祸 立 至 也”。

黄亮功本人,“比祖父稍为敛迹,然计升斗,权 分 毫,刻 剥 穷 民,

专图利己”。祖 孙 父 子, 为 人 如 此, 其 家 业 之 衰 败, 照 作 者 的 看

法,正见出天理昭然。

毛祥麟 《墨馀录》 将本篇题为 《孀姝殊遇》,显然不以黄家兴

衰为焦点,而 更 为 关 注 黄 亮 功 的 孀 妇 刘 三 秀。这 表 明, 《过 墟 志

感》 包含 了 另 一 重 主 题。善 推 五 行 的 熊 耳 山 人 曾 为 刘 三 秀 推 命,

其言曰:“女人而坐台垣,有执政王家气象,怕 犯 披 麻 贪、狼 煞。

然福星坐照,彼 两 煞 特 为 之 用 耳。” 所 谓 “两 煞”, 一 为 黄 亮 功,

他处心积虑谋娶了刘三秀;一为刘兄之子七舍,他暴戾无礼,一再

加害于刘,致使她被清军掳走。刘被掳走后,为 “入关时”“从龙

第一功臣” 选中,不久成为王妃。“刘以失节妇,贵在王后之下,

·97·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一品夫人之上,乃倾侧摧挫于难妇宫婢中而得之。噫,奇矣!”

小说长于刻 画 人 物 性 格。如 刘 三 秀 的 二 兄 刘 肇 周, “狡 黠 嗜

利”,阴险可畏。黄亮功谋娶刘三秀,三秀长兄力阻,肇周却贪图

四十两银子的酬金,借口朝廷正搜采民女,自作主张将三秀匆匆嫁

黄。三秀被 掳,长 兄 生 怕 她 失 节,肇 周 却 写 信 “盛 言 王 厚 恩,选

其寒微,不遗荆布”,“妹固女中智士,匹夫小谅,宜所不为”,怂

恿她早 “膺奇福”,“使我两兄亦叨庇荫”。一伯一仲,人品之悬殊

竟似天渊。

再如刘 三 秀。她 心 高 气 傲,不 为 人 下。被 掳 后,某 王 命 刘 侍

寝,刘 “大号且泣” 曰: “果 也 欲 婢 妾 畜 我,我 难 妇 耳,生 长 良

家,岂有罪而输为城旦者,任彼朝朝暮暮耶?” 她这样做,并非为

了守节,而意在获得一种身份,即她给女儿信中所说:“彼若辱我

下陈,使以鞭箠,非口唾其面,即头撞其胸,虽粉吾骨不辞也。吾

秉性高抗,不肯下人,拼却一死,彼且奈何我?” 故 “王赐刘金凤

冠一品命服” 后,她便不再忸怩。工于心计、才干明敏、“遇事无

不咄嗟立办” 也是她的性格特征之一。“时值岁饥,乡间富家囤米

者,往往为穷民攘夺,刘反用穷民力,竟无攘者。” 原因在于,她

广施小恩小惠:“杀鸡宰豕,遍召乡里贫农,得二百余人,饫以酒

肉,呼至前,举其积年债券,尽为烧之”,“复开仓廪,人给米二

斗,麦半之,棉 花 五 斤, 菽 五 斤”, 众 人 乐 于 为 之 效 力, 非 无 故

也。

恨冢铭并序

一卷。题 “文冲旧侣陆伯周撰”。以骈体叙其名门之女杨小姐

因家庭管 教 不 严 而 堕 落 事。杨 某 “文 武 能 兼,见 闻 亦 罕,加 以 精

通乐府,善谱凉州。玉管银铮,固属可空冀北;铜琵铁拨,又能高

唱江东”。先是沦落为妓女,继嫁某甲为妾,设计将某甲巨资据为

己有,后在香 港、安 南 等 处 为 娼,被 一 美 少 年 骗 至 红 霞 (红 霞 系

地名,乃穆拉油所属,距新架坡两日水程,为娼者有入无出,此光

绪丙午年事也),最终贫 病 交 迫,于 辛 丑 八 月 上 浣 五 日 死 于 异 地。

·08·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书书书

序首云:“过奢者必折福,况是妇人;好淫者无 真 情,遑 言 妓 女?

因此两宗的义,成兹一段新闻;文异庄谐,事非杜撰。” 由此可见

其写作宗旨与风格。

七夕夜游记

一卷。沈逢吉撰写。以第一人称叙辛丑七夕,漫游西湖,醉中

至一小院,邂 逅 柳 自 华 及 其 侍 婢 事。柳 自 华 才 色 俱 佳,却 因 “性

颇落寞”,“不得当路欢,流寓在此”;沈亦有 “虚度韶华二十春,

昂然七尺屈风尘。不如死在西湖里,赢得青山葬我身”,“桃李饶

他先遇春,岁寒松柏出风尘。忍将一掬西湖水,断送经天纬地身”

之叹。一 “有色无缘”,一 “有才无命”,同病相怜,“遂相与欷歔

泣下”,痛饮终夜,至天明分袂。“越日过之,则庭户依然,红枕

香杳,沿村访问,绝少人知。噫嘻,畴昔之遇幻耶?真耶?抑浮生

之事,大都如此耶?” 故设疑团,余韵悠然。

小说表达世无知音、欲觅知己于风尘女子的情愫,乃沈逢吉青

年时代 (约 圆员岁) 之作。文笔清丽可读。

俞 三 姑 传

一卷。作者失名。“予同里中,有俞三姑者,未详其名。第闻

里媪,尝呼为三姑耳。 其 先 世, 本 越 之 会 稽 人, 伊 父 随 祖 宦 游 入

粤,后寄籍焉。” 与作者比邻而居。“生而妩媚,性复巧慧”,年仅

二八,即因病去世。“呜呼,红颜薄命,弱草难栖,黄土伤心,彩

云易散。” 作者的感叹,表达了对青春与生命之流突然中断的哀婉

之情。

记某生为人雪冤事

一卷。作者失名。记某生为李某雪冤一事。李某年近弱冠,孑

然一身,但拥有巨资。“族中贫而黠者,皆涎其资”,合谋陷以强

·18·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奸婶母罪,县令虽怜李,苦无确凿证据为之平反。某生途经此地,

为李某设策,当县令重讯时,谓婶母曰:“婶母,余不过强奸一次

耳,何故下此毒手?” 其婶母仓猝答曰:“何止一次!何止一次!”

县令由此发现了李某被诬陷的证据:“胡说!奸有几次可强?尔辈

利其家产,诬控强奸,情节显著。尔侄既屡次强奸而尔尚至其室,

是尔使其强奸也。如不实供,将用大刑!” 某氏惧,尽吐其实。

小说篇幅不长,但人物个性颇为分明。县令之明察、某生之睿

智、某甲之阴险,皆神情俱活。如某甲引诱李某婶母牺牲一己名誉

陷侄以强奸罪名,“氏初难之”,某甲曰:“嫂氏一贫如洗,而所天

又失,所依靠者,惟我伯叔诸父耳。倘坚持不行,亦唯命,唯以后

之事,我辈亦不敢过问。” 氏不得已,从之。某甲之狡黠,即此可

见。再如,某生为李某所设之策,超出常情之外,须县令清明,方

能行通,故他先打听县令为人。事情办成,亦不居功,曰:“此实

由于令之清明,非仆之功也。妇人女子,本无深识,言语仓猝,不

及致思,每致欲加人以罪,而反暴之,此亦必然之理也。仆何功之

有?” 其智慧之超常与为人之侠义,亦可见一斑。

按,吴趼人 《中国侦察 案 · 强 奸 辩》 与 此 情 节 相 仿,惟 叙 事

较简,不注重人物性格刻画。

书叶氏女事

一卷。题 “番 禺 屈 翁 山 大 均” 著。记 叶 九 姑 事。叶 九 姑 及 笄

之年,其母舅薛玉书作媒,许嫁玉书之从弟梦连。九姑以为甥舅为

婚,不合礼义,于新婚之夜逃出。梦连起诉,有司判令成婚,九姑

投井自杀。篇 末 曰: “夫 女 也,在 家 从 父,而 有 时 父 母 之 命 不 可

从,不可从而从,是为不孝。故夫愚孝者,父母之罪人也。女之不

从,盖以礼事其亲,且以礼事其舅,未尝知以律为之大防也。” 以

一女子,守礼而死,“大有功于伦常”,理宜旌表。屈大均重视伦

常操守,体现出一代遗民的心灵特征。

·28·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玫瑰花女魅

一卷。不署作者。叙宁行者夜宿乐平明溪宁居院,遇玫瑰花女

魅事。“寺后旧有赵通判女坟,其前种玫瑰花,一花开时,人过而

折枝者,必与女遇而致祸。” 宁与之仅同宿一夜,“犹卧病累日”。

写宁久居乡间,未见美色,易于被引诱的情态,颇为真切。

十 八 娘 传

一卷。赵古农撰。用拟人手法,为荔枝作传。“比长,颜如渥

丹,中含雪肤,性复甘润,腰细而长,好著红罗衣。” 这是写其外

貌。 “有 宋 端 明 学 士 苏 公 子 瞻,谪 宦 游 粤,见 丰 姿 林 立,星 布 纍

纍,惊叹,愿作岭南人为臭味交,人谓之曰:‘学士特未睹十八娘

耳!’ 学士因赠诗曰:‘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

更待妃子 笑, 风 骨 自 是 倾 城 姝。’ 盖 娘 子 实 录 也。” 北 宋 苏 轼 有

《食荔支》 诗:“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支三

百颗,不辞长作岭南 人。” 上 述 情 节 即 据 之 生 发。 “海 山” 云 云,

系出苏轼 《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 诗。至蔡君谟为作谱牒,“一骑

红尘妃子笑” 之类描写,亦有典实依据。

按,曾衍东 《小豆棚》 卷五 《十八娘外传》,亦写荔枝而手法

有别。

温 柔 乡 记

一卷。梁国正撰。其序云:“余读文苑滑稽龚肇权、赵圣伊二

先生 《温柔乡记》,一则软玉温香,庄而不冶;一则幻情绮语,切

于觉世,心窃慕之。而 世 俗 往 往 溺 情 饫 欲, 乐 死 温 柔 乡, 余 甚 悯

焉。戏作一篇,聊以效颦,辞近靡曼,意深垂戒,中温柔乡癖者,

当奉为药石。文之工拙,所不计也。” 小说以象征或隐喻手法,描

写美色迷人之境及其后果,寓有警世之意。如云:“唐玄宗携贵妃

·38·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凭栏私语,约誓长生殿,老于是乡,未几渔阳变起。陈灵公同夏姬

放乎乡之株林,唯日不足,卒至杀身。” 有些片断,穷形尽象,未

免渲染太过,如:“下为白玉双峰,圆巧如珠,光润似玉,两相对

峙,莹洁非常,时覆白云,如轻剥鸡头,轻罩香縠。” 末尾以 “目

中有,心中无,乐而不淫,过而不留” 劝人,亦口头禅而已。

广东劫火记

一卷。题 “闽中梁恭辰敬叔著”。叙 “道 光 乙 巳 四 月 二 十 日,

广州九曜坊境演剧”,突发火灾,烧死 “男妇一千四百余 人” 事。

首云:“粤东酬神演剧,妇女杂遝,列棚以观,名曰看台,又曰子

台。市廛无赖子,混迹其间,斜睨窃探,恣意品评,以为笑乐,甚

有攫取钗钏者,最为恶俗,屡禁不悛。” 明确否定了酬神演剧的活

动。中间穿插某 王 姓 之 子 与 某 寡 妇 六 岁 幼 女 幸 免 于 难 事,颇 为 生

动,而归因于王姓 “翁媪素忠厚” 和寡妇 “守志甚苦”,表达了作

者的淑世之意。

虞 美 人 传

一卷。沈廷桂撰。虞美人又称丽春花、锦被花等,有红紫白等

色,形态美 丽, 足 供 观 赏。 小 说 以 拟 人 手 法 形 容 虞 美 人, 仍 循

“花媚如人,人丽如花” 旧套,而描写颇为恣肆,如:“美人独以

好女儿擅名一时,面如梨花。额如宫梅,腮如仙杏,唇如夭桃,舌

如丁香,笑如秾李,睡如海棠,而又簪以玉簪,饰以宝珠,披以芙

蓉之裳,系以石榴之裙,佩以瑞香之囊,踏以牡丹之鞋,虽古之琼

花公主、花芷夫人,不是过也。” 结以虞美人夫妇被度为仙,亦缥

缈有致。

黄 竹 子 传

一卷。吴蘭修 撰。本 篇 以 拟 人 手 法 写 竹,如: “云 中 女 伶 极

·48·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盛,绣阁珠帘,万花齐艳,竹子乃淡妆雅服,玉骨珊珊。” “有菊

癖,所居种满隙地。常曰:爱其清瘦如侬耳。又喜听蟋蟀,谓渠能

道侬心事也。” 颇能传黄竹神韵。

贞烈婢黄翠花传

一卷。作者阙名。小说以若干细节表现媵婢黄翠花之贞烈,简

洁而意味不浅,如:“余爱婢美且贞,欲纳为簉室,闻之婢,婢心

许之矣。然每相遇,弥自矜严,凛然不可犯。” “其母再适人,间

来省婢,婢未尝正视,终不与交言。” “同室婢肥而善淫,婢恒鄙

之,不与共饮 食。” 后 因 同 室 婢 造 言 相 污,愤 而 投 西 河 之 浒 自 尽。

其人如此,“名以贞烈,当之而无愧”。

花摇仙摇传

一卷。作者阙名。花仙姓郎,名王娟,小字国香,天姿国色,

才情颖异;许嫁一才婿,堪称双绝。他们本该拥有烂漫的春光和情

趣盎然的夫妻生活,却因花仙未嫁而死成为空花泡影,读来令人涕

零。花仙曾有句云:“莫恨春归花始发,可怜花落在春前。” 正是

其短暂人生的隐喻。

淞 滨 琐 话

十二卷。题 “长洲王韬仲弢甫著”。首有 “光绪丁亥中元后三

日天南遁叟王韬” 自序,序云:“天下之事纷纭万变,而总不外乎

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人生堕地即哭,盖知所入非快活世界而有生

亦非乐趣也。人生于世,不过数十寒暑耳。有生则必有死,此数十

寒暑中,自孩提无知以迄乎龙种待尽,其间或疾苦或颠连或忧愁,

备人世诸苦恼而一身受之,此即由佛经所谓恐怖远离颠倒梦想诸境

而出。夫人一 心 在 无 挂 碍,故 富 贵 而 忧 戚,不 如 贫 贱 而 快 意 肆 志

焉。今使问于 人 曰: ‘处 逆 境 而 心 安,与 处 顺 境 而 心 劳,二 者 孰

·58·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胜?’ 则必以心不困于境者为优。然人能知之而不能行之,则已入

于苦海中也。世间富贵荣华,贫贱屈辱,皆境也,境也者不过暂焉

而已;优游恬适,舒畅怡悦,所以善乎心者也。心能入乎境之中,

而超乎境之外,且能凭虚造奇境幻遇,以自娱其心。人于世间,有

父母妻子兄弟友朋,而忧喜哀乐、会合别离以是而生焉,备历乎诸

境,胶扰于一心,宜乎发之玄者白,齿之坚者危,魂魄一去,同于

草亡木卒。顾此言乎处顺境而未及乎逆境也。其有极人伦之变而涉

夫人世之险巇,其境为至难,其心为独苦。然则人自有生以来浮湛

阎浮提中,一苦恼众生耳。故曰:我之所患在乎有身,身自有生得

来,而为诸苦丛射之鹄。人自乐有生,我自求无生。有生在世,其

亦赘旒而已。余今年 六 十 矣, 虽 齿 发 未 衰, 而 躯 壳 已 坏, 祁 寒 盛

暑,不复可耐。偶尔劳顿,体中便觉不快;略致思索,辄通夕不能

成寐。见客问姓名,转顾即忘,把卷静坐,即尔昏然欲睡,思有所

作,握管三四行后,意即不相缀属,以此而犹欲著书立说,其可得

哉?倦游归来,却扫 度 门, 谢 绝 人 事, 酬 应 简 寂, 生 平 于 品 竹 弹

丝,棋枰曲谱,一无 所 好, 日 长 多 暇, 所 以 把 玩 昕 夕、 消 遣 岁 月

者,不过驱使烟墨,供我 诙 谐 而 已。以 此 《淞 滨 琐 话》 又 复 积 如

束筍,裒然成集也。《淞隐漫录》 所纪,涉于人事为多,似于灵狐

黠鬼,花妖木魅,以逮鸟兽虫鱼,篇牍寥寥,未能遍及。今将于诸

虫豸中别辟一世界,构为奇境幻遇,俾传于世,非笔足以达之,实

从吾一心之所生。自来说鬼之东坡,谈狐之南董,搜神之令升,述

仙之曼倩,非必有是地,有是事,悉幻焉而已矣。幻由心造,则人

心为最奇也。余于生老疾病、悲欢离合,已遍尝其境,所不可知者

死耳。向居香海,入秋咳作,气上逆不能著枕,终宵危坐达旦,日

在药火炉边作生活,去死几希。长夜辗转,一灯荧碧,几于与鬼为

邻。然昏厥睯眩中,此心湛然,尚觉可用。追思前后所历,显显在

目,感恩未报,有怨胥泯,痛知己之云亡,念知音之未寡,则又蹶

然以兴,涕泗滂集。故兹之所作,聊亦寄我兴焉而已,非真有命意

之所在也。岂敢谓异类有情,幽途可乐,鸟兽同群,鹿豕以游,而

竟掉首人世而不顾也?夫荒唐之词,发端于漆园,怪诞之说,滥觞

乎洞 冥, 虞 初 九 百, 早 以 是 鸣, 降 及 后 世, 抑 复 工 已。 余 向 作

·68·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遁窟谰言》,言者谬加许可,江西书贾,至易名翻板,藉以射利。

《淞隐漫录》 重刻行世,至 再 至 三,或 题 曰 《后 聊 斋 图 说》,售 者

颇众。前后三书,凡数十卷,使蒲君留仙见之,必欣然把臂入林,

曰:子突过我矣!《聊斋》 之后,有替人哉!虽然,余之笔墨,何

足及留仙万一,即作病馀呻吟之语,将死游戏之言观可也。” 感慨

淋漓,命意显然。王韬文言小说三书,流传颇广,此不拟评述。

卷一 《徐麟士》、《药娘》、《田荔裳》、《画船纪艳》 四篇已见

于 《淞隐漫录》。

珠江梅柳记

一卷。周友良撰。珠江两位狭邪女子,一名雪梅,一名柳莺,

因以名篇。两人本系某氏爱妾,“同居颇相合,不幸夫婿身故,惨

遭大妇凌辱”,被卖入妓院。作者辛酉年秋 “赴穗垣乡试”,与 二

女相识,怜其 才 貌, 约 定 “当 竭 力 图 之”, 助 二 女 跳 出 火 坑。 明

年,作者至省寻旧约,“而雪梅已病瘵亡,柳莺移家江门,又为大

力者所得,杳不可见”。痛感浮生若梦,作此篇以寄哀。

泛 湖 偶 记

一卷。“武林缪艮莲仙” 撰。丁未夏,作者泛舟西泠桥畔,见

“别舟坐丽人斜露背影于蓬窗 外,风 鬟 雾 鬓,恍 如 神 女 凌 波”,不

禁口占 《阮郎归》 词一阕;薄暮由南山归,过 “堤上寓楼”,“丽

人在焉”,复吟 《最高楼》 词一阕; “次日复至其处,阒其 无 人,

问邻人,知为姑苏巨家,寓此月馀,今晨已还吴门矣。” 遂怅然而

返。不意事隔三载, 偶 步 湖 堤, 忽 一 小 鬟 相 邀, 重 见 丽 人。 丽 人

“爱才若渴,不幸辱于纨!”,作者二十四年光阴,“大半消磨马足

车尘里”,“才子穷途,佳人薄命”,同病相怜,互引为知音,但仅

为文字之交,而不悖越礼义。“发乎情,止乎礼义” 构成小说的基

本叙事程序。

李绍城评语以为此乃 “莲仙幻笔”:“即以丽人为湖光之变灭

·78·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也可,即以丽人为墨沼之烟云也可。”

珠江奇遇记

一卷。刘瀛撰。叙柳燕本为钟秀霞家婢女,“秀慧绝伦”,“及

笄,颇涉怀春”,与钟私通。后嫁为某人妾,因贞操已失,被遣归

母家。其母 追 问 缘 由,柳 道 出 实 情,钟 非 但 不 认 账,反 “羞 愤 成

怒,杖之”。不久被贱价出售,沦为妓女。小说从钟秀霞与柳燕在

妓院不期而 遇 写 起,采 用 倒 叙 手 法,颇 为 别 致。柳 燕 拒 不 与 钟 相

见,当旁人强她敬酒时,却倾余沥于地,细语曰: “如 此 薄 情 人,

当奠九泉下。” 旁人责她不情,她含泪曰:“人若有情,妾身胡为

流落至此?” 言下泪簌簌不止。此等处,笔酣墨饱,可圈可点。

沈 秀 英 传

一卷。“武林缪艮莲仙” 撰。叙作者与青楼女子沈秀英情缘。

沈年二十许,“秀曼都雅,玉立亭亭,弱不胜衣,时有飞鸟依人之

态,低鬟一笑,行 酒 数 行, 坐 客 皆 为 心 醉”。 缪 庚 辰 秋 始 与 沈 相

识,冬初执手告别,赠以楹帖云:“秀色如卿餐亦可,英雄失路病

同怜。” 此后不复相见。一日从友人处得悉秀英去世噩耗,且 “脱

化时尚惓惓于” 缪,“以不能面别为恨”,缪不胜伤感,爰为之传。

结以 “半生知己,尚当于青楼黄土中求之耶”,亦 “英雄失路病同

怜” 之慨。

·88·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六、《聊斋志异》 的抒情精神

蒲松龄的 《聊斋 志 异》 是 在 得 天 独 厚 的 历 史 条 件 下 完 成 的。

一方面,大批才学兼富的古文作家及笔记作家如王猷定、魏禧、钮

"、王士#等进入传奇小说的创作领域,使其水准迅速超过了宋元

明三代,而直逼唐人;另一方面,流行于宋、明的话本体传奇,尽

管自身的素质不高,但也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蒲松龄将二者创

造性地融合为一,终于攀登上 “一览众山小” 的高峰。

与王猷定、钮"等作家一样,蒲松龄也不大在乎文体规范:在

《聊斋志异》 中,既有篇幅较长的传奇体小说,也有寥寥数语的志

怪片断,既以非人间的怪异为主,也不排除现实中的趣闻。他为此

曾受到纪昀的批评 (纪昀的批评也自有其道理),但瑕不掩瑜,这

不妨碍他的光辉灿烂的名字彪炳于史册。并且,换一个角度看,正

因为蒲松龄敢于冲决文体规范,“用传奇法,而以志怪”,才取得

了异乎寻常的成就。

“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就 文 体 特 色 而 言,是 说 蒲 松 龄 在 描

绘非人间的题材时,既瑰异,又真切,委曲细腻,把事物摹绘得如

在眼前一般。在 这 方 面,蒲 松 龄 继 承 了 唐 代 的 若 干 传 奇 小 说 集 如

《玄怪录》、《传奇》 的传统而发扬光大,境界拓展得更为宽阔。

“用传奇法,而以志怪”,更在于传奇精神向志怪题材的渗透。

唐人传奇以三类题材为核心:才子佳人的遇合,一种浪漫的超凡脱

俗的爱情;豪侠义士;与隐相联系的敝屣人间富贵的高风逸调。而

这三类题材 的 共 同 指 向 是:展 示 主 体 的 才 情、风 趣 和 性 灵。可 以

说,唐人传奇是一片寄托唐代文人浪漫情怀的天地;传奇精神即抒

情精神。

蒲松龄进一步发展了唐人传奇尊重和表达主体情感的倾向。他

·98·

明确说过,《聊斋志异》 是一部抒写 “孤愤” 的书;其抒情特征是

异常突出的。兹就 《聊斋志异》 与前人传 奇 小 说 的 有 关 描 写 加 以

比较,以揭示蒲松龄的个性。

(一) 恋爱题材与知己情结

才子佳人遇合的浪漫传统是由唐人传奇建立起来的。清章学诚

《文史通义》 卷五 《诗话》 谈到唐人传奇时 说: “大 抵 情 钟 男 女,

不外离合悲欢,红拂辞杨,绣襦报郑,韩李缘通落叶,崔张情导琴

心,以及明珠生还,小玉死报。凡如此类,或附会疑似,或竟托子

虚,虽情态万殊,而大致略似。” 这类 “风流” 故事令一批作家如

痴如醉,一方面是受了整个社会风气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与进士阶

层自身的好尚相关。当时社会政治生活中存在两股势力,一为山东

士族,如李德裕等人;一为出身寒门的进士阶层,如元稹、牛僧孺

等人。山东士族,严于礼法;进士阶层,则重词赋而不重经学,尚

才华而不尚礼法,以故唐代进士科,为浮薄放荡之徒所归聚,与倡

伎文学殊有关联。① 迷恋 “风流”,沉酣于红香翠软之中,不期而

然就多了几分浪漫色彩与豪迈气度,为人为文,都臻于潇洒热烈的

境界。沈既 济 《任 氏 传》、 许 尧 佐 《柳 氏 传》、 元 稹 《莺 莺 传》、

白行简 《李娃 传》、陈 鸿 《长 恨 歌 传》、蒋 防 《霍 小 玉 传》、 沈 亚

之 《湘中怨解》、李朝威 《柳毅传》、佚名 《韦安道》 以及 《玄怪

录·崔书生》 等,均为有 声 有 色 的 爱 情 名 篇。作 者 的 流 光 溢 彩 的

才子气使他们完全无视与妓女交往的森然可怖的一面。本来,据孙

$ 《北里志》 记载,“大中以前,北里颇为不测之地”,不时发生

鸨母与妓 女 合 谋 杀 死 嫖 客 的 事,而 传 奇 作 家 却 视 而 不 见。 《李 娃

传》 虽写到 “资财仆马荡然” 的郑生被逐出妓院,但委过于鸨母,

后又大笔渲染李娃的善良、纯洁与高贵。他们不忍破坏爱情国土上

的风流旖旎的气息。他们感兴趣的是进士 (才子) 与妓女 (佳人)

之间的遇合。

·09·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参见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 第四章,上海古籍出版社 员怨苑愿年版,

第 愿远页。

唐人传奇所建立的描写才子佳人遇合的传统,一直为后世传奇

体作家 所 继 承。 宋 代 是 传 奇 小 说 走 向 衰 落 的 时 期。 但 从 现 存 的

《绿珠传》、《杨太真外传》、《赵飞燕外传》、《梅妃传》、《谭意歌

传》 来看,文采风流依旧 是 被 瞩 目 的 重 点,尽 管 浪 漫 和 豪 迈 的 程

度都有所降低。元代小 说 创 作 进 入 低 谷,只 有 清 江 宋 梅 洞 的 《娇

红记》 堪入名著行列,却 也 恰 好 是 个 爱 情 故 事。明 代 传 奇 小 说 以

《剪灯新话》 最为著名,而它正如钱谦益 《列朝诗集小传》 所说:

“多偎红倚翠之语”;其中 《秋香亭记》 甚至写的就是作者本人的

爱情悲剧。① 传奇体小说的创作在清初再度出现高潮,其代表作即

蒲松龄的 《聊斋志异》。据统计,《聊斋志异》 中以爱情为题材和

涉及爱 情 的 作 品, 占 员辕源左 右, 即 达 员圆园篇。 这 一 数 字 是 惊 人

的。摇摇一个作家的魅力,往往在于他的特质,在于他的作品有和别人

很不相同的地方。如果仅仅追随前辈,亦步亦趋,作品数量再多也

是不足称道的。那么,蒲松龄的爱情题材小说,哪些地方是他个人

的,是他与前辈不同之处?沿着这个追问去探讨,我以为,引入比

兴手法来写他的知己情结,最能显示他与前辈的差异。

以男女遇合象征其他的相对重大的社会生活内容在中国古典诗

词中可谓源远流长。“导夫先路” 的首先是屈原的 《离骚》。这首

长诗写屈原再三追求理想中的女性而一一成为泡影。它实际上是隐

喻屈原对理想 的 君 臣 关 系 的 期 待、渴 望 以 及 理 想 的 幻 灭。自 此 以

后,男女遇合的象征模 式 便 为 众 多 的 诗 人 所 采 用。李 商 隐 的 《海

客》 诗用牛郎织女的 典 故 来 暗 示 他 与 牛、李 两 党 的 关 系,王 安 石

的 《君难托》 以丈夫的中途变心比喻宋神宗对王 安 石 未 能 自 始 至

终给予支持,刘基的 《美女 篇》 以 “望 幸 良 独 难” 来 象 征 他 自 己

在政治生活中怀才不遇的处境,种种例证,不胜枚举。但在小说中

运用比兴手法,《聊斋志异》 之前,尚不多见。

·19·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凌云翰:《剪灯新话 · 序》:“至 于 《秋 香 亭 记》 之 作,则 犹 元 稹 之

《莺莺传》 也,余将质之宗吉,不知 果 然 否?” 见 丁 锡 根 编 著:《中 国 历 代 小

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 员怨怨远年版,第 远园园~ 远园员页。

知己情结在蒲松龄的人生中占有引人注目的位置。蒲松龄是富

于才华的,在科场上也曾一度有过辉煌记录:员怨岁时初应童子试,

以县、府、道三试第一补博士弟子员,文名籍籍诸生间,但此后数

十年间却屡试不第。个中原因,除了偶然因 “闱中越幅被黜” 外,

主要是文宗们不赏识他的八股文。而蒲松龄对自己的这类文字却是

期许甚高的。 《聊 斋 志 异》 卷 三 《白 于 玉》 中 吴 青 庵 “秋 闱 被

黜”,但仍自信 “富贵所固有,不可知者迟早耳”,不妨视 为 作 家

的自白。高自期 许 而 不 为 人 赏 识,这 就 提 出 了 一 个 知 己 难 得 的 问

题。

人生难得一知己,这本是中国古代哲人的共同慨叹,蒲松龄又

用自己辛酸的人生经历证实了这一点。难怪他经常以此为话头了。

《聊斋文集》 卷五 《与韩刺史樾依书,寄定州》:“弟素不达时务,

惟思世无知己,则顿足欲骂⋯⋯” 《聊斋诗集》 卷一 《中秋微雨,

宿希梅斋》 之 二: “与 君 共 洒 穷 途 泪,世 上 何 人 解 怜 才!” 卷 一

《寄孙树百》 之三: “楚陂犹然策良马,叶公元不爱真龙。” 卷 二

《偶感》: “此 生 所 恨 无 知 己, 纵 不 成 名 未 足 哀。” 卷 三 《送 喻 方

伯》: “卞 和 抱 荆 璞,献 上 章 华 台。 楚 王 愤 不 顾, 弃 之 等 尘 埃。”

《聊斋词集》 中的 《大江东去》(寄王如水)、《水调歌头》 (饮李

希梅斋中作),《聊斋志异》 中的 《司文郎》、《素秋》、《叶生》 等

篇都抒写了这种不遇知音的悲愤。

知己难得更显出知己的可贵。在蒲松龄那里,知己之感已深切

到铭心刻骨的程度。片言褒赏常使他终身感激。他早年曾得淄川知

县费%祉嘉许,后来写 《折 狱》 一 文,本 是 公 案 题 材,蒲 松 龄 在

文末的议论却出人意表地转到知己之感方面。《胭脂》 也是一篇折

狱小说,大多数读 者 只 注 意 其 中 “听 讼 之 不 可 以 不 慎” 的 主 旨,

而忽视了作品对 施 愚 山 爱 才 的 性 格 侧 面 的 强 调。作 家 曾 自 呈 “文

艺” 请黄大宗师过目,得到赞许,于 是 蒲 松 龄 毕 恭 毕 敬 写 了 《又

呈昆圃黄大宗师》,颂扬备至。康熙三十二年,任山东布政使的喻

成龙,见蒲松龄诗,颇倾慕,派专人请他到幕中住了数日;康熙三

十三年,喻成 龙 离 任,蒲 松 龄 赋 五 古 长 篇 一 首,说 喻 “虚 衷 真 爱

·29·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士”,对自己的赏识有 如 “暖 律 吹 寒 灰”。① 诗 集 中 这 类 表 达 知 己

之感的言辞还有多处,如卷二 《答汪令公见招》 之二:“偃蹇自拼

人不伍,忽逢青眼涕沾巾!” 之三:“倘逐紫鳞藏壑去,拟随黄雀

报珠来。” 卷二 《偶感》:“穷途已尽行焉往?青眼忽逢涕欲来。一

字褒疑 华 衮 赐, 千 秋 业 付 后 人 猜。” 卷 二 《送 别 张 明 府》 小 序:

“柴桑之钝子,谬增价于品题;而葵藿之愚忱,益衔恩于覆载!”

古代作家的诗文,大都是缘事而发,实有所指。蒲松龄的诗文

亦然。由于其中所涉及的是现实人物,用语措词不免较为拘束,而

在 《聊斋志异》 的若干纯属虚构的篇章 中,作 家 摆 脱 了 现 实 的 人

事关系,熔自己的审美理想、现实感受于一炉,遂创造出激动人心

的境界。卷一 《叶生》 如泣如诉地描写一个 “魂从知己” 的故事。

“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场” 的叶生,意外得

到县令丁乘鹤的赏识、资助和游扬,其感激之情是不可言喻的。他

渴望以 “闱战” 的成功来酬答 知 己。然 而,尽 管 他 的 文 章 掷 地 有

声,令丁乘鹤 “击节称叹”,却照样被主试官吏黜落。于是,凄人

心魄的悲剧迅速达到高潮:先是叶生因为 “愧负知己” 一病不起,

赍恨而殁;紧接 着 其 魂 灵 竟 远 随 解 任 的 丁 乘 鹤,跨 越 山 山 水 水 而

去!“魂从知己”,从常识来看当然不可信,但与叶生同等痴情的

蒲松龄则深 信 不 疑: “魂 从 知 己,竟 忘 死 耶?闻 者 疑 之,余 深 信

焉。同心情女,至离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而况茧

丝 蝇 迹, 呕 学 士 之 心 肝; 流 水 高 山, 通 我 曹 之 性 命 者 哉!

嗟呼!⋯⋯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其人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

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深情郁勃,一唱三叹,寄寓着蒲松

龄对费&祉等人没齿不忘的感戴之情。他以倩女离魂喻知己之感,

还提示读者:对蒲松龄笔下的一部分爱情小说,应当从这个角度去

理解。

采用比兴手法抒写知己之感的至少有卷三 《连城》、卷九 《乔

·39·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聊斋诗集》 卷三 《送喻方伯》。见盛伟编校:《蒲松龄全集》,学林

出版社 员怨怨愿年版,第 员苑远圆页。以 下 凡 引 蒲 松 龄 诗 文,均 出 于 这 一 版 本,仅

注卷次,不另注出版社、页码、版次。

女》、卷十 《瑞云》 等。《连城》 的宗旨,正如冯镇峦所评:“知

已是一篇眼目。” 少负才名的乔大年以其诗受到史孝廉之女连城的

赏识,遂视之 为 知 己,不 仅 割 胸 肉 救 连 城 一 命,甚 至 在 连 城 病 逝

后,甘愿与之同死,其人 生 已 臻 于 “士 为 知 己 者 死” 的 境 界。蒲

松龄在文末感叹道:“一笑之知,许之以身,世人或议其痴;彼田

横五百人,岂尽愚哉?此知希之贵,贤豪所以感结而不能自已也。

顾茫茫海内,遂使锦绣才人,仅倾心于蛾眉之一笑也。悲夫!” 作

家本人怀才不遇的悲愤之情,显然寓含在其中。

如果说,《连城》 因借助于一个色彩烂漫的爱情故事,迷离淡

冶,颇多诗意,那 么, 《乔 女》 则 以 质 朴 见 长。 “壑 一 鼻,跛 一

足”,既黑且丑,守寡在家的乔女,其生命的价值看来是贱而又贱

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家底殷实、挑选续弦颇为苛求的孟生却深

深地钟情于她,为她的高洁的 “德” 所 感 动。虽 然 乔 女 最 终 并 未

嫁给孟生,但正如她自己所说:“孟生能知我”,“固已心许之矣”。

知己之感已珍藏在她的心中。

小说的重心是写乔女报答知己的撼人心魄的 “痴” 情。“居无

何,孟暴疾卒” ———孟 生 的 亡 故 使 其 家 庭 濒 临 崩 溃: “孟 故 无 戚

党,死后,村中无赖, 悉 凭 陵 之, 家 具 携 取 一 空, 方 谋 瓜 分 其 田

产。家人亦各草窃以去,惟一妪抱儿哭帷中。” 根据礼教,“非孟

戚属” 的乔女是不宜 过 问 的,但 她 未 顾 忌 这 些,如 春 潮 般 汹 涌 在

心头的是强烈到可以超出于生命之上的知己之感。她先是 “踵门”

求援于孟的友人林生,请她 “以片纸告邑宰”;在堂堂五尺男儿林

生被无赖辈吓得 “闭户不敢复行” 时,乔女却无所畏惧,“锐身自

诣官”;县令乱耍威风,将 她 “诃 逐 而 出”,也 并 不 气 馁,又 “哭

诉于缙绅之门”。多么艰难的人生历程!反反复复,历经磨折,她

终于使诸无赖受到惩治。此后,她便竭尽全力为孟生抚养孤儿。如

此 “侠烈”,真无愧于蒲松龄的赞叹:“知己之感,许之以身,此

烈男子之所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伟如是?若遇九方皋,直牡视

之矣。”

《瑞云》 从一个特殊侧面写出了真知己的高尚境界:不以妍媸

易念,不因贵贱变心,“天长地久有时尽”,知己之情无绝期。小

·49·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说的故事极 为 奇 幻:本 来 容 貌 如 仙 的 瑞 云,经 和 生 手 指 一 点,竟

“连颧彻准”,黑如墨渍。这 确 乎 是 “出 于 幻 域” 了。但 由 瑞 云 的

容貌变丑所激起的各种各样的反应却是真实的人情世态的展现:嫖

客们不再光顾;鸨母视之为下等奴婢。正是在这种人情世态的反衬

下,贺生娶瑞云而归,不 在 乎 任 何 讪 笑 的 行 为,才 具 有 “痴” 的

意味。他不像 《连城》 中的乔生那样为知己者死,却也同样感人。

《聊斋志异》 写知己之感的篇章不算特别多,但精金美玉,几

乎每篇都足以传诵。其所以成功,不只是由于蒲松龄自身有着深切

的感受,还因为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士阶层,普遍敏感于这一

问题,在旧时代的文学创作中,已经积淀了丰富厚重的基础。抒写

知己之感很久以来便是中国古典诗的一个重要主题。而蒲松龄在用

小说表达这一主题时,采取比兴手法,既将自身的体验融入其中,

又不局限于狭小的个人身世之感的范围,富于魅力地把它处理为具

有相对永恒性 的 一 般 人 生 问 题,因 而 能 引 起 读 者 广 泛 而 深 切 的 共

鸣。

从表达知己之感的角度看,蒲松龄的爱情题材小说还有一个值

得注意的特点,即在 《聊斋志异》 中,爱 情 常 常 发 挥 着 调 节 器 的

作用,纯真美 丽 的 女 性 是 衡 量 男 子 价 值 的 重 要 尺 度, 只 有 “绝

慧”、“工诗” 而又怀才不遇的 “狂生” 才有可能得到少女们的青

睐。这样的情节安排,显然地,意在对作家自我的才情在虚构的故

事中予以认可,以补偿他在现实生活中失去的一切。蒲松龄的这一

旨趣,经由某些细节鲜明地表现出来。比如卷三 《连琐》。性情胆

怯的连琐最初对杨于畏颇存戒惧,后因杨隔墙为她续诗,且续得很

妙,她便主动来到杨的房间,还不无歉意地解释说:“君子固风雅

士,妾乃多所畏避。” 卷十一 《香玉》 中,牡丹花精香玉最初本来

很害怕黄生,只因见了黄生题的一首精致的五绝,便主动相就。但

明伦就此评道:“可知是诗符摄得来。骚士究竟占便宜。”“骚士占

便宜” 的确是 《聊斋志异》 人物设计的一个特点。小说中那些花

妖狐魅幻化成的少女,如婴宁、小谢、小翠、白秋练等,都是作为

“骚士” 的知己而出现的。她们归真返璞,一任性灵自由舒展的美

丽形象,充分发挥了确认 “骚士” 价值的作用。

·59·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综合上面的描述,我们可以得到这样一个结论:大量描写流光

溢彩的爱情是中国传奇小说的共同特征,蒲松龄的创作个性在于:

他在这类题材的创作中引入诗词中的比兴手法,藉以抒写他的知己

情结,从而成为不可取代的 “这一个”。

(二) 豪侠题材与理想的生命形态

在小说中大量描写豪侠义士,这一传统也是唐人传奇建立起来

的。

先秦时代,“以 武 犯 禁” 的 侠 曾 经 备 受 重 视,司 马 迁 的 《史

记》 并曾 专 设 《游 侠 列 传》。但 秦 汉 以 后,为 侠 者 只 有 三 条 路 可

走:一是占山为王,成为 《水浒传》 世界的好汉;二是为 “清官”

效命;三是横行一方,实即土豪。自唐代确立官修正史的制度后,

历代正史不再为侠士立传,这不仅因为行侠难以见容于大一统的天

下,而且由于侠这一社会阶层确已不复存在。然而,有意味的是,

唐人传奇与正史的趋向截然相反;建功立业者极少作为主角;隐士

受重视的程度远较正史为高;而被大部分正史所摒弃的豪侠义士却

占据着显赫的位置。

豪侠义士是唐人传奇中充满生命力和道德感的形象,他们仗义

行侠,鄙弃财禄,必要时可置生死于度外,重名节,讲信用,以生

得壮烈、死得磊落为自豪。他们中的许多人已为普通读者所熟悉:

冯燕风神高迈,“杀不谊,白不辜,真古豪矣”;吴保安与郭仲翔,

高行侠举,其人际关系,已从世俗的机变算计中超越出来,具有崇

高的道德意味;昆仑奴以打抱不平为人生的主体内容,“哪有不平

哪有我” 很 能 唱 出 他 的 胸 襟,等 等。这 类 传 奇,或 许 是 与 人 物 的

梗概多气相关,笔墨也时带奇气,集 中 刻 画 “风 尘 三 侠” 的 杜 光

庭 《虬髯客传》 尤令人拍案叫好。

女侠的出现在文学史上是划时代的。中国的女性,其生活圈子

大抵限于闺房,连后花园也是不常去的。即使是在受胡风浸染的唐

代,真实的人生中也绝没有纵横南北、闯荡天下的女子。对女性的

神奇色彩格外 感 兴 趣,这 是 佛 教 故 事 在 士 大 夫 中 流 传 的 结 果。因

此,虽是女侠,体现的仍是士阶层的情态。红线、红拂、聂隐娘,

·69·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这是女侠中的佼佼者;而那些以复仇为人生主题的女侠则似乎对后

世影响更大。比如 《原化记·崔慎思》 中的崔慎思妾、《集异记·

贾人妻》 中的王立之妾。并非偶合的是,这两位女侠,复仇之后,

都杀死了自己的小孩,随之无牵无挂地飘然远扬。在她们那里,其

他的人生内容一律为复仇让路。

宋代传奇小 说 写 侠 缺 少 应 有 的 宏 伟 气 象;明 代 瞿 佑 的 《剪 灯

新话·秋香亭记》 虽 热 切 地 期 待 昆 仑 奴 似 的 豪 侠 出 现,但 未 从 正

面予以刻画;李昌祺 《剪灯馀话》 则不乏对侠的浓墨重彩的描绘。

比如 《青城舞剑 录》 的 碧 线, 便 是 唐 传 奇 中 的 女 剑 侠 红 线 之 流;

《武平灵怪录》 里 “豪 侠 不 羁, 用 财 如 粪 土” 的 齐 仲 和; 《芙 蓉

屏》 里侠义无私的高纳麟,也给读者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聊斋志异》 的主角是 “狂 生”、狐 女,而 他 们 大 都 具 有 侠 的

风采。或昂扬乐观,倜傥卓异,乐于在狐鬼的天地里一发豪兴,比

如 《章阿端》 中的 “卫辉 戚 生”;或 恩 怨 分 明,言 必 信,行 必 果,

比如 《大力将军》 中的查伊璜、吴六一,《田七郎》 中的田七郎;

或矢志复仇,“利 与 害 非 所 计 及 也!” 女 侠 的 复 仇 尤 其 惊 心 动 魄。

商三官亲自杀了害死父亲的仇人。① 细侯为了回到满生的身边,甚

至手刃了 “抱中儿” ———她和 那 个 骗 娶 她 的 “龌 龊 商” 所 生 的 孩

子。②这无疑是对唐人传奇的发扬光大。

但 《聊斋志异》 豪侠 题 材 的 魅 力,绝 不 仅 仅 在 于 它 沿 着 唐 人

传奇的轨迹平稳运行。蒲松龄是一个具有强烈历史意识的作家。所

谓历史意识,即他不仅了解自己的时代,也了解文学的传统。在时

代和传统的双重背景下,他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自

己应该从背景中浮出来。新颖总比重复好。一个作家如果只去适应

过去的种种标准,他又有什么必要写一部新作品呢?

蒲松龄是实现了他的创新目的的。他笔下的豪侠题材尽管是传

统的,但他藉以表达的对理想的生命形态的向往之情却是新鲜的。

如果说 《商三官》、《伍秋月》、《窦氏》、《向杲》、《席方平》 等作

品中的刚烈顽强,不屈不挠地介入社会人生冲突的豪侠具有较多继

·79·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摇见 《商三官》、《细侯》 二篇。

承的意味,那么,《青风》、《陆判》、《章阿端》、《小谢》、《秦生》

中纵逸不羁、自然纯朴、富于浪漫情怀和少年壮志的豪侠则更多创

新的色彩。对后一类作品的考察正是我们的兴趣所在。而理解蒲松

龄对 “狂” 的钟情又是解读这类作品的关键。

《论语·子路》 有云:“狂者进取。”“狂” 首先指一种积极进

取的人生态度,带 有 鲜 明 的 入 世 性 质。蒲 松 龄 的 人 生 态 度 便 是 如

此。《聊斋诗集》 卷一 《树百问余可仿古时何人,作此答之》:“重

门洞豁见中藏,意气轩轩更发扬。他日勋名上麟阁,风规雅似郭汾

阳。” 对这首诗有 两 种 不 同 的 理 解,或 以 为 是 以 郭 子 仪 比 孙 树 百,

或以为是以郭子仪自比,但不管是哪一种阐释,都可见蒲松龄那种

书生意气和向往建功立业的人生期待。 《聊斋诗集》 卷一 《壮 士

行》 也是这种抱负的侧面抒写:“壮士义气凌紫霄,雾鬣风鬃仰天

号。龙革匣中三尺水,长躯矫健如生猱。百石鹊弓鸦翎箭,翻身背

落衔芦雁。据鞍含笑生烟云,驰过千人万人看。走马直上仆射堂,

长缨请系南 越 王。二 十 未 娶 无 第 宅,破 阵 归 来 娶 高 国。” 对 生 活、

对前途、对功名,怀有不加掩饰的希望。这种抱负,作为一种人生

理想,带有极强的少年人不知世事艰难的青春色彩,当这种抱负经

由情感 的 渲 染 和 想 象 的 发 挥 而 渗 透 到 作 品 中 时, 则 具 体 展 现 为

“豪放”、“磊落”、“倜傥不羁” 等个性风度,也就是 《聊斋诗集》

续录 《久废吟咏,忽得树老家报⋯⋯》 所云 “英雄性不羁”。

《聊斋志异》 描写了大量 “性不羁” 的 “狂生”。在恐怖的狐

鬼世界里,在令人 “口噤闭而不 言” 的 阴 森 气 氛 中,他 们 反 倒 兴

会淋漓,情绪热烈。例如卷一 《狐嫁女》 中的殷天官:“少贫,有

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常见怪异,以故废无

居人;久之,蓬蒿渐 满, 白 昼 亦 无 敢 入 者。 会 公 与 诸 生 饮, 或 戏

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为筵。’ 公跃起曰:‘是亦何难!’ 携

一席往。” 这种摧枯拉朽的气概,这种意气雄放的生命形态,所体

现的正是侠的精神。

其他如卷一 《青凤》 中的耿去病、卷二 《陆判》 中的朱尔旦、

卷四 《捉鬼射狐》 中的李著明、卷四 《胡四相公》 中的 “莱芜张

虚一”、卷五 《章阿端》 中的 “卫辉戚生” 等,也都是这类豪放自

·89·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纵,性情不羁的 “狂生”:荒亭空宅,杂草蓊郁,鬼鸣狐啸,怪异

迭现———而这些 “狂生” 却 能 无 所 芥 蒂 地 进 入 其 中,他 们 欣 赏 着

其中的怪异,以其面对怪异的坦然风度征服了狐鬼。结果,情节的

进展大大出乎人 们 的 意 料:狐 鬼 世 界 的 恐 怖 阴 森 往 往 只 是 “鄙 琐

者自怪之耳”,实际上倒是光风霁月、富于诗意的。且看殷天官进

入那座 “常见怪异”、“蓬蒿渐满” 的 “故家之第” 后的情形:

(天官) 坐良久,更无少异⋯⋯一更向尽,恍惚欲寐。楼

下有履声,籍籍而上。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见

公,惊而却退。语后人曰:“有生人在。” 下问:“谁也?” 答

云:“不识。” 俄一老翁上,就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

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或不叱怪。” 乃相率入楼。楼门

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

咳。翁闻公醒,乃 出,跪 而 言 曰: “小 人 有 箕 帚 女, 今 夜 于

归。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 公起,曳 之 曰: “不 知 今 夕

嘉礼,惭无以贺。” 翁曰: “贵 人 光 临,压 除 凶 煞,幸 矣。即

烦陪坐,倍益光宠。” 公喜,应之。

殷天官处变不惊,以安闲镇静的风度面对突发事件,理应受到读者

的喝彩。群狐非但不与天官为难,还钦迟不已地奉之为座上宾,说

明豪迈的人生气概是可以改变我们生活的色调的。《小谢》、《陆

判》 等篇 所 展 开 的 也 是 类 似 的 令 人 回 味 的 情 景。陶 望 三 与 小 谢、

秋容的患难与共的爱情,陆判与朱尔旦的超出于形迹外的友谊⋯⋯

不是亲切得很吗?这正如但明伦评语所云:“妖固由人兴也。⋯⋯

今狐之言曰:‘相公倜傥,或不叱怪。’ 可知狐本不为怪,特鄙琐

者自 怪 之 耳。 以 倜 傥 之 人, 狐 且 尊 之 敬 之, 况 能 养 浩 然 之 气 者

哉!” 蒲松龄以此表达了他的一片情愫:对于 “不羁” 的 “狂生”

来说,没有什么是真正可怕的;恰 恰 是 在 “鄙 琐 者” 所 不 敢 涉 足

的生活领域内,他们可以大有作为。这里,“狂生” 的无所疑惧的

豪情与 “英雄” 的积极奋发的人生态度无疑是相通的。

在 《聊斋志异》 中, “狂生” 的 “不羁” 风度 还 时 常 和 酒 联

·99·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系在一起。这是因为,一、“狂” 作为一种豪放自纵、富于激情、

富于胆略的性格,在生活中常常衍化成奔放、洒脱的状态,因而与

酒结下了不解之缘。汉代郦食其谒见刘邦时自称 “高阳酒徒”,即

意在表明自己气度不凡。唐代李白 《少年行》 这样写游侠的生活: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

酒肆中。” 入酒肆,意在豪饮自不必饶舌。二、由于 “狂” 总是与

耿介、方正、浪漫情调等密切相关,具有这种个性的人,一旦在社

会生活中碰壁,便情不自禁地在艺术的天地里追求自由、放达的境

界,即使处于顺境,也 不 妨 壮 思 腾 飞, 欲 揽 明 月, 借 酒 力 超 越 凡

近。蒲松龄是深知个中因缘的,所以对酒充满了亲切之感。他在诗

中一再写到饮 酒 的 豪 兴,把 这 作 为 生 命 力 的 一 种 爆 发,郁 闷 和 失

意,全部消解于其中,而憧憬和展望,也在放歌纵饮的节拍中得以

自然流露。如 《聊斋诗集》 卷一 《希梅斋小饮》:“樽酒狂歌树影

横,壮怀喜遇故人倾。竹溪水暖流春恨,梅阁香寒解宿醒。” 卷一

《九日同如水登高,时定甫欲北上》 之二:“临风倚剑开尊酒,及

尔论交天地间。” 之三:“何人作赋怀王粲?此日登临忆孟嘉。一

醉只须眠绿柳,满头无用插黄花。搔残短发风吹帽,卧趁斜阳云作

家。莫向尊前惜沉醉,瓶空稚子夜能赊。” 卷二 《伤刘孔集》:“相

将共杯酌,豪饮能十壶。” 卷二 《遣怀》 之二:“雅士长贫诗作累,

豪襟欲纵酒为徒。” 卷二 《九日同邱行素兄弟、父子登豹山》:“酒

如庄列增人放,海样乾坤任我闲。知己相逢无好景,茱萸相对一开

颜。” 卷四 《二 月 四 日,往 哭 孙 嗣 服,三 台 在 目。因 忆 二 十 许 时,

两人载酒登临,歌呼竟日;曾几何时,故人已谢世矣!适值辰日,

不能尽哀,因托于词》:“第一峰头蜡屐过,醉挝羯鼓发高歌。少

年狂辄逢欢剧,强酒君能较我多。” 卷四 《重阳载酒柳亭作》:“我

醉颠狂歌落梅, 曲 肘 支 颐 卧 莓 苔。” 卷 五 《十 二 日 孙 圣 佐 见 招 赏

菊》:“登堂把酒对黄花,老子颠狂意兴嘉。喜涉东篱晤良友,年

年九月到君家。”《聊斋诗集》 续录 《九日与定甫兄弟饮西园,和

壁间韵,即呈如水》 之一:“倒冠歌舞狂生醉,戏马台前独振衣。”

之二:“滥醉离亭平野暮,月明空翠上罗衣。”

蒲松龄这种与酒相依为命的情感,评点家但明伦也体会到了。

·00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聊斋志异》 卷一 《考 城 隍》 “有 花 有 酒 春 常 在, 无 烛 无 灯 夜 自

明” 句下,但评云:“至有花有酒二语,亦自写其胸襟尔。” 在蒲

松龄笔下,那些他所欣赏的 “狂生”,无不有着极高的酒兴。如卷

一 《娇娜》:孔生与公子下帷攻读,“相约五日一饮”。《狐嫁女》:

殷天官贸 然 闯 入 狐 的 天 地,参 与 的 一 项 重 要 活 动 即 是 饮 酒。 《青

凤》 对 “狂放不羁” 的耿去病的处理亦然。卷二 《陆判》:“性豪

放” 的朱尔旦与陆判每聚必饮。卷七 《郭秀才》 由饮酒引出一片

飘逸不凡的意趣。卷十 《神女》 写 米 生 因 孟 浪 举 动,竟 得 与 神 女

缔结良缘。从这种情节安排也可感受到蒲松龄的激赏之情。

卷五 《秦生》 尤饶韵味:

莱州秦生,制药酒,误投毒味,未忍倾弃,封而置之。积

年余,夜适思饮,而无所得酒。忽忆所藏。启封嗅之,芳烈喷

溢,肠痒 涎 流, 不 可 制 止。 取 盏 将 尝, 妻 苦 劝 谏。 生 笑 曰:

“快饮而 死,胜 于 馋 渴 而 死 多 矣。” 一 盏 既 尽,倒 瓶 再 斟。妻

覆其瓶,满屋流溢。生伏地而牛饮之。少时,腹痛口噤,中夜

而卒。

冯镇峦在 “忽忆所藏” 下批道:“较舍命食河豚者稍觉韵致。” 又

在 “中夜而卒” 下批道: “拼将一死消馋渴,殁去犹堪作 酒 仙。”

他是看出了蒲松龄的创作心态的。如果变个角度,把酒换成另外的

饮料或食品 (如肉),那么秦生的所作所为,其 “韵致” 就要大打

折扣了。惟其是酒,惟因中华民族赋予了酒以特殊的蕴涵,秦生的

举止才令读者 会 心 一 笑。是 不 是 可 以 这 样 说:蒲 松 龄 对 饮 酒 的 欣

赏,其实是对一种精神、一种气概的欣赏,是对浪漫情怀和少年壮

志的欣赏。

卷二 《酒 友》 中 的 车 生 也 是 个 颇 多 豪 侠 气 概 的 男 子 汉, 他

“家不中资”,却 “耽饮,夜非浮三白不能寝也,以故床头 樽 常 不

空”。后来竟因此而与狐成了 “酒友”:“一夜睡醒,转侧间,似有

人共卧者”,“摸之,则茸茸有物,似猫而巨;烛之,狐也,酣醉

而大卧”。车生看看自己的酒瓶,“则空矣”,知道是狐喝掉了,忍

·10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不住笑道:“此我酒友也。” “不忍惊,覆衣加臂,与之共寝。” 这

是多么坦荡的胸襟,这是多么真率的心灵!在人际交往中不含一丝

机心,这是豪侠精神的题中应有 之 意,也 属 于 “豪 放 不 羁” 的 范

畴。

从不含机 心、真 率 旷 达 的 角 度 看, 《黄 英》 格 外 值 得 我 们 注

意。本篇有个富于象征意味的意象:醉陶。黄英之弟陶生在一次大

醉之后,恢复原形,卧地化为菊,“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

‘醉陶’,浇以酒则茂”。这个意象来源于对陶渊明的理解。据萧统

《陶渊明传》,陶渊明对酒和菊花别具深情,任彭泽令时,“公田悉

令吏种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 “尝九月九日出宅边菊

丛中坐,久之,满手 把 菊, 忽 值 弘 送 酒 至, 即 便 就 酌, 醉 而 归。”

由此可见菊花和酒在陶渊明生活中的位置:它们与陶的真率、旷达

联系在一起。

小说中的黄英、陶三郎姊弟是作为陶渊明的后代出场的。在他

们身上,自然秉承着乃祖气质。黄英的丈夫马子才,安贫乐道,耿

介清高,虽然在对待财富一事上略显迂腐,但在人际交往中则充分

表现出不含机心的旷达风度。比如,他在知晓黄英的菊精身份后,

不仅无丝毫疑 忌,反 而 “益 爱 敬 之”, 所 以 能 始 终 保 持 幸 福 的 家

庭:生一女,“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与

马子才形成对照,《葛巾》 中的常大用,癖好牡丹,却不够旷达。

牡丹花精幻化的女子葛巾、玉版,在与常大用及其弟成婚后,感情

和谐,“家又日益富”;遗憾的是,常大用机心太重,他根据种种

疑点判断二女可能是 “花妖”,于 是 多 方 试 探。结 局 是 悲 剧 性 的。

葛巾、玉版痛感在猜疑中无法共同生活,遂离之而去。他们所生的

儿子也化为虚无。蒲松龄藉此表明了一点:“不含机心” 者,与狐

鬼精魅也能融洽地生活;反之,则会受到惩罚,或结局难堪。

“不含机心” 是蒲松龄所向往的人性境界。就这一点而言,一

些烂漫可爱的女子如婴宁、小谢、小翠、花姑子、房文淑,其重要

性可与 “狂生” 相提并 论。归 真 返 璞,没 有 尘 俗 的 卑 琐 龌 龊,无

拘无束,一任性灵自由舒展,这些形象无疑是作家所向往的人性境

界在艺术中的展现。蒲松龄在表现她们时,着力渲染其超尘拔俗的

·20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爽朗豪放,赋予作品浓郁的抒情意味。

(三) 隐逸题材与操守的砥砺

隐逸题材在唐人传奇中也是一个较为重要的类别。

如果说,爱情使唐代文人扮演了才子的角色,那么,人生如梦

的感喟则促使他们去做想象世界的隐士,敝屣人间富贵,嘲弄现实

的显达。沈既济 《枕中记》、李公佐 《南柯太守传》 是表达这种见

解的重要篇目。《枕中记》 中的卢生、《南柯太守传》 中的淳于棼

都饱享了人生的荣华富贵,也备尝了失宠受辱的凄凉悲辛,大梦骤

醒,他们的感受是什么呢?归结到一点,无非是人生的短促与人世

的逼仄。有人以为人生很长,可以慢慢消受,殊不知卢生那个几十

年荣辱的大梦做完,“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淳于棼在大槐

安国叱咤风云,自以为那片天地非常宽广,谁知仅同区区蚁穴。既

然人生是如此短暂,人世是如此逼仄,一切升沉、荣辱,又有什么

值得营求、值得挂在心上的呢?卢生、淳于棼最终豁然悟道,便是

由这一逻辑演绎出来的。

唐代后期的传奇小说将 《枕中记》、《南柯太守传》 的悟道具

体化为求仙。诸多作品所设计的仙境,其实是山水诗的境界,本质

上是对隐士 生 活 的 一 个 侧 面 的 观 照。 比 如 《宣 室 志 · 僧 契 虚》:

“既出 洞 上, 风 日 恬 煦, 山 水 清 丽, 真 神 仙 都 也。” 因 此, 许 多

“凡” 人在一度游历 “仙” 境后,便宦情断绝,无嗜无欲,像 《博

异志·白幽求》 中的白幽求:“自是休粮,常服茯苓,好游山水,

多在五岳,永绝宦情矣。” 这种退避心理,自然是乱世所造成,但

作家们热衷于用传奇小说来加以抒写,正说明它本来有着注重隐士

题材的传统。

唐人传奇对隐士理想的迷恋在宋人传奇中似乎很难见到,但在

明代瞿佑和李昌祺笔下又焕发出了不同寻常的光彩。瞿佑为动乱年

代的文人设计了一个仿佛永远不会有陈旧感的方案:隐居。《剪灯

新话·天台访隐录》 仿照 陶 渊 明 《桃 花 源 记》 的 笔 墨 推 出 了 南 宋

末年隐居天台山的读书人陶上舍,并借他 的 一 阕 《金 缕 词》 劝 导

世人 “向林间啸傲山间宿。耕绿野,饭黄犊”。《剪灯馀话 · 秋夕

·30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访琵琶亭记》 全 篇 笼 罩 着 一 股 悲 凉 情 绪:不 变 的 似 旧 江 山 与 变 化

的人事之间的对照,令人不胜唏嘘,对宇宙、对社会、对人生,油

然而生幻灭之感。所以沈韶最终看破红尘,遁入深山。《青城舞剑

录》 宣称 “英雄回首即神仙”,并认为五代末的隐士陈抟较之汉初

三杰之首的张良 “有过无不及”。

《聊斋志 异》 以 抒 写 “孤 愤” 为 宗 旨。有 意 味 的 是, 蒲 松 龄

《聊斋自志》 将信将疑地说他自己是和尚转世,可见他对佛教是并

不拒绝的。《仙人岛》、《蒋太史》、《成仙》、《白于玉》、《罗祖》

等都以人世情缘为可笑,以现实生活为空幻,因而其主角一律选择

了或出家为僧、或入山修道、或飘然仙去的人生道路。

但 《聊斋志异》 隐逸 题 材 的 卓 越 之 处,还 在 于 蒲 松 龄 将 它 与

品格的砥砺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仅仅引导读者避世。

蒲松龄对于 “拙” 的人格有特别的好感。所谓 “拙”,指的是

宁折不弯、固守节操的品质。《聊斋诗集》 不止一次地表达过追求

高风亮节的信念,如 卷 一 《杂 诗》: “西 施 颦 眉 黛,翩 翩 若 惊 鸿。

宁不知其美?新态殊难工。” 卷四 《拙叟行》:“生无逢世才,一拙

心所安。我自有故步, 无 须 羡 邯 郸。 世 好 新 奇 矜 聚 鹬, 我 惟 古 钝

(钝,另本作拙) 仍 峨 冠。 古 道 不 应 遂 泯 没, 自 有 知 己 与 我 同 咸

酸。何况世态原无定,安能俯仰随人为悲欢?君不见:衣服妍媸随

时眼,我欲学长世已短!” 卷四 《襄城李璞园先生遥寄佳章,愧无

以报,作此奉答,聊托神交之义云尔》:“举世爱巧我独拙。” 续录

《六月初三日闻沈燕及讣音》: “每至相逢手重持,君疏我拙 两 相

知。” 堂堂正正,廉 隅 自 重;可 以 失 去 一 切,惟 独 不 能 失 去 人 格。

以 “拙” 于逢迎为人格的立足点,蒲松龄 藉 隐 逸 题 材 开 辟 了 一 片

新的艺术天地。

《聊 斋 志 异》 卷 一 《长 清 僧》 便 集 中 描 写 了 这 种 “拙” 的 人

格精神。这是一个因借躯还魂导致人生境遇大为改变的故事。道行

高洁的长清僧,死后灵魂飘出,至河南界,适逢某故绅子从马上摔

下身亡,魂与尸 “相值”,“翕然而合”,又活过来了。灵魂是 “长

清僧” 的,而身体则是 “故绅子” 的。“长清僧” 的人生境遇因而

·40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大为改变:“入门,则粉白黛绿者,纷集顾问。” 有财产,有奴仆,

有宏楼巨阁。“长清僧” 只要稍 “巧” 一点,以 “故绅子” 的 身

份出现,那么,妻妾、奴婢、财产,一切都理所当然属于他了。生

活中不是有那等人,为了功名富贵,竟不惜 “拜路尘”,或称干儿

义子的吗?但 “长清僧” 不 屑 于 这 些,他 守 定 本 来 面 目,一 口 咬

定:“我僧也。” 他严格按照僧人的方式生活:“饷以脱粟则食,酒

肉则拒。夜独宿,不受妻妾奉。” “诸仆纷来,钱簿谷籍,杂请会

计”,他一概 “托以病倦,悉卸绝之”。后仍回到山东长清 县 那 座

僧寺去了。蒲松龄写这个故事,当然不是劝说富贵中人去当和尚,

去过看破红尘后的清淡的生活;他着力突 出 的 是 “拙” 的 人 格 力

量:它可以抵御 “纷华靡丽之乡” 的 种 种 诱 惑。故 事 所 象 征 的 人

生意义具有广泛的针对性:凡能在世俗的名利之前固守节操的仁人

志士,凡是具有 “富贵 不 能 淫,威 武 不 能 屈,贫 贱 不 能 移” 的 浩

然之气的人,不妨说都 有 守 “拙” 的 信 念 存 于 胸 中。所 以,蒲 松

龄在小说结尾特别提醒读者:“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

定故耳。予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而异之乎其入纷华靡丽之乡,

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有求死不得者矣,

况僧乎哉!” 中 国 士 大 夫 重 视 名 节 的 传 统 已 渗 透 到 蒲 松 龄 的 心 灵

中,并外化为小说中的性格塑造。

马骥 (卷四 《罗 刹 海 市》)、贾 奉 雉 (卷 十 《贾 奉 雉》) 等 也

都是够 “拙” 的。《罗刹海市》 的一个片断很值得注意。“有 ‘俊

人’ 之号” 的马骥来到美丑颠 倒 的 罗 刹 国 后,竟 被 视 为 妖 怪,所

到之处,吓 得 人 们 “群 哗 而 走”。一 次,他 酒 后 兴 起, “把 剑 起

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不料当 地 人 却 “以 为 美”,怂 恿 他 说,

如 “以张飞见宰相,宰相必乐用之,厚禄不难致”。马骥大不以为

然,满含嘲讽之意地答道:“嘻!游戏犹可,何能易面目图荣显?”

不 “易面目图荣显”,即绝不为了富贵荣华而丧失节操。贾奉雉亦

风标不俗。他 “才 名 冠 一 时”,但 却 屡 试 不 售。 后 来 “戏 于 落 卷

中,集其’冗泛滥,不可告人之句,连缀成文”,应试的结果竟是

高中。当他回头再读 这 些 文 章 时, “一 读 一 汗”,自 觉 无 颜 见 人,

遂隐居到深山去了。他对隐居的选择,表明了他的人格追求的自觉

性。这样的笔 墨,虽 无 岳 峙 潮 回 的 顿 挫,但 确 实 给 人 排(郁 勃 之

·50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感。长清僧、贾奉雉 等 人 的 隐 居, 与 唐、 宋、 明 传 奇 小 说 中 的 隐

居,其意味是大不相同的。

(四) 余论:抒情与写实的关系

在探讨这一问题时,简略地追溯中国文学中的一些共同现象是

有益处的。我们将重点列举诗、史作为例证。中国古典诗的基本特

征无疑是抒情,但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杜甫,他的诗

却长期以来被誉为 “诗史”。由此,我们得到一点启示:以抒情为

特征的诗并不排斥写实;写实可以不妨碍诗的抒情功能。再看史。

史传旨在 通 过 对 事 实 的 记 述 揭 示 出 历 史 演 变 的 因 果 关 系, 所 以,

“实录” 是对司马迁 《史记》 的崇高评估。然而,刘熙载 《艺概·

文概》 曾这样评论 《史记》:“太史公文,兼括六艺百家之旨;第

论其恻怛之情,抑扬之 致,则 得 之 于 《诗 三 百 篇》 及 《离 骚》 居

多。” 又说:“学 《离骚》 得其情者为 太 史 公。” 鲁 迅 在 《汉 文 学

史纲要》 第十篇中更简洁地誉之为 “无韵之 《离骚》”。这些,当

然都是指 《史记》 富于抒情性。

蒲松龄也 是 根 据 抒 情 与 写 实 统 一 的 原 则 来 创 作 《聊 斋 志 异》

的。《聊斋志异》 多为狐鬼故事,较少从现实生活直接取材,但蒲

松龄努力赋予虚构故事以浓郁的生活气息,从神仙狐鬼精魅的传奇

世界切入了普普通通的现实人生。这一点,冯镇峦 《读聊斋杂说》

早已指出:“昔人谓:莫易于说鬼,莫难于说虎。鬼无伦次,虎有

性情也。说鬼到说不来处,可以意为补接;若说虎到说不来处,大

段着力不得。予谓不然。说鬼亦要有伦次,说鬼亦要得性情。谚语

有之:说谎亦须说得圆。此即性情伦次之谓也。试观聊斋说鬼狐,

即以人事之伦次,百物之性情说之。说得极圆,不出情理之外;说

来极巧,恰在人人意愿之中。”

但抒情的愿望常对写实起着导向的作用。蒲松龄不满足于泛泛

地描绘一群栩栩如生的形象,不满足于一般地展开富于生活气息的

场景,而是对场景和形象精心地加以选择。于是,我们看到,蒲松

龄面向 “无关大体” 的 浪 漫 人 生,以 爱 情、豪 侠、隐 逸 为 题 材 重

点,但他并不亦步亦趋地模仿唐人,而是以独具个性的主体情感赋

·60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予传统题材以 新 的 生 命 力。 其 主 体 情 感 的 核 心 是 “孤 愤”, 而 以

“狂”(理想的生命形态)、“痴”(知己情结)、“拙”(人格砥砺)

为三个主要侧 面。他 将 主 体 情 感 灌 注 到 笔 下 的 人 物 和 场 景 中,这

样,《聊斋志异》 便具有了鲜明的抒情特征。

·70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七、蒲松龄笔下的名士风度和佳人韵致

《聊斋志异》 产生于社会审美风尚发生重大变化的时代。明中

叶以来的浪漫思潮,在经历了由 《牡丹亭》 和 公 安 派 散 文 所 构 成

的高峰之后,至明清之际已走向衰落。以儒家正统出现的东林党指

斥泰州学派为异端,以陈子龙为首的几社名流大肆鄙薄公安派和竟

陵派,以才子佳人小说为主体的通俗文艺用传统的伦理规范来制约

对情的描写,这一切都标志着显赫一时的浪漫思潮正接近尾声。到

清初,由于经历了明清 易 代 的 亡 国 惨 祸,思 想 界 的 三 大 儒 (尤 其

是顾炎武) 对于 明 中 叶 以 来 的 清 谈 和 讲 求 趣、韵 的 浪 漫 风 气 更 深

恶痛绝。顾炎武 《日知录》 卷七 《夫子之言性与天道》 曾说:“刘

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

代者!” 因此,他们提倡 “实学”,提倡 “经世致用”,在知识分子

中开了求实的风气,并从对诗文创作的影响逐渐渗透到小说戏曲的

创作中。先是清 代 前 期 历 史 剧 创 作 的 蔚 然 成 风,接 着 是 清 代 中 期

《儒林外史》 和 《红楼梦》 这两部现实主义巨著的问世,构成了清

代写实艺术的高峰。

《聊斋志异》 正 处 于 浪 漫 思 潮 和 写 实 思 潮 两 个 高 峰 之 间。 而

这,也就决定了它的基本品格:一方面,蒲松龄承明中叶以来爱好

神仙狐鬼故事和才子佳人故事的余风,仍以这些为基本题材和主要

人物,显示了浪漫思潮的殿军身份;另一方面,他又以一个卓越艺

术家的敏感率先感受到社会审美意识对于写实的需求,努力切入现

实人生,在创作中表现出鲜明的写实倾向。

关于 《聊斋志异》 中 狐 鬼 故 事 的 创 造 性 突 破,鲁 迅 有 过 简 洁

中肯的论述:“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 荒 怪,诞 而 不 情,

《聊斋志异》 独于详尽 之 外,示 以 平 常,使 花 妖 狐 魅,多 具 人 情,

·801·

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① 所谓 “示以

平常”、“多具人情,和易可亲” 云 云,实 际 上 即 指 《聊 斋 志 异》

从幻想的形式出发,达到了现实的内容,从神仙狐鬼精魅的传奇故

事切入了普普通通的现实人生,亦即具备了一定程度的写实性。由

于前哲已有论述,故我们不再讨 论 《聊 斋 志 异》 的 狐 鬼 形 象,而

集中分析蒲松龄笔下的名士风度和佳人韵致。

明代中叶以后,尤其是万历年间,随着泰州学派影响的进一步

扩大和公安派的崛起,人们的精神状态产生了一系列富于时代色彩

的新的特征。其中十分引人注目的一点,是部分知识分子对于名士

风度的向往。它 表 现 为 推 崇 恣 放 不 羁、超 尘 绝 俗 的 个 性,讲 求 情

趣、韵味,而不屑于用 “理” 来约束 “性情”。公安派的主将袁宏

道说:“大都士之有韵者理必入微;而理又不可以得韵。故叫跳反

掷者,稚子之韵也;嬉笑怒骂者,醉人之韵也。醉者无心,稚子亦

无心。无心故理无所托,而自然之韵出焉。由斯以观,理者是非之

窟宅,而韵者大解脱之场也。” “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

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面无端容,目无定

睛,口喃喃 而 欲 语, 足 跳 跃 而 不 定, 人 生 之 至 乐, 真 无 逾 此 时

者。⋯⋯山林之 人,无 拘 无 束,得 自 在 度 日,故 虽 不 求 趣 而 趣 近

之。愚不肖之近趣也,以无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为酒肉,

或为声伎,率心而行,无所忌惮,自以为绝望于世,故举世非笑之

不顾也,此又一趣也。” 无论 “趣” 还是 “韵”,都指的是一种与

真率的心灵和谐统一的通脱真率的行为规范,具体地说,可归纳为

“狂”、“放”、“侠”、“怪” 四字。极为袁宏道所称誉的张献翼其

人即颇典型。钱谦益 《列朝 诗 集 小 传》 丁 集 上 “张 太 学 献 翼” 条

曾记载他的一些奇言怪行:

献翼,字幼于,一名敉。⋯⋯好游大人,狎声妓,以通隐

自拟⋯⋯与所厚善者张生孝资,相与点检故籍,剌取古人越礼

·90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第二十二篇,上海古籍 出 版 社 员怨怨愿年 远月

第 员版,第 员源员页。

任诞之事,排日分类,仿而行之。或紫衣挟伎,或徒跣行乞,

邀游于通邑大都,两人自为俦侣,或歌或哭,幼于赠之诗曰:

“中年分义深,相见心莫逆。还往不送迎,抗手不相揖。荷锸

随吾行,操 瓢 并 吾 乞。中 路!吾 浆,携 伎 登 吾 席。蒿 里 声 渐

高,薤露歌甫毕。子无我少双,我无君罕匹。” 每念故人及亡

妓,辄为位置酒,向空酬酢。孝资生日,乞生祭于幼于,孝资

为尸,幼于率子弟衰麻环哭,上食设奠,孝资坐而飨之,翌日

行卒哭礼,设妓乐,哭罢痛饮,谓之收泪。自是率以为常。

于此可见张献翼为何如人。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他如此怪诞不情,

但袁宏道对之 却 推 崇 备 至,引 为 楷 模,在 写 给 张 献 翼 的 信 中 表 示

“自今以往,守定丘壑,割断区缘”。这 很 能 说 明 当 时 个 性 解 放 思

潮的巨大声势。

时至明清之际,虽然这股思潮正趋向衰落,但在文学作品中,

尤其是在文言小说中,这种以恣放不羁、超尘绝俗作为个性特征的

名士形象仍在陆续出现。《虞初新志》 卷十三所收黄周星 《补张灵

崔莹合传》 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一篇,他写张灵:

张梦晋,名灵,盖正德时吴县人也。生而姿容俊奕,才调

无双,工诗善画。性风流豪放,不可一世。⋯⋯ 日纵酒高吟,

不肯妄交人,人亦不敢轻交与。⋯⋯ 一日,灵独坐读刘伶传。

命童子进酒,屡读屡叫绝,辄拍案浮一大白。久之,童子跽进

曰:“酒罄矣!今日唐解元与祝京兆宴集虎丘,公何不挟此编

一往索醉 耶?” 灵 大 喜, 即 行。 然 不 欲 为 不 速 客, 乃 屏 弃 衣

冠,科跣 双 髻,衣 鹑 结,左 持 刘 伶 传, 右 持 木 杖, 讴 吟 道 情

词,行乞而前。

后面还通过唐寅的口将张灵的举动推许为 “不减晋人风流”,并倡

议绘一幅 《张灵行乞图》,以 志 此 “千 秋 佳 话”。 《虞 初 新 志》 中

的其他作品如宗元鼎 《卖花老人传》、严首升 《一瓢子传》、钮"《记吴六奇将军事》 等,也表现出同样的艺术倾向,即对于令人惊

·01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叹的东西、不可思议的东西、神秘的东西的过分兴趣,在这些作者

眼里,平凡日常的世界与艺术的世界是格格不入的。确实,对于超

尘绝俗、恣放不羁的名士风度的欣赏推崇,同时也就是对于平凡人

物和平凡事件的蔑视,这是明中叶以后的浪漫思潮在小说创作领域

中的回响。

蒲松龄也是 讲 求 名 士 风 度 的。但 他 并 不 以 脱 略 町 畦、气 概 狂

肆、超尘脱俗为然。他在 《聊斋文集》 卷二 《清韵居记》 中提出:

“清不必离尘绝俗也,一无染著即为清;韵不必操缦安)也,饶有

余致则为韵。” 他不赞成将 “近世之啜茗善弈科竹栽花者,目之为

清客;于甄别古玩,谈谐诗骚者,目之为韵士”。其看法不仅与袁

宏道迥异,比稍 早 的 金 圣 叹 和 毛 宗 岗 亦 更 为 平 实。金 圣 叹 在 评 点

《水浒传》 时经常谈到名士,例如 《水浒传》 七十回本第三回金圣

叹夹批:“从来名士多爱须髯,是一习气,鲁达亦然,见他名士风

流也。” 第二十二回夹批:“吾闻食肉者鄙,若好酒,未有非名士

者也。” 第五十回夹批:“写知府爱惜朱仝固也,此却写到知府爱

惜朱仝美髯。夫 云 长 制 囊 珍 护,茂 先 不 复 卸 被,灵 运 临 刑 犹 施 维

摩,此皆自有髯自惜之,而此知府乃独至于惜人之髯,真写出名士

风流也。” 第六十二回于 “此人 (指宣赞) 生得面如锅底,鼻孔朝

天,卷发赤须,彪形八尺,使口钢刀,武艺出众” 后夹批:“画出

名士,夫名士岂必鲜衣白面哉!” 毛宗岗在修订 《三 国 演 义》 时,

将第三十七回的回目上联径写为 “司马徽再荐名士”,这 “名士”

即指诸葛亮。其具体含义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诸葛亮未出山之时的

“隐士风流”,一是出山之后的 “雅人深致”,即毛宗岗 《读三国志

法》 所谓 “处而弹琴抱 膝,居 然 隐 士 风 流;出 而 羽 扇 纶 巾,不 改

雅人深致” 是 也。在 金 圣 叹 和 毛 宗 岗 的 议 论 中,可 以 看 出,已 没

有袁宏道那种对于狂诞的极力提倡,以及踔厉风发的气概,但仍然

拘于 “好酒”、“爱须髯”、“羽扇纶巾” 等形迹,仍然带有超凡脱

俗的意味。蒲松龄则大不一样了,他摒除了 “操缦安弦”、“科竹

栽花”、“甄别古玩” 等形迹,彻底地主张 “不必离尘绝俗”。他的

看法似乎接近陶渊明,提倡一种内在的自然的风神,而反对外部的

矫揉造作。

·11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他的这种看法在 《聊 斋 志 异》 的 创 作 中 得 到 了 贯 彻。这 可 以

从消极和积极两个方面来看。就消极方面而言,蒲松龄尽量避免在

作品中描绘那种形迹显然的所谓名士举动;就积极方面而言,他根

据 “不必离尘绝俗” 的原则刻画了一批具有自然清韵的人物。

《聊斋志异》 卷六 《大力将军》 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① 这篇

小说写的是查伊璜 和 吴 六 一 的 事。 《虞 初 新 志》 卷 十 六 所 收 钮"《记吴六奇将军事》 与本篇所写是同一题材,② 人物关系、情节梗

概基本相同,不过 “吴六 一” 作 “吴 六 奇” 而 已。但 这 两 篇 小 说

在人物性格描写上却有一个极为鲜明的区别:钮"笔下的查伊璜和

吴六奇都具有那种潇 洒 出 尘、纵 横 慷 慨 的 名 士 气 质,而 在 《聊 斋

志异》 中, 他 们 却 一 如 寻 常 人。 我 们 不 妨 作 一 简 单 对 比。 先 看

《记吴六奇将军事》 的一段:

海宁查孝廉培继,字伊璜,才华丰艳,而风情潇洒。常谓

满眼悠 悠,不 堪 酬 对,海 内 奇 杰,非 从 尘 埃 中 物 色, 未 可 得

也。家居岁暮,命酒独酌。顷之,愁云四合,雪大如掌。因缓

步至门,冀有乘兴佳客,相与赏玩。见一丐者,避雪庑下,强

直而 立。 孝 廉 熟 视 良 久, 心 窃 异 之, 因 呼 之 入。 坐 而 问 曰:

“我闻街市间,有手不曳杖,口若衔枚,敝衣枵腹,而无饥寒

之色,人 皆 称 为 ‘铁 丐’ 者, 是 汝 耶?” 曰: “是 也。” 问:

“能饮乎?” 曰: “能。” 因 令 侍 童,以 壶 中 余 酒,倾 瓯 与 饮。

丐者举瓯立尽。孝廉大喜,复炽炭发醅,与之约曰:“汝以瓯

饮,我以卮酬,竭此醅乃止。” 丐尽三十余瓯,无醉容,而孝

廉颓卧胡床矣。侍童扶掖入内。丐逡巡出,仍宿庑下。达旦雪

霁,孝廉酒醒,谓其家人曰:“我昨与铁丐对饮甚欢,观其衣

极蓝缕,何以御此严寒?亟以我絮袍与之。” 丐披袍而去,亦

·21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见张友鹤辑校 《聊斋志异 会 校 会 注 会 评 本》,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员怨苑愿年新 员版,第 苑缘愿~ 苑远猿页。本 书 所 引 《聊 斋 志 异》,均 出 于 这 一 版 本,不 另

出注。

《记吴六奇将军事》 在 《觚*》 一书中题作 《雪遘》。

不求见致谢。明年,孝廉寄寓杭之长明寺。暮春之初,偕侣携

觞,薄游湖上。忽遇前丐于放鹤亭侧,露肘跣足,昂首独行。

复挈之归寺。询以旧袍何在,曰:“时当春杪,安用此为?已

质钱付酒家矣!”

作品开篇即点出查伊璜作为名士的两个特点:(员) 才华丰艳;(圆)

风情潇洒。然后写他与吴六奇的相识、定交的过程,直接描绘他的

一反世俗、慧眼过人、疏放玄虚的个性。对吴六奇亦给予了精心刻

画。主要强调这样几个方面:(员) 虽为乞丐,但 “手不曳杖,口

若衔枚,敝衣枵腹,而无饥寒之色,人皆 称 为 ‘铁 丐’”,颇 有 那

种以豪杰自命的气概。(圆) 善饮。“举瓯立尽”;“尽三十余瓯,无

醉容”,有高阳酒徒风。(猿) 查伊璜赠他絮袍,不久即以之换钱沽

饮,“露肘跣足,昂首独行”,极为旷达超脱。也恰恰是这种狂放

意态和磊落胸襟使得查伊璜断定吴六奇 “固海内奇杰也”,于是又

相与 “盘桓累月”,然后 “赠 以+屦 之 资,遣 归 粤 东”。不 久,吴

六奇投身 行 伍,果 然 “运 箸 之 谋,所 投 必 合,扛 鼎 之 勇,无 坚 不

破,征闽讨蜀,屡立奇功。数年之间,位至通省水陆提督”。英雄

得志,尔后效韩信之报漂母,报答了查伊璜之德。

蒲松龄的描写则完全没有上述这种玄虚脱俗的意味,一切都是

平易近人的。试看 《大力将军》 写二人定交的部分:

查伊璜,浙人。清明饮野寺中,见殿前有古钟,大于两石

";而上下土痕手迹,滑然如新。疑之。俯窥其下,有竹筐受

八升许,不知所贮何物。使数人抠耳,力掀举之,无少动。益

骇。乃坐饮以伺其人。居无何,有乞儿入,携所得糗#,堆累

钟下。乃以一手起钟,一手掬饵置筐内;往返数四,始尽。已

复合之,乃去。移时复来,探取食之。食已复探,轻若启椟。

一座尽骇。查问:“若男 儿 胡 行 乞?” 答 以: “$%多,无 佣

者。” 查以其 健, 劝 投 行 伍。 乞 人 愀 然 虑 无 阶。 查 遂 携 归 饵

之;计其食,略倍五六人。为易衣履,又以五十金赠之行。

·31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吴六一除了 “,-多”、 “略 倍 五 六 人” 和 力 气 大 的 生 理 特 点 外,

其他方面一如寻常的乞丐。而查伊璜对他施恩,也并非由于意识到

他是 “海内奇杰”,仅仅 “以其健,劝投行伍”。“为易衣履,又以

五十金赠之行” 只 是 一 件 通 常 意 义 上 的 好 事,而 不 是 什 么 奇 操 特

行。从 《大力将军》 与 《记 吴 六 奇 将 军 事》 的 区 别 正 可 看 出:蒲

松龄对于所谓超凡脱俗的名士风度是大不以为然的,他尽量地回避

它,不去表现。

从积极方面来看,蒲松龄确乎有志于写出一批具有自然清韵的

人物。在全部 《聊斋志 异》 中,他 大 致 写 到 了 三 种 名 士,其 中 前

两类是他基本肯定的。

第一种名士,言行平淡无奇,但在平淡中寓有幽远的诗意。例

如卷九 《张鸿渐》 所塑造的主人公:

张鸿渐,永平人。年十八,为郡名士。

后来他因代人起草鸣冤的状词,遭受迫害,不得不离乡逃亡。

一天日暮,投宿在狐仙幻化的少女舜华家:

张视几上有 “南 华 经” 注,因 取 就 枕 上, 伏 榻 翻 阅。 忽

舜华推扉入。张释卷,搜觅冠履。女即榻捺坐曰:“无须,无

须!” 因近榻坐,腆然曰:“妾以君风流才士,欲以门户相托,

遂犯 瓜 李 之 嫌。 得 不 相 遐 弃 否?” 张 皇 然 不 知 所 对, 但 云:

“不相诳,小生家中,固有妻耳。”

在逃亡中奔波,虽然疲惫不堪,但一见到 “南华 经” 注,便 “取

就枕上,伏榻翻阅”,说明他不愧为 “风流才士”;看到舜 华 推 扉

而入,立即 “搜觅冠履”,又显出他绝非那种以怪诞为风流,以狂

放为潇洒的 人 物;舜 华 希 望 嫁 给 他,他 老 实 告 诉 对 方: “小 生 家

中,固有妻耳”,十分诚笃朴实。再如卷七 《细柳》 中的高生。作

品交代说: “有 高 生 者,世 家 名 士。” 他 的 妻 子 细 柳 美 貌 而 贤 慧,

虽 “女红疏略”,但善于持家,“半载而家无废事”。不过,终究还

·41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是有考虑不周之处。小说就此展开了高生和细柳之间的轶事:

一日,生赴邻村饮酒,适有追逋赋者,打门而谇,遣奴慰

之,弗去。乃趣僮召生归。隶既去,生笑曰:“细柳,今始知

慧女不若痴男耶?”

后来经过 细 柳 辛 勤 的 “经 纪”,不 但 “终 岁 未 尝 见 催 租 者 一 至 其

门”,而且家中 “用度益纾”,

于是生乃大喜,尝戏之曰: “细柳何细哉:眉 细,腰 细,

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

在平凡 的 家 庭 生 活 中 来 表 现 名 士 风 度, 这 就 大 异 于 他 人。 而 从

“细柳,今始知慧女不若痴男耶” 和 “细柳何 细 哉:眉 细,腰 细,

凌波细,且喜 心 思 更 细” 的 玩 笑 中,高 生 的 潇 洒、风 雅 和 清 新 的

才思以及良好的品格却也清晰可见。其他 作 品 如 卷 十 《素 秋》 中

的周生乃 “宛平之名士”,其性格特点是诚笃:他爱上了寄居其家

的素秋,但决 “不肯作无 媒 之 合”;卷 十 一 《曾 友 于》 中 的 曾 悌,

“字友于,邑名士”, 其 人 品 正 如 其 姓 名 所 示, 是 个 “友 于 兄 弟”

的谦谦君 子;卷 八 《钟 生》 中 的 钟 庆 余,系 “辽 东 名 士”, 他 因

“心术德行”“可敬”,居然改变了 “当横折” 的 “定数”;卷十二

《寄生》 中的 “寄生字王孙,郡中名士”,卷二 《阿宝》 中的男主

角 “粤西孙子楚,名士也”,则 都 是 令 人 感 佩 的 情 痴。大 致 说 来,

蒲松龄最为欣赏的名士,正是这种品性好、不怪诞但也不迂腐的才

子。

而且,对名士的 “才”,蒲松龄所持的看法也与明末清初才子

佳人小说作者迥异。当时比较著 名 的 三 部 才 子 佳 人 小 说 ( 《玉 娇

梨》、《平山冷燕》、《好逑传》) 毫无例外地推崇那种下笔千言的

“才”,例如 《平山冷燕》 中写到天子召见十岁的才女山黛,令其

当场 “撰新诗三章上颂”。山黛 “略不经思,也不起草,竟在龙笺

上端端楷楷一直书去,就如宿构于胸中的一般”,真所谓 “挥毫落

·51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纸”,即 “作风雨而起云烟者”,普通人对之,只 好 望 洋 兴 叹。而

蒲松龄却强调,才子 为 文,亦 需 惨 淡 经 营。 《聊 斋 志 异》 卷 十 一

《织成》:“ (王) 便授笔札,令 (柳生) 赋 ‘风鬟雾鬓’。(柳)

生固襄阳名 士,而 构 思 颇 迟,捉 笔 良 久。上 诮 让 曰: ‘名 士 何 得

尔?’ 生释笔自白:‘昔 《三都赋》 十稔而成,以是知文贵工,不

贵速也。’ 王者笑听 之。 自 辰 自 午, 稿 始 脱。 王 者 览 之, 大 悦 曰:

‘真名士也!” 这样来写 名 士 的 才,确 乎 平 淡 无 奇,现 实 生 活 的 意

味无疑是浓厚多了。

第二种名士,性格中有某种殊癖,但并非故作狂诞,而是天真

性格的自然流露。袁宏道 《与潘景升书》 尝云:“弟谓世人,但有

殊癖终身不易,便是名士。如和靖之梅,元章之石,使有一物易其

所好,便不成 家。纵 使 易 之,亦 未 必 有 补 于 品 格 也。” 粗 粗 看 来,

蒲松龄蕴含在作品中的见解似与宏道相同,但细加考察,则不难发

现,宏道对名士的 “终身不 易” 的 “殊 癖” 是 持 绝 对 欣 赏 的 肯 定

态度, 而 蒲 松 龄 则 有 若 干 保 留, 欣 赏 中 仍 带 揶 揄。 例 如 卷 十 一

《书痴》 对郎玉柱的表现: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产,

积书盈屋。至玉柱,尤痴:家苦贫,无物不鬻,惟父藏书,一

卷不忍置。 父 在 时, 曾 书 《劝 学 篇》 黏 其 左 右, 郎 日 讽 诵;

又幛以素纱,惟恐磨灭。非为干禄,实信书中真有金粟。昼夜

研读,无间寒暑。年二十余,不求婚配,冀卷中丽人自至。见

宾亲,不知温凉,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客逡巡自去。⋯⋯

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劝其娶,曰:“‘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何

忧无美妻乎?”

蒲松龄对郎玉柱自然是欣赏的,正如但明伦的评语所云:“写书痴

可云穷形尽态矣。而痴亦有本,痴亦有说,痴亦有趣,乃至痴亦各

有验,痴亦何负于人哉!” 着力写 “痴” 之 “趣” 与 “验”,就是

欣赏之情的流露。但 蒲 松 龄 对 郎 氏 亦 不 乏 揶 揄 (虽 然 这 揶 揄 远 未

达到吴敬梓的辛辣讽刺的高度),这一点但明伦也已指出:“然痴

·61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于书则可,痴于他事则不可。且即所可者而论,亦有未见其可者。

于金粟则信之,于车马则信之,于美人则又信之,所贵乎笃信好学

者,岂谓是欤?积好 成 痴, 积 痴 成 魔, 至 美 人 果 得, 已 行 年 三 十

余;而男女夫妇之道,尚未了悟,吾不知其所学居何等也。” 反复

写 “痴” 之 “未见其可”,很明显带有调侃的意味。

卷十一 《石清虚》 中的邢云飞则有 “好石” 之癖:“见佳石,

不惜重直。偶渔于 河, 有 物 挂 网, 沉 而 取 之, 则 石 径 尺, 四 面 玲

珑,峰峦迭 秀。 喜 极, 如 获 异 珍。 既 归, 雕 紫 檀 为 座, 供 诸 案

头。” 后来,这块石头被人抢走一次,又盗走一次,失而复得,邢

云飞更加珍爱:

邢得石归,裹以锦,藏椟中,时出一赏,先焚异香而后出

之。

当某尚书软硬兼施,威胁利诱,希图得到这块神奇的石头时,已被

诬入狱的邢云飞断然表示:“愿以身殉石。”

妻窃与子谋,献石尚书家。邢出狱始知,骂妻殴子,屡欲

自经,家人觉救,不得死。

邢云飞的嗜好确乎近于怪癖。但他的怪癖与那种故作的怪诞清狂是

显然不同的,这中间包含着一个纯朴的性格。

在诸多描写 怪 癖 名 士 的 作 品 中,特 别 值 得 注 意 的 是 《聊 斋 志

异》 卷十一 《黄英》。文中的马子才正是一个癖好菊花的名士:

马子 才, 顺 天 人。 世 好 菊, 至 才 尤 甚。 闻 有 佳 种, 必 购

之,千里不惮。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

种,为北方所无。马欣动,即刻治装,从客至金陵。客多方为

之营求,得两芽,裹藏如宝。归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从油

碧车,丰姿洒落。渐近与语。少年自言:“陶姓。” 谈言骚雅。

因问马所自 来,实 告 之。少 年 曰: “种 无 不 佳,培 溉 在 人。”

·71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因与论艺菊之法。马大 悦,问: “将 何 往?” 答 云: “姊 厌 金

陵,欲卜居于河朔耳。” 马欣然曰:“仆虽固贫,茅 庐 可 以 寄

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

为购求佳种菊花,不惮千里之远,从北方的顺天专程赶到南方的金

陵;家本贫困,仅因陶氏少年爱菊,懂得艺菊,便诚心邀请其姊弟

住在自己家中。这两件事生动地说明了马子才癖好菊花的程度。这

种爱菊之 癖,与 邢 云 飞 的 爱 石、郎 玉 柱 的 爱 书 一 样,是 一 种 “雅

癖”,体现出他们的文化素养和高尚的生活情趣。但是,尽管这种

“雅癖” 中包含着一个纯朴的性格,没有故作怪诞之嫌,却仍给人

玄虚脱俗之感。这种名士风度,在蒲松龄看来,还不是最理想的。

他理想的名士风度是俗中有雅,在似乎与日常现实同样平凡的环境

中,通过似乎与普通 人 同 样 平 凡 的 举 动, 体 现 出 雅 趣。 为 此, 在

《黄英》 一篇中,与马子才形成对照,他塑造了黄英和陶三郎姊弟

的形象。这两个人无疑是当时市民形象的投影。他们住进马子才家

以后,为了生活得舒适一些,没过多久即由陶三郎提出了卖菊以谋

生的计划,“马素介,闻陶言,甚鄙 之,曰: ‘仆 以 君 风 流 高 士,

当能安贫,今 作 是 论,则 以 东 篱 为 市 井,有 辱 黄 花 矣。’ 陶 笑 曰:

‘自食其力,不为贫;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

不必务 求 贫 也。’” 经 过 陶 三 郎 的 解 释, “贩 花” 与 清 高, 亦 即

“俗” 与 “雅”、“平凡” 与 “风流” 就融合在了一起。陶三郎的

看法其实就是蒲松龄的看法。

双方的矛盾还在发展。在卖菊致富后,陶氏姊弟又做出了令马

子才更为不安的举动:“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渐而旧日花

畦,尽为廊 舍。” 马 子 才 情 不 自 禁 地 责 备 黄 英 卖 菊 花 置 产 业 有 损

“清德”,黄英却回答:

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

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

彭泽即陶渊明,是我国 东 晋 时 期 的 大 诗 人。他 的 著 名 诗 句 “采 菊

·81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历千余年 而 传 诵 不 衰。他 不 肯 “为 五 斗 米

折腰”,毅然辞去彭泽令,躬耕隐居,安贫乐道,令后世景仰。作

为陶渊明的后代,黄英特意要为祖上翻一翻贫穷的旧案。经她这么

一解释,她的卖菊致富、广置产业的行为也就别具一种风流高致。

从而,名士风度也就和世俗的生活、世俗的人物结下了不解之缘,

不再是那些酒徒、狂士的专利品。

第三种名士,品行不端。例如卷十 《胭脂》 中的 “东国名士”

宿介。他佻达 无 行,长 期 与 轻 薄 浮 滑 的 王 氏 私 通,后 来 又 冒 充 鄂

生,企图奸污胭脂。对于这类名士,深受明中叶视放诞风流为名士

习气之风影响的某些清初作家,例如徐秋涛,是极为欣赏的。徐氏

曾在 《女才子书》 卷六 《陈 霞 如》 中,以 津 津 玩 味 的 笔 墨 描 写 崔

生与两个小姨子轮流私通的所谓风流韵事。而蒲松龄对这类名士则

极为鄙视,在 《胭脂》 中,他借施愚山的判词斥宿介为 “无 赖 之

尤”。这不只是说明了二者道德水准的差异,同时也显示出:一个

将兴趣集中于不受伦理规范约束的浪漫世界,而一个更关注讲求伦

理的现实世界。

更 突 出 地 表 达 了 蒲 松 龄 对 这 类 名 士 的 厌 恶 之 情 的 是 卷 五 的

《彭海秋》。其中的丘生,“是邑名士,而素有隐恶”。因此,仙人

彭海秋故意捉弄他,使他变为一匹马。蒲松龄在文末议论说:“马

而人,必其为人而马者也;使为马,正恨其不为人耳。” 憎厌之情

溢于言表。

卷九 《王子安》 是较难归类的一篇。“王子安,东昌名士,困

于场 屋。” 一 天, 在 考 试 之 后 的 醉 梦 中, 他 梦 见 自 己 中 了 进 士,

“殿试 翰 林”,便 “自 念 不 可 不 出 耀 乡 里”,于 是, “大 呼 长 班”,

长班来晚了,他先是 “.床顿足” 大骂,继而 “骤起扑之”,结果

摔倒在地。王 子 安 还 算 不 得 品 行 不 端,但 他 沉 溺 于 功 名,人 格 卑

下,以至于和他同 样 “困 于 场 屋” 的 蒲 松 龄 也 忍 不 住 要 嘲 讽 他。

这表现了作为艺术家的蒲松龄直面现实人生的勇气。

与上述对名士风度的描写相一致,蒲松龄在表现佳人韵致时亦

有别开生面之处。明末清初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中的佳人,大抵强

调两个特点:才高貌美———而且是超群轶伦的高才和美貌。大量的

·91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才子佳人小说提供了关于这方面的充足论据,不必一一列举。蒲松

龄则改变了强调的重点:(员) 对于韵味的强调超过了对于才本身

的强调;(圆) 在才、貌之外特别强调佳人应有持家的本领。

关于第一个方面,《聊斋志异》 卷十一 《白秋练》 是比较突出

的例子。白秋练是作品中被赞赏 为 “殊 风 雅” 的 佳 人,她 的 特 征

是爱诗成癖。一次,她病得很重,“至绝眠餐”,见到情人慕生后,

(秋练) 乃曰:“君为妾三吟王建 ‘罗衣叶叶’ 之作,病

当愈。” 生从其言。甫两过,女揽衣起曰:“妾愈矣!” 再读,

则娇颤相和。

这里,我们发现一个事实:以诗治病,秋练确实韵清彻骨。而同时

也不难看出,她 虽 然 爱 诗 成 癖,但 她 所 选 诵 的 用 来 寄 托 情 怀 的 诗

篇,看起来并 不 怎 么 妥 帖。 所 谓 “罗 衣 叶 叶”, 是 王 建 的 一 首 宫

词:“罗衫 (衫,一作衣) 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遍舞

时分两向,大平万岁字当中。” 王建描写的是宫廷生活,与白秋练

和慕生的身份、处境并不切合。

对于白秋练爱诗而并不能准确把握诗意这一点,作品后面还有

几次表现。姑举一例:

女一夜早起 挑 灯, 忽 开 卷, 凄 然 泪 莹, 生 起 急 问 之。 女

曰:“阿翁行且至。我两人事,妾适以卷卜,展之得李益 《江

南曲》,词意非祥。” 生 慰 解 之,曰: “首 句 ‘嫁 得 瞿 塘 贾’,

即已大吉,何不祥之有!” 女乃少欢,起身作别曰:“暂 请 分

手,天明则千人指视矣。”

白秋练以诗问卜,展卷得李益 《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

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以为这预示着她与慕生行将分

别,不禁 “凄然泪莹”,而经慕生一解释,又觉稍可安慰,足见她

对 《江南曲》 的诗意把 握 不 定。这 些 情 况 表 明,作 为 佳 人,白 秋

练并非学富五车,才高八 斗,恰 恰 相 反,她 的 “学” 和 “才” 都

·02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书书书

极其有限。她与普通女性相区别之处在于其性格中有一种令人低回

流连的清雅的韵味。

关于第二个方面,卷 六 《细 侯》 和 卷 七 《细 柳》 中 的 女 主 角

都是善于持家而辅以才、貌的佳人形象。试看 《细侯》:

昌化满生,设帐于余杭。偶涉廛市,经临街阁下,忽有荔

壳坠肩 头。 仰 视, 一 雏 妓 凭 阁 上, 妖 姿 要 妙, 不 觉 注 目 发

狂。⋯⋯明日,往投以刺,相见,言笑甚欢,心志益迷。

可见细侯的确很美。定情之夕,细侯高兴地告诉满生:

“吟咏之事,妾自谓无难,每于无人处,欲效作一首,恐

未能便佳,为听观所讥。倘得相从,幸教妾也。” 因问生家田

产几何,答曰:“薄田半顷,破屋数椽而已。” 细侯曰:“妾归

君后,当长相守,勿复设帐为也。四十亩聊足自给,十亩可以

种黍,织五匹绢,纳太平之税有余矣。闭户相对,君读妾织,

暇则诗酒可遣,千户侯何足贵!”

作品先写貌,再交代才,然后着力写细侯对未来的设想,暗示出她

颇有持家的本领。细柳也属于这类女性,“眉细,腰细,凌波细”,

这是细柳的貌;“少慧,解文字”,这是细柳的才;小说还具体写

到她善于属对:

生乃大喜,尝戏之曰:“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

细,且喜心思 更 细。” 女 对 曰: “高 郎 诚 高 矣: 品 高, 志 高,

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

但细柳最突出的特征还是善于理家,整篇 《细 柳》 即 集 中 写 她 理

家的两个方面:料理家庭收支和教育后代。与这种正面表现佳人的

持家本领相适应,蒲松龄对不善持家的佳人颇有微词。例如卷十一

《陈云栖》 中,陈云栖非常漂亮, “旷 世 真 无 其 俦”,且 为 人 “孝

·12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谨”,善 “弹琴” 弈棋,可惜 “不知理家人生业”;盛云眠虽貌不

及云栖,但每天 “早起,代 (真毓生之) 母劬劳”,“一日,(母)

忘某事未作,急问之,则盛代备已久”。因而深得蒲松龄欣赏,情

不自禁借真毓生之母的口作出了扬盛而抑陈的评价:“画中人 (指

陈云栖) 不能作家,亦复何为?新妇若大姊 (指 盛 云 眠) 者,吾

不忧也。”

从蒲松龄笔下的这种名士风度和佳人韵致,我们可以得出下述

结论:作家是在追求表现一种新的人物。这种人物不以其超凡脱俗

而吸引读者,他们和读者距离很近,也同样食人间烟火。蒲松龄是

在努力适应社会意识对于写实的要求。并且,这不是一个孤立的现

象:在明末,志怪群书的荒怪特征与对恣放不羁的名士风度和才貌

绝伦的佳人的欣赏是一致的,共同表现出那一时代追求超凡脱俗境

界的趋向;而蒲松龄笔下的 “花 妖 狐 魅,多 具 人 情” 与 名 士 佳 人

的走向普通生活也同样是一致的,都显示出他对现实人生的深切关

注。《聊斋志异》 清晰地展现出清初艺术趣味变化的轨迹和趋势。

还可以附带指出:《聊斋志异》 里带有写实倾向的作品中,特

别值得注意的还有将近七分之一的完全没有狐鬼而集中刻画世态人

情的作品,如 卷 二 《口 技》、卷 四 《念 秧》、卷 七 《胡 四 娘》、 卷

八 《局诈》、卷 十 一 《曾 友 于》 等。因 论 题 所 限,不 能 详 加 讨 论

了。

笔者也必须说明,蒲松龄对于现实人生的深切关注,尽管赋予

了 《聊斋志异》 以鲜明的写实 倾 向,却 也 毕 竟 只 是 倾 向,还 不 具

有像 《儒林外史》 和 《红楼 梦》 那 样 严 格 的 写 实 品 格。这 一 方 面

因为,成熟的写实艺术作品的产生,还有待于艺术趣味的进一步演

变和艺术技巧的进一步丰富,另 一 方 面,也 由 于 《聊 斋 志 异》 是

一部文言小说集,文言小说的审美特征对于人物、语言、意境等方

面都有不同于白话小说的选择性。关于后一方面,笔者拟另外加以

阐述。

·22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八、《阅微草堂笔记》与中国叙事传统

中国传统的四部以经、史、子、集为类别单元,撇开经不论,

史、子、集在其发生、发 展 的 过 程 中, 形 成 了 各 自 独 立 的 叙 事 传

统。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史家,其著述宗旨是经由对事实的记叙揭示

出历史 发 展 的 规 律, 即 司 马 迁 所 说 “究 天 人 之 际, 通 古 今 之 变,

成一家 之 言”。 从 这 一 宗 旨 出 发, 史 家 所 记 之 人、 所 叙 之 事 必 须

“有关系”,即 必 须 与 历 史 发 展 的 进 程 有 关,① 日 常 生 活 题 材 如 风

怀之类通常不在其视野之内,非社会性的自然景观同样不为史家所

关注。从属于宏大叙事的需要,正史仅仅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事,

第一人称限知叙事和第三人称限知叙事不在选用范围之内。对虚构

的排斥也是史 家 必 须 坚 守 的 立 场。子 部 书 的 关 注 焦 点 是 思 想 和 知

识。它可以记 人,可 以 叙 事,在 特 殊 情 况 下 甚 至 可 以 描 写 自 然 景

观,但都立足于一个基点,即阐发思想和知识。就叙述原则而言,

它与史部书都注重简约,史书旨在以精简的语言叙述复杂的事实和

典章制度,子书旨 在 以 精 简 的 叙 述 表 达 深 刻 的 思 想 和 有 价 值 的 知

识;但二者之间有一条巨大的鸿沟,即:子部书被赋予了虚构的权

·321·

① 赵翼 《廿二史!记》 卷二 《汉书多载有用之文》:“晋张辅论 《史》、

《汉》 优劣,谓司马迁叙三千年事惟五十余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余万

言,以此分两人之高下。然 有 不 可 以 是 为 定 评 者,盖 迁 喜 叙 事,至 于 经 术 之

文,干济之策,多不收入,故 其 文 简。固 则 于 文 字 之 有 关 于 学 问,有 系 于 政

务者,必一一载之, 此 其 所 以 卷 帙 多 也。 今 以 《汉 书》 各 传 与 《史 记》 比

对,多有 《史记》 所无而 《汉书》 增载者,皆系经世有用之文,则 不 得 以 繁

冗议之也。” (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记校证》,中 华 书 局 员怨愿源年

版,第 圆怨~ 猿园页。)“有关系” 是史家选取材料的基本尺度之一。

力,① 子部书所传达的思想常常不合儒家的旨趣。集部的叙事传统

主要建立在赋和长篇叙事诗的基础之上,② 其突出特点是在题材选

择上偏爱女性生活和自然景观,偏爱虚构情节,并大量采用第一人

·42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胡应麟 《少室 山 房 笔 丛》 卷 二 八 《九 流 绪 论 中》: “庄 氏 称 寓 言 十

九、重言十七,文中子与庄绝不同,然其中所列诸弟子及老儒宿将问答之言,

要皆当以庄之重言观之,取其议论而弗计 其 人 有 无 可 也。” 胡 应 麟:《少 室 山

房笔丛》,上海书 店 出 版 社 圆园园员年 版, 第 圆苑愿页。 以 下 凡 引 《少 室 山 房 笔

丛》,均出于 这 一 版 本, 不 另 注 出 版 社、 版 次。 钱 钟 书 《管 锥 编》 第 四 册

《全宋文》 卷三四云:“ 《庄子》 述老子、孔子、颜渊等问答,声音意态,栩

栩纸上,望而知为逞文才 之 戏 笔,非 秉 史 德 之 直 笔;人 如 欲 活 适 所 以 为 事 不

悉真,作者耽佳句,读者 不 可 参 死 句 也。不 独 庄 子 然 也,诸 子 书 中 所 道,每

实有其人而未必实有 此 事,自 同 摩 空 作 赋,非 资 凿 空 考 史。譬 如 《列 子 · 汤

问》 篇三代之夏革称说春秋之师旷,又 《杨朱》 篇齐景 公 时 之 晏 婴 叩 问 齐 桓

公时之管仲,恣意驱使 古 人,错 乱 前 代,谢 庄、庾 信 相 形 犹 为 拘 谨 焉。据 此

以订史,是为捕风影,据史 以 订 此,是 为 杀 风 景。西 方 说 理 而 出 以 主 客 交 谈

者,柏拉图 《对话录》 最著,古之学士早谓其捉取年辈悬殊之哲人置于一堂,

上下议论,近世文家至视 同 戏 剧,则 犹 刘 炫 之 述 《孝 经》。又 有 ‘设 论’ 之

体,使异代殊 域 之 古 人 促 膝 抵 掌。吾 国 子 史 所 载,每 复 类 是。 均 姓 名 虽 真,

人物非真。有论 《庄子》 中赝篇 《盗跖》 者,于其文既信伪为 真,于 其 事 复

认假作真,非痴人之 闻 梦,即 黠 巫 之 视 鬼 而 已。” 钱 钟 书:《管 锥 编》,中 华

书局 员怨苑怨年版,第 员圆怨愿页。

胡应麟 《少室山房笔丛》 卷二:“集之名昉于楚乎?屈、宋、唐、景

皆楚也,非骚赋无以有集。”(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第 员远页。) 章学诚

《校雠通义》 卷三 《汉志诗赋》 则认为:“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

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 寓 言 之 遗 也。恢 廓 声 势,苏 张 纵 横 之 体 也。排 比 谐

隐,韩非 《储说》 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 类聚之义 也。虽 其 文 逐 声 韵,

旨存比兴,而深探本原,实 能 自 成 一 子 之 学;与 夫 专 门 之 书,初 无 差 别。故

其叙列诸家之所撰述,多 或 数 十,少 仅 一 篇,列 于 文 林,义 不 多 让,为 此 志

也。然则三种之赋,亦如诸 子 之 各 别 为 家,而 当 时 不 能 尽 归 一 例 者 耳。岂 若

后世诗赋 之 家, 裒 然 成 集, 使 人 无 从 辨 别 者 哉?” (章 学 诚 著、 叶 瑛 校 注:

《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 员怨怨源年版,第 员园远源页。) 章学诚从溯源的角度论

赋,所言有一定合理性;但就 “后 世 诗 赋 之 家” 的 情 形 看,属 于 集 部 的 赋 与

诸子之间在旨趣和表达方式上存在诸多区别是毋庸置疑的。

称限 知 叙 事 和 第 三 人 称 限 知 叙 事。 在 史、 子、 集 三 种 叙 事 传 统

中,① 纪昀的 《阅微草堂笔记》 明确地以子部为归属。由此切入,

解读 《阅微草堂笔记》 的叙事品格,当有 助 于 加 深 对 子 部 小 说 叙

事形态的了解,有助于完善中国古典小说研究的理论架构。

(一)

纪昀是 《阅微草堂 笔 记》 的 作 者。在 这 一 身 份 之 外,他 还 有

别的一系列头衔,其中与本章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头衔是:他曾是

四库馆的总纂官。作为 《四库全 书 总 目》 的 主 编,他 对 目 录 学 意

义上的 “小说” 所做的分类工作不仅在与中国小 说 史 相 关 的 学 术

史上具有异乎寻常的意义,也是我们把握 《阅 微 草 堂 笔 记》 写 作

原则的入手之处。

明以前,关于目录学 意 义 上 的 “小 说” 的 归 属 问 题,主 要 存

在子部说和史部说的分歧。子部的特征是 “以议论为宗”,故班固

《汉书·艺文志》 总论诸子说:

·52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此处将史、子、集泾渭分明地 区 别 开 来,乃 就 大 体 言 之。其 中 若 干

具体的体裁和作 品,不 乏 相 互 交 叉 的 情 形。 章 学 诚 《校 雠 通 义》 卷 一 《互

著》 云:“若就书之易淆者言之,经部 《易》 家与子部之五行阴阳家相出入,

乐家与集部之乐府、子部之艺术相出入,小学家之书法与金石之法帖相出入,

史部之职官与故事相出入,谱 牒 与 传 记 相 出 入,故 事 与 集 部 之 诏 诰 奏 议 相 出

入,集部之词曲与史部小 说 相 出 入,子 部 之 儒 家 与 经 部 之 经 解 相 出 入,史 部

之食货与子 部 之 农 家 相 出 入,非 特 如 郑 樵 之 所 谓 传 记、 杂 家、 小 说、 杂 史、

故事五类,与诗话、文史之二类,易相紊乱已也。若就书之相资者而论,《尔

雅》 与 《本草》 之书相资为用,地理与兵家之书 相 资 为 用,谱 牒 与 历 律 之 书

相资为用,不特如郑樵之 所 谓 性 命 之 书 求 之 道 家,小 学 之 书 求 之 释 家, 《周

易》 藏于卜筮,《洪 范》 藏 于 五 行 已 也。书 之 易 混 者,非 重 复 互 注 之 法,无

以免后学之"牾;书之相 资 者,非 重 复 互 注 之 法,无 以 究 古 人 之 源 委。一 隅

三反,其类盖亦广矣。”(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

员怨怨源年版,第 怨远苑~ 怨远愿页。) 章学 诚 从 不 同 类 型 的 著 述 之 间 的 联 系 着 眼,其

立论是成立的。如着眼于不 同 类 型 著 述 之 间 的 分 类 依 据,则 其 总 体 上 存 在 区

别也是毫无疑问的。

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

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说,蜂出并作,各引一

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虽有蔽短,合其要

归,亦 《六 经》 之 支 与 流 裔。使 其 人 遭 明 王 圣 主,得 其 所 折

中,皆股肱之材已。⋯⋯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

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①

曰 “术”(学术),曰 “说” (学说),曰 “股肱之材”,曰 “万方

之略”,都意在突出它们共同的特征:诸子以立论为宗。自然,这

首先是就 “九家” (法、名、儒、墨、道、阴阳、纵横、杂、农)

而言的,但 “小说” 既附于骥尾,当 然 是 由 于 它 也 秉 赋 有 相 同 的

素质。如 《隋书·经籍志·小说家》 所说:“儒、道、小说,圣人

之教也,而有所偏”,“合而叙之”,“谓之子部”②。

与子部的特征形成对照,史部的标志在于 “以叙事为宗”。唐

代的刘知几注意到一个事实:子书与史书常常并没有逾越不了的界

限。其 《史通·杂述》 云:“子之将史,本为二说,然如 《吕氏》、

《淮南》、《玄》、《晏》、《抱朴》,凡此诸子,多以叙事为宗,举而

论之,抑亦史之杂也。”③ 其实,不只是上述几部书注重叙事,庄

子、孟子等在论道说理时,也一再借事托喻,用历史故事或动物故

事来表明劝喻或讽刺意义,许多著名的寓言如 “庖丁解牛”、“揠

苗助长”、“郑人买履”,早已脍炙人口。所以,叙事对于诸子也异

常重要,《韩 非 子 · 说 林》 等 几 乎 就 是 故 事 的 结 集。诸 子 之 一 的

“小说” 也不例外 地 带 有 浓 郁 的 叙 事 色 彩, 先 秦 “小 说” 《伊 尹

·62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②③

班固:《汉书》 卷三〇,中华书局 员怨远缘年版,第 员苑源远页。

魏徵等:《隋书》 卷三四,中华书局 员怨苑猿年版,第 员园缘员页。

刘知几著、浦起龙释:《史通通释》,上海书店 员怨愿愿年影印本,第 愿猿页。以下凡引 《史通通释》,均出于这一版本,不另注出版社、版次。胡应麟

《少室山房笔丛》 则云:“如 《晏子春秋》、《虞 氏 春 秋》、《吕 氏 春 秋》、《李

氏春秋》 之类,今惟晏、吕 氏 传,盖 子 书 杂 家,非 记 载 褒 贬 也。” (胡 应 麟:

《少室山房笔丛》,中 华 书 局 员怨缘愿年 版, 第 猿员页。) 也 认 为 一 部 分 著 作 界 乎

子、史之间。

说》 就乐于 娓 娓 动 听 地 讲 述 故 事。 魏 晋 南 北 朝 时 期 的 几 部 “小

说”,如 《郭子》、《语林》、《世说》、《小说》 等,可以毫不牵强

地断言:叙事 (包括对话与生活 细 节) 是 其 成 立 的 基 本 前 提。正

是鉴于上述情形,刘知几在 《史通 · 杂述》 中明确地将 “偏记小

说” 视作 “史氏流别”,并具体区分为十类:“一曰偏纪,二曰小

录,三曰逸事,四曰琐言,五曰郡书,六曰家史,七曰别传,八曰

杂记,九曰地理书,十曰都邑簿。”① 其中的 “琐言” 即我们所说

的轶事小说,“杂记” 则相当于我们所说的志怪小说。

从上面的梳理不难 看 出,将 “小 说” 划 入 子 部 或 史 部,都 有

一定的事实依据。但 “子 部 说” 与 “史 部 说” 的 对 峙 并 存,却 导

致了学术思想的混乱。以宋元明三代为例,在鉴定一部作品是否属

于 “小说” 时,学者们可能两方面迁就,结果,一 些 “以 叙 事 为

宗” 的书进入了 “小说” 领地,另一些根本没有故事性,而 以 传

授学说或知识为主的书,也堂而皇之地列入 “小说”,前者以 “史

部说” 为据,后者则依 “子部说” 为准。这种混乱状况延 续 了 相

当长的年代,我们不妨历时性地对此加以考察。

北宋皇祐年间,欧阳修等纂修 《新唐书·艺文志》。其小说类

中,大量增加了魏晋南北朝的著作,从张华 《博物志》、戴祚 《甄

异传》 到 吴 均 《续 齐 谐 记》,这 类 志 神 怪 者 共 十 余 部; 从 王 延 秀

《感应传》 到侯君素 《旌异记》,这类明因果者共九部。诸书在以

前的正史中亦曾著录,但都在史部杂传类,与耆旧高隐孝子良吏列

女等传同列,至 此 才 归 入 “小 说” ———这 无 疑 是 参 照 “史 部 说”

而作出的处理。同时还增加了大量唐人著作,如李恕 《诫子拾遗》

等以教诲为 宗 旨, 刘 孝 孙、 房 德 懋 《事 始》 等 侧 重 于 解 释 典 故,

李涪 《刊误》 等专纠谬 误,陆 羽 《茶 经》 等 介 绍 生 活 知 识———这

显然是根据 “子 部 说” 来 的。 由 于 用 两 种 不 同 的 理 论 见 解 指 导

《新唐书·艺文 志》 小 说 类 的 编 纂, 其 体 例 自 然 无 从 统 一。 元 修

《宋史》,亦循此例,并因著录书目的数量 增 加 而 扩 大 了 体 例 的 矛

盾。

·72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刘知几著、浦起龙释:《史通通释》,第 愿员页。

元末的杨维桢曾为陶宗仪编的 《说郛》 作序,在论及 《说郛》

的价值时,他侃侃而谈:

其博 古 物, 可 为 张 华、 路、 段; 其 核 古 文 奇 字, 可 为 子

云、许慎;其索异事,可为赞皇公;其知天穷数,可为淳风、

一行;其 搜 神 怪, 可 为 鬼 董 狐; 其 识 虫 鱼 草 木, 可 为 《尔

雅》;其记 山 川 风 土, 可 为 《九 丘》; 其 订 古 语, 可 为 钤 契;

其究谚谈,可为稗官;其资谑浪调笑,可为轩渠子。昔应中远

作 《风俗通》,蔡 伯 喈 作 《劝 学 篇》, 史 游 作 《急 就 章》, 犹

皆传世,况是集之用工深而资识者大乎!①

杨维桢本人大约没感 到 其 中 隐 含 的 冲 突:董 狐 (史) 与 许 慎

(子) 并列在一起,该是何等的不伦不类。

胡应麟是明 代 首 屈 一 指 的 文 言 小 说 理 论 家。但 他 也 在 “子 部

说” 与 “史部说” 之间徘徊不定,无所适从。其 《少室山房笔丛》

卷二九 《九流绪论下》 云:

小说,子书流也。然谈说理道或近于经,又有类注疏者;

纪述事迹或通于史,又有类志传者。②

他力求 不 偏 不 倚 地 在 “子 部 说” 与 “史 部 说” 之 间 走 钢 丝,

尽管他已经意识到二者之间难以统一。《九流绪论下》 据此分 “小

说” 为六类,顺理成章,前三类属于 “史”,后三类属于 “子”:

一曰志怪,《搜神》、《述异》、《宣室》、《酉阳》 之类是

也;

一曰传奇,《飞燕》、《太真》、《崔莺》、《霍玉》 之类是

也;

·82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②

陶宗仪编:《说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第 圆愿猿页。

一曰杂录,《世说》、《语林》、《琐言》、《因话》 之类是

也;

一曰丛谈,《容斋》、《梦溪》、《东谷》、《道山》 之类是

也;

一曰辨订,《鼠璞》、《鸡肋》、《资暇》、《辨疑》 之类是

也;

一曰箴规,《家训》、《世范》、《劝善》、《省心》 之类是

也。①

两部交响曲并奏造成的嘈杂状况,亟待改变。

“子部说” 与 “史部说” 无论如何不宜并存,在螺旋式上升的

基础上使二者由对立走向互补,最终达到更高层次的融合,这是摆

在 “小说” 理论家面前的中心 任 务。作 为 四 库 全 书 的 总 纂 官,纪

昀无法回避这一挑战。因为 “小 说” 也 是 四 库 全 书 中 的 一 员,他

必须为之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并使 “小 说” 的 各 成 员 之 间 关 系

协调。

纪昀选择了 “子部说”。但 这 已 不 是 原 生 态 的 “子 部” 理 论,

而是吸取了 “史部说” 的合 理 内 核,并 尊 重 “小 说” 创 作 的 实 际

情形,以叙述性作为 “小 说” 的 基 石。因 此,他 关 于 “小 说” 的

分类就比胡应麟整洁:“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辑

琐语。” “杂事” 类如 《西京杂记》、《世说新语》;“异闻” 类如

《山海经》、《穆天子传》、 《搜 神 记》; “琐 语” 类 如 《博 物 志》、

《述异记》、《酉阳杂俎》。这三类,“校以胡应麟之所分,实止两

类,前一即杂录,后二即志怪,第析叙事有条贯者为异闻,钞录细

碎者为琐语而 已。传 奇 不 著 录;丛 谈 辩 订 箴 规 三 类 则 多 改 隶 于 杂

家,小说范围,至是乃稍整洁矣。”②

既然以 叙 述 性 作 为 “小 说” 的 基 石,纪 昀 何 以 又 将 “小 说”

归入 “子部” 呢?其中至少包含了下述三点考虑。

·92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第 圆愿圆页。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 员怨怨愿年版,第 缘页。

员郾把 “小说” 划归子部,刘知几 《史通·杂述》 中所论列的

“偏纪”、“小录”、“郡书”、“家史”、“别传”、“地理书”、“都邑

簿” 等 就 不 再 有 理 由 跻 身 于 “小 说” 的 队 伍, 这 对 于 清 理 “小

说”,保持其纯洁性是必要的。

这种保持 “小说” 纯洁性的努 力 同 时 也 是 针 对 传 奇 小 说 和 宋

以降的白话小说的。

纪昀一向认为唐人的传奇不能算是 “小说”。盛时彦 《姑妄听

之·跋》 引纪昀语曰:“虞初以下,干宝以上,古书多佚矣。其可

见完帙者,刘敬叔 《异苑》、陶潜 《续搜神记》,小说类也;《飞燕

外传》、《会真记》,传记类也。”① “小说” 属于子部,“传记” 属

于史部,纪昀据此将唐人传奇入了另册。学术界一向因此而批评纪

昀保守,这不能算是冤案,但纪昀在把握子部小说的文体属性方面

所做出的贡献,却为他的 “保守” 增 添 了 几 分 可 爱 之 处。只 要 我

们不拿纪昀的理论去批评传奇小说,他的 “保 守” 就 不 会 给 学 术

研究带来副作用。

纪昀很少提到宋以降的白话小说,这不是由于他不熟悉,而是

因为他不愿屈尊去光顾这种不入流的书。宋以降的白话小说,曾被

比附于各种正史,如 《史记》、《资治通鉴》 等,但从未被比附于

“述道见志” 的子书,纪昀将 “小说” 归属于子部,就与白话小说

划清了界限。俞樾 《九九销夏录》 卷十二 《平话》 云:“《永乐大

典》 有平话 一 门,所 收 至 伙,皆 优 人 以 前 代 轶 事,敷 衍 成 文 而 口

说之。见 《四库全书提要》 杂史类附注。”② 可见,白话小说与杂

史,在外在形态上确乎有较多一致性。

圆郾把 “小说” 划归子部,是对 “小说” 虚构内容的一定程度

的认可。

纪昀是古代最博雅通达的学者之一。他敏锐地意识到,子与史

在叙事规范方面存在诸多不容忽视的差异。

·03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 员怨愿园年版,第 源苑圆页。以

下引用 《阅微草堂笔记》 均据这一版本。

俞樾:《九九销夏录》,中华书局 员怨怨缘年版,第 员源园页。

史家奉行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则,人的言语举动可闻可见,故可

记,人的所思所虑无从查考,故不可记,一些隐秘的事如男女两人

的私情等,外人无从知道,同样不能详加摹写。《左传》 曾因违背

这一原则 而 招 致 了 大 量 批 评, 十 余 年 前, 金 克 木 还 在 《燕 口 拾

泥·诗与真》 中举到宣公二年晋灵公派#麑刺杀赵盾的例子:“最

有名的是 《左传》 里的那个刺客。他行刺 时 为 被 刺 者 的 威 严 人 格

所镇服而自杀,死前说了一番话。刺客死了,被刺者正在睡觉,没

有其他人当 场 发 现,这 段 话 谁 听 见 了?那 时 不 会 有 录 音 机、窃 听

器,这只能是推测,是作者写下的。” 的确,史家 “遥体人情,悬

想事势”,一不小心,留下了漏洞,怨不得后人挑剔。

从总体上看,“小说” 既以叙述性为基点,大体保持与史家一

致是必要的。但 “小说” 毕竟是 从 子 部 发 展 起 来 的,它 秉 赋 有 适

度的虚构权利,这种权利的一个局部表现是:只要合乎事件发展的

逻辑,作者不妨有限地发挥自己的想象。所以,《阅微草堂笔记》

卷十一以诙谐的笔调叙述道:

申苍岭先 生 言:有 士 人 读 书 别 业, 墙 外 有 废 冢, 莫 知 为

谁。园丁言夜中或有吟哦声,潜听数夕,无所闻。一夕,忽闻

之。急持酒往浇冢上曰: “泉 下 苦 吟,定 为 词 客。幽 明 虽 隔,

气类不殊。肯现身一共谈乎?” 俄有人影冉冉出树阴中,忽掉

头竟去。殷勤 拜 祷,至 再 至 三。微 闻 树 外 人 语 曰: “感 君 见

赏,不敢以异物自疑。方拟一接清淡,破百年之岑寂。及遥观

丰采,乃衣 冠 华 美,翩 翩 有 富 贵 之 容,与 我 辈 缊 袍, 殊 非 同

调。士各有志,未敢 相 亲。 唯 君 委 曲 谅 之。” 士 人 怅 怅 而 返,

自是并吟哦亦不闻矣。余曰:“此先生玩世之寓言耳。此语既

未亲闻,又旁无闻者,岂此士人为鬼揶揄,尚肯自述耶?” 先

生掀髯曰:“!麑槐下之词,浑良夫梦中之噪,谁闻之欤?子

乃独诘老夫也!”①

·13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圆源愿~ 圆源怨页。

引 《左传》 以解嘲,实则提醒读者勿以严格的史法苛求 “小说”:

只要 “小说” 的虚构不悖情理且有寓意,就不必大加挞伐。

“小说” 允许适当地虚构或失实,所以,纪昀在 《四库全书总

目》 中毫不含糊地反对绳之以史法。如 《世说新语》 提要:“义庆

所述,刘知几 《史通》 深 以 为 讥。然 义 庆 本 小 说 家 言,而 知 几 绳

之以史法,拟不于伦,未为通论。”《睽车志》 提要:“其他亦多涉

荒诞。然小说家言,自古如是,不能尽绳以史传,取其勉人为善之

大旨可矣。”① 许多以往不被视为 “小说” 的作品,正是因为虚构

成分重,纪昀才将它们改隶 “小说” 类的,对此,他有多处解释,

如 《山海经》 提要:“道里山川,率难考据,案以耳目所及,百不

一真。诸家并以为地理书之冠,亦为未允,核实定名,则小说之最

古者尔。”《穆天子传》 提要:“《穆天子传》 旧皆入起居注类,徒

以编年纪月,叙述西游之事,体近乎起居注耳。实则恍惚无征,又

非 《逸周书》 之比,以为 古 书 而 存 之 可 也,以 为 信 史 而 录 之,则

史体杂,史例破矣。今退置于小说家,义求其当,无庸以变古为嫌

也。”《神异经》 提要:“ 《隋志》 列之史部地理类,《唐志》 又列

之子部神仙类。今核所言,多世外恍惚之事,既有异于舆图,亦无

关于修炼,其分隶均属 未 安。今 从 《文 献 通 考》 列 小 说 类 中,庶

得其实焉。”《海内十洲记》 提要:“其言⋯⋯大抵恍惚支离,不可

究诘。⋯⋯ 诸 家 著 录, 或 入 地 理, 循 名 责 实, 未 见 其 然。 今 与

《山海经》 同退置小说家焉。”②

猿郾把 “小说” 划归子部,这表明,它负有 “议” 即论事说理

的责任。

中国的 子 书 向 来 是 阐 发 某 种 学 说、 主 张 或 知 识 的, 如 《孟

子》、 《庄 子》 等。 不 过, 纪 昀 心 目 中 的 “议”, 与 百 家 争 鸣 之

“议” 有别,而以有益于世道人心为宗旨,强调劝惩。《阅微草堂

笔记》 卷二十四在交代他的创作动机时说:“惟不失忠厚之意,稍

存劝惩 之 旨,不 颠 倒 是 非 如 《碧 云 騢》,不 怀 挟 恩 怨 如 《周 秦 行

·23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纪昀等:《四库 全 书 总 目》,中 华 书 局 员怨远缘年 版,第 员员愿圆页。以 下

凡引 《四库全书总目》,均出于这一版本,不另注出版社、版次。

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第 员圆园缘、员圆园远页。

纪》,不描摹才子佳人如 《会真记》,不绘画横陈如 《秘辛》,冀不

见摈于君子云尔。”① 在评价收入 《四库全书》 的若干文言小说集

时,纪昀也没有忘记在 提 要 中 指 出 它 们 这 方 面 的 是 非,如 《拾 遗

记》 提要:“皇娥宴歌之事,赵高登仙之说,或上诬古圣,或下奖

贼臣,尤为乖迕。”《鉴戒录》 提要:“灌铁汁一条,称秦宗权本不

欲叛,乃太山神追其魂,以酷刑迫之倡乱,是为盗贼藉口,尤不可

以训。”② 这种毫不迟疑的淑世之意,很能显出纪昀的 “小说” 家

情怀。③

(二)

子部小说主要是相对史家纪传和集部叙事作品而言的,纪昀也

正是着眼于相互之间的区别来把握子部小说的特点。就与史家纪传

的差异而言,《阅微草堂笔记》 不仅从形式上常用限知叙事而不用

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而且从内在气质上表现了叙述者的局限性,自

觉使用 存 疑 语 气; 以 “理 所 宜 有” 作 为 子 部 书 的 取 材 原 则, 以

“事所实有” 作为史部书的取材原则,适度地拓展了子部小说的虚

构空间;还注意到 子 部 小 说 在 描 写 对 象 和 叙 述 详 略 等 方 面 的 特 殊

性,大量志怪,不避琐屑。所有这些,现代学术界尚未给予相应程

度的关注,可供参考的成果不多,拙见的意义仅在于抛砖引玉,而

不是锦上添花。

先看 《阅微草堂笔记》 卷一的两则:

旧仆庄寿言:昔事某官,见一官侵晨至,又一官续至,皆

·33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②③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 员怨愿园年版,第 缘远圆页。以

下凡引 《阅微草堂笔记》,均出于这一版本。不另注出版社、版次。

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第 员圆园苑页。

这一节系据拙著 《中 国 文 言 小 说 流 派 研 究》 第 一 章 (员~ 圆缘页) 改

写而成,特此说明。《中国 文 言 小 说 流 派 研 究》 员怨怨猿年 由 武 汉 大 学 出 版 社 出

版。

契交也,其状若密递消息者。俄皆去,主人亦命驾递出。至黄

昏乃归,车殆马烦,不胜困惫。俄前二官又至,灯下或附耳,

或点首,或 摇 手,或 蹙 眉,或 拊 掌,不 知 所 议 何 事。 漏 下 二

鼓,我遥闻北窗外吃吃有笑声,空中弗闻也。方疑惑间,忽又

闻长叹一声曰:“何必如此!” 始宾主皆惊,开窗 急 视,新 雨

后泥平如掌,绝无人踪。共疑为我呓语。我时因戒勿窃听,避

立南 荣 外 花 架 下, 实 未 尝 睡, 亦 未 尝 言, 究 不 知 其 何 故

也。① 摇摇永春邱孝廉二田,偶憩九鲤湖道中。有童子骑牛来,行甚

驶,至邱前小立,郎吟曰:“来冲风雨来,去踏烟霞去。斜照

万峰青,是我还山路。” 怪村竖那得作此语,凝思欲问,则笠

影出没杉桧间,已距半里许矣。不知神仙游戏,抑乡塾小儿闻

人诵而偶记也。②

“旧仆庄寿言” 一则采用第一人 称 限 知 叙 事, “永 春 邱 孝 廉 二 田”

一则采用第三人称限知叙事,它们与正史纪传的区别,不仅在于从

形式上采用限知叙事而不用第三人称全知叙事,而且在于,从精神

实质上表现了叙述者的局限性,无论是 “旧仆庄寿”,还是 “邱孝

廉二田”,都对所叙述的事实缺少确切的了解,因而使用了存疑的

语气。这样一种存疑的叙事态度与史家是大为不同的。盖子部小说

家承认一己见闻之局限,而史家并不具有纯粹的个人身份,从理论

上是不能有局限的。清赵翼 《廿二史!记》 卷二十七 《宋金二史

传闻之误》 举了数例因传闻致误的情形,归结说:“以上各条,两

史参校,始见其歧互,盖皆传闻之误。” 正史中这种 “传 闻 之 误”

·43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②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员圆页。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员圆页。《阅微草堂笔记》 卷十五 “乌鲁

木齐牧厂一夕大风雨” 一则更为典型。作者以 “或曰” 的 方 式 提 出 了 五 种 推

测,但未对任何一种可能 性 加 以 确 认。纪 昀 主 动 放 弃 了 全 知 的 权 利。卷 十 六

“侍鹭川言” 提供了两种可能性,认为第一种 “于理当然”,第二种 “亦理所

宜有”,均不予以否定,亦是对作者判断权利的放弃。

的情形,尽管事实上所在多有,① 但史家从来不在理论上赋予 “传

闻之误” 以合理性。子部 小 说 家 纪 昀 则 在 理 论 上 确 认:一 定 程 度

的 “传闻之误” 在子部小说中有其存在空间。《阅微草堂笔记》 卷

二十四云:

张浮槎 《秋 坪 新 语》 载 余 家 二 事,其 一 记 先 兄 晴 湖 家 东

楼鬼,其事不虚,但委曲未详耳。此楼建于明万历乙卯,距今

百八十四年矣。楼上楼下,凡缢死七人,故无敢居者。是夕不

得已开之,遂有是变。殆形家所谓凶方欤?然其侧一小楼,居

者子孙蕃衍,究莫明其故也。其一记余子汝佶临殁事,亦十得

六七;惟作西商语 索 逋 事, 则 野 鬼 假 托 以 求 食。 后 穷 诘 其 姓

名、居址、年月与见闻此事之人,乃词穷而去。汝佶与债家涉

讼时,刑部曾细核其积逋数目,具有案牍,亦无此条。盖张氏

纪氏为世姻,妇女递相述说,不能无纤毫增减也。嗟乎!所见

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鲁史且然,况稗官小说。他人

·53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仅清赵翼 《廿二史!记》 所提及的若干例证,即足以说明这一事实。

如卷二十九 《金元二史不符处》、《宋 元 二 史 不 符 处》、《元 史 自 相 歧 互 处》,

其中因传闻之异所导致的失误占了绝大部分。又同卷 《元史》 条称:

摇摇元起朔漠,本无文字,开 国 以 后,又 无 有 如 金 之 完 颜 宗 翰 等 能 访 求

先朝事迹,是以记载寥寥。本 记 赞 所 谓 太 祖 奇 勋 伟 绩 甚 多,惜 当 时 史 官

不备,失于记述也。直至 世 祖 中 统 三 年,始 诏 王 鹗 集 廷 臣 商 议 史 事,鹗

请以先朝事付史 馆。( 《鹗 传》) 至 元 十 年,又 敕 翰 林 院 采 集 累 朝 事 迹,

以备纂辑,其后撒里蛮等进累朝实录,帝曰:“太宗事则然,睿宗少有可

易者,定宗固日不暇给,宪宗事独不能记忆耶?尚当询之故老。” 又成宗

时,兀都带等进 《太宗、宪宗、世祖实录》,帝 曰:“忽 都 鲁 迷 失 非 昭 睿

顺圣皇后所生,何为亦 称 公 主?顺 圣 太 后 崩 时,裕 宗 已 还 自 军 中,所 记

日月亦先后差误。”( 《本纪》) 此可见事后追述之舛漏也。

这种 “事后追述之舛漏” 的情形,在正史中一定占有相当比例。但在理论上,

正史应具有实录品格是一 个 不 应 被 质 疑 的 命 题。正 如 正 史 中 虽 然 存 在 虚 构 的

情形,但在理论上,正史不具有虚构的品格。

论吾家之事,其异同吾知之,他人不能知也。然则吾记他人家

之事,据其所闻,辄为叙述,或虚或实或漏,他人得而知之,

吾亦不得知也。刘后村诗曰:“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

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 匪今斯今,振古

如兹矣。①

这是 《阅微草堂 笔 记》 的 最 后 一 则, 可 以 视 为 全 书 的 压 卷 之 作,

其重要性由此 可 见。纪 昀 旨 在 提 示 读 者:子 部 小 说 在 理 论 上 承 认

“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 是一个普遍的现象。“鲁史

且然,况稗官 小 说” 是 一 种 对 比 表 述,意 谓:正 史 中 其 实 也 存 在

相似情形,只是史家在理论上不予认可;子部小说从理论上认可这

一事实,遂在材料的取舍上获得了较大的回旋余地。换句话说,在

正史中,“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 是错误,因为这违

反了史家的理论原则,所以赵翼可以用 “金元二史不符处”、“宋

元二史不符处”、“元史自相歧互处” 的论证方式对 《元史》 提出

批评;在子部小说中,“所见异词,所闻异词,所传闻异词” 不是

错误,因为这并不违反子部的叙事原则,所以纪昀可以坦然承认其

叙述与事实之间不完全吻合。

由此延伸,纪昀指出:子部小说具有适度的虚构权利。《阅微

草堂笔记》 卷五载:

海阳李玉典前辈言:有两生读书佛寺,夜方媟狎,忽壁上

现大圆镜,径丈馀,光明如昼,毫发毕睹。闻檐际语曰:“佛

法广大,固不汝嗔。但汝自视镜中,是何形状?” 余谓幽期密

约,必无人在旁,是谁见之?两生断无自言理,又何以闻之?

然其事为理所宜有,固不必以子虚乌有视之。玉典又言:有老

儒设帐废圃中。一夜闻垣外吟哦声,俄又闻辩论声,又闻嚣争

声,又闻诟 詈 声,久 之 遂 闻 殴 击 声。圃 后 旷 无 居 人, 心 知 为

鬼。方战栗间,已 斗 至 窗 外。其 一 盛 气 大 呼 曰: “渠 评 驳 吾

·63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缘远圆页。

文,实为冤愤!今同就正于先生。” 因朗吟数百言,句句手自

击节。其一且呻吟呼痛,且微哂之。老儒惕息不敢言。其一厉

声曰:“先生究以为如何?” 老儒嗫嚅久之,以额叩枕曰:“鸡

肋不足以 当 尊 拳。” 其 一 大 笑 去,其 一 往 来 窗 外,气 咻 咻 然,

至鸡鸣乃寂云。闻之胶州法黄裳。余谓此亦黄裳寓言也。①

“事所实有” 是史部书的取材原则,“理所宜有” 是子部书的取材

原则。纪昀对此反复地予以强调。如卷十六 “武强张公令誉” 则:

“然紫陌看花,动多迷 路。其 造 作 是 语,固 亦 不 为 无 因 耳。” 卷 十

七 “胡牧亭言” 则:“吾窃有味斯言也,余曰:‘此先生自作传赞,

托诸斯人耳。然理固有之。’” 卷十八 “莫雪崖言” 则:“此当是其

寓言,未必真有。然庄生、列子,半属寓言,义足劝惩,固不必刻

舟求剑尔。” 卷二十一 “表兄安伊在言” 则:“余谓此自伊在之寓

言,然亦足见惟无瑕者可以责人。”②

钱钟书论 《左传》,曾指出一个现象:“吾国史籍工于记言者,

莫先乎 《左 传》, 公 言 私 语, 盖 无 不 有。 虽 云 左 史 记 言, 右 史 记

事,大事书策,小事书简,亦只谓君廷公府尔。初未闻私家置左右

史,燕居退食,有珥笔者鬼瞰狐听于傍也。上古既无录音之具,又

乏速记之 方, 驷 不 及 舌, 而 何 其 口 角 亲 切, 如 聆 罄 (謦) 欬 欤?

或为密勿之谈,或乃心口相语,属垣烛隐,何所据依?⋯⋯明清评

点章回小说者,动以 盲 左、 腐 迁 笔 法 相 许, 学 士 哂 之。 哂 之 诚 是

也,因其欲增稗史声价而攀援正史也。然其颇悟正史稗史之意匠经

营,同贯共规,泯町畦而通骑驿,则亦何可厚非哉!史家追叙真人

实事,每须遥体人 情, 悬 想 事 势, 设 身 局 中, 潜 心 腔 内, 忖 之 度

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

境地,不尽同而可相 通;记 言 特 其 一 端。⋯⋯ 《左 传》 记 言 而 实

乃拟言、代言,谓是后世小说、院本中对话、宾白之椎轮草创,未

·73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怨员页。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源员猿、源猿圆、源源苑、缘园怨页。

遽过也。”① 钱钟书的这一见解,无疑是精辟的。而我们想要强调

的是与此相对的另一侧面:尽管史家与子部小说家的写作事实上都

存在 “遥体人情,悬想 事 势” 的 情 形,但 在 理 论 上,子 部 小 说 这

样做具有体裁的合法性,而史书这样做却不具有体裁的合法性。这

种理论上的合法性是至关重要的,因为 “事 实 上 的 违 规” 到 处 存

在,我们不能视 “违规” 为 “规则”。

与史家纪传相比,子部小说在描写对象和叙述方式上也存在特

殊性,顾炎武 《日知录》 卷十九 《古人不为人立传》 条云:“列传

之名,始于太史公,盖史体也。不当作史之职,无为人立传者,故

有碑,有志,有状,而无 传。梁 任 昉 《文 章 缘 起》 言 传 始 于 东 方

朔作 《非 有 先 生 传》, 是 以 寓 言 而 谓 之 传。 韩 文 公 集 中 传 三 篇,

《太学生何蕃》、 《圬 者 王 承 福》、 《毛 颖》。 柳 子 厚 集 中 传 六 篇,

《宋清》、《郭橐驼》、《童区寄》、《梓人》、《李赤》、《$蝂》,《何

蕃》 仅采其一事而谓之传,《王承福》 之辈皆微者而谓之传,《毛

颖》、《李赤》、《$蝂》,则戏耳而谓之传,盖比于稗官之属耳。若

《段太尉》 则不曰传,曰 ‘逸 事 状’,子 厚 之 不 敢 传 段 太 尉,以 不

当史任也。自宋以后,乃有为人立传者,侵史官之职矣。” 顾炎武

将史家的传记与稗官小说的传记区别开来,这是有见地的。史家传

记必须符合两个条件,不能虚构;题材必须重大。而稗官小说的传

记则是可 以 虚 构 的, 甚 至 不 妨 以 文 为 戏, 传 主 不 必 是 重 要 人 物。

《阅微草堂笔记》 卷二十二附录吴钟侨之 《如愿小传》,就属于寓

言滑稽、以文为戏一类作品。纪昀特意指出:“此钟侨弄笔狡狯之

文,偶一为之,以资惩劝,亦无所不可;如累牍连篇,动成卷帙,

则非著书之体矣。” 在纪晓岚看来,这类 “稗官小说之传记” 虽然

并非与子部小说水火不容,但不是子部小说的正宗。子部小说的一

个重要使命是传达思想和知识,尤其是传达关于各种事物的知识。

胡应麟 《少室山房笔丛》 卷三八 《华阳博议上》 云:“学问之途千

歧万轨,约其大旨四部尽之,曰经、曰史、曰子、曰集四者。其纲

也,曰道、曰事、曰 物、曰 文 四 者;其 撰 也, 道 多 丽 经, 事 多 丽

·83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钱钟书:《管锥编》 第一册,中华书局 员怨苑怨年版,第 员远缘~ 员远远页。

史,物多丽子,文多丽集。经难于精,史难于核,子难于洽,集难

于该,四者之中各为门户,古今鸿巨罕得二三。大都上资天授,下

极人功,纤毫弗备尚属望洋,咫尺未跻犹为止篑,此其难也。经之

流别爰有小学,史之流别爰有诸志,子之流别爰有众说,集之流别

爰有类书。”① 在思想和知识性两个方面中,后世子书更偏重知识

性。纪昀说 《如愿小传》 这一类作品可以 “偶一为之”,是因为它

寓有劝惩 之 意,与 子 部 书 重 视 思 想 有 关;但 不 能 “累 牍 连 篇,动

成卷帙”, 则 是 因 为 这 种 写 法 与 子 书 偏 重 知 识 性 的 宗 旨 不 吻 合。

《四库全书总目》 卷一四〇子部小说家类总序说:“张衡 《西京赋》

曰:小说九百,本自虞初。《汉书·艺文志》 载 《虞初周说》 九百

四十三篇,注称 ‘武帝时方士’,则小说兴于武帝时矣。故 《伊尹

说》 以下九家,班固多注依托也。然屈原 《天问》,杂陈神怪,多

莫知所出,意即小说家言。而 《汉志》 所载 《青史子》 五十七篇,

贾谊 《新书· 保 傅 篇》 中 先 引 入, 则 其 来 已 久, 特 盛 于 虞 初 耳。

迹其流别,凡有三派。其一叙述杂事,其一记录异闻,其一缀辑琐

语也。唐宋而后,作者 弥 繁。 中 间 诬 谩 失 真、 妖 妄 荧 听 者 固 为 不

少,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班固称小说家流

盖出于稗官。如淳注谓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

然则博采旁 搜,是 亦 古 制,固 不 必 以 冗 杂 废 矣。今 甄 录 其 近 雅 驯

者,以广见闻,惟猥鄙荒 诞、徒 乱 耳 目 者,则 黜 不 载 焉。”② 所 谓

“寓劝戒”,与子部书表达思想的宗旨衔接;所谓 “广见 闻,资 考

证”,与子部书传达知识的宗旨衔接。志怪题材小说的功能首先是

“广见闻”,《阅微草堂笔记》 同时又赋予了它 “资考证” 的功能,

这样,其传达知识的宗旨就更为显著了。

这里我们要强调的是,《阅微草堂笔记》 用大量篇幅 “测鬼神

之情状” 乃是纪昀小 说 宗 旨 的 体 现。在 子 部 小 说 家 看 来,这 也 是

传统知识体系 的 一 个 部 分。 胡 应 麟 《少 室 山 房 笔 丛》 卷 三 九 云:

“两汉以迄 六 朝 所 称 博 洽 之 士,于 术 数、方 技 靡 不 淹 通,如 东 方、

·93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第 猿愿圆页。

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第 员员愿圆页。

中垒、平子、景纯、崔敏、崔 浩、刘 焯、刘 炫 之 属,凡 三 辰 七 曜、

四气五行、九章六律皆穷极奥眇,彼以为学问中一事也。唐、宋以

还,词章学盛,此道顿微,王子安、刘原父诸子稍能旁及,馀遂寥

寥。盖技术虽 非 学 问 所 急,其 业 之 难 精 殆 有 甚 者,信 古 人 未 易 及

也。”《华阳博议引》 亦云:“古今称博识者,公 孙 大 夫、东 方 待

诏、刘中垒、张司空之流尚矣,彼皆书穷八索,业擅三冬,而世率

诧其异闻,标其僻事。”① 胡应麟所列举的 “博洽之士” 中,郭璞

(字景纯)、张华 (曾 任 司 空 一 职) 正 是 大 名 鼎 鼎 的 子 部 小 说 家。

由此一例,可见在胡应麟看来,“博” 于 “物” 的子部小说家,特

征之一是 “淹通” 各 种 “方 技、术 数”; “测 鬼 神 之 情 状” 亦 是

“博物” 的内容之一。又 《少室山房笔丛》 卷三二云:“经载叔均

方耕,欢兜方捕鱼,长臂人两手各操一鱼,竖亥右手把算,羿执弓

矢,凿齿执盾,此类皆与纪事之词大异。近世坊间戏取 《山海经》

怪物为图,意古先有斯图,撰者因而纪之,故其文义应尔。及读王

伯厚 《王会补传》 引朱子曰:‘ 《山海经》 记诸异物飞走之类多云

东向,或云东 首, 疑 本 依 图 画 而 述 之。 古 有 此 学, 如 《九 歌》、

《天问》 皆此类。’ 余意顿尔释然。甚矣!紫阳之善读书也。”② 所

谓 “与纪事之词大异”,即与史家传记不同。《山海经》 旨在传授

关于各种 “怪物” 的知 识,故 辅 以 图 画,以 利 读 者 把 握。其 著 述

方式是服从于传达知识的需要的,《阅微草堂笔记》 没有采取图、

文相辅而行的著述方式,但纪昀将 “视鬼 神 之 情 状” 视 为 学 问 的

组成部分是无疑的。他对叙述方式的选择也是服从于传达思想和知

识之需要的,比如他对鬼有何能耐的测度。

鬼是中国古代志怪小说中的主角之一。魏晋南北朝的干宝、刘

义庆等人对之有精彩的描绘。在他们笔下,鬼有几桩引人注目的能

耐,比如能前知 (事先知道);可移动重物,等等。表现第一点的

如 《幽明 录 · 王 彪 之》:王 彪 之 母 能 前 知,帮 助 儿 子 避 免 了 “奇

·04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出版社 圆园园员年版,第 猿怨源、猿愿员页。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出版社 圆园园员年版,第 猿员缘页。

厄”;表现第二点的如 《幽明录 · 新鬼》:新鬼可干推磨之类的重

体力活。纪昀觉得,这一类故事颇有不合情理之处。与纪昀同受业

于董邦达的 窦 光 鼐 (员苑圆园~ 员苑怨缘), 字 调 元, 号 东 皋, 山 东 诸 城

人,乾隆进士,历任编修、浙江学政、左都御史等官。《阅微草堂

笔记》 卷十三记有窦光鼐讲的一个故事:

前任浙江学政时,署中一小儿,恒往来供给使。以为役夫

之子弟,不为怪也。后遣移一物,对曰:“不能。” 异而询之,

始自言为前学使之僮,殁而魂留于是也。①

纪昀以为窦光鼐讲的这个故事才 “于事理为近”,“盖有形无

质,故能传话而不能举物”。但使纪昀疑惑不解的是:“古书所载,

鬼所能为,与生人无异者,又何说欤?” 这其实是对魏晋南北朝志

怪提出质疑。他的言外之意是:鬼是不能干重体力活的。这一结论

由故事引出,故事的讲述是服务于思想和知识的表达的。

子部小说与史家纪传对于志怪题材的处理,在详略方面存在值

得关注的区别,而这一区别根源于其体裁宗旨的不同。《阅微草堂

笔记》 卷九:

晋杀秦谍,六日而苏,或由缢杀杖杀,故能复活;但不识

未苏以前,作何情状。诂经有体,不能如小说琐记也。佃户张

天锡,尝死七日,其母闻棺中击触声,开视,已复生。问其死

后何所见,曰:“无所见,亦不知经七日,但倏如睡去,倏如

梦觉耳。” 时有老儒馆余家,闻之,拊髀雀跃曰:“程 朱 圣 人

哉!鬼神之事,孔孟犹未敢断其无,惟二先生敢断之。今死者

复生,果如所 论,非 圣 人 能 之 哉!” 余 谓 天 锡 自 以 气 结 尸 厥,

瞀不知 人, 其 家 误 以 为 死 耳, 非 真 死 也。 虢 太 子 事, 载 于

《史记》,此翁未见耶?②

·14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猿员怨页。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员怨愿~ 员怨怨页。

又卷二十二:

江南吴孝 廉,朱 石 君 之 门 生 也。美 才 夭 逝, 其 妇 誓 以 身

殉,而屡缢不能死。忽灯下孝廉形见,曰:“易彩服则死矣。”

从其言,果绝。孝廉乡人录其事征诗,作者甚众。余亦为题二

律。而石君为作墓志,于孝廉之坎坷、烈妇之慷慨,皆深致悼

惜,而此事一字不及。或疑其乡人之粉饰,余曰:“非也,文

章流别,各有体裁。郭璞注 《山海经》、《穆天子传》,于西王

母事铺叙綦详。其注 《尔 雅 · 释 地》,于 ‘西 至 西 王 母’ 句,

不过曰 ‘西方昏荒 之 国’ 而 已,不 更 益 一 语 也。盖 注 经 之 体

裁,当如是 耳。金 石 之 文,与 史 传 相 表 里,不 可 与 稗 官 杂 记

比,亦不可与词赋比。石君博极群书,深知著作之流别,其不

著此事 于 墓 志, 古 文 法 也, 岂 以 其 伪 而 削 之 哉!” 余 老 多 遗

忘,记孝廉名承绂,烈妇之姓氏,竟不能忆。姑存其略于此,

俟扈跸回銮,当更求其事状,详著之焉。①

纪昀自题 《阅微草堂笔记》 诗云:“前因后果验无差,琐记搜罗鬼

一车。传语洛闽门弟子,稗官原不入儒家。” 这里,纪昀含蓄地表

达了他的写作宗旨:子部小说不是从儒家的门庭中发展起来的。它

在儒家的 殿 堂 里 没 有 地 位, 也 不 受 儒 家 种 种 规 范 的 限 制。 比 如,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子部小说却不妨以 “测鬼神之情状”

作为重心。而我们从纪昀的表白出发,还可以展开进一步的讨论,

即:史家纪传与子部小说在处理志怪题材时,在详略方面存在什么

差异?何以会存在差异?

现代史学理论不会认可一个笔涉怪异的史家,但在中国古代,

一个史家如果从展示社会重大事变的立场出发记怪述异,他不会受

到太多挑剔。越 翼 《廿 二 史 札 记》 卷 八 《晋 书 所 记 怪 异》 条 云:

“采异 闻 入 史 传, 惟 《晋 书》 及 《南、 北 史》 最 多, 而 《晋 书》

中僭伪诸国为尤甚。⋯⋯此数事尤可骇异,而皆书于刘、石之乱,

·24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缘圆愿~ 缘圆怨页。

其实事耶?抑传闻耶?刘、石之凶暴本非常,故有非常之变异以应

之,理或然也。”① 赵翼是中国古代有影响的史学理论家之一,他

在评议 《晋书》 大量志怪的现象时,尽管并未予以赞许,但 “理

或然也” 的措辞,表明他 大 体 上 是 能 接 受 的。只 是 史 家 志 异 与 子

部小说志异,仍有一个出发点的不同。史家志异,旨在表明社会生

活处于异常状态;子部小说志异,却是为了传达关于怪异事物的知

识。服务于展示历史事实,正如 “诂经有体”,不能像子部小说那

样琐琐道来。可以说,琐琐道来地志怪,这是子部小说表达上的一

个重要特征,具有体裁的合法性。《阅微草堂笔记》 大量志怪,不

避琐屑,正是子部小说体裁宗旨的表现。而这种体裁宗旨,其主要

比照对象正是史家纪传。

(三)

《阅微草堂笔记》 与集部叙事传统的差异,主要表现为与传奇

小说的差异。理解这一事实并不困难。在我看来,传奇小说的基本

特征即传、记的辞章化。所谓辞章,即集部作品是也。② 传奇小说

就其本性而言是以集部的修辞方式改造史家传记的产物,集部的叙

事传统在传奇小说中表现得较为充分。

关于子部小 说 与 传 奇 小 说 写 作 立 场 的 差 异,盛 时 彦 《阅 微 草

堂笔记》 序作了强烈暗示:“河间先生以学问文章负天下重望,而

天性孤直,不喜以心性空谈,标榜门户;亦不喜才人放诞,诗社酒

社,夸名士风流。是以退食之余,惟耽怀典籍;老而懒于考索,乃

采掇异闻,时作笔记,以寄所欲言。《滦阳消夏录》 等五书,俶诡

奇谲,无所不载;洸洋恣肆,无所不言。而大旨要归于醇正,欲使

人知所劝惩。故诲淫导欲之书,以佳人才子相矜者,虽纸贵一时,

终渐归湮没。而先生之书,则梨枣屡镌,久而不厌,是则华实不同

·34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中华书局 员怨愿源年版,第

员远员~ 员远圆页。

参见 《唐人传奇的基本文体特征》。

之明验矣。”① 盛时 彦 所 说 的 “诲 淫 导 欲 之 书, 以 佳 人 才 子 相 矜

者”,其主体即自中唐开始兴盛的传奇小说。

唐人传奇是在德宗至宪宗朝发展到鼎盛阶段的,其基本特征之

一便是 “才子佳人” 题材的作品骤然勃兴。在唐人传奇之后,宋、

明传奇小说,包括清代的 《聊斋志异》,也一以贯之地以 “风流”

故事为主体。对于传奇 小 说 中 的 这 类 作 品,章 学 诚 曾 在 《文 史 通

义》 卷五 《诗话》 中给予严厉的指斥:“小说歌曲传奇演义之流,

其叙男女也,男 必 纤 佻 轻 薄,而 美 其 名 曰 才 子 风 流;女 必 冶 荡 多

情,而美其名曰佳人绝世。世之男子有小慧而无学识,女子解文墨

而暗礼教者,皆以传奇之才子佳人,为古之人,古之人也。今之为

诗话者,又即有小慧而无学识者也。有小慧而无学识矣,济以心术

之倾邪,斯为小人而无忌惮矣!何所不至哉?”② 锋芒所向,自是

直指 袁 枚, 而 其 潜 含 的 一 个 意 思 是: 传 奇 小 说 有 败 坏 风 俗 之

嫌。摇摇如何解读传奇小说中的才子佳人题材作品,见仁见智,大概很

难统一。章学诚的意见是:“小说出于稗官,委巷传闻琐屑,虽古

人亦所不废。然 俚 野 多 不 足 凭,大 约 事 杂 鬼 神,报 兼 恩 怨, 《洞

冥》《拾遗》 之篇,《搜神》《灵异》 之部,六代以降,家自为书。

唐人乃有单篇,别为传奇。⋯⋯其始不过淫思古意,辞客寄怀,犹

诗家之乐府古艳诸篇也。宋、元以降,则广为演义,谱为词曲,遂

使瞽史弦诵,优伶登场,无分雅俗男女,莫不声色耳目。盖自稗官

·44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②

纪昀著:《阅微草堂笔记》,第 缘远苑~ 缘远愿页。

章学诚著、叶瑛校 注: 《文 史 通 义 校 注》,中 华 书 局 员怨怨源年 版,第

缘远员页。按,江氏 《灵鹣阁丛书》 据庐江何氏抄本 《诗话》,比通行本多出九

条,其中一条说:“人之所以应传名者,义类多矣。而彼之诱人,惟务文学之

名,不亦小乎?即文学之 所 以 应 得 名 者,途 辙 广 矣。而 彼 之 所 以 诱 人,又 不

过纤佻轻 隽 之 辞 章,才 子 佳 人 之 小 说,男 必 张 生、 李 十, 女 必 宏 度、 幼 微,

将率天下之士女,翩翩然化为蛱%杨花,而后大快于心焉。则斯人之所谓名,

乃名教之罪人也!斯人之所谓名,亦有识者所深耻也。” 可以参看。见 《文史

通义校注》 第 缘远愿页。

见于 《汉 志》, 历 三 变 而 尽 失 古 人 之 源 流 矣。”① 在 章 学 诚 看 来,

唐人传奇的特征是 “淫 思 古 意,辞 客 寄 怀,犹 诗 家 之 乐 府 古 艳 诸

篇”,言外别有寄托。由此可见,在学理的层面,章学诚对传奇小

说持相当宽容的态度,因为他理解其中别有所托。但他仍然反对传

奇小说的广泛流通,因为这有可能导致社会风气的恶化。他主要是

从社会影响的角度来考虑问题的。

纪昀的立场与章学诚非常一致。作为一个学者,他对传奇小说

的解读深入准确,在某些层面上甚至为现当代学术界所不及。比如

《阅微草堂笔记》 卷九:

林塘知其异人,因问以神仙感遇之事。僧曰:“古来传记

所载,有寓言者,有托名者,有借抒恩怨者,有喜谈诙诡以诧

异闻者,有点缀风流以为佳话,有本无所取而寄情绮语,如诗

人之拟艳词者;大都伪者十八九,真者十一二。此一二真者,

又大都皆才鬼灵 狐, 花 妖 木 魅, 而 无 一 神 仙。 其 称 神 仙 必 诡

词。夫神正直而聪明,仙冲虚而清静,岂有名列丹台,身依紫

府,复有荡姬佚女,参杂其间,动入桑中之会哉?” 林塘叹其

精识,为古所未闻。②

中国古代 的 神 仙 感 遇 故 事,先 是 存 在 于 辞 赋 中,如 宋 玉 《神

女赋》、曹植 《洛神 赋》,接 着 出 现 于 志 怪 小 说 中, 如 《搜 神 记》

卷一的 《董永》、《杜兰香》、《弦超》,然后在唐人传奇中蔚为大

观,如 《玄怪录 · 崔书生》、 《传奇 · 裴航》 等。这些感遇 故 事,

“伪者十八九”,占去了绝大部分。所谓 “寓言者” 和 “如诗人之

拟艳词者”,近于章学诚所说的 “淫思古意,辞客寄怀”,这表明,

两位学者眼中的唐人传奇,其品格不一定是卑俗的。但这类作品被

误读的可能性很大,纪昀和章学诚的戒备心理由此产生。《阅微草

·54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文史通义》 卷五 《诗话》。见章 学 诚 著、叶 瑛 校 注:《文 史 通 义 校

注》,中华书局 员怨怨源年版,第 缘远园~ 缘远员页。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员愿怨~ 员怨园页。

堂笔记》 有两则比较全面地表达了纪昀关于神仙感遇故事的理念。

一则见于卷四:

卧虎山人降乩于田白岩家,众焚香拜祷。一狂生独倚几斜

坐,曰:“江湖游士,练熟手法为戏耳。岂有真仙日日听人呼

唤?” 乩即书下坛诗曰:“"#惊秋不住啼,章台回首柳萋萋。

花开有约肠空断,云散无踪梦亦迷。小立偷弹金屈戍,半酣笑

劝玉东西。琵 琶 还 似 当 年 否?为 问 浔 阳 估 客 妻。” 狂 生 大 骇,

不觉屈膝。盖其数日前密寄旧妓之作,未经存稿者也。仙又判

曰:“此笺幸未达,达则又作步非烟矣。此妇既已从良,即是

窥人闺阁。香山居士偶作寓言,君乃见诸实事耶?大凡风流佳

话,多是地狱根苗。昨见冥官录籍,故吾得记之。业海洪波,

回头是岸。山人饶舌,实具苦心,先生勿讶多言也。” 狂生鹄

立案旁,殆无人色。后岁馀,即下世。①

这一则强调,白居易的 《琵琶行》 只是 “寓言” (辞客寄怀),并

非生活中的真 实 事 件。 某 狂 生 “见 诸 实 事”, 不 仅 表 明 他 人 品 卑

下,而且意味着他不具备解读 《琵琶行》 这一类作品的基本能力。

另一则见于卷二十二:

太原申铁蟾,好以香奁艳体寓不遇之感。尝谒某公未见,

戏为无题诗曰:“垩粉围墙罨画楼,隔窗闻拔 (拨) 钿箜篌;

分 (去声) 无信使通 青 鸟,枉 遣 游 人 驻 紫 骝。月 姊 定 应 随 顾

兔,星娥可止 待 牵 牛?垂 杨 疏 处 雕 栊 近,只 恨 珠 帘 不 上 钩。”

殊有玉溪生风致。王近光曰:“似不应疑及织女,诬蔑仙灵。”

余曰:“ ‘已矣哉,织女别黄姑,一年一度一相见,彼此隔河

何事无?’ 元微之诗也。‘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

只应不 惮 牵 牛 妒, 故 把 支 机 石 赠 君。’ 李 义 山 诗 也。 微 之 之

意,在于双文;义山之意,在于令狐。文士掉弄笔墨,借为比

·64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远员页。

喻,初与织女无涉。铁蟾此语,亦犹元、李之志云尔,未为污

蔑仙灵也。至于纯构虚词,宛如实事;指其时地,撰以姓名,

《灵怪集》 所 载 郭 翰 遇 织 女 事, ( 《灵 怪 集》 今 佚。 此 条 见

《太平广记》 六十八。) 则悖 妄 之 甚 矣。夫 词 人 引 用,渔 猎 百

家,原不能一一核实;然过于诬罔,亦不可不知。盖自庄、列

寓言,借 以 抒 意,战 国 诸 子,杂 说 弥 多, 谶 纬 稗 官, 递 相 祖

述,遂有肆无忌惮之 时。如 李 冘 《独 异 志》 诬 伏 羲 兄 妹 为 夫

妇,已 属 丧 心; 张 华 《博 物 志》 更 诬 及 尼 山, 尤 为 狂 吠。

(按:张华不应 悖 妄 至 此, 殆 后 人 依 托。) 如 是 者 不 一 而 足。

今尚流传,可为痛恨。⋯⋯”①

这一则所包括的核心内容可分两层。第一层内容是:词人借艳遇故

事来寓托某种 社 会 性 的 感 情,这 样 做 具 有 一 定 程 度 的 体 裁 的 合 法

性,即所谓 “文 士 掉 弄 笔 墨,借 为 比 喻,初 与 织 女 无 涉。铁 蟾 此

语,亦犹元、李之 志 云 尔, 未 为 污 蔑 仙 灵 也”。 但 这 里 有 一 条 底

线,即不可 “过于诬罔”。事实上,在纪昀看来,“好以香奁艳体

寓不遇之感”,虽然具有体裁的合法性,但不应受到鼓励。《阅微

草堂笔记》 卷八的一则以申铁蟾为主角,颇具微意:

申铁蟾,名兆定,阳曲人。以庚辰举人官知县,主余家最

久。庚戌秋,在陕西试用,忽寄一札与余诀。其词恍惚迷离,

抑郁幽咽,都不省 为 何 语。 而 铁 蟾 固 非 不 得 志 者, 疑 不 能 明

也。未几,讣音果至。既而见邵二云赞善,始知铁蟾在西安,

病数月。病愈后,入山射猎,归而目前见二圆物如$,旋转如

风轮,虽瞑目亦见之。如是数日,忽然爆裂,二小婢从中出,

称仙女奉邀。魂不觉随之往。至则琼楼贝阙,一女子色绝代,

通词自媒。铁蟾固谢,托以不惯居此宅。女子薄怒,挥之出,

霍然而醒。越月馀,目中见二圆物如前,爆出二小婢亦如前,

仍邀之往。已别构一宅,幽折%&,颇可爱。问:“此何地?”

·74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缘圆猿页。

曰:“佛桑。” 请题堂额。因为八分书 “佛桑香界” 字。女子

再申前 议。意 不 自 持,遂 定 情。自 是 恒 梦 游。久 而 女 子 亦 昼

至,禁铁蟾勿与所亲通。遂渐病。病剧时,方士李某以赤丸饵

之,呕逆而卒。其事甚怪。始知前札乃得心疾时作也。铁蟾聪

明绝特,善诗歌,又工八分,驰骋名场,翛然以风流自命。与

人交,意气如云,邮筒走天下。中年忽慕神仙,遂生是魔障,

迷罔以终。妖以人兴,象由心造。才高意广,翻以好异陨生,

其可惜也夫。①

申铁蟾 的 “心 疾” 系 因 “好 异” 所 致。 所 谓 “好 异”, 指 的 是

“慕神仙”,与他 “好 以 香 奁 艳 体 寓 不 遇 之 感” 之 间 有 一 定 联 系,

因为香奁艳体的思慕对象即女仙。纪昀记下这一事实,隐含对香奁

艳体的警戒意味,主要是从对人生的危害立论,仍着眼于这类题材

对社会的负面影响。

“太原申铁蟾” 一则所包含的第二层核心内容是:对于 “纯构

虚词,宛如实事;指其时地,撰以姓名”,如 “ 《灵怪集》 所载郭

翰遇织女 事” 一 类 传 奇 志 怪 作 品,纪 昀 深 恶 痛 绝,严 加 指 斥。纪

昀之所以痛恨这类作品,主要是由于其描写太像真事,就社会影响

而言,有可能造成显著的负面后 果。他 点 名 批 评 的 《郭 翰》 见 收

于 《太平广记》 卷 六 八, 写 织 女 与 郭 翰 的 婚 外 恋, 是 《灵 怪 集》

现存作品中最长的一篇。牛郎织女一向以坚贞不渝著称,所以北宋

秦观 《鹊桥仙》 感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张

荐却将织女设 想 成 一 个 轻 佻 的 女 子, 因 “佳 期 阻 旷, 幽 态 盈 怀”

而背弃牛郎,下凡另寻新欢。中国 传 统 的 辞 赋 如 宋 玉 《高 唐 赋》、

《神女赋》 一向不忌讳凡人与神仙的恋 爱,张 荐 借 鉴 辞 赋 的 构 思,

异想天开地为织女安 排 婚 外 恋,以 纪 昀 的 眼 光 看,真 算 得 “肆 无

忌惮”、“过于诬罔” 了。《郭翰》 之外,唐人传奇中的另一些名篇

如沈亚之 《秦 梦 记》、 佚 名 《韦 安 道》、 托 名 牛 僧 孺 的 《周 秦 行

纪》 等,无疑 也 在 纪 昀 的 批 评 范 围 之 内。 沈 亚 之 的 《秦 梦 记》,

·84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员远怨页。

《太平广记》 卷二八二收入,题作 《沈亚之》。弄玉在传说中是永

远年轻美丽的女性,沈亚之却设想:弄玉的丈夫萧史已先她而死;

秦穆公于是招沈亚之为驸马,一年后,弄玉 “忽无疾卒”,沈亚之

为她写了墓志铭和挽歌,出宫还家。沈亚之的梦到此就醒了。《秦

梦记》 这种 随 意 拿 神 仙 开 玩 笑 的 想 象,与 张 荐 《灵 怪 集 · 郭 翰》

相似;而梦中娶公主,又接近于李公佐 《南柯太守传》;至于写挽

歌的情节,则是模仿 《异梦录》 所记王炎 梦 中 为 西 施 写 挽 歌 的 故

事。转益多师, 意 在 翻 新。 故 汪 辟 疆 《唐 人 小 说》 本 篇 叙 录 说:

“此事本极幽渺,而 事 特 顽 艳。 吴 兴 嗜 奇, 一 至 于 此。”① 南 宋 刘

克庄 《后村诗话》 前集卷一曾从命意上批评 《秦梦记》,其言曰:

“唐人叙 述 奇 遇,如 后 土 夫 人 事,托 之 韦 郎;无 双 事,托 之 仙 客;

莺莺事虽元稹自叙,犹借张生为名。惟沈下贤 《秦梦记》,牛僧孺

《周 秦 行 记》, 李 群 玉 《黄 陵 庙》 诗, 皆 揽 归 其 身, 名 检 扫 地

矣。”② 刘克庄看问题的角度与纪昀有所不同,但在不满于这类作

品逾闲荡检方面是一致的。《韦安道》 一题 《后土夫人传》,《太平

广记》 卷二九八收入,注 “出 《异 闻 录》”。《韦 安 道》 与 牛 僧 孺

《玄怪录·崔生》 大同小异,当是 《崔生》 的仿作。后土夫人既神

通广大,又温柔、娴静,从未对情人韦安道采取居高临下的态度。

小说在叙她与韦安道成婚时特意交代一句:“尚处子也。” 也许有

这方面的暗示作用。宋严有翼 《艺苑雌黄·后土夫人传》 云:“唐

人作 《后土夫人传》,(予始读之,恶其渎慢而且诬也。比观 《陈

无己诗话》 云:‘宋玉为 《高唐赋》,载巫山神女遇楚襄王,盖有

所讽也。而文士多效之,又为传记以实之,而天地百神举无免者。

予谓 欲 界 诸 天 当 有 配 偶, 有 无 偶 者, 则 无 欲 者 也。 唐 人 记 后 土

事),以讥武后耳。’ 予谓武后何足讥也,而托之后土,亦大亵矣。

后之妄人,又复填入乐章,而无知者遂以为诚是也。故小说载高骈

事云:骈末年惑于神仙之说,吕用之、张守一、诸葛殷等皆言能役

使鬼神,变化黄白,骈酷信之,委以政事。用之等援引朋党,恣为

·94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

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 员怨苑愿年版,第 员远猿页。

刘克庄:《后村诗话》,中华书局 员怨愿猿年版,第 员圆页。

不法,尝云:后土夫人灵 佑 遣 使 就 其 借 兵 马 并 李 筌 所 撰 《太 白 阴

经》。骈遽下两县,率百姓以苇席千领,画作甲马之状,遣用之于

庙庭烧之;又以五彩笺 写 《太 白 阴 经》 十 道,置 于 神 座 之 侧,又

于夫人帐中塑一绿衣 年 少,谓 之 韦 郎。故 罗 隐 诗 有 ‘韦 郎 年 少 今

何在?端坐思量 《太白经》’ 之语。今敕令中亦常 禁 止 淫 媟 之 祠,

然蕃釐观中所谓韦生者犹在,故伊川先生力欲去之,岂非恶其渎神

邪?”① 严有翼 “恶其渎神” 的立场与纪昀一致,即不满于这类作

品 “诬蔑仙灵”。《周秦行纪》 是一篇旨在陷害牛僧孺而嫁名于他

的小说,以牛僧孺自叙的口吻叙他某次夜行,误入一大宅,得与汉

薄太后、戚夫人、王昭君,南朝齐潘妃,唐代杨贵妃等欢饮调笑,

且与王昭君同宿。天明启行,回望宅宇不存。原来那是汉文帝之母

薄太后的庙,早已荒毁。传奇设计了两个关键情节:一是牛僧孺所

遇见的全是帝 王 后 妃,并 由 昭 君 伴 寝。薄 太 后 劝 昭 君 伴 寝 的 理 由

是:“昭君始嫁呼韩单于,复为殊累若单于妇,固自用。且苦寒地

胡鬼何能为?昭君幸无辞。” 意思是昭君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讲贞

节。这是影射代宗皇后沈后。在安史之乱中,沈后曾两度被胡人掳

去,失身于胡 人。二 是 薄 太 后 问: “今 天 子 为 谁?” 牛 僧 孺 答 曰:

“今皇帝先帝长子。” 太真笑道:“沈婆儿做天子也,大奇!” 杨贵

妃说的 “沈婆”,即沈后,“沈婆儿” 即当时的德宗皇帝。用这种

戏谑口吻 称 呼 皇 上 当 然 是 大 不 恭。署 名 李 德 裕 的 《周 秦 行 纪 论》

正是依 据 上 述 两 个 情 节 对 牛 僧 孺 施 以 攻 击 的。 他 从 牛 僧 孺 的 姓

“应国家受命之谶” 谈起,说牛僧孺设想 “与帝王后妃冥遇”,是

为了 “证其身非人臣相”,有做皇帝的非分之想。“戏德宗为 ‘沈

婆儿’,以代 宗 皇 后 为 ‘沈 婆’, 令 人 骨 战。 可 谓 无 礼 于 其 君 甚

矣!” 李德裕还提出了对牛僧孺的惩处方案:“以太牢少长,咸置

于法。”② 也就是灭族。李德裕的这种政治斗争策略,纪昀是不会

认同的;但如果要对 《周秦行纪》 作 出 评 判,他 无 疑 会 选 择 与 刘

·05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 员怨愿园年版,第 缘远远页。引用时去

掉了若干辑注说明。

李德裕:《李文饶外集》 卷四 《穷愁志》 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克庄相近的立场。 纪 昀 对 《灵 怪 集 · 郭 翰》、 沈 亚 之 《秦 梦 记》、

《玄怪录·崔书生》、《异闻录·韦安道》、《周秦行纪》 以及我们

尚未提及的大量写 “神仙感遇之事” 的 传 奇 小 说,是 抱 有 警 惕 和

厌恶心理的。在他看来,这些作品是造成风俗败坏的原因之一。

“太原申铁蟾” 一则所包含的第二层核心内容不仅是针对唐人

传奇的,也包括宋明传奇小说和清代蒲松 龄 的 《聊 斋 志 异》 等 作

品。《聊斋志异》 是备受纪昀关注的一部小说集。《阅微草堂笔记》

附有纪汝佶的六则小说作品,纪昀的题记说:“亡儿汝佶,以乾隆

甲子生。幼颇聪慧,读书未多,即能作八比。乙酉举于乡,始稍稍

治诗,古文尚未识门径也。会余从军西域,乃自从诗社才士游,遂

误从公安、竟陵两派入。后 依 朱 子 颖 于 泰 安,见 《聊 斋 志 异》 抄

本,(时是书尚未刻。) 又误堕其窠臼,竟沉沦不返,以讫于亡。”

这一事实增强了纪昀对 《聊斋志异》 的戒备心理。

从表达知己之感的角度看,蒲松龄的才子佳人题材小说有一个

显著特点,即:在 《聊斋志 异》 中,纯 真 美 丽 的 女 性 是 衡 量 男 子

价值的重要尺度,只 有 “绝 慧”、 “工 诗” 而 又 怀 才 不 遇 的 “狂

生” 才有可能得到少 女 们 的 青 睐。这 样 的 情 节 安 排,显 然 意 在 对

作家自我的才情在虚构的故事中予以认可,以补偿他在现实生活中

失去的一切。蒲松龄的这一旨趣,经由某些细节鲜明地表现出来。

比如 《连琐》。性情胆怯的连琐最初对杨于畏颇存戒惧,后因杨隔

墙为她续诗,且续得很妙,她便主动来到杨的房间,还不无歉意地

解释说:“君子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① 《香玉》 中,牡丹花

精香玉最初很害怕黄生,但因见了黄生题的一首精致的五绝,便主

动相就。但明 伦 就 此 评 道: “可 知 是 诗 符 摄 得 来。骚 士 究 竟 占 便

宜。”② “骚士占便宜” 的确是 《聊斋志异》 人物设计的一个特点。

小说中那些花妖狐媚幻化成的少女,如婴宁、小谢、小翠、白秋练

等,都是作为 “骚士” 的 知 己 而 出 现 的。她 们 归 真 返 璞,一 任 性

灵自由舒展,充分发挥了确认 “骚士” 价值的作用。

·15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

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 会校会注会评本,第 猿猿员页。

蒲松龄著、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 会校会注会评本,第 员缘源怨页。

对 《聊斋志异》 这类旨 在 “寄 怀” 的 作 品,如 同 对 于 唐 人 传

奇中的 “神仙感遇” 之作一 样,纪 昀 一 方 面 注 意 到 其 “寓 言” 意

味,小说的存在具有学理上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他更注意一部分

读者可能误读,其结果是将 “寓言” “见诸实事”。《阅微草堂笔

记》 中的若干作品便是针对 “《聊斋志异》 贻误读者” 这一事实而

写的,如卷十三:

董秋原言:“东 昌 一 书 生,夜 行 郊 外。忽 见 甲 第 甚 宏 壮,

私念此某氏墓,安有是宅,殆狐魅所化欤?稔闻 《聊斋志异》

青凤、水仙诸事,冀有所遇,踯躅不行。俄有车马从西来,服

饰甚华,一中年妇揭帏指生曰:“此郎即大佳,可 延 入。” 生

视车后一幼女,妙丽如神仙,大喜过望。既入门,即有二婢出

邀。生既审为狐,不问氏族,随之入。亦不见主人出,但供张

甚盛,饮馔丰美而已。生候合卺,心摇摇如悬旌。至夕,箫鼓

喧阗,一老翁搴帘揖曰:“新婿入赘,已到门。先生文士,定

习婚仪,敢屈为 傧 相, 三 党 有 光。” 生 大 失 望, 然 原 未 议 婚,

无可复语;又饫其酒食,难以遽辞。草草为成礼,不别而归。

家人以失生一昼夜,方四出觅访。生愤愤道所遇,闻者莫不拊

掌曰:“非狐戏君,乃君自戏也。”①

在 “《聊斋志异》 青凤、水仙诸事” 中,青凤一事尤为脍炙人

口。《青凤》 见 《聊斋志异》 卷一,写狂生耿去病因狂放不羁而与

狐女青凤结为连理的故事,情趣盎然,读来颇有风光旖旎之感。本

篇无疑是蒲松龄本人最为喜欢的作品之一,《聊斋志异》 卷五 《狐

梦》 即由 《青凤》 生 发 而 来: “余 友 毕 怡 庵,倜 傥 不 群,豪 纵 自

喜。貌丰肥,多髭。士林知名。尝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别业,休憩楼

上。传言楼中故多狐。毕 每 读 《青 凤 传》,心 辄 向 往,恨 不 一 遇。

因于楼上,摄想凝思。既而归斋,日已浸暮。时暑月燠热,当户而

寝。睡中有人 摇 之 ⋯⋯” 在 梦 中,他 经 历 了 一 场 艳 遇,几 乎 可 与

·25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猿园猿页。

耿去病之遇青凤比美。蒲松龄在篇末得意地写道:“康熙二十一年

腊月十九日,毕 子 与 余 抵 足 绰 然 堂,细 述 其 异。余 曰: ‘有 狐 若

此,则聊斋之笔墨有光荣矣。’ 遂志之。”①

毕怡庵当然只是做了 一 个 梦。其 实 《聊 斋 志 异》 写 那 么 多 美

丽的花妖狐魅,让她们温情脉脉地款接才情不俗的狂生,何尝不是

蒲松龄的梦?如果一个读者像毕怡庵那样 “每读 《青凤传》 心辄

向往,恨不一遇”,实际上已陷入对艳遇的不加节制的迷恋中。纪

昀不满于这一点,故意比照毕怡庵写 “东昌一书生”,他幻想成为

耿去病第二却被狐捉弄。

与 “东昌一书生” 相辅相 成 的 故 事 在 《阅 微 草 堂 笔 记》 中 还

有几则。如卷十六:“闻有少年随塾师读书山寺。相传寺楼 有 魅,

时出媚 人。 私 念 狐 女 必 绝 艳, 每 夕 诣 楼 外, 祷 以 媟 词, 冀 有 所

遇。” 结果遭到狐的陷害。卷十七:“狐魅,人之所畏也,而有罗

生者,读小说杂记,稔闻狐女之姣丽,恨不一遇。近郊古冢,人云

有狐,又云时或有人与狎昵。乃诣其窟穴,具贽币牲醴,投书求婚

姻,且云或香闺娇女,并已乘龙,或鄙弃樗材,不堪倚玉,则乞赐

一艳婢,用充 贵 媵,衔 感 亦 均。” 结 果 为 狐 所 蛊 惑, “家 为 之 凋,

体亦为之敝”②。某 “少年” 和罗生,他们与毕怡庵一样,都沉溺

在对 艳 遇 的 渴 望 中。 不 过 结 局 迥 然 相 异: 毕 怡 庵 如 愿 以 偿, 某

“少年” 和罗生食的却 是 苦 果。纪 昀 反 仿 《青 凤》、 《狐 梦》 一 类

作品,旨在调侃 《聊斋志异》 对 艳 遇 故 事 的 热 衷,并 藉 以 消 解 其

负面的社会影响。这体现了子部小说家注重 “淑世” 的写作立场。

(四)

在叙事准则的选择上,纪昀也一以贯之地保持了与传奇小说的

距离和差异。他所关注的叙事准则,包括虚构限度、叙述手段和叙

事风度等方面。

·35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蒲松龄著、张 友 鹤 辑 校: 《聊 斋 志 异》 会 校 会 注 会 评 本, 第 远员愿、

远圆圆页。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源园苑、源圆源~ 源圆缘页。

关于虚构限度,对梦这一题材的处理是纪昀反复讨论的一个话

题。《阅微草堂笔记》 卷二十一载:

《世说》 载卫玠问乐令梦,乐云是想,又云是因。而未深

明其所以然。戊午夏,扈从滦阳,与伊子墨卿以理推求。有念

所专注,凝神生象,是为意识所造之梦,孔子梦周公是也。有

祸福将至,朕兆先萌,与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相同,是为气机

所感之梦,孔子梦奠两楹是也。其或心绪瞀乱,精神恍惚,心

无定主,遂现种种幻形,如病者之见鬼,眩者之生花,此意想

歧出者也。或吉凶未著,鬼神前知,以象显示,以言微寓,此

气机之旁召者也。虽变化杳冥,千态万状,其大端似不外此。

至占梦之 说, 见 于 《周 礼》, 事 近 祈 禳, 礼 参 巫 觋, 颇 为 攻

《周礼》 者所疑。然其文亦见于 《小雅》 “大 人 占 之”,固 凿

然古经载籍所传,虽不免多所附会,要亦实有此术也。惟是男

女之爱,骨肉之情,有凝思结念,终不一梦者,则意识有时不

能造。仓卒之患,意外之福,有忽至而不知者,则气机有时不

必感。且天下之人,如恒河沙数,鬼神何独示梦于此人?此人

一生得失,亦必不一,何独示梦于此事?且事不可泄,何必示

人?既示之矣,而又隐以不可知之象,疑以不可解之语,(如

《酉阳杂俎》 载梦得棗者,谓棗字似两来字,重来者,呼魄之

象,其人果死。《朝野佥载》 崔湜梦座下听讲而照镜,谓座下

听讲法从上来,镜字,金旁竟也。小说所说梦事如此迂曲者不

一。) 是鬼神 日 日 造 谜 语, 不 已 劳 乎? 事 关 重 大, 示 以 梦 可

也;而猥琐小事,亦相告语,(如 《敦煌实录》 载宋补梦人坐

桶中,以两杖极打之,占桶中人为肉食,两杖象两箸,果得饱

肉食之类。) 不亦亵乎?大抵通其所可通,其不可通者,置而

不论可 矣。 至 于 《谢 小 娥 传》, 其 父 夫 之 魂 既 告 以 为 人 劫 杀

矣,自应告以申春、申蘭。乃以 “田中走,一日夫” 隐申春,

以 “车中 猴,东 门 草” 隐 申 蘭,使 寻 索 数 年 而 后 解,不 又 颠

乎?此类由于记录者欲神其说,不必实有是事。凡诸家所占梦

·45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事,皆可以是观之,其法非大人之旧也。①

《谢小娥传》 是唐代李公佐的一篇传奇小说。写谢小娥之父与

夫往来江湖做买卖,被强盗杀害。小娥访得凶手,受雇为役,伺机

杀死了两个仇人,并报官府尽收其余党。这篇作品的一个特点是,

李公佐有意在小说中留下虚构的痕迹。比如谢小娥的父亲和丈夫被

申春、申兰劫杀,他们向谢小娥托梦,理当直接点出申春、申兰的

名字,可是他们偏 不,而 用 “田 中 走,一 日 夫” 隐 申 春,以 “车

中猴,东门 草” 隐 申 兰, 以 至 于 小 娥 好 些 年 也 弄 不 清 仇 人 是 谁。

这显然不合情理。 “此 类 由 于 记 录 者 欲 神 其 说,不 必 实 有 是 事。”

纪昀准确地指出了李公佐的创作用心,表明他对传奇小说的文类特

征有足够的了解。

纪昀讨论谢小娥之梦,旨在阐释一个命题:传奇小说中存在大

量 “欲神其说,不必实有是事” 的 虚 构。这 类 虚 构 在 传 奇 小 说 中

具有体裁的合理性,但就虚构逻辑而言,却属于不合情理的过度虚

构。他批评李公佐所设计的谢小娥之梦,是因为在他看来,李公佐

未免好奇过甚。《阅微草堂笔记》 卷十五记 “奴子李星” 确曾 “见

人梦”,并据以推测道:“盖疲苶之极,神不守舍,真阳飞越,遂

至离魂。魄与形离,是即鬼类,与神识起灭自生幻象者不同,故人

或得而见之。独孤生之梦游,正此类耳。” 所谓 “独孤生之梦游”,

见唐薛渔思 《河东记 · 独 孤 遐 叔》, 《太 平 广 记》 卷 二 八 一 收 入。

《独孤遐叔》 模拟白行简 《三梦记》 中刘幽求一梦而有发展,对人

物心理的把握非常准确。独孤遐叔是一介下第举子,从长安到偏远

的剑南去求 官, 临 行 与 新 婚 妻 子 (白 氏 女) 约 定, 一 年 就 回 来。

但因 “羁栖不偶”,一耽延便是两年有余。妻子不知他的生死,也

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这种担忧,在梦中具体化为下述情节:白氏女

“梦与姑妹之党,相与玩月,出金光门外,向一野寺,忽为凶暴者

数十辈胁与杂坐饮酒”。白氏女的梦,说明她害怕灾难并感到灾难

随时可能降 临。这 样 的 梦 境 描 写,纪 昀 认 为 是 合 乎 情 理 的。这 表

·55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缘员远~ 缘员苑页。

明,纪昀不是反对写梦,而是反对不合情理地写梦。①

《阅微草堂笔记》 卷七提出一个观点:“余尝谓小说载异物能

文翰者,惟鬼与狐差可信,鬼本人,狐近于人也。其他草木鸟兽,

何自知声病。至于浑家门客并苍蝇草帚亦俱能诗,即属寓言,亦不

应荒诞至此。”② 所谓 “浑 家 门 客 并 苍 蝇 草 帚 亦 俱 能 诗”,指 的 是

中唐张荐 《灵怪集·姚康成》 一类作品。《姚康成》 叙 “太原掌书

记姚康成”“假邢君牙旧宅” 过夜,夜闻三人谈艺,批评 “时人所

作,皆务一时巧丽,其于托情喻己,体物喻怀,皆失之矣”,并各

赋一诗。至 晓 视 之,这 三 人 原 来 是 “铁 铫 子 一 柄、破 笛 一 管、一

秃黍穰帚而已”。这类机锋侧出、假托物怪论文赋诗的写法,在唐

人传奇中绵延不绝,如 《玄怪录 · 元无有》 以及无名氏 《东阳夜

怪录》 等。《玄怪录·元无有》 叙故杵、灯台、水桶、破铛四物吟

诗,明代胡应麟断言 “唐人乃作意好奇”,近人汪辟疆推许牛僧孺

·65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四库全书总目》 卷 一 四 二 《剧 谈 录》 提 要: “稗 官 所 述, 半 出 传

闻。真伪互陈,其风自古。未 可 全 以 为 据,亦 未 可 全 以 为 诬。在 读 者 考 证 其

得失耳。” (纪 昀 等: 《四 库 全 书 总 目》,中 华 书 局 员怨远缘年 版,第 员圆员园页。)

《阅微草堂笔记》 致力于区分谢小娥之梦与独孤遐叔之梦的合理程度,所显示

的正是 “考证其得失” 的态度。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员源怨页。卷 十 八 亦 云:“及 孺 爱 先 生 言:

尝亲见一蝇,飞入人耳 中 为 祟,能 作 人 言,惟 病 者 闻 之。或 谓 蝇 之 蠢 蠢,岂

能成魅?或魅化蝇形耳。此 语 近 之。青 衣 童 子 之 宣 赦,浑 家 门 客 之 吟 诗,皆

小说妄言,不足据也。”(纪 昀:《阅 微 草 堂 笔 记》,第 源远缘页。) 关 于 狐 与 人

之相近,《阅微草堂笔记》 卷十亦有阐发:“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

明异路,狐则 在 幽 明 之 间;仙 妖 异 途,狐 则 在 仙 妖 之 间。故 谓 遇 狐 为 怪 可,

谓遇狐为常亦可。三代 以 上 无 可 考, 《史 记 · 陈 涉 世 家》 称 篝 火 作 狐 鸣 曰:

‘大楚兴,陈胜王。’ 必当时已有是怪,是以托之。吴均 《西京 杂 记》 称 广 川

王发栾书冢,击伤冢中 狐,后 梦 见 老 翁 报 冤。是 幻 化 人 形,见 于 汉 代。张&《朝野佥载》 称唐初 以 来, 百 姓 多 事 狐 神, 当 时 谚 曰: ‘无 狐 魅, 不 成 村。’

是至唐代乃最多。 《太 平 广 记》 载 狐 事 十 二 卷, 唐 代 居 十 之 九, 是 可 以 证

矣。”(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圆员远页。)

“于显扬笔妙之余,时露其诡设之迹”,① 均以 《元 无 有》 为 立 论

依据之一。② 《东阳夜怪录》 叙秀才成自虚雪夜投宿渭南县东阳驿

南馆舍,遇病僧智高 (高 公);后 又 有 卢 倚 马、朱 中 正、敬 去 文、

奚锐金四人及苗介立、胃藏瓠、胃藏立兄弟来,相与交谈。次日清

晨,自虚在佛舍内外看见橐驼、乌驴、老鸡、驳猫、二刺猬、牛、

犬,才知道夜间所遇即此八怪。小说的主体是由卢倚马 (驴)、朱

中正 (牛)、敬去文 (狗)、奚锐金 (鸡)、苗介立 (猫)、胃藏立

(刺猬) 等所吟的即景抒情诗构成的。有些诗取喻新奇,既关合动

物自身的特点,又表达了小说作者的情愫,有机锋侧出之妙。如朱

中正 (牛) 的诗说:

乱鲁负虚名,游秦感宁生。候惊丞相喘,用识葛卢鸣。黍

稷滋农兴,轩车乏道情。近来筋力退,一志在归耕。

卢倚马 (乌驴) 的诗说:

日晚长川不计程,离群独步不能鸣。赖有青青河畔草,春

来犹得慰 (慰当作喂) 羁 (羁当作饥) 情。

这类作品既切合牛、驴的特性,又表达出失意文人书剑飘零、无可

奈何而欲隐居的落 魄 心 情,收 入 《全 唐 诗》 中,绝 无 愧 色。近 代

诗人樊增祥 《樊山诗集·蒲州道中阅题壁诗戏书其后》 云:“敬文

苗立总能诗,涂遍蒲东及绛西。” 用之为典实,借以嘲讽喜欢舞文

弄墨而又造诣不深的文士。《东阳夜怪录》 以文为戏,或许寓有对

·75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汪辟疆校录:《唐人小说 · 玄怪录》 按语,上海古籍 出 版 社 员怨苑愿年

版,第 员怨缘页。

胡应麟 《少室山房笔丛》 卷四一云:“《王仙客》 亦唐人小说,事大

奇而不情,盖润饰之过,或乌有、无是类,不可知。”(胡应麟:《少室山房笔

丛》,上海书店出版社 圆园园员年版,第 源猿源页。) 所 谓 “润 饰 之 过”,即 就 虚 构

逻辑而言,缺乏合理性。

自视甚高而才能平庸的诗人的调侃。《姚康成》、《元无有》、《东阳

夜怪录》 以智力程度很低 的 动 物 怪 和 不 具 备 智 力 的 器 物 怪 作 为 附

庸风雅的主角,纪昀认为,就虚构逻辑而言,缺乏合理性。① 与对

梦的讨论一样,这里所涉及的也是虚构限度问题。

关于叙述手段的选择,我们的意思是:无论是子部小说还是传

奇小说,它们都离不开叙述,但子部小说的叙述服务于 “论”,而

传奇小说的叙述旨在创造引人入胜的故事、情境或氛围。这种体裁

宗旨的不同有可能影 响 叙 述 者 对 叙 述 手 段 的 选 择。比 如,以 《阅

微草堂笔记》 和 传 奇 小 说 相 比,传 奇 小 说 无 疑 更 注 重 诱 发 读 者 的

悬念。唐代李复言的 《续玄怪录 · 薛伟》 是 成 功 创 造 悬 念 效 果 的

经典之作。小说一开始便写薛伟病中苏醒时的怪异表现:

薛伟者,乾元元年任蜀州青城县主簿,与丞邹滂尉雷济裴

寮同时。其秋,伟病七日,忽奄然若往者,连呼不应,而心头

微暖。家人不忍即敛,环而伺之。经二十日,忽长吁起坐,谓

其人曰:“吾不知人间几日矣?” 曰:“二十日矣。”“与我觑群

官,方食 脍 否? 言 吾 已 苏 矣。 甚 有 奇 事, 请 诸 公 罢 箸 来 听

也。” 仆 人 走 视 群 官, 实 欲 食 脍, 遂 以 告。 皆 停 餐 而 来。 伟

曰:“诸公敕司户仆张弼求鱼乎?” 曰:“然。” 又问弼曰:“渔

人赵干藏巨鲤,以小者应命。汝于苇间得藏者,携之而来。方

入县也,司户吏坐门东,纠曹吏坐门西,方弈棋。入及阶,邹

雷方博,裴啖桃实。弼言干之藏巨鱼也,裴五令鞭之。既付食

工王士良者喜而杀乎?” 递相问,诚然。

此情此景是令人惊诧的。薛伟重病二十日,刚刚苏醒,何以对周围

·85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如果以其人之道 还 治 其 人 之 身,我 们 也 许 可 以 对 《阅 微 草 堂 笔 记》

提出同样的批评。该书卷三 “魅与赵执信论王士正诗一节,词令谐妙,《谈龙

录》 中无堪俦匹”(钱 钟 书:《管 锥 编》,中 华 书 局 员怨苑怨年 版,第 远缘远页。),

而 “魅” 的身份,被设定为木怪 (植 物 怪)。这 似 乎 不 符 合 纪 昀 所 认 可 的 虚

构逻辑。

发生过的事了如指掌?这太神秘了!以这种精心设计的悬念开头,

作者接下 来 安 排 薛 伟 讲 述 了 他 梦 中 化 鱼 的 经 历。原 来, “向 杀 之

鲤” 即薛伟所化,难怪他一清二楚了。

《薛伟》 的悬念效果 是 凭 借 倒 叙 手 法 造 成 的。需 要 指 出 的 是,

史传中也有若干倒叙的现象,如 《史记 · 陈 涉 世 家》 在 陈 胜 起 义

失败后,再补叙陈胜因杀了多嘴饶舌的故人而导致部将离心的事,

《左传》“曹刿论战” 在战斗结束后,再通过对话交代曹刿的指挥

过程,但这种倒叙,目的 是 服 务 于 “论”,旨 在 表 现 作 者 的 史 识。

唐传奇的倒叙则是为了造成扣人心弦的效果,使故事更富有传奇色

彩。倒叙在唐传奇中才真正成为一个创造悬念的生气勃勃的因素。

除了 《薛伟》,其他如 《续玄怪录·定婚店》、佚名 《秀师言记》、

《集异记·徐佐卿》 等,都以借助倒叙手法创造悬念见长。

比照李复 言 的 《续 玄 怪 录 · 薛 伟》, 我 们 来 看 《阅 微 草 堂 笔

记》 卷四 “宋蒙泉言” 一则。① 其情节与 《薛伟》 颇有近似之处,

即:其主角都曾在昏迷中进入另一种生存状态。如果纪昀有意制造

悬念,他本来可以这样叙述:“孙峨山先生,尝卧病高邮舟中,忽

奄然若往者,连呼不应。以四肢柔软,心膈尚温,家人不忍即敛,

环而伺之。经三日,忽醒,急取片纸,书数行,遣使由某路送至某

门中,告以 勿 过 挞 某 婢。⋯⋯” 驾 驭 这 样 一 种 叙 述 方 式,对 纪 昀

来说并不困难。但他宁可依次道来,平铺直叙。纪昀之所以做这样

的选择,原因在于,他的目的不是讲述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而是

说明一个观念:“轮回之说,儒者所辟。而实则往往有之,前因后

果,理自不诬。”

《阅微草堂笔记》 卷十载:

至危至急 之 地,或 忽 出 奇 焉;无 理 无 情 之 事, 或 别 有 故

焉。破格而为之,不能胶柱而断之也。吾乡一媪,无故率媪妪

数十人,突至邻村一家,排闼强劫其女去。以为寻衅,则素不

往来;以为夺婚,则媪又无子。乡党骇异,莫解其由。女家讼

·95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远源页。

于官,官出牒拘摄,媪已携女先逃,不能踪迹;同行婢妪,亦

四散逋亡。累绁多人,辗转推鞫,始有一人吐实,曰:“媪一

子,病瘵垂殁,媪抚之恸曰:‘汝死自命,惜哉不留一孙,使

祖父竟为馁鬼也。’ 子呻吟曰:‘孙不可必得,然 有 望 焉。吾

与某氏女私昵,孕八月矣,但恐产必见杀耳。’ 子殁后,媪咄

咄独语十 余 日,突 有 此 举,殆 劫 女 以 全 其 胎 耶?” 官 怃 然 曰:

“然则是不 必 缉,过 两 三 月 自 返 耳。” 届 期 果 抱 孙 自 首,官 无

如之何,仅断以不应重律,拟杖纳赎而已。此事如兔起鹘落,

少纵即逝。此媪亦捷疾若神矣。安静涵言:其携女宵遁时,以

三车载婢妪,与己分四路行,故莫测所在。又不遵官路,横斜

曲折,歧复有歧,故莫知所向。且晓行夜宿,不淹留一日,俟

分娩乃税宅,故莫迹所居停。其心计尤周密也。女归,为父母

所弃,遂偕媪抚孤,竟不再嫁。以其初涉溱洧,故旌典不及,

今亦不著其氏族焉。①

就实质而言,这是一个公案故事,涉及到作案和破案等程序。公案

故事通常伴随着悬念迭出的情节,这一则也不例外。但纪昀所采用

的叙述方式却提示读者:他更关注的是故事所体现的哲理而不是故

事本身的传奇性。其叙述方式有 这 样 几 点 值 得 注 意:以 “论” 带

“叙”,“论” 构成作品的第一重心;采用全知叙事,以加快信息的

释放。可以这样认为:“至危至急之地,或忽出奇焉;无理无情之

事,或别有故焉” 的见解本身需要有 “至危至急之地”、“无理无

情之事” 与 之 呼 应,否 则,论 点 就 缺 乏 必 要 的 论 据。论 点 的 特 殊

性决定了论据的特殊性。所以,纪昀虽然不能消除故事本身所具有

的传奇性,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淡化而不是强化这种传奇性。如

果因为这则故事而误以为纪昀对悬念情有所钟,其把握文本的能力

是会受到质疑的。

关于叙述风度,纪昀 《阅微草堂笔记》 卷十八 描 述 过 “才 子

之笔,务殚心巧;飞 仙 之 笔,妙 出 天 然” 的 境 界。 在 他 看 来, 所

·06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圆员源~ 圆员缘页。

书书书

谓 “天然”,即 “如春云出岫,疏疏密密,意态自然,无杈桠怒张

之状”,“如空江秋净,烟水渺然,老鹤长唳,清飙远引,亦消尽

纵横之气”。① 卷二十四又特别倡导 “无笔墨之痕” 而反对 “努力

出棱,有心作态”。② 《聊斋志异》 正是纪昀所谓 “才子之笔”,因

此 “纵横之气”、“务殚心巧”、“努力出棱,有心作态”,可以视

为他对传奇小说的批评;而 “妙出天然”、“意态自然”、“无笔墨

之痕” 则可看做 纪 昀 理 想 的 子 部 小 说 风 范。如 果 不 把 纪 昀 的 意 见

当成价值判断,我们确实可以由此出发,去理解传奇小说与子部小

说叙事风度的区别。

冯镇峦 《读聊斋杂说》 曾就 《聊斋》 与 《阅微》 作过一番比

较,其论述涉及到 “著书者 之 笔” 与 “才 子 之 笔” 叙 述 风 度 的 差

异:“《聊斋》 以传记体叙小说之事,仿 《史》、《汉》 遗法,一书

兼二体,弊实有之,然 非 此 精 神 不 出, 所 以 通 人 爱 之, 俗 人 亦 爱

之,竟传矣。虽有乖体例可也。纪公 《阅微草堂四种》,颇无二者

之病。然文字力量精神,别是一种,其生趣不逮也。” “文有设身

处地法。昔赵松雪好画马,晚更入妙,每欲构思,便于密室解衣踞

地,先学为马,然后命笔。一日管夫人来,见赵宛然马也。又苏诗

《题画雁》 云: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

态?此文家运思入微之妙,即所谓设身处地法也。聊斋处处以此会

之。” 冯镇峦所揭示的是两种艺术精神的差异。传奇小说家在时间

和空间上强调 现 场 感,而 子 部 小 说 家 则 强 调 非 现 场 感。强 调 现 场

感,故作者设身处地去体验描写对象并将体验形之笔墨;强调非现

场感,故常用转述和回忆的口吻,用笔不能太细,因为他假定读者

会提出下述质 询:你 是 如 何 知 道 的?这 种 现 场 感 和 非 现 场 感 的 区

别,与子部小说和传奇 小 说 的 旨 趣 不 同 有 关。胡 应 麟 《少 室 山 房

笔丛》 卷三八 《华阳博议上》 论及子部与集部之别,有云:“子则

有博于儒 者、 墨 者、 法 者、 名 者、 辩 者、 杂 者、 兵 者、 农 者、 术

者、数者。荀况、扬雄诸人,儒之博者也;宋翟、田俅诸人,墨之

·16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源缘缘页。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缘缘圆页。

博者也;管仲、韩非诸人,法之博者也;公孙、魏牟诸人,名之博

者也;邹衍、惠施诸人,辩之博者也;吕韦、刘安诸人,杂之博者

也;孙武、尉 缭 诸 人,兵 之 博 者 也;氾 胜、贾 勰 诸 人,农 之 博 者

也;张衡、郭 璞 诸 人,术 之 博 者 也;京 房、管 辂 诸 人,数 之 博 者

也。漆园之评道术,太 史 之 论 六 家, 班 史 之 列 九 流, 任 宏 之 录 四

种,稚川 之 纂、 仲 容 之 抄、 克 构 之 林、 子 厚 之 辩, 皆 博 于 子 者

与。”① “子之浮夸而难究者莫大于众说,众说之中又有博于怪者、

妖者、神者、鬼者、物者、名者、言者、事者。《齐谐》、《夷坚》

博于怪,《虞初》、《琐语》 博于妖,令升、元亮博于神,之推、成

式博于鬼,曼倩、茂先博于物,湘东、鲁望博于名,义庆、孝标博

于言,梦得、务观博于事,李昉、曾慥、禹锡、宗仪之属又皆博于

众说者也。总之,脞谈隐迹,巨细兼该,广见洽闻,惊心夺目,而

淫俳间出,诡诞错陈。张、刘诸子世推博极,此仅一斑,至郭宪、

王嘉 全 构 虚 词, 亡 征 实 学, 斯 班 氏 所 以 致 讥, 子 玄 因 之 绝 倒 者

也。”② “集 则 有 博 于 骚 者、赋 者、诗 者、文 者。屈、宋、唐、景

诸人,骚之博者也;扬、马、班、张 诸 人,赋 之 博 者 也;曹、陆、

杜、韩诸人,诗之博者也;任、沈、王、骆诸人,文之博者也。彼

皆目下十行,胸罗万 卷, 旁 搜 广 撷, 集 厥 大 成, 名 世 之 称 良 非 袭

取。若刘勰之 《文心》 兼 该 体 要,钟 嵘 之 《诗 品》 历 溯 渊 源,萧

统之铨择熔铸 古 今,李 善 之 注 释 详 备 颠 末,以 至 虞 世 南 之 采 辑 词

章,许敬 宗 之 搜 罗 艺 馆,李 明 远 之 《英 华》,郭 茂 倩 之 《乐 府》,

大溢千卷,小逾百轴,其皆博于集者与。”③ 又卷四一 《庄岳委谈

下》:“传 奇 之 名 不 知 起 自 何 代,陶 宗 仪 谓 唐 为 传 奇,宋 为 戏 诨,

元为杂剧,非也。唐所 谓 ‘传 奇’ 自 是 小 说 书 名,裴!所 撰,中

如蓝桥等记诗词家至今用之,然十九妖妄寓言也。裴晚唐人,高骈

幕客,以骈好神仙,故撰此以惑之。其书颇事藻绘而体气俳弱,盖

晚唐文类尔,然中绝无歌曲、乐府若今所谓戏剧者,何得以传奇为

·26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②③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出版社 圆园园员年版,第 猿愿猿页。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出版社 圆园园员年版,第 猿愿源页。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出版社 圆园园员年版,第 猿愿猿页。

唐名?或以中 事 迹 相 类,后 人 取 为 戏 剧 张 本,因 展 转 为 此 称 不 可

知。范文正记岳阳楼,宋人讥曰传奇体,则固以为文也。”① 子部

书或 “博于儒者、墨者、法者、名者、辩者、杂者、兵者、农者、

术者、数者”,或 “博 于 怪 者、妖 者、 神 者、 鬼 者、 物 者、 名 者、

言者、事者”,贯穿其中的内在要素是思想和知识;而集部书则包

括骚、赋、诗、文,贯穿其中的内在要素是才情和辞藻,而传奇小

说一向被视为 “文”, 其 归 趣 与 集 部 书 相 通。 从 胡 应 麟 的 这 一 见

解,可以推导出一个相关结论:子部小说和传奇小说虽然都不免采

用叙述手段,但子部小说的宗旨是阐发思想和知识,一切多余的辞

藻都用不上;传奇小说在注重藻饰方面近于集部的辞章,色彩斑斓

的想象需要色彩斑斓的描绘与之匹配。

对飞天 夜 叉 形 象 的 处 理 是 一 个 可 资 对 比 的 例 子。 唐 郑 还 古

《博异志·薛淙》,叙天帝使者捉拿飞天夜叉的 “异闻”。飞天夜叉

求病僧把她 藏 起 来, 看 上 去 可 怜 巴 巴。 在 《宣 室 志》 等 传 奇 中,

这是备受同情的一类形象。然而,郑还古却毫不容情地提醒读者:

“此非人,乃飞 天 夜 叉 也。 其 党 数 千, 相 继 诸 天 伤 人, 已 八 十 万

矣。” 必须除掉。这故事极受纪昀关注,他在 《阅微草堂笔记》 中

一再提及,如卷一 “德州田白岩曰”、卷五 “乌鲁木齐把总蔡良栋

言”、卷十三 “族 叔 楘 庵 言”。卷 一 “德 州 田 白 岩 曰”、卷 五 “乌

鲁木齐 把 总 蔡 良 栋 言” 都 用 了 谈 异 说 奇 的 口 吻, 其 叙 述 语 调 与

《薛淙》 区 别 不 大。但 纪 昀 在 小 说 结 尾 分 别 加 上: “考 《太 平 广

记》,载老僧见天人追捕飞天野叉事,野叉正是一好女。蔡所见似

亦其类欤!” “此 殆 白 岩 之 寓 言,即 所 谓 一 家 哭,何 如 一 路 哭 也。

姑容墨吏,自以为阴功,人亦多称为忠厚;而穷民之卖儿贴妇,皆

未一思,亦安用此长者乎?”② 就使作品具有了或传达知识、或传

达思想的意味,与 《薛淙》 之仅仅着眼于故事之 “异” 有所不同。

从描写看,《阅微草堂笔记》 亦与 《薛淙》 存在值得关注的区别。

比如天使与飞天夜叉格斗一节,《薛淙》 写道:

·36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

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书店出版社 圆园园员年版,第 源圆源页。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第 怨愿、愿页。

须臾,便至枯 木 所。 僧 返 步 以 观 之。 天 使 下 马, 入 木 窥

之,却上马,腾空绕木而上,人马可半木已来,见木上一绯点

走出,人 马 逐 之。去 七 八 丈 许,渐 入 霄 汉, 没 于 空 碧 中。 久

之,雨三数十点血。意以为中矢矣。

《阅微草堂笔记》 的表述是:

有额都统者,在滇黔间山行,见道士按一丽女于石,欲剖

其心。女哀 呼 乞 救。额 急 挥 骑 驰 及,遽 格 道 士 手。女 噭 然 一

声,化火光飞去。

乌鲁木齐 把 总 蔡 良 栋 言:此 地 初 定 时,尝 巡 瞭 至 南 山 深

处。(乌鲁木齐在天山北,故呼曰南山。) 日色薄 暮,似 见 隔

涧有人影,疑为玛哈沁,(额鲁特语谓劫盗曰玛哈沁,营伍中

袭其故名。) 伏丛莽中密侦之。见一人戎装坐磐石上,数卒侍

立,貌皆狰狞;其语稍远不可辨。惟见指挥一卒,自石洞中呼

六女子出,并姣丽白皙;所衣皆缯彩,各反缚其手,觳觫俯首

跪。以次引至坐者前,褫下裳伏地,鞭之流血,号呼凄惨,声

彻林谷。鞭 讫,径 去。六 女 战 栗 跪 送, 望 不 见 影, 乃 呜 咽 归

洞。

仅从篇幅的长 短 看 不 出 实 质 性 的 差 异,我 们 关 注 的 是 对 细 节 的 描

写。纪昀乐于以简淡数言的方式陈述故事梗概,《薛淙》 却追求一

种摹绘如生的效果。是否展开细节描写,这是子部小说与传奇小说

的外在区别,而这一外在区别直接导致了叙述风度的不同。

“族叔木楘庵言” 甚至将传奇故事变成了掌故:

族叔!庵言:尝见旋风中有一女子张袖而行,迅如飞鸟,

转瞬已在数里外。又尝于大槐树下见一兽跳掷,非犬非羊,毛

作褐色,即之已隐。均不 知 何 物。余 曰: “叔 平 生 专 意 研 经,

不甚留心于子、史。此二物,古书皆载之。女子乃飞天夜叉,

《博异传》 载唐薛淙于卫州佛寺见老僧言居延海上见天神追捕

·46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者是也。⋯⋯”

章学诚 《文史通义》 卷五 《答 问》 论 及 文 人 之 文 与 著 述 之 文

的区别,有云:“文人之文,与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语也。著述必

有立于文辞之先者,假文辞以达之而已。譬如庙堂行礼,必用锦绅

玉佩,彼行礼者,不问绅佩之所成。著述之文是也。锦工玉工,未

尝习礼,惟藉制锦攻玉以称功,而冒他工所成为己制,则人皆以为

窃矣。文人之文是也。故以文人之见解,而议著述之文辞,如以锦

工玉工,议 庙 堂 之 礼 典 也。”① 章 学 诚 所 说 的 “著 述 之 文”,近 于

纪昀所谓 “著书 者 之 笔”, “文 人 之 文” 近 于 纪 昀 所 谓 “才 子 之

笔”,尽管含义略有不同。“著述之文”( “著书者之笔”) 以意为

主,“意” 包括思想与知识等方面;“文人之文” ( “才子之笔”)

以文辞为主,表达上的工稳与否是焦点所在。从 《阅微草堂笔记》

与 《博异志·薛淙》 对飞天夜叉题材的 不 同 处 理,我 们 得 出 的 结

论是:《博异志 · 薛淙》 属于 “才子之笔”,《阅微草堂笔记》 属

于 “著书者之笔”,二者对细节描写的不同态度与此密切相关。梅

曾亮 《管异之文集书后》 云:“曾亮少好为骈体文。异之曰:‘人

有哀 乐 者, 面 也。 今 以 玉 冠 之, 虽 美, 失 其 面 矣。 此 骈 体 之 失

也。’ 余曰:‘诚有是。然 《哀江南赋》、《报杨遵彦书》,其意固

不快耶?而贱之也!’ 异之曰:‘彼其意固有限,使 有 孟、荀、庄

周、司马迁之意,来如云兴,聚如车屯,则虽百徐、庾之词,不足

以尽其一意。’”② 管 同 和 梅 曾 亮 的 学 术 立 场 可 以 不 论,他 们 对 子

(孟、荀、庄周) 史 (司 马 迁) 与 集 (庾 信 赋) 之 间 不 同 旨 趣 的

强调 (子史以意为主,集以辞藻为主),有助于我们认识 《阅微草

堂笔记》 与传奇小说之间叙事风度之差异形成的原因:以意为主,

故贵简约;以辞藻为主,故热心于绚烂华丽。是否关注辞藻的经营

·56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

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第 源愿怨页。

邬国平、黄霖编著: 《中 国 文 论 选》 (近 代 卷), 江 苏 文 艺 出 版 社

员怨怨远年版,第 怨怨页。

是子部小说与传奇小说叙事风度迥异的内在原因。①

综上所述,《阅微草堂笔记》 在题旨上鄙视艳遇故事,在叙事

准则上反对过度虚构,自觉地以叙述服务于议论,乐于用简淡数言

的方式陈述故事梗概,它与传奇小说的区别是鲜明而系统的。这一

事实表明,纪昀在写作 《阅微草 堂 笔 记》 时,既 注 意 与 史 家 纪 传

划清界限,也注意与传奇小说划清界限,而致力于建立和完善子部

小说的叙事规范。换句话说:《阅微草堂笔记》 是一部渊源于子部

叙事传统的经典,在中 国 叙 事 文 学 发 展 史 上,其 重 要 性 可 与 《史

记》(史部叙事经典)、《聊斋志异》 (偏重集部叙事传统的经典)

等相提并论。现代学者在面对 《阅 微 草 堂 笔 记》 时,应 当 采 用 子

部小说的原理来阐发文本,否则,牛头不对马嘴,议论越多,误解

越深———不仅是对 《阅微草 堂 笔 记》 的 误 解,也 是 对 中 国 叙 事 传

统的误解。

·66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四库全书总目》 卷一四三 《飞燕外传》 提要所附按语云:“此书记

飞燕姊妹始末,实传记 之 类。然 纯 为 小 说 家 言,不 可 入 之 于 史 部,与 《汉 武

内传》 诸书同一例也。” 又 《开河记》 提要:“《开河记》 述麻叔谋开汴河事,

词尤鄙俚,皆近于委巷之传奇。”《昨梦录》 提要:“至开封府尹李伦被摄事,

连篇累牍,殆如 传 奇。又 唐 人 小 说 之 末 流,盖 无 取 矣。” 《汉 杂 事 秘 辛》 提

要:“其文淫艳,亦类传奇,汉人无是体裁也。” 又卷一四四 《青 琐 高 议》 提

要:“所记皆宋时怪异事迹,及诸杂传记,多乖雅驯。每条下各为七 字 标 目,

如张乖崖明断分财、回处士磨镜题诗之类,尤近于传奇。” (纪昀 等:《四 库

全书总目》,中华 书 局 员怨远缘年 版,第 员圆员远、员圆员苑、员圆圆愿页。) 在 四 库 馆 臣 看

来,叙事始末完整、措辞 “淫艳”、“连篇累牍” 等特征是与传奇小说联系在

一起的。而这些特征,无疑是传奇小说旨趣的表现。

摇摇下摇摇编摇摇

白话小说研究

一、明代的白话小说批评

明代的小说 批 评,主 要 包 括 文 言 小 说 批 评 和 通 俗 小 说 (以 白

话小说 为 主 体) 批 评。文 言 小 说 批 评 以 胡 应 麟 的 建 树 最 为 卓 越,

蒋大器、李贽、袁于令、叶昼、冯梦龙、凌濛初、金圣叹等则是明

代通俗小说批 评 的 几 员 健 将。这 里 主 要 讨 论 明 代 的 白 话 小 说 批 评

(含 《三国演义》 批评)。

员远世纪在中国长篇小说的发展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在这之前,

《三国演义》、《水 浒 传》 和 《西 游 记》 等 作 品,虽 然 其 相 关 故 事

经由说书、戏曲表演等早已在民间流传,但未能以成熟文本的形式

进入传播、接受过程。至 员远世纪,文人改定、出版长篇小说成为

文化生活中的一大景观。《三国志通俗演义》 现存最早的刻本刊于

嘉靖元年 (员缘圆圆);“嘉靖八才子” 中的几位如李开先、陈束读到

过百回繁本 《水浒传》,时间在嘉靖十年 (员缘猿员) 左右;《西游记》

最早的刻本是万历二 十 年 (员缘怨圆) 陈 元 之 序 的 世 德 堂 本;现 存 的

《金瓶梅》 最早刻本刊于 万 历 四 十 五 年 (员远员苑),而 万 历 二 十 三 年

(员缘怨缘) 袁 宏 道 已 读 到 《金 瓶 梅》 抄 本。① 随 着 “四 大 奇 书”

( 《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 及其他长篇小

说的刊行,理论批评随之提上了议事日程。明代的长篇小说批评,

所涉及的问题主要有:(员) 小说的文本解读以及由此产生的小说

类型意识;(圆) 小说的 “文法”。试依次略作评述。

·961·

① 李开先 《一笑散·时调》:“崔 后 渠、熊 南 沙、唐 荆 川、王 遵 岩、陈

后冈谓 《水浒传》 委曲详尽,血脉贯通,《史记》 而下,便是此书。” 袁宏道

《董思白》:“ 《金瓶梅》 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 《七发》

多矣。”

历史演义是明清章回小说中最早成熟的一个类型,其审美规范

的确立以罗贯中的 《三国演义》 问世为标志。就统系渊源看,《三

国演义》 兼受正史 ( 《三国志》 及注) 和民间故事 (宋元讲史和

戏曲) 的影响,与之对应,《三国演义》 中存在两种主要的文体:

一种接近于史书,我们称之为准史书体,主要用来表现袁绍集团、

曹操集团和董卓集团之间的纠葛,其标本是官渡之战;一种接近于

宋元讲史,我们称之为准话本体,主要用于表现刘备集团,其标本

是赤壁之战。这两种文体类型,不 仅 在 《三 国 演 义》 中 居 于 主 导

地位,而且预示了关于历史演义的两种主要理论。

一种理论强调历史演义应具有通俗历史教科书的功能,它所表

达的信念是:历史演义是正史的通俗化,其作用是普及历史知识,

传授历史经验。庸愚子蒋大器 《三国志通俗演义序》 指出:

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自汉灵帝中平元

年,终于晋太康元年之事。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

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

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①

罗贯中的 《三 国 志 通 俗 演 义》,其 嘉 靖 刊 本 题 “晋 平 阳 侯 陈 寿 史

传”,“后学罗本贯中编次”,同样强调罗贯中的历史小说以陈寿的

历史著作 《三国志》 为蓝本。高儒 《百 川 书 志》 也 说, 《三 国 演

义》 “据正史,采小说,证文辞,通好尚,非俗非虚,易观易入,

非史氏苍古之文,去瞽传诙谐之气,陈叙百年,该括万事”。看来

在确定历史演 义 的 职 能 时,他 们 都 一 致 认 为 它 有 责 任 普 及 历 史 知

识。可观道人 《新列国志叙》 从总结历史经验的角度阐发 《新列

国志》 的意义,不屑与通常的 “稗官野史” 为伍,其思路 与 蒋 大

器一脉相承,而对小说的通俗历史教科书功能更为重视。

与强调历史演义的通俗历史教科书功能形成对照,另一种理论

·07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转引自丁锡根: 《中 国 历 代 小 说 序 跋 集》,人 民 文 学 出 版 社 员怨怨远年

版,第 愿愿苑页。

强调故事的趣味性,不惮越过史实的藩篱。这种趣味性是在摆脱史

实的束缚后取得的,因而在 理 论 形 态 上 以 提 倡 “虚” 和 “幻” 为

标志。明吉衣主人 (袁于令)《隋史遗文序》 说:

史以遗名者何?所以辅正史也。正史以纪事,纪事者何?

传信也。遗史以搜逸,搜逸者何?传奇也。传信者贵真:为子

死孝,为臣死忠,摹圣贤心事,如道子写生,面面逼肖。传奇

者贵幻:忽焉怒发,忽焉嘻笑,英雄本色,如阳羡书生,恍惚

不可方物。苟有正史而无逸史,则勋名、事业彪炳天壤者,固

属不 磨; 而 奇 情 侠 气、 逸 韵 英 风 史 不 胜 书 者, 卒 多 湮 没 无

闻。⋯⋯①

正史一方面在叙事方式上 “贵真”,另一方面其 “贵真” 的叙述方

式旨在传达 “圣贤” 所认可的价值观念,即 “为子死孝,为 臣 死

忠” 之类的道德信念;“遗史” 一方面在叙事方式上 “贵幻”,另

一方面其 “贵 幻” 的 叙 述 方 式 旨 在 传 达 非 正 统 的 价 值 观 念, 即

“奇情侠气,逸 韵 英 风” 之 类 的 名 士 情 调。 所 以, 袁 于 令 提 倡 虚

构,其内涵与现代的历史小说观念并不相同。现代历史小说观念认

为,历史小说是文学而不是历史,虚构是其基本特征之一,而虚构

的宗旨是创造出历史的情境与氛围,复活特定时代人物的思想行为

方式和风俗习惯。袁于令提倡虚构,却并无复活特定时代人物的思

想行为方式和风俗习惯的祈向,而旨在展现与正史的叙事世界迥异

的 “搜逸” 的世界,同 时 表 达 与 正 史 迥 异 的 价 值 观 念。 《隋 史 遗

文》 即是在这种 观 念 指 导 下 的 一 次 艺 术 实 践:小 说 以 豪 侠 勇 夫 为

传主,以 “义” 为价值取向,其风格距 《水浒传》 较近而距 《三

国演义》 较远。

《水浒传》 至少包含了绿林好汉故事、豪侠故事和为国平叛故

事三种题材,由于不同题材蕴含了不同的价值取向,造成了主题阐

释众 说 纷 纭 的 局 面。李 贽 《 〈忠 义 水 浒 传〉 叙》 断 言 《水 浒 传》

·17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袁于令:《隋史遗文》 卷首,北京大学出版社 员怨愿愿年版,第 员页。

作者关心的是儒家的两大伦理政治原则:第一,在用人问题上,应

该 “大贤处上,不肖处下”,即 所 谓 “举 贤 而 授 能”,如 果 颠 倒 贤

不肖的位置,就会导致社会的不稳定。第二,一个真正具有忠孝之

心的 “君子”,即使 在 政 治 生 活 中 遭 受 不 公 平 待 遇, 仍 当 忍 辱 负

重,不能犯上作乱。两条原则是互为补充、互相制约的。前者主要

用于对帝王的约束控制,因为用人的权力在他手上,后者主要用于

对臣民的约束控制,希望他们用忠君的伦理责任感节制因怀才不遇

产生的各种愤懑,不致演变成与帝王的对抗性矛盾。李贽以他特有

的雄辩风格强调,《水浒传》 的内容非但没有违背第二条原则,恰

恰相反,这正好是一部宣扬忠义的作品:一百单八人之上梁山,责

任全在于 “有国者”、“宰相”、“兵部”、“督府” 没有合理地使用

这些 “大贤”;而宋江 “一意招安,专图报国”,更是 “忠义” 的

典范。李贽的阐释以梁山英雄为国平叛故事为核心论据。

对 “忠义” 说提出了 强 有 力 反 驳 的 是 金 圣 叹。金 圣 叹 生 活 于

明清之际 (员远园愿~ 员远远员),他的 《水 浒 传》 评 点 至 员远源员年 已 全 部

完成,理应划归明代。

金圣叹对 《水浒传》 内容所持 的 态 度 包 含 两 个 看 似 矛 盾 而 实

际上可以统一的层面。一方面,他 在 《水 浒 传》 序 三 中 极 力 斥 责

梁山好汉,认 为 “宋 江 等 一 百 八 人 ⋯⋯ 其 幼,皆 豺 狼 之 姿 也;其

壮,皆杀人夺货之行也;其后,皆敲朴劓刖之馀也;其卒,皆揭竿

斩木之 贼 也。 有 王 者 作, 比 而 诛 之, 则 千 人 亦 快, 万 人 亦 快 者

也”。另一 方 面,他 在 《读 第 五 才 子 书 法》 中 又 兴 高 采 烈 地 为 武

松、鲁智深、 李 逵 等 喝 彩, 如 称 赞 李 逵 “真 是 一 片 天 真 烂 漫 到

底”,“ 《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

他好批 语”, 等 等, 赞 赏 之 情 溢 于 言 表。 前 者 就 绿 林 好 汉 故 事 而

言,后者就豪侠故 事 而 言。 金 圣 叹 的 不 同 态 度 对 应 于 《水 浒 传》

中的不同内容,看似奇怪而不难理解。而金圣叹的过人之处在于:

他更多地从赞美豪侠精神的角度肯定 《水浒传》。

神魔小说是明清章回小说中第三个成熟的类型,其审美规范的

确立以百回本 《西游记》 问 世 为 标 志。对 《西 游 记》 寓 意 的 阐 释

是明代 《西游记》 评论的重 点 之 一。谢 肇 淛 在 《五 杂 俎》 卷 十 五

·27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事部” 中说:“《西游记》 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

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禁

箍一咒,能 使 心 猿 驯 伏, 至 死 靡 他, 盖 亦 求 放 心 之 喻, 非 浪 作

也。”① 其他如明末幔亭过客 (即袁于令) 《李卓吾评本西游记题

词》 从三教合一的立 场 出 发 谈 象 征 主 旨,立 场 虽 别,所 揭 示 的 修

身养性的意蕴则是一致的或大体一致的。这一情形并不令人感到奇

怪。盖儒、释、道三家都有自己的心性修养理论,各自的最高境界

亦有不同称谓,儒家以成圣为极诣,佛家以成佛为极诣,道家以成

仙为极诣,但相互之间确有共同之处,即都致力于对欲望的克服,

所谓三教合一,即建立在这一共同点之上。

对 “真” “幻” 关系的探讨也是 《西游记》 评 论 的 重 点。幔

亭过客 (袁于令)《西游记题词》 说:“文不幻不文,幻不极不幻。

是知天下极幻之事,乃极真之事;极幻之理,乃极真之理。” 这一

题词所强调的是:幻想故事也可以极具真实感。在古代中国人的想

象中,人的世界之外,还有三个世界,即仙的世界、鬼的世界、怪

的世界。所谓仙,即 长 生 不 老 的 人。 所 谓 鬼, 即 阴 间 的 人。 所 谓

怪,即因年岁久远 而 具 有 了 某 种 神 通 的 “物” (动 物、植 物、器

物),也就是人们常说的 “老 而 成 精”、 “老 而 成 魔”。 《西 游 记》

关于仙、鬼、怪的想象,一方面是奇幻的,另一方面又是真实的,

因为这种想象入情入理,并折射出人间社会的情形。袁于令的题词

揭示出这一事实,表明他对 《西游记》 所 代 表 的 神 魔 小 说 这 种 小

说类型的长处把握得相当准确。睡乡居士 《二 刻 拍 案 惊 奇 序》 亦

云:“ 《西游》 一记,怪诞不经,读者皆知其谬;然据其所载,师

弟四人各一性情,各一动止,试摘取其一言一事,遂使暗中摹索,

亦知其出自何人,则正以幻中有真,乃为传神阿堵。”②

《西游记》 的戏谑性 风 格 也 得 到 一 定 程 度 的 重 视。 《西 游 记》

不乏哲理蕴含,也不乏对现实政治的调侃与讽刺,但在一种戏谑性

·37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②

谢肇淛:《五杂俎》 卷十五,中华书局 员怨缘怨年版,第 源源苑页。

凌濛初: 《二 刻 拍 案 惊 奇》 卷 首, 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员怨愿缘年 版, 第

缘~ 远页。

的氛围中,我们领略到的是一部轻喜剧,以过于沉重的心态来读会

造成理解的隔阂和失误。《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 今存明天启间

(员远圆员~ 员远圆苑) 刻 本,李 卓 吾 或 系 叶 昼 托 名。其 评 语 分 批 着 眼 处、

批猴处、批趣处、总评处、碎评处五类。所谓 “批趣处”,主要就

其幽默风趣之处加以阐发,如第六十七回总批:“倒扯蛇,没蛇弄

了,打草惊蛇,好打死蛇,都是趣人喷饭!” 留意 《西游记》 的幽

默情趣,说明其评点者对这部名著颇有会心。

在神魔小说之后,人情小说作为明清章回小说的一个类型登上

了历史舞台,其审美规范的确立以兰陵笑 笑 生 《金 瓶 梅 词 话》 问

世为标志。《金瓶梅》 笔墨恣肆地展示了西门庆恣意妄为、四处猎

艳的生活。作者在 公 开 的 表 态 中 对 西 门 庆 用 的 是 调 侃 和 嘲 讽 的 口

吻,比如,他在西 门 庆 纵 欲 身 亡 时 插 话 说: “嗜 欲 深 者,其 天 机

浅,西门庆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尽,髓竭人亡。” 小说的

说教风格由此可见一斑。但在注意到 《金 瓶 梅》 的 说 教 风 格 的 同

时,我们也发现,作者经常兴高采烈地描写西门庆的放纵生活,表

现出不加掩饰的欣 赏 之 情。 《金 瓶 梅》 这 种 看 上 去 颇 为 矛 盾 的 现

象,公安派领袖袁宏道有相当准确的把握。他在写给董思白的信中

说:“ 《金瓶梅》 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 《七

发》 多矣。”① 袁宏道在 《金瓶梅》 与 《七发》 之间建立起一种对

应关系,其眼光是深邃而独到的。西汉枚乘的 《七发》,其核心内

容是对各种享乐的铺叙。而曲终奏雅,也对楚太子耽于声色娱乐有

所批评。《金瓶梅》 的 “劝”“讽” 夹杂的叙事格局与 《七发》 的

情形颇为相似。

《金瓶梅》 内容上的矛盾性,造成了相关评论的分歧。一部分

人强调 《金 瓶 梅》 对 世 人 的 劝 戒, 如 东 吴 弄 珠 客 《金 瓶 梅 序》:

“作者亦自有意,盖为 世 戒,非 为 世 劝 也。” 而 在 另 一 部 分 读 者 眼

里,《金瓶梅》 是一部地地道道的 “淫书”,如沈德符 《万历野获

编》 卷二十五认 为 《金 瓶 梅》 有 可 能 “坏 人 心 术”,袁 中 道 《游

·47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袁宏道:《董思白》,《袁宏道集笺 校》 卷 六,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员怨愿员年版,第 圆愿怨页。

居柿录》 卷九说 《金瓶梅》“诲淫”,这些看法都有其文本依据。

在 《金瓶梅》 评论中,欣 欣 子 《金 瓶 梅 词 话 序》 是 一 篇 特 别

重要的文献。细读这篇序,不难看出:兰陵笑笑生和欣欣子对历史

演义、神魔小说与 人 情 小 说 之 间 在 题 材 上 的 区 别 有 相 当 准 确 的 把

握。历史演义以某一历史时段的政治、军事斗争为关注焦点,神魔

小说以想象世界的仙、鬼、妖、佛为关注焦点,人情小说以普通人

的日常生活为关注焦点,欣欣子 《金瓶梅 词 话 序》 在 清 理 人 情 小

说的谱系时不提历史演义的开山之作 《三国演义》 和 神 魔 小 说 的

开山之作 《西游记》,就传达了作者和评者对不同类型小说题材畛

域的清醒意识。《金瓶梅》 借用 《水浒传》 中的西门庆、潘金莲故

事而对武松、西门庆的形象进行某种程度的改造,表明作者对英侠

传奇与人情小说的区别也有相当了解:这两类小说虽然都是写人的

生活,但英侠传奇主要写一群超常的豪侠和江湖好汉,而人情小说

则以常人的世 界 为 关 注 对 象。在 常 人 的 世 界 中,豪 侠 不 一 定 像 在

《水浒传》 中那样 受 到 推 崇, 也 不 像 在 《水 浒 传》 中 那 样 神 威 凛

凛,宛若天人。就欣欣子 《金瓶梅词话序》 看,评者对历史演义、

英侠传奇、神魔小说和人情小说四大类型之间的区别已有相当清醒

的认识。这种小说类型意识是十分可贵的。

以上我们讨论了明代小说批评的第一点贡献,也是最主要的贡

献,主要涉及 “四大奇书” 的文 本 解 读,以 及 由 文 本 解 读 而 产 生

的小说类型意识。在对 《三国演 义》 等 历 史 小 说 的 解 读 中,或 强

调作品的历史教科书功能,或强调作品的民间趣味,都力图在一定

的范围内揭示历史演义或某一类历史演义的类型特征,是针对历史

演义发言,而不是针对其他类型 的 小 说 发 言。在 对 《水 浒 传》 的

解读中,或强调小说的 “忠义” 内 涵,或 强 调 梁 山 好 汉 的 绿 林 本

色,或赞赏鲁智深等人 的 侠 义 精 神,都 从 某 一 侧 面 揭 示 了 《水 浒

传》 以及英侠传奇的题材特征和价值取向,是针对英侠传奇发言,

而不是针对其他类型的小说发 言。在 对 《西 游 记》 的 解 读 中,或

强调其象征性意蕴,或强调其想象之奇幻,或强调其戏谑性风格,

都从某一侧面揭示了 《西游记》 以及神 魔 小 说 的 特 征,是 针 对 神

魔小说发言,而不 是 针 对 其 他 类 型 的 小 说 发 言。 在 对 《金 瓶 梅》

·57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的解读中,袁宏道别具慧眼,而欣 欣 子 《金 瓶 梅 词 话 序》 的 小 说

类型意识尤为明确,他事实上已注意到历史演义、英侠传奇、神魔

小说与人情小说之间在题材选择和文本宗旨方面的巨大差异,并以

建立人情小说谱系的方式表达出来。明代小说批评在文本解读和类

型理论的建立方面作出了不容忽视的贡献。

明代小说批评在 “文 法 论” 方 面 的 贡 献 也 不 同 凡 响。这 一 方

面的建树主要体现在金圣叹的 《水浒传》 评点中。金圣叹的 《水

浒传》 评点,包括正文前的 《序一》、《序二》、《序三》、《 〈宋史

纲〉〈宋史目〉 批语》、《读第五才子书法》 以及正文部分的回前

总评、双行夹批、眉批。其中 《序一》、 《序二》 和 《 〈宋史纲〉

〈宋史目〉 批语》 主要阐述他的伦理政治思想,属于社会的政治的

评论;《序三》 集中从创作 (主体活动) 的角度分析小说作家观察

生活、体验生活等问题,可视为金圣叹的创作论;《读第五才子书

法》、回前总评、双行夹批和眉批侧重从读者接受的角度论述 《水

浒传》 的审美特征,属于 鉴 赏 论。金 圣 叹 的 创 作 论 和 鉴 赏 论 主 要

讨论两方面的内容:一是 《水浒传》 的人物性格刻画,二 是 《水

浒传》 的 “文法”,而人物性格的刻画其实也可以纳入 “文法” 的

范畴。

金圣叹经常拿 《水 浒 传》 与 历 史 著 作 (如 《战 国 策》、 《史

记》) 对比。对比的着眼点是:历史著作的 “文法” 与 《水浒传》

存在重大差别,而核心在于是否允许虚构。结论是:小说是可以凭

想像力虚构的,它 不 必 像 历 史 著 作 那 样 受 事 实 的 约 束。以 此 为 基

点,金圣叹强调:小说家的职责是撰写 “绝世奇文”。如金本第二

十八回回前总评所说:“夫修史者,国家之事也;下笔者,文人之

事也。国家之事,止于叙事而止,文非其所务也。若文人之事,固

当不止叙事而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撰而成

绝世奇文焉。”

“绝世奇文” 的特征之一是成功地刻画人物性格。自然,史家

也可以写出鲜 明 的 人 物 个 性,他 们 也 能 做 到 这 一 点。金 圣 叹 举 例

说:司马迁的 《史 记》 就 是 这 方 面 的 杰 作。 为 了 突 出 人 物 性 格,

司马迁在材料的取舍上极见功力。但是,在 “为文计,不为事计”

·67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方面,小说有着更为广阔的舒展空间。如果说历史著作也能塑造出

鲜明的个性,那么,小说在这方面理应取得更高的成就。金圣叹在

赞叹 《水浒传》 的成就时,常常着眼于这一方面。如 《读 第 五 才

子书法》:“或 问:施 耐 庵 寻 题 目 写 出 自 家 锦 心 绣 口,题 目 尽 有,

何苦定要写此一事?答曰:只是贪他三十六个人,便有三十六样出

身,三十六样面孔,三十六样性格,中间便结撰得来。” “别一部

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 《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

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 这表明,“绝世奇文” 是以塑造个性

鲜明的人物为基本前提的。

“绝世奇文” 的特征之二是足以传神写照的细节描写。金本第

二十八回回 前 总 评 说: “呜 呼!古 之 君 子,受 命 载 笔,为 一 代 记

事,而犹能出 其 珠 玉 锦 绣 之 心,自 成 一 篇 绝 世 奇 文。岂 有 稗 官 之

家,无事可记,不过欲成绝世奇文以自娱乐,而必张定是张,李定

是李,毫无纵横曲直,经营惨淡之志者哉?则读稗官,其又何不读

宋子京 《新唐 书》 也!” 金 圣 叹 就 这 感 慨 举 了 一 个 具 体 例 证, 即

“武松醉打蒋门神”。他 指 出,如 按 照 《新 唐 书》 的 写 法,只 需 要

二十余字就够了:“施恩领却武松去打蒋门神,一路吃了三十五六

碗酒。” 与 “止于叙事” 的 《新唐书》 不同,《水浒传》 却致力于

“文” 的经营,致力于 “酒人”、“酒场”、“酒时”、“酒令”、“酒

监”、“酒筹”、“酒怀”、“酒风” 等的渲染。所谓 “为文计,不为

事计”,其内涵之一是注重细节描写,在似乎无关紧要处传神。

“绝世奇文” 的 特 征 之 三 是 “部 有 部 法, 章 有 章 法, 句 有 句

法,字有 字 法”。 所 谓 “部 法”, 即 小 说 的 整 体 布 局。 金 圣 叹 在

《读第五才子书法》 中一方面指出 《水浒传》 的情节可以分解为若

干段落:“ 《水浒传》 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至于中间

事迹,又逐段自成文字,亦有两三卷成一篇者,亦有五六句成一篇

者。” 另一方面又强调 《水浒传》 的内容乃是有机整体:“凡人读

一部书,须要把眼光放 得 长。如 《水 浒 传》 七 十 回,只 用 一 目 俱

下,便知其三千余纸,只是一篇文字。中间许多事体,便是文字起

承转合之法。若是拖长看去,却都不见。” 这就从内容安排的逻辑

性和完整性的角度,肯定了 《水 浒 传》 结 构 的 严 密。金 圣 叹 还 讨

·77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论了楔子、聚义仪式等因素对形成小说整体感的作用。

“章法” 较之 “部法” 要复杂一些,它包括叙述方式、描写手

段以及情节安排等方面的内容。金圣叹 《读 第 五 才 子 书 法》 比 较

系统地讨论了 “章法” 问题。“倒插法”、“草蛇灰线法”、“绵针

泥刺法”、“背面铺粉法”、“弄引法”、“獭尾法”、“正犯法”、“略

犯法”、“横云断山法” 等都是有关 “章法” 的概念。他所归纳的

这些 “章法”,当然 不 无 迂 腐 穿 凿 之 处, 但 多 数 分 析 往 往 言 之 成

理,颇能揭示我国古典 小 说 的 创 作 经 验 和 艺 术 特 征。例 如 “正 犯

法”。就常理而言,同样情节的反复出现,容易引起读者厌倦,所

以,“文章之家”“有避之一诀”,即尽量避免雷同。但在一部长篇

巨制中,完全回避写同一类型的人物和事件是不可能的,“若不能

犯之而但欲避之,然则欲何所避乎哉?” 因此金圣叹在金本第十一

回回前总评中写道:“夫才子之文,则岂惟不避而已,又必于本不

相犯之处,特特故自犯之,而后从而避 之。” 这 种 “犯”,说 直 白

一点,即在同中求异,“一样题目,写出两样文字”,从而激发读

者的阅读兴趣。这 是 作 家 具 有 非 凡 创 造 力 的 一 个 重 要 表 征。再 如

“弄引法”,指的是描叙过程中的铺垫、渲染;“背面铺粉法”,指

的是性格刻画中的反衬手法。这一类探讨,从具体例证入手,平实

而不乏理论价值。

“夹叙法” 应该归入 “句法” 的范畴。《读第五才子书法》 对

“夹叙法” 的解释是:“谓急切里两个人一齐说话,便不是一个说

完了, 又 一 个 说, 必 要 一 笔 夹 写 出 来。 如 瓦 官 寺 崔 道 成 说———

‘师兄息怒,听小僧说’,鲁智深说 ‘你说你说’ 等是也。” 金圣叹

所举例证见金本第五回:

智深走到面前,那和尚吃了一惊,跳起身来便道:“请师

兄坐!同吃一盏。” 智深提着禅杖道:“你这两个如何把寺来

废了!” 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 ⋯⋯” 智深睁着眼

道:“你说!你说!”“⋯⋯说:在先敝寺⋯⋯”

金圣叹在回前总评中分析说:“此回突然撰出不完句法,乃从古未

·87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有之奇事。如智深跟丘小乙进去,和尚吃了一惊,急道:‘师兄请

坐,听小 僧 说’, 此 是 一 句 也, 却 因 智 深 睁 着 眼, 在 一 边 夹 道:

‘你说你说’,于是遂将 ‘听 小 僧’ 三 字 隔 在 上 文, ‘说’ 字 隔 在

下文⋯⋯总之只为描写智深性急。此虽史迁,未有此妙也。” 这种

句法,《史记》 中确乎不曾有。其实,《水浒传》 原本也没有———

这种 “不完句法” 是金圣叹 修 订 《水 浒 传》 时 的 自 我 作 古。在 理

论和实践两个层面上,金圣叹都为中国小说史作出了贡献。

《读第五才子书法》 没有 谈 到 “字 法”,但 金 圣 叹 在 夹 批 和 眉

批中经常关注文 辞 问 题。如 金 本 第 三 回 于 “鲁 智 深 在 五 台 山 寺 不

觉搅了四五个月” 之下夹批:“省文也,却用一 ‘搅’ 字,逗出四

五个月中情事。” 一 个 “搅” 字 居 然 能 “逗 出 四 五 个 月 中 情 事”,

可见 《水浒传》 的描写语言简 洁 而 富 于 表 现 力。这 类 评 点,体 贴

入微,足资参考。

从上面挂一漏万的评 述,已 足 以 见 出 金 圣 叹 “文 法” 论 的 内

涵之丰富,而其尤为可贵之处在 于:金 圣 叹 并 不 将 “文 法” 视 为

孤立的技巧问题,而是把它与作家对生活的观察、体验联系起来加

以考察。他在 《 〈水浒传〉 序三》 中指出:

《水浒》 所 叙,叙 一 百 八 人,人 有 其 性 情,人 有 其 气 质,

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夫以一手而画数面,则将有兄弟之

形;一口而吹数声,斯不免再吷也。施耐庵以一心所运,而一

百八人各自入妙者,无他,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斯以一笔而

写百千万人,固不以为难也。格物亦有法,汝应知之。格物之

法,以忠恕为门。⋯⋯施耐庵左手握如是斗斛,右手持如是刀

尺,而仅乃叙一百八人之性情、气质、形状、声口者,是犹小

试其端也。若其文章,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

部法,又何异哉!

所谓 “格物”,就是穷究事物的原理,对于作家来说,即观察和体

验生活。体验 不 能 带 有 偏 见, 所 以 作 家 应 采 取 “忠 恕” 的 态 度;

体验必须设身 处 地,进 入 角 色, 因 而 作 家 要 把 握 住 “因 缘 生 法”

·97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的原则。“因 缘” 本 是 佛 教 名 词,指 所 有 事 物 赖 以 存 在 的 各 种 关

系,其中为事物生起或坏灭的主要条件叫做 “因”,为辅助的条件

叫做 “缘”。金圣叹借以说明作家要设身处地地 “格” 出事物的因

果关系 和 发 展 规 律。 如 果 把 握 住 了 “忠 恕” 和 “因 缘 生 法” 的

“斗斛”、 “刀 尺”,作 家 就 可 以 塑 造 出 个 性 鲜 明 的 人 物,创 造 出

“文法” 精严的作品。在金圣叹看来,作者的首要任务是撰成一部

“绝世奇文”,因而必然注重文法;但一个 有 出 息 的 作 者 又 不 能 只

盯着 “文法” 二字,功夫 应 花 在 “格 物” 上,只 有 这 样,才 能 臻

于 “写来便若真有其事而亲临其地” 的境界。

长篇小说的创作、刊印和批评在明代万历时期进入高峰期,与

此辉映的另一景观是:短篇白话小说的创作、刊印和批评在明代万

历以后也进入了高峰期,冯梦龙和凌濛初在短篇白话小说批评领域

颇有建树。冯梦龙的小说理论主 要 见 于 “三 言” 的 三 篇 序 言、评

语以及冯为其他小说所作的序和评语。“三言” 的三篇序分别用了

“绿天馆主人”、“无碍居士”、“可一居士” 的笔名,当出于冯梦

龙之手。绿天馆主人 《古今小说序》 云:

大抵唐人选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谐于里耳。天下之

文心少而里耳多,则小说之资于选言者少,而资于通俗者多。

试今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

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

者敦,顽钝者汗下。虽小诵 《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

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①

绿天馆主人对唐人传奇和宋人话本所作的比较是精辟的。唐人传奇

集中展示 “无关大体” 的 浪 漫 人 生,对 恋 爱、豪 侠、隐 逸 三 类 题

材给予热烈关注。如果与唐诗比较,我们会发现,唐人传奇在相当

程度上是唐诗的某些质素在叙事文体内的延伸与发扬,因此,诗意

·08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冯梦龙:《古 今 小 说》 卷 首,人 民 文 学 出 版 社 员怨缘愿年 版, 第 员~ 圆页。

或诗化构成唐人传奇美感魅力的基本来源之一。市民文艺在宋代崛

起的标志是说话艺术的兴盛。世俗化追求是促使它蓬勃发展的核心

力量。说话人没有诗文作家那种兼济天下的抱负,甚至也没有唐代

传奇作家与宋代轶事小说作家那种表达士大夫高雅情趣的追求。他

们心甘情 愿 地 将 其 艺 术 的 基 本 品 格 划 归 于 “俗”, 即 绿 天 馆 主 人

《古今小说序》 所说,目的是 “嘉惠里耳”。或者如可一居士 《醒

世恒言序》 所说:“明者,取其可以导愚也。通者,取其可以适俗

也。恒则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三刻殊名,其义一耳。” 冯梦

龙将他编撰的三部短篇白话小说集分别命名为 《喻世明言》、《警

世通言》、《醒世恒言》,“喻世”、“警世”、“醒世” 偏重于道德即

教化作用,“明”、“通”、“恒” 则偏重于娱乐即 “适俗” 的一面。

冯梦龙对 “男女 之 情” 的 认 可, 对 “话 须 通 俗 方 传 远” 的 强 调,

对 “推因 及 果,劝 人 作 善,开 清 净 方 便 法 门,能 使 顽 夫 侲 子,积

迷顿悟” 的肯定,① 通常不离道德与娱乐这两个话题。

凌濛初的 “二拍” 以 “拍 案 惊 奇” 为 名,更 为 坦 率 地 表 明 了

话本和拟话本的娱乐功能,即空观主人 (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

小引》 所说:“非曰行之可远,姑以游戏为快意耳。” 而凌 濛初尤

为重要的建树是对 “奇” 作出了新的阐释,其 《拍案惊奇序》 云:

语有之,少所见,多所怪。今之人,但知耳目之外,牛鬼

蛇神之为奇,而不知耳目之内,日用起居,其为谲诡幻怪非可

以常理测者固多也。昔华人至异域,异域咤以牛粪金,随诘华

之异者,则曰有虫蠕蠕,而吐为彩缯锦绮,衣被天下。彼舌挢

而不信,乃华人未之或奇也。则所谓必向耳目之外,索谲诡幻

怪以为奇,赘矣。②

这种提倡向日常生活取材的小说理论,是伴随着话本小说的整理出

·18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冯梦龙 《石点头 序》,见 丁 锡 根 编 著:《中 国 历 代 小 说 序 跋 集》,人

民文学出版社 员怨怨远年版,第 苑怨远页。

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 卷首,海峡文艺出版社 员怨愿缘年版。

版而兴起的。宋元说话有四家之分,其中 “讲史”、“小说”、“说

经” 三家尤其显赫。“讲史” 发展成为明清时代的历史演义,“说

经” 发展成为明清时代的神魔小 说。与 “讲 史”、 “说 经” 相 比,

“小说” 题材 丰 富,包 括 烟 粉、灵 怪、传 奇、公 案、 朴 刀、 杆 棒、

发迹变泰、铁骑儿 等 等。其 中, “铁 骑 儿” 在 演 变 过 程 中 与 “讲

史” 融合,发展成为明清时代的英侠传奇,“灵怪” 的一部分融入

神魔 小 说, 剩 下 来 的 部 分, 成 为 话 本 主 体, 其 特 色 即 笑 花 主 人

《今古奇观序》 所谓 “极 摹 人 情 世 态 之 歧, 备 写 悲 欢 离 合 之 致”。

凌濛初的 《拍案惊奇序》 即旨在为话本小说和拟 话 本 小 说 确 立 地

位。睡乡主人 《二刻拍案惊奇序》 亦云:

今小说 之 行 世 者, 无 虑 百 种, 然 而 失 真 之 病, 起 于 好

奇。———知奇之为奇,而不知无奇之所以为奇。舍目前可纪之

事,而驰骛于不论不议之乡,如画家之不图犬马而图鬼魅者,

曰:“吾以骇听而止耳。” 夫刘越石清啸吹笳,尚能使群胡流

涕,解围而去,今举物态人情,恣其点染,而不能使人欲歌欲

泣于其间。此其奇与非奇,固不待智者而后知之也。①

无论是凌濛初,还是睡乡主人,他们的宗旨都是为话本小说和拟话

本小说的选材张目。 他 们 认 为: 画 鬼 易, 画 人 难。 写 奇 幻 的 想 象

易,写真实的人情物态难。与神魔题材相比,面向日常生活的小说

具有更高的价值。

·28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见凌濛初:《二 刻 拍 案 惊 奇》,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员怨愿缘年 版,第 圆~ 源页。

二、《三国演义》 的文体构成①

文化惯例是文 化 传 播 的 前 提。小 说 设 计 及 其 实 施 以 文 体 为 媒

介,而文体是社会群体的资产,群体的价值观念和思想模式都隐寓

在文体之中。当小说家选择适合其作品的文体时,在某种程度上,

他已失去了自我控制———文化惯例渗入他的文体,以至他的个人表

达必定带有附着于他所选择的表达方式的社会意义。

在 《三国演义》 的评论 中,思 想 内 涵 (主 题) 的 众 说 纷 纭 几

度引发了学术界的热烈争议。各种不同的见解,从整体构成的角度

看,其实并非尖锐对立,倒是互相补充的成分居多。大家之所以各

持己见,其中一个原因,在于忽视了:《三国演义》 是一部累积型

的创作,历史家、民间艺人、小说家等先后参与了其创作过程,因

而,其文体不仅不是严格统一的,并且,小说中的价值体系随着文

体的更替递嬗也在变化之中。看不到这一点,反而固执地视某个侧

面为小说全体,盲人摸象,理所当然会产生误解。

《三国演义》 的 文 体, 概 括 说 来, 大 致 有 三 种: 准 纪 事 本 末

体、准话本体和准笔记体。就一般情形而言,记叙曹操与董卓、袁

绍、袁术等的纠葛,偏重准纪事本末体,如官渡之战;而当涉笔刘

备集团时,则较多采用准话本体,如赤壁之战、七擒孟获;准笔记

体通常属于 局 部 的 点 缀, 如 管 宁 割 席 分 坐, 杜 预 《左 传》 之 癖。

这三种文体,它 们 处 理 题 材 的 方 式 相 异,传 达 出 的 意 蕴 也 各 有 侧

重。《三国演义》 熔三者为一炉,遂成为集诸种文体之大成的不朽

巨作。兹就这三种文体具体地予以探讨。

·381·

① 严格说来,《三国演义》 不是标准的白话作品。但因读者已习惯于将

之与 《水浒传》、《西游记》 等归为一类,故仍在下编予以讨论。

(一) 准纪事本末体

历史编纂在中国有 着 深 厚 的 传 统。从 《左 传》 的 编 年 体,到

司马迁 《史记》 的纪传体,再 到 南 宋 袁 枢 《通 鉴 纪 事 本 末》 的 纪

事本末体,历史著作的外在形态发生了三次大的变化。它们之间的

区别无疑是明显的,编年体强调时间的顺序,纪传体强调人物的性

格,纪事本末体强调事件的完整;但它们又有非常一致的追求:

员郾处理题材的方式应有助于给人 “实录” 之感;

圆郾通过对事 实 的 安 排 揭 示 出 历 史 发 展 的 必 然 性 或 因 果 关 系,

从而为后世提供借鉴。

应该说,“实录” 只能视为历史家的真诚动机,被叙述的历史

与原生态的历史无论如何是有距离的。这是因为,叙述过程即选择

过程,历史家不可能滴水不漏地将生活细节照录下来;同时,记叙

者无法亲临现场逐一观照他试图记录的生活场景的每一个局部,他

必须动用自己的想象能力。但是,历 史 家 既 然 以 “实 录” 为 秉 笔

原则,也就不能不遵守相应的规范,即作者只能报告人物的行动和

语言,因为这是可闻可见的,而不应该直接阐述人物的所思所想,

因为这是无法观察到的。这当然会带来遗憾:读者对于某些人物所

采取的行动背后的真正动机不甚了然。可是,尽管如此,中国的历

史家仍然谨守不作直接心理描写的规范,宁愿有所遗憾也不以牺牲

实录原则为代价。《三国演义》 中也不乏这种情形。

比如,曹操在打败 袁 绍 后, 曾 为 之 设 祭, 流 涕 不 已, 并 “以

金帛粮米赐绍妻刘氏”。曹操的这一举动,是装腔作势,还是真心

诚意?读者的意见向来是不一致的。我们可以设想,要是作者能揭

示出曹操行动后面的心理原因,那么,读者中间就不会有什么分歧

了。

也许有必要指出,在部分准话本体章节中,《三国演义》 往往

能直接进入人物的内心,比如第九十三回。姜维被孔明的反间计逼

得进退无路,“维寻思良久,前有孔明,后有关兴,又无去路,只

得下马投降”,直接交代姜维 “寻思” 的内容,读者便不再有什么

·48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疑惑。由此一例,不难看出,面对人的心灵世界,准纪事本末体与

准话本体的描写态度是大相径庭的。

和正史一样,准纪事本末体的人物语言大都以理性色彩见长,

而个性化程度较低。“郭嘉遗计定辽东” 是个恰当的例证。曹操平

定并州后,郭嘉极力主张西击乌桓,他阐述理由说:“主公虽威震

天下,沙漠之人恃其边远,必不设备;乘其无备,卒然击之,必可

破也。且袁绍与乌桓有恩,而尚与熙兄弟犹存,不可不除。刘表坐

谈之客耳,自知才不足以御刘备,重任之,则恐不能制;轻任之,

则备不为用———虽虚国远征,公无忧也。” 郭嘉的这段分析,曹操

赞之为 “极是”。所谓 “是”,乃 就 其 真 知 灼 见 而 言。确 实,郭 嘉

的语言是高度理性化的,体现了这一历史人物洞察事件的深邃的目

光,能传达给读者许多智慧。如果以个性化为标准来衡量,这种语

言便算不得上乘了。其他如第十八回 “贾文和料敌决胜”,以及第

五十九回 曹 操 见 西 凉 增 兵 则 有 喜 色 的 情 节, 其 写 法 近 于 《左 传》

之 “曹刿论战”,目的也正是通过语言来 “论”,来传达人物的识

见。

中国的正史采用的是第三人称全知叙事,即作者能够看到和听

到一切有关的 语 言 和 行 动,准 纪 事 本 末 体 亦 然。采 用 这 种 叙 事 角

度,其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它能使作者在描述事件时受限制较少,

又不致使读者对其可靠性产生怀疑,用于展开大规模的战争场面和

错综复杂的社 会 关 系,的 确 较 为 便 当。但 也 有 一 个 不 容 讳 言 的 短

处。既然作者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在描叙曹操、荀彧、郭嘉等人

的计谋时,就不可能采用有意隐瞒读者的悬念技巧,而是从开端便

介绍得清清楚楚,由于读者对其内幕一览无余,再好的计谋也无法

产生令人拍案惊奇的效果。至于 “贾文和料敌决胜” 等仿 “曹刿

论战” 的 片 断,先 交 待 结 果,后 说 明 原 因,似 有 悬 念 的 功 用,但

作者的目的,却是以 “论” 为中心,旨在表现历史人物的识力。

以上我们从回避直接心理描写、人物语言的理性色彩、第三人

称全知叙事三个方面讨论了准纪事本末体处理题材的特点,下面将

重点分析其价值取向。

注重历史经验的总结是准纪事本末体价值取向的核心所在,这

·58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强有力地影响到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在准纪事本末体部分,道德评

价相应地减弱 了 其 重 要 性:对 一 个 成 功 的 统 治 者,即 使 其 心 地 不

纯,也并不一概抹倒,倒是不乏欣赏之意。关于曹操的描写即非常

典型:肯定甚至赞赏他的 “术”(解决政治、军事问题的技巧) 构

成相关情节的真正意蕴。

毛宗岗 《读三国志法》 称 曹 操 “是 古 今 来 奸 雄 中 第 一 奇 人”。

曹操之奇,奇在智谋过人,即 “智足以揽人才而欺天下”。

人才乐于为曹操所用,首先是因为他慧眼识人并想方设法加以

笼络;其次,无论是武将,还是谋士,只要为曹操效力,总能得到

物质、荣誉、地位等方面的奖励。尤其对于谋士,曹操格外注意尊

重他们的意见,肯定他们的智慧的优越,而这正是谋士们所追求的

人生价值之所在。有个例证必须提到。曹操打败袁绍后,郭嘉主张

乘胜进击乌桓,而多数人反对;曹操采纳郭嘉的建议,果然取胜。

但曹操回到易州,却首先重赏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并说:“孤前

者乘危远征,侥幸成功。虽得胜,天所佑也,不可以为法。诸君之

谏,乃万安之计,是以相赏。后勿难言。” 比较起来,袁绍几乎不

懂得尊重谋 士。袁 绍 进 兵 官 渡,田 丰 在 监 狱 中 上 书 劝 阻,袁 绍 不

听,大败而回。田丰料事有验,而袁绍非但不奖励他,反以为田丰

会讥笑他而杀了田丰。“为明主 (曹操) 谋而忠,其言虽不验而见

褒;为庸主 (袁绍) 谋而 忠,其 言 虽 已 验 而 见 罪,何 其 不 同 如 此

哉!” 从 “智足以揽人才” 这个角度看,曹操是称得上明主的。

至于 “智足以欺天下”,可从两个侧面来观照。一个侧面:曹

操的某些举动 “有 似 乎 忠”。 比 如, 曹 操 虽 然 不 把 汉 献 帝 放 在 眼

里,目无君上,但始终未僭至尊之号。就实质而言,这是他权术过

人之处,目的 在 于 “挟 天 子 以 令 诸 侯”。 但 表 面 上, 这 却 是 “忠

君” 的举动。另一侧面:曹操的某些举动有似乎 “爱民”。董卓专

权,自诩 “吾为天下计,岂惜小民哉”!袁术征讨徐州,“七路军

马,日行五十里,于路劫掠而来”。曹操却深知民心向背乃事业成

败的关键,禁止军队扰 民,以 致 有 “割 发 代 首” 之 举。曹 操 是 善

于行爱民之举以获取民心的。

《三国演义》 通过描写 “智足以揽人才而欺天下” 的曹操,刻

·68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画了一个纯用 霸 术 的 “奸 雄” 形 象, 一 个 成 功 的 统 治 者 的 形 象,

其基本特征是:他的行为虽以权谋为出发点,但却符合中国传统的

道德原则,比如忠君、爱民、赏识和重用人才等。他的成功是合情

合理的。与之形成对照,袁绍、董卓等的失败也正有着内在的必然

性。正是从肯 定 曹 操 是 一 个 成 功 的 统 治 者 的 角 度 出 发, 《三 国 演

义》 对他表示了热烈 的 欣 赏 之 意。曾 有 一 种 意 见 认 为:曹 操 的 形

象是在戏曲舞台上被丑化的,《三国演义》 中的曹操仍是 “可儿”,

这意见的合理性不必怀疑。至少,从纪事本末体部分的描写来看,

纳道德于权谋之中的曹操,在招揽人才和争取民心方面,确乎有过

人之处。他是在历史进程中扮演了伟大角色的人物。以同样的标准

来衡量人物,《三国演义》 对孙权等也不乏喝彩之笔。

注重历史经验的总 结,也 影 响 到 《三 国 演 义》 对 魏、吴 阵 营

的谋士、战将的评价。如果单站在尊刘抑曹的立场来评价人物,曹

操的那些出类拔萃的谋士 (如郭嘉、荀彧、贾诩),身先士卒的勇

将 (如典韦、 许 褚、 庞 德), 也 许 会 被 鄙 薄 为 是 非 不 分。 然 而,

《三国演义》 却从总结历史经验的角度,为他们安排了异常显赫的

位置。其衡尺文臣武将的标准大体有三条:

员郾是否善于择主。三国是 一 个 动 荡 的 年 代,君 臣 关 系 有 异 于

天下大治时期,“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良禽择木而栖,贤臣

择主而事”。善不善于择主成为衡量将、士高下的首要标准。所谓

善择主,即受到主的尊敬、重用和信任,至于主是 “奸雄”,还是

“仁君”,这 倒 无 关 紧 要。郭 嘉、典 韦 等 之 为 《三 国 演 义》 肯 定,

原因在此;而不善择主的田丰 (袁绍谋士),自杀前悲叹:“大丈

夫生于天地间,不识 其 主 而 事 之, 是 无 智 也! 今 日 受 死, 本 无 足

惜!” 亦蕴含了同样的旨趣。

圆郾是 否 忠 于 其 主。这 里 的 “忠”,以 “士 为 知 己 者 死” 为 其

心理依据,与无条件的 “君要臣 死,臣 不 得 不 死” 有 着 不 同 的 内

涵。于禁是曹操的爱将,襄阳一役,竟然向关羽乞怜。曹操闻讯,

慨叹道:“于禁从孤三十年,何期临危反不如庞德也!” 即旨在蔑

视他有负知己,有负其主的知遇之恩。董卓是残暴的军阀,恶贯满

盈,罪不容诛,但董卓被诛,蔡邕却伏尸而哭。甘为知己者死,蔡

·78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邕因此被毛宗岗许为 “君子”。

猿郾将须有勇,士 须 有 谋。在 刘 备 和 司 马 徽 的 一 段 对 话 中,司

马徽将 孙 乾、 糜 竺、 简 雍 之 辈 嘲 笑 为 “白 面 书 生, 寻 章 摘 句 小

人”,缺少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解决现实的政治、军事

问题的才能,就不配在三国的舞台上扮演士的角色。而作为战将,

无论其他方面有多少优点,只要贪生畏死,就会被贬得一无是处。

比如,“吕布英雄,无人可敌”,这是 《三国演义》 的读者都承认

的;然而,白门楼就刑,他却可怜兮兮地求刘备说情,以致他的部

下张辽当面骂他 “匹夫”。《三国演义》 所推崇的是那些杰出的谋

士和勇将:他们属于哪一阵营 (或 魏 或 蜀 或 吴) 无 关 紧 要,重 要

的是他们具备了谋或勇的良好素质,在这里,我们看不到历史正统

观对人物评价的影响。人物的高下取决于他们作为将、士的属于战

争伦理范畴的品格。

(二) 准话本体

《三国演义》 的 准 话 本 体 部 分 是 从 宋 元 说 话 与 戏 曲 发 展 起 来

的,主要用于表现刘备集团,其题材处理方式和内在价值取向都与

准纪事本末体有别。就题材处理方式而言,准话本体至少有四点值

得注意:

员郾相对于准纪事本末体,准话本体 忽 视 实 质 性 史 迹 而 重 视 装

饰性描写;所谓装饰性描写,指作者虚构的若干情节,有助于塑造

人物,却并未影响历史进程。可以拿赤壁之战为例。赤壁破曹,究

竟是刘备功大,还是孙权、周瑜功大?这一历史公案向有争议。但

无可否认,从唐代起,在士大夫的诗文中,被视为曹操的正面敌手

的,是东吴,不是西蜀。《三国演义》 写赤壁之战,自也不可能抹

掉周瑜作为前线指挥官的事实,但作者却用一系列装饰性描写,成

功地突出了刘备集团尤其是诸葛亮的形象,并通过对周瑜的漫画式

嘲笑消解了这一人物的作用。其中格外著名的装饰性故事有:舌战

群儒、蒋干中计、草船借箭、祭东风、义释曹操。

圆郾经常使用悬念,以造成神秘感和传奇色彩。《三国演义》 中

·88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一个耐人寻味的呈对比格局的事实是:小说写曹操、郭嘉、荀彧、

贾诩、陆逊、周瑜诸人用计,大都事先交待清楚,由于读者对事件

的过程自始至终了如指掌,便不再感到神秘、神奇、不可测度。但

写诸葛亮用 计,则 往 往 采 用 悬 念 手 段。其 方 式 有 二:一 为 锦 囊 妙

计;二为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目的都是将读者蒙在鼓里,

使他们对于事 件 的 变 化 产 生 应 接 不 暇 的 惊 奇 感,从 而 对 诸 葛 亮 的

“神机妙算” 产生格外深刻的印象。

“锦囊妙计” 的悬念手法多次使用,第一百五回 “武侯预伏锦

囊计” 干脆 以 之 标 目。魏 延 自 视 甚 高,目 中 无 人,在 诸 葛 亮 逝 世

之后,将没有人能够驾驭他。因此,诸葛亮遗命马岱、杨仪二人,

联手干掉魏延。如果去掉锦囊,诸葛亮这一遗计的运用也许更为自

然。但准话本体在刻画诸葛亮时,是宁愿违背情理,也不愿因追求

自然而丧失传奇色彩的。

代替 “锦囊妙计” 或与 “锦 囊 妙 计” 配 合 使 用 的 另 一 制 造 悬

念的手法是并不宣布 作 战 方 案,而 用 “如 此 如 此”、 “这 般 这 般”

来代替,使读者没法知道战局将如何展开。我们且来看第八十八回

的一番演示:

遂唤赵云入,向耳畔分付如此如此;又唤魏延入,亦低言

分付;又唤王平、马忠、关索入,亦各密地分付。

这类情节是经不住 推 敲 的。首 先,像 “平 蛮” 这 样 重 大 的 决

策,诸葛亮怎会一句也不跟赵云、魏延等人商量?其次,赵云、魏

延等人对兵力部署的全局了不相知,这样如何能相机行事,充分发

挥主动性、灵活性?可见,准话本体为了强化诸葛亮的神秘色彩,

有意扬趣抑理:有趣,但是无理;或者说,虽无理,却有趣。

猿郾较多运用直接心理描写与第三 人 称 限 知 叙 事 的 技 巧。关 于

直接心理描写,我们在讨论准纪事本末体时有所涉及,这里重点评

述第三人称限 知 叙 事 问 题。 所 谓 第 三 人 称 限 知 叙 事, 其 “限 知”

在于:作者只与某一人物保持密切联系,我们只能从这个人物那里

得到信息,作者不能告诉读者这个人物所不知道的东西;读者只能

·98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通过他的眼睛,以他的观点而不是作者或故事中其他人物的观点去

观察所有其他的人物;作者仍然是叙事者,但不再能对发生的事件

进行自由的描述。

第三人称限知叙事有助于作品的戏剧性、情节的连贯性和结构

上的严密,是连接和衔接行动的极好手段。松散的事件,不连贯的

细节,通过一双眼睛反映出来,便给人以一致性和整体感。“刘玄

德三顾草庐” 是个典型的例子。在 “三顾草庐” 的过程 中,他 见

到了若干场景,若干人物,如农夫荷锄而歌,诸葛远游,童子独守

柴门,踏雪而行的黄承彦,击桌而歌的石广元、孟公威等,互相之

间并无因果联系。如果采用全知叙事,必然平淡松散,拉拉杂杂;

但用刘备一个人的见闻来加以贯连,并借助于他的误会、猜测来制

造悬念和神秘氛围,本来平淡松散的事件遂显得紧凑严密、曲折有

致了。

第三人称限知 叙 事 还 有 助 于 将 对 象 保 持 在 神 秘 状 态。初 来 乍

到,对一切都不甚了然,作者用这一陌生人物的眼光来观察,因而

不能给读者以清晰完整的印象。模糊有其自身的价值。“潜伏在背

景上的隐约可见的影子会产生阴险和恐怖的气氛,透过面纱去看一

个富有魅力的女人则使她更加具有诱惑力。” 同样,描写的有限性

和推测性也能增强对象的神秘感。因此,这一手法常被用于处理非

凡的人物或超常的境界。《三国演义》 写诸葛亮即是如此。作为小

说中最受推崇的人物,他迟迟不出场;出场时,又采取了刘备三顾

草庐的方式。在卧龙岗上,刘备是个陌生人、外来者。他不认识诸

葛亮,这就免不了误会,免不了作推测性的判断。于是,在一次又

一次的误会和推测中,诸葛亮被越来越浓郁的神秘氛围所笼罩。简

洁地说,《三国演义》 反复写刘备误以为他人是诸葛亮,即旨在将

这一超常人物保持在模糊状态。正如毛宗岗回前总评所说:“此篇

极写孔明,而篇中却无孔明。盖善写妙人者,不于有处写,正于无

处写。写其人如闲云野鹤之不可定,而其人始远;写其人如威凤祥

麟之不易 睹, 而 其 人 始 尊。” 确 实, 有 些 人 物 只 需 让 读 者 隐 约 可

见,他们应被排斥于被观察者的显著位置之外,从而使他们更具魅

力。

·09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源郾努力 追 求 诙 谐 的 效 果。 准 纪 事 本 末 体 是 排 斥 诙 谐 的。 如

《三国演义》 第九回 “卓尸肥胖,看尸军士以火置其脐中为灯” 的

情节,本来蕴含着值得大加渲染的喜剧性,但小说只是点到为止。

若干在元杂剧中被喜剧化了的历史人物如许褚 (“九牛许褚”)、夏

侯" ( “一目夏侯"”) 等,一一恢复了严肃庄重的风度。而准话

本体却热衷于追求诙谐效果,将若干庄重严肃的历史人物喜剧化,

特别突出的如张飞与刘备的对比、孔明与鲁肃的对比。毛宗岗说:

“每到玄德访孔明处,必夹写张翼德几句性急语以衬之。”(第三十

七回回前总批)“孔阳劝玄德结孙权为援,鲁肃亦劝孙权结玄德为

援,所见略同。而孔明巧处,不用我去求人,偏使人来求我。⋯⋯

求人之意甚 急,故 作 不 屑 求 人 之 态,胸 中 十 分 要 紧,口 内 十 分 迟

疑。写来真是好看煞人。”(第四十二回回前总评) 所谓 “好看煞

人”,指孔明的绝顶聪明与鲁肃的绝顶老实之间的对比造成了令人

忍俊不禁的喜剧性;而以张飞的直率鲁莽反衬刘备的虚饰谨慎,亦

意在获致 “排调” 风味。

就内在价值取向而言,准话本体表现出两种迥异于准纪事本末

体的倾向。

员郾崇拜完美的英雄。准话 本 体 乐 于 将 伟 人 神 化,其 中 最 为 作

者所钟情的是诸葛亮和关羽。

历史上的诸葛亮,本来就为知识分子所推崇。其原因在于:首

先,诸葛亮具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献身精神,即杜甫 《蜀相》

诗所吟咏的:“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

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其次,他才具不凡,即 杜 甫 《咏 怀 古 迹》

之五所 谓 “伯 仲 之 间 见 伊 吕,指 挥 若 定 失 萧 曹”。 如 果 《三 国 演

义》 将这两点写深写 透,诸 葛 亮 同 样 不 失 为 伟 人,并 且 会 更 具 真

实感。但准话本体却着力赋予他 “超 人” 色 彩,加 强 了 另 外 几 个

侧面:(员) 强调孔明是刘备之师。古代知识分子最大的奢望只是

做丞相,不能做皇帝,但在心理上则充满以道自任的尊严感,常提

“一编书是帝王师” 的话头。黄石公赠张良兵书,就指出:“持此

可为帝王师。” 汉代刘向编的 《说苑》 卷一中,郭隗请燕昭王以师

礼尊贤,理由是:“帝者之臣,其名 臣 也,其 实 师 也;王 者 之 臣,

·19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其名臣也,其实友 也; 霸 者 之 臣, 其 名 臣 也, 其 实 仆 也; 危 国 之

臣,其名臣也,其实虏也。今王将东面,目指气使以求臣,则厮役

之材至矣;南面听朝,不失揖让之礼以求臣,则人臣之材至矣;西

面等礼相亢,下之以色,不乘势以求臣,则朋友之材至矣;北面拘

指逡巡而退以求臣,则师傅之材至矣。如此,则上可以王,下可以

霸,唯王择焉。” 《三 国 演 义》 之 写 诸 葛 亮,正 是 以 “其 名 臣 也,

其实师也” 为 前 提 的; 写 周 瑜、 鲁 肃, 则 “其 名 臣 也, 其 实 友

也”;写荀彧、贾诩、郭嘉,则 “其名臣也,其实仆也”;写辛毗、

田丰等人,则 “其名臣也,其实虏也”。这也同时显示了刘备、孙

权、曹操、袁绍的高下。如此处理当然不乏合理性。刘备三顾草庐

以师礼聘请孔明,文章极好;但准话本体的其他部分则写过了头,

比如第五十回。孔明要刘备去东吴 “就亲”,刘备担心周瑜会乘机

陷害,孔明竟大笑道:“周瑜虽能用计,岂能出诸葛亮之料乎!略

用小谋,使 周 瑜 半 筹 不 展; 吴 侯 之 妹, 又 属 主 公; 荆 州 万 无 一

失。” 口吻如此轻薄,哪里还像臣子?(圆) 过分渲染孔明的名士风

度。马国翰 《玉函山房辑佚书 · 裴子语林》 卷 上 曾 引 司 马 懿 的 一

句话:诸葛亮 “可谓名士矣”。而诸葛亮也确曾在隆中隐居,《蜀

志》 还记载他 “好 为 《梁 甫 吟》”。 《三 国 演 义》 据 此 而 描 写 他:

“身长八尺,面 如 冠 玉, 头 戴 纶 巾, 身 披 鹤 氅, 飘 飘 然 有 神 仙 之

概。” 这种风度在特定 场 合 中 是 适 宜 的。 “空 城 计” 中 的 诸 葛 亮,

以 “披鹤 氅,戴 纶 巾,引 二 小 童 携 琴 一 张,于 城 上 楼 前,凭 栏 而

坐,焚香操琴” 的 镇 静 退 走 司 马 懿 也 恰 到 好 处;但 反 复 使 用,张

皇过甚,就不免给人做作之感了。(猿) 把 “人谋” 写成 “神机”,

把富于智慧的诸葛亮塑造成神仙。祭风祭水,他俨然是位方士;对

每次战役的进展,连时间、地点也预料得丝毫不差。这些都令人难

以置信。

关羽在历史上只是一个勇猛的武将,《三国演义》 中,关羽的

勇武仍是重点描绘的性格侧面,“温酒斩华雄”、“斩颜良、文丑”、

“单刀赴会”、“刮骨疗毒” 等情节向来脍炙人口。但以超群佚伦的

面目出现在读者之前的关羽,准话本体所增饰的人格及性格素质所

占的比重无疑大得多,其中三个方面格外引人注目:(员) 突出关

·29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羽的 “义”。毛宗岗将关羽的这一品格概括为两句话:“独行千里,

报主之志坚;义释华容,酬恩之谊重。” “报主” 表现的是 “忠”,

“酬恩” 表现的是 “义”。准话本体写得更富于生气、更为感人的

似乎还是后者。在 “华容 道 义 释 曹 操” 一 节 里,关 羽 的 “义” 外

化为一种复杂的、充满人情味的英雄气度,超越了政治利益和个人

生死 (关羽与诸 葛 亮 立 有 军 令 状) 的 考 虑。 道 德 比 政 治 更 重 要,

这或许是准话本体所透露的一点重要意思。(圆) 光明磊落,凡事

皆明明白白地做,像 “降 汉 不 降 曹”、挂 印 封 金、千 里 走 单 骑 等,

所表现的都是中 国 民 间 所 推 重 的 大 丈 夫 气 概,亦 即 毛 宗 岗 《读 三

国志法》 所称道的:“作事如青天白日,待人如霁月光风。” (猿)

风度儒雅。关羽精通 《左传》,涵养极深,举止豁达而不粗野,言

语磊落而不莽撞;甚至其容貌也给人风流儒雅之感;那一绺美髯,

那酒后绰髯的动作,是何等潇洒豪宕!也许有必要指出,除了诸葛

亮和关羽,《三国演义》 对其他人物很少表现出铺叙外在风采的兴

趣。

圆郾准话本体价值取向的另一重要内容是追 求 道 德 化 的 情 感 满

足。扶正祛邪,惩恶扬善,明明白白的是是非非,鲜明强烈的道德

倾向,这类描写能比较好地满足普通民众的审美需求。

对道德化情感满足的追求主要是通过尊刘抑曹表达出来的。曹

操的性格在 《三国演义》 的人物谱里是 最 复 杂 的,同 时 作 者 又 为

这性格确定了一个核心,即利己主义的处世哲学。曹操有一句著名

的人生格言:“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他以怨报德

杀害吕伯奢全家,于军心浮动之际向仓官王垕 “借头压军心”,无

耻地拘押徐庶母亲以诱降徐庶,进攻善良的陶谦,屠戮徐州无辜百

姓⋯⋯都是从这一人生哲学出发的。作者也正是紧扣住这一核心,

在多侧面地展示曹操性格之时,始终鞭笞着其极端利己的人品。

与曹操的人格形象成为对照,刘备则是臻于完善境界的有德之

君。他仁厚,诚 恳, 仁 民 爱 物, 以 “利 他” 为 人 生 信 条。 只 是,

由于作者的过分渲染,他的仁与善被推向极端,甚至入侵西川也被

粉饰为并非出于本意,这样就失去了真实感。相比之下,还是与刘

备一起承担着教化任务的关羽和诸葛亮更受读者的欢迎。关羽以他

·39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的 “义” 震撼了一代又一代读 者。至 于 诸 葛 亮,其 道 德 品 质 主 要

表现为他对刘备事业的始终不渝的忠诚和鞠躬尽瘁的献身精神。他

忠于刘备,其中 当 然 含 有 报 答 知 遇 之 恩 的 成 分;而 忠 于 暗 弱 的 刘

禅,所体现的只能是松柏一般坚贞的操守。《三国演义》 细致描写

了他临终时的情形:“孔明强支病体,令左右扶上小车,出寨遍视

各营。自觉秋风扑面,彻骨生凉。孔明泪流满面,长叹曰:‘吾再

不能临阵讨贼矣!悠悠苍天,曷此其极?’ ⋯⋯” 这是一个伟大的

终结。他的智慧,他的名士风度,因为与他的人格结合,才具有千

古之下犹令人向往的魅力。人格,是其生命的基石。

(三) 准笔记体

中国的笔记体小说,源远流长,基本成熟则是在魏晋南北朝时

期。大体可分 二 类: 一 为 轶 事 小 说 (或 志 人 小 说), 一 为 志 怪 小

说。前者记人事,后者 记 仙 鬼 妖 怪, 题 材 虽 别, 但 都 旨 在 娱 情 怡

性,与实用性的史家文体有别:史家专注于与历史进程密切相关的

人事,笔记小说则注重事件本身的趣味。

清初毛宗岗曾修订 《三国演义》,他有意在小说中增加了准笔

记体的分量。其 《凡例》 十条之三云:

事有不可阙者,如关公秉烛达旦,管宁割席分坐,曹操分

香卖履,于禁陵庙见画,以至武侯夫人之才,康成侍儿之慧,

邓艾凤 兮 之 对,钟 会 不 汗 之 答,杜 预 《左 传》 之 癖,俗 本 皆

删而不录。今悉依古本存之,使读者得窥全豹。

这些例证几乎全出自笔记小说。

准笔记体的作用是多方面的。或通过片断的琐事显示人物的性

格特征,为其 在 历 史 事 件 中 扮 演 的 角 色 提 供 注 释,比 如,以 “管

宁割席分坐” 来 说 明 早 年 的 华 歆 即 贪 图 名 利,他 后 来 充 当 曹 操 鹰

犬收捕伏皇后并非偶然;或借志怪故事表达作者的爱憎情感,比如

“左慈掷杯戏曹操”,虽不能给予曹操以 实 际 的 惩 罚,但 感 情 色 彩

·49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浓郁,能使读者获得几许宽慰。然而,从总体上看,准笔记体的核

心作用却是罗列轶事,抒写作者 “幽居以养静” 的闲情逸致。

我们先看 一 个 例 证。第 二 十 二 回 《袁 曹 各 起 马 步 三 军,关 张

共擒王刘二将》,在紧张的戎马之争的过程中,因陈登向刘备提到

郑玄,于是小说插入:

原来郑康 成 名 玄,好 学 多 才,尝 受 业 于 马 融。 融 每 当 讲

学,必设绛帐,前聚生徒,后陈声妓,侍女环列左右。玄往听

讲三年,目不邪视,融甚奇之。及学成而归,融叹曰:“得我

学之秘者,惟郑玄一人耳!” 玄 家 中 侍 婢 俱 通 《毛 诗》。一 婢

尝忤玄意,玄命长跪阶前,一婢戏之曰:“胡为 乎 泥 中?” 此

婢应声曰:“薄言往#,逢彼之怒。” 其风雅如此。

事出 《世说新语·文学》,所表现的是马融和郑玄的名士风度。无

论是就马融、郑玄在 《三国演义》 中 的 重 要 程 度 而 言,还 是 就 故

事本身与 《三国演义》 所展现的百年纷 争 的 关 系 看,这 段 插 叙 都

无必要。它实际上只是毛宗岗喜爱掌故的作风在叙事中的呈露。喜

爱掌故,并因此拓展出一片掌故的天地,于是,准笔记体遂自成体

系,获得了相对独立的品格。

对掌故的爱好基于一种饱经沧桑后的平易闲适的处世态度:人

生的最高境界并不在于功成名就,而在于悠然地品味流逝的或正在

流逝的看似寻常却实不寻常的生活片断。如此看来,闲淡的掌故比

热烈的争斗是更能提高人的尊严和生命意识的。毛本 《三国演义》

的开场词说得好:“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

头空:青山依旧在,几 度 夕 阳 红。 白 发 渔 樵 江 渚 上, 惯 看 秋 月 春

风,一壶浊酒 喜 相 逢。 古 今 多 少 事, 都 付 笑 谈 中。” 对 “是 非 成

败” 的热衷其实 不 如 摆 脱 了 争 竞 的 小 品 式 的 追 求。这 就 是 掌 故 风

味的意义。古代的轶事小说常是 老 来 “幽 居 以 养 静” 的 产 物,准

笔记体所满足的审美需要与之相仿。

对 《三国演义》 中准 纪 事 本 末 体、准 话 本 体、准 笔 记 体 所 做

的考察,到此 告 一 段 落。也 许 有 必 要 指 出:这 三 种 文 体 虽 各 具 规

·59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模,各有其旨趣,但它们在 《三国演义》 中的共存却并非不协调。

原因在于: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其心理结构都不是单一的,而

是多侧面的;他可以兼容儒、释、道三家,亦可在不同阶段分别站

在历史家、俗文学家以及笔记作家的角度审视对象;这样,不同文

体便适应或满足了不同的心理需求。《三国演义》 由此获得了博大

深厚的品格,当然也潜伏着比某些小说更容易被误解的可能性。对

于一部集大成的小说,要准确地理解它,必须以对中国文化的了解

为前提,否则就会处于盲人摸象的尴尬境地。

·69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三、《水浒传》 阐释中的两种路数———兼评李贽的政治索隐

摇摇在 《水浒传》 的研究中,政 治 索 隐 一 向 占 有 很 大 的 比 重,其

中李贽的意见又 格 外 引 入 注 目。 他 的 《读 〈忠 义 水 浒 全 传〉 序》

开宗明义,毫不迟疑地断言:

太史公曰:“ 《说难》《孤愤》,圣贤发愤之所作也。” 由

此观之,古之圣 贤,不 愤 则 不 作 矣。 ⋯⋯ 《水 浒 传》 者, 发

愤之所 作 也。盖 自 宋 室 不 竞,冠 履 倒 施,大 贤 处 上, 不 肖 处

下,驯致夷狄处上,中原处下。一时君相,犹然处堂燕雀,纳

币称臣,甘心屈膝于犬羊已矣。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

虽生元日,实愤宋事也。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

其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剿三寇以泄其愤也。敢问泄愤者谁

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

这就是说,李贽并非不清楚 《水浒传》 写 的 是 一 帮 打 家 劫 舍 的 绿

林好汉,但尽管如此,他仍然确信,在这部绿林好汉的传奇中,寓

有强烈的忠愤之情。李贽这种从政治角度向作品索隐的阐释方式,

当然不是 他 一 时 心 血 来 潮 的 发 明,他 所 依 傍 的 先 例 即 “太 史 公”

(司马迁) 的 “发愤” 之作 《史记》。中国文学及文学批评的特征

之一是注重象征,《史记》 亦然。“由于过去的事实不仅仅是出现

一次,而是重复出现,所以,中国的历史学家们把历史作为人类生

活的象征来记载。”《史记》 的 “列传是作为其世界观的分论来写

的,但那与其说是想写促进历史发展的英雄的传记,倒不如说是有

想表现人物的类型的一面”。“他置 《伯夷列传》 于列传之首,可

·791·

说是很有象征性的。司马迁之所以特别同情不遇的豪杰,是因为他

自己就 是 个 不 幸 之 人, 是 个 陷 入 不 幸 命 运 之 中 的、 神 经 敏 锐 的

人”。① 其实,不 只 是 《史 记》 具 有 不 容 忽 视 的 象 征 意 味, 《诗

经》、《离骚》 等亦无不如此。《诗经》 的首篇 《关雎》,在对 “窈

窕淑女,君子好逑” 的具体描写中,显然寓有 “后妃之德” 这 样

一个面向整个社会或未来生活的主题,并不乏以男女和谐象征宇宙

和谐的意味。《离骚》 以恋爱结构喻君臣关系,更是人们所熟知的

一个常识。比兴成为诗词中的基本手法不是偶然的。

由于中国古典诗文的象征传统异常深厚,在这种传统中成长起

来的读书人也习惯于将这种阐释套路推广到俗文学领域。李贽堪称

这方面的一个标本。他视 《水浒 传》 为 发 愤 之 作,从 这 一 基 本 立

场出发,断定其作者关心的是儒家的两大伦理政治原则:第一,在

用人问题上,应 该 “大 贤 处 上,不 肖 处 下”, 即 所 谓 “举 贤 而 授

能”,如果颠倒贤不肖的位置,就会导致社会的不稳定。李贽序从

这条原则入手,阐明 《水浒传》 的主旨之 一 即 在 揭 示 贤 不 肖 位 置

不当所造成的恶果:

今夫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理也。若以小贤役人,而

以大德役于人,其肯甘心服役而不耻乎?是犹以小力缚人,而

使大力者缚于人,其肯束手就缚而不辞乎?其势必至驱天下大

贤而尽纳之水浒矣。

儒家伦 理 政 治 原 则 还 有 第 二 条, 即: 一 个 真 正 具 有 忠 孝 之 心 的

“君子”,即使在政治生活中遭 受 不 公 平 待 遇,仍 当 忍 辱 负 重,不

能犯上作乱。这与第一条原则是互为补充、互相制约的。前者主要

用于对君王的约束控制,因为用人的权力在他手上,后者主要用于

对臣民的约束控制,希望他们用忠君的伦理责任感节制因怀才不遇

产生的各种愤懑,不致演变成与君王的对抗性矛盾。李贽以他特有

·891·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日] 吉川幸次 郎: 《中 国 文 学 史》 汉 译 本,四 川 人 民 出 版 社 员怨愿苑年版,第 缘缘页。

的雄辩风格强调,《水浒传》 的内容非但没有违背第二条原则,恰

恰相反,这正好是一部宣扬忠义的作品:

然未有忠义如宋公明者也。今称一百八人者,同功同过,

同死同生,其忠义之心,犹之乎宋公明也。独宋公明者,身居

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

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真足以

服一百单八人者之心,故能结义梁山,为一百单八人之主耳。

最后南征方腊,一百单八人者阵亡已过半矣,又且智深坐化于

六和,燕青涕泣而辞主,二童就计于混江。宋公明非不知也,

以为见几明哲,不过小丈夫自完之计,决非忠于君、义于友者

所忍屑矣。是之谓宋公明也,是以谓之忠义也。

既然 《水浒 传》 如 此 完 美 地 体 现 了 儒 家 伦 理 观 念 中 的 两 条 原 则,

李贽也就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断言 《水 浒 传》 是 一 部 朝 廷 君 臣

必读的 “发愤” 之作;一百单八人之上梁山,责任全在于 “有 国

者”、“宰相”、“兵部”、“督府” 没有合理地使用这些 “大贤”。

李贽的政治索隐当然 是 雄 辩 而 老 练 的,但 与 《水 浒 传》 的 实

际描写并不能十分契合。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宋元说话中的水浒

故事并非以 鸿 篇 巨 制 的 “讲 史” 的 面 目 出 现, 而 是 属 于 短 篇 的

“小说” 门类。南宋 罗 烨 《醉 翁 谈 录》 著 录 的 “小 说” 话 本 名 目

中,朴刀类有 《青面兽》,公案类有 《石头孙立》,杆棒类有 《花

和尚》、《武行者》。这些话本分属于宋元说话中 “小说” 的几个支

目,可见这些好汉的故事是由不同的说话人分别创造出来的,它们

是民间的产物。而民间艺术家创作故事,首先是追求有趣,至于能

否联系到社会生活的法则和某一阶层的命运,却不在关心之列。宋

元话本中的 《西山一窟鬼》、《快嘴李翠莲记》、《好儿赵正》 (元

陆显之作,即 《喻世明言》 所收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都不具

备通过 叙 写 个 别 事 例 而 广 泛 地 提 出 社 会 问 题 的 品 格。 当 代 人 嫌

《快嘴李翠莲记》“没有更深刻地揭露出封建礼教的罪恶,而对李

翠莲 ‘心直口快’ 的描写,又过 于 夸 张,因 此 使 人 感 到 李 翠 莲 的

·991·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某些言行似乎 是 ‘耍 嘴’ ‘逞 强’”;① 不 满 于 《好 儿 赵 正》 写

“这一班贼盗,公然在东京做歹事,饮美酒,宿名娼,没人奈何得

他” 的欣赏态度;② 责怪 《西山一窟鬼》“着力描写精灵鬼怪,散

布恐怖气氛,以恐吓人民”,③ 这都是以士大夫文学的标准来要求

民间文学。其 实,粗 野 和 趣 味 性 正 是 民 间 文 学 的 本 色。如 夏 志 清

《中国古典小说导论》 所说:“中国的说话人和小说家,不仅对显

然神奇的东西,事实上对生命的一切都感到兴趣,包括那些假若我

们遵守美国出版界数年前的协约就会觉得有伤风雅的描写。尽管表

面上拥护严厉的道德,中国小说并不戴维多利亚时代假正经的面具

更值得我们注意。但是这种容忍,原来萌发于说话人与听众的低文

化,与其说显示了现代人的开明,倒不如说是对淫秽疾病感到无须

隐讳的一种兴致。”④ 明刊 《李九我先生破窑记》 第七出 《店起奸

心》 曾将梁山燕青与好汉赵正并提:“白日横行,夜间为盗,山泊

中休说浪子燕青,大路上不数好儿赵正。” 李注云:燕青乃 “宋徽

宗时大盗,宋江党徒,卢俊义养子,满身刺绣,善射弓,曰浪子是

也”。赵正 “与宋江同时,抢掠往来客商,落草以 为 强 盗”。由 此

一例,可以想见,宋代的水浒故事写一帮杀人放火、拦路抢劫的盗

贼,旨在追求规范之外的乐趣,我们不必牵强附会地在其中挖掘什

么象征意义。

但李贽的政治索隐又并非全无道理。水浒故事在其漫长的演化

过程中,不断为士大夫文人所改造或更新,因而必然增强对社会问

题的关心。产生于南宋末年的 《宣和遗事》 将 “梁山泺纪事本末”

作为该书的一部分,虽然也直接记叙了宋江等人的强盗行径,如:

“各人统率强人,略州劫县,放火杀人,攻夺淮阳、京西、河北三

路二十四州八十余县;劫掠子女玉帛,掳掠甚众。” 但已明显地烙

·00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②③④

《中华活页文选》(一),上海古籍出版社 员怨远圆年版,第 愿怨页。

双翼:《谈情说妄录》,华岳文艺出版社 员怨愿愿年版,第 员圆园页。

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中华书局 员怨愿园年版,第 猿圆缘页。

转引自刘世德编: 《中 国 古 代 小 说 研 究》,上 海 古 籍 出 版 社 员怨愿猿年

版,第 员愿~ 员怨页。

书书书

印上了文 人 加 工 的 痕 迹:一 方 面 经 由 结 构 的 安 排 寓 “乱 自 上 作”

之意,先写宋 徽 宗 的 荒 淫,再 写 方 腊 造 反;先 写 皇 帝 重 用 童 贯 等

人,再写宋江等人落草;另 一 方 面 反 复 说 明 宋 江 等 乃 “不 得 已 而

落草”,是 “广行忠义,殄灭奸邪”、“助行忠义,卫护国家” 的仁

义之盗,无疑是借此批判现实政治。

士大夫文人批判现实政治的动机,使他们像厌恶盗贼一样地厌

恶贪官污吏,甚至对贪官污吏的厌恶超过了对盗贼的厌恶,于是,

“官即盗”、“官不如盗” 的命题应运而生。水浒故事在此后的演变

表明这一命题持续地发挥着作用。

例如,宋末遗民龚圣与作 《宋江三十六人赞并序》,就显然别

有寄托:

余尝以江 之 所 为,虽 不 得 自 齿,然 其 识 性 超 卓, 有 过 人

者。立号既不僭侈,名称俨然,犹循轨辙,虽托之记载可也。

古称柳盗跖为盗贼之圣,以其守壹至于极处,能出类而拔萃。

若江者,其殆庶几乎!虽然,彼跖与江,与之盗名而不辞,躬

履盗迹而无讳者也。岂若世之乱臣贼子,畏影而自走,所为近

在一身,而其祸未尝不流四海?呜呼!与其逢圣公之徒,孰若

跖与江也!⋯⋯

周密 《癸辛杂识续集》 卷上在 收 录 了 龚 圣 与 的 赞、序 后,也 评 议

道:

此皆群盗之靡耳。圣与既为之赞,又从而序论之,何哉?

太史序游侠而进 奸 雄, 不 免 异 世 之 讥; 然 其 首 著 胜、 广 于 列

传,且为项籍作本纪,其意亦深矣!识者当自能辨之云。

那么,龚圣与的深意究竟何在呢?胡 适 《水 浒 传 考 证》 举 出 了 两

点:“南宋偏安,中原失陷在异族手里,故当时人有想望英雄的心

理”;“南宋政治腐败,奸臣暴政使百姓怨恨,北方在异族统治下

受的痛苦更深,故南北民间都养成一种痛恨恶政治恶官吏的心理,

·10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由这种心理上生出崇拜草泽英雄的心理”。胡适又分析龚圣与的序

说:“这 明 明 是 说 ‘奸 人 政 客 不 如 强 盗’ 了!再 看 他 那 些 赞 的 口

气,都有希 望 草 泽 英 雄 出 来 重 扶 宋 室 的 意 思。 如 九 纹 龙 史 进 赞:

‘龙数肖九,汝有九文,盍从东皇,驾五色云!’ 如小李广花荣赞:

‘中心慕汉,夺马而归;汝 能 慕 广,何 忧 数 奇?’ 这 都 是 当 时 宋 遗

民的故国之思的表现。” 周密的跋语同样 “是老实希望当时的草泽

英雄出来推翻异族政府的话”。这样一来,水浒故事便具有了浓郁

的象征意味,不再是单纯描写盗侠生活的传奇。

不能忽略,后来在 《水 浒 传》 中 成 为 显 赫 人 物 的 高 俅 竟 是 北

宋时代的一个真实人物,并且很有值得尊敬的地方。据北宋王明清

《挥麈后录》 卷 七 记 载: 他 担 任 过 苏 轼 的 “小 史” ——— “小 史”

即现在的 秘 书, 与 亲 随 不 同。 其 “笔 札 颇 工”, 亦 屑 文 士, 并 非

《水浒传》 所说之市井无赖。其人品尤足称道,如清王士! 《居易

录》 卷七所评:“俅富贵不忘苏氏,每子弟入都,问恤甚厚,亦有

可取。” 真实的高俅与小说高俅,其差别之大,难以道里计。但这

一事实并未对水浒故事的演变产生影响,原因是:民间艺术家本不

关心故事的虚 实,而 文 人 们 介 入 水 浒 故 事 的 创 作 大 都 只 是 借 题 发

挥,以表达对社会政治问题的见解,不会关心高俅的小小冤案。因

此,元代的水浒故事大体上是沿着周密、龚圣与的思路发展的。在

现存的几本有关的元杂剧如 《黑旋风双献功》、《李逵负荆》、《燕

青博鱼》、《还牢末》、《三虎下山》 以及 《黄花峪》 中,梁山泊盗

贼已被塑造为 “替天行道救生民” 的英雄,如康进之 《李逵负荆》

说:“杏黄旗上七个字,替天行道宋公明。” 无名氏 《三虎下 山》

正旦说:“这济州是贴近梁山泊的,我一向闻得宋江一伙,只杀滥

官污吏,并不 杀 孝 子 节 妇,以 此 天 下 驰 名,都 叫 他 做 呼 保 义 宋 公

明。” 而且,梁山泊 似 乎 还 是 一 个 惩 处 恶 棍 的 相 当 于 法 庭 的 所 在,

比如 《黄花峪》 中秀才刘庆甫在妻子被蔡衙内抢走后说:“我别处

告,近不的他,直往梁山上告宋江哥哥走一遭去。” 宋江抓获蔡衙

内,除将之处以死刑外,还特别宣布:“虽落草替天行道,明罪犯

斩首街前。”《还牢末》 宋江下令将赵令史和萧娥两个歹人 “剖腹

剜心”,后有词云:“俺梁山泊远近驰名,要替天行道公平。” 《双

·20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献功》 宋江也说:“白衙内倚势挟权,泼贼妇暗合团圆,孙孔目反

遭缧绁,有口也怎得伸冤。黑旋风拔刀相助,又献头号令山前。宋

公明替天行道,到今日庆赏开筵。” 这样来写梁山泊,所倾注的就

不只是同情而是赞美之意了。

元代是中国历史上特别黑暗的一页。元朝的统治,给予中国传

统文化以有史以来空前巨大的冲击。这以前,内侵游牧民族在文化

上仍对汉人抱有敬意,而蒙古贵族却对之充满了蔑视。其原因,不

仅在于蒙古人本来就是崇尚剽悍的民族,而且由于,在接触汉族文

明之前,他们已经接触并吸收了中部亚洲的文明。蒙古贵族统治者

并不尊重汉族文明,在对汉族人从肉体上予以杀戮的同时,也从精

神上予以摧残,其具体例证之一即废除科举制度。因此,元代知识

分子内心的愤怒是极为强烈的。这种愤怒流溢于他们的杂剧、散曲

创作中,常有些看来奇怪而其实合情合理的议论。比如他们一再嘲

笑屈原的执著用世的性格,那背景是元代文人根本不可能用世;他

们把水浒写得比官府美好,那背景是元代政治极其污浊,民族压迫

异常残酷。梁山泊就是在这样一个时代成 为 “替 天 行 道” 的 理 想

乐土的。知识分子经由这样的描写表达了他们对社会、对时代、对

政治的批判,至于是否与原型合拍,他们似乎并不介意。

自然,元代杂剧中的梁山好汉有时看来仍是名符其实的强盗。

高文秀 《双献功》 宋江说:“风高敢放连天火,月黑提刀去杀人。”

无名氏 《三虎下山》 正旦称关胜:“正是贼的阿公。” 康进之 《李

逵负荆》 宋江也说:“旗帜无非人血染,灯油尽是脑浆熬。鸦"人

肉扎煞尾,狗咽骷髅抖搜毛。” 最令人骇然的是 《还牢末》 中的刘

唐和史进两人:史进是东平府的一个都头,技能无足称道;刘唐挟

私报复谋害好人,比 《水浒传》 中的董超、薛霸还坏。

为何会出现这样褒贬截然相反的描写呢?我想原因在于:民间

艺术家不止一位,他们写梁山故事,并没有统一的准则,可以自由

发挥;当他们不把梁山视为与元代社会迥不相侔的理想乐土而以写

实手法加以 描 写 时,他 们 当 然 清 楚:那 些 占 山 为 王、打 家 劫 舍 的

人,确实是一班盗贼。

从宋到元的水浒故事,一方面展示了本来意义上的绿林好汉,

·30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另一方面又借以表达了对社会政治的批判。《水浒传》 成书时也照

此办理,兼容二者。小说开篇即写高俅对王进和林冲的迫害,正是

从社会批判的角度出发,强调 “乱自上作”、“官逼民反”。按照结

构主义语言学的看法,文本由一系列句子构成,文本在结构上与语

句相似;也就是说,一连串的语句可用一个单句释义,一连串的语

句 (一个完整的 文 本) 具 有 与 一 个 单 句 相 同 的 语 义 结 构。 因 此,

一个句子可作为一段相当长的叙述文的提要或梗概,它不仅抓住了

与小说的内容结构密切相关的语义角色,而且以其从句和短语的次

序反映了时间和因果顺序。“官逼民反” 就与 《水浒传》 中的一组

情节 (如王进、林冲、杨志 的 故 事) 对 应,而 且 将 “反” 的 原 因

明确、直接地归 结 到 “官” 的 头 上, “官” 是 “施 事 者”, 民 是

“受事者”,《水浒传》 选择这样一个语义结构,以便给读者一个印

象:世上的动乱 (“反”) 是坏 “官” 胡作非为的结果。小说偶尔

还借人物之口传达作者的这一意思,比如第一回,朱武说:“小人

等三个累 被 官 司 逼 迫, 不 得 已 上 山 落 草。” 第 十 回, 林 冲 蓦 然 想

起:“我先在京师做教头,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谁想今日被高

俅这贼坑陷 了 我 这 一 场,文 了 面,直 断 送 到 这 里,闪 得 我 有 家 难

奔,有国难投,受 此 寂 寞!” 这 类 笔 墨,意 在 为 好 汉 们 赢 得 同 情,

并且确在部分读者中产生了效果,比如钱湘 《续刻 〈荡寇志〉 序》

就说: “且 夫 为 盗 者 诚 有 罪 矣, 而 迫 之 使 盗, 不 尤 重 乎?” 王 韬

《 〈水浒传〉 序》:“试观一百八人中,谁是甘心为盗者?必至于途

穷势迫,甚不得已,无可如何乃出于此。盖于时宋室不纲,政以贿

成,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赏善罚恶,倒持其柄。贤人才士,困踣

流离,至无地以容其身,其上者隐遁以自全,其下者遂至失身于盗

贼。呜呼!谁 使 之 然?当 轴 者 固 不 得 不 任 其 咎。能 以 此 意 读 《水

浒传》,方谓善读 《水浒 传》 者 也。” 诸 如 此 类 的 议 论,与 李 贽 的

政治索隐命意相近,可 大 体 上 视 为 对 “乱 自 上 作”、 “官 逼 民 反”

二语的阐发。

然而,“官逼民反” 这一语义结构其实概括不了所有梁山好汉

的命运。读者不难发现一个事实:林冲等少数好汉可以算是被官府

逼上梁山,但卢俊义等人却是被梁山逼反的。《水浒传》 第四十九

·40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回王望如评曰:“人言逼上梁山,言乎有激而成也。其最狠 毒 者,

如假攻青州城而迫秦明,如火烧李家庄而逼李应,如杀了衙内而迫

朱仝,如用钩镰枪而 逼 徐 宁, 如 写 假 书、 刻 假 印 而 逼 萧 让、 金 大

贤,如写反诗绐李固而迫卢俊义。” 这些例子中的 “施 事 者”,乃

是宋 江 一 伙。 另 有 一 些 好 汉 更 是 自 愿 反、 主 动 反, 目 的 是 求 得

“一世快活”。阮小五说:“他们 (指梁山王伦、朱贵等) 不怕天,

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金银,异样穿#锦;成瓮吃酒,大块吃

肉,如何不 快 活? 我 们 弟 兄 三 个, 空 有 一 身 本 事, 怎 地 学 得 他

们?”(第十四回) 戴宗劝流落在蓟州卖柴度日的石秀说:“如此豪

杰,流落在此卖柴,怎能够发迹?不若挺身江湖上去,做个下半世

快乐也好。”(第四十三回) 这都足以显示他们 “寻快活” 的人生

追求。还可再对几位好 汉 的 履 历 稍 加 考 察。张 青 “原 是 此 间 光 明

寺种菜园子。为因一时间争些小事,性起,把这光明寺僧行杀了,

放把火烧做白地,后来也没对头,官司也不来问”,“只在此大树

坡下剪径”(第二十六回)。矮脚虎王英 “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

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上清风山,

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 (第三十一回)。小温侯吕方 “因贩

生药到山东,消折了本钱,不能够还乡,权且占往这对影山,打家

劫舍”。石将军石勇 “为因赌博上一拳打死了个人,逃走在柴大官

人庄上”(第三十四回)。总括上述情形,正如金圣叹 《水浒传序

二》 所说:

宋江等一百八人,则何为而至于水浒者乎?其幼皆豺狼虎

豹之姿也,其壮则杀人夺货之行也,其后皆敲朴劓刖之余也,

其卒皆揭竿斩木之贼也。

把林冲等 “官逼民反” 与卢俊义等被梁 山 逼 反 的 情 形 除 开,就 大

多数好汉而言,金圣叹的归纳是准确的。但意味深长的是,《水浒

传》 却经由人物出场顺序的安排,巧妙地将 “乱自上作”、“官逼

民反” 的叙事话语先入为主地提供给读者:高俅、王进、鲁智深、

林冲、杨志是小说开头十余回的中心人物,在他们的传记已基本完

·50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成为好汉辩护的任务之后,这才展开张青诸人的图快活而杀人,卢

俊义等人的被梁山逼反的故事,以便它们为 “乱自上作”、“官逼

民反” 的叙事话 语 所 掩 盖;同 时 作 者 在 写 张 青 等 人 时 又 小 心 翼 翼

地多用简介,少作描写渲染,以免给读者留下鲜明的印象;方便时

还近乎强辞夺理地把罪责归于官府,比如第十四回,阮小二正抱怨

王伦等 “几个贼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打 家 劫 舍,抢 掳 来 往 客 人”,

致使阮氏兄弟不能 “去那里打鱼”,吴用却以 “官司如何不来捉他

们” 一句扭转话 题,阮 小 五 于 是 发 泄 出 他 对 官 府 较 之 对 王 伦 的 更

大怨愤:“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

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

叫这伙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那里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

差他缉捕人来,都吓得尿屎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 作者如此处

理,自是着眼于批判现实政治。

宋江形象的塑 造 也 是 为 批 判 现 实 政 治 服 务 的。历 史 人 物 宋 江

“勇悍狂侠” 的本来性格被改变了,给人印象很深的倒是他总记得

以忠、孝来约束自己。他对晁盖等人上梁山的看法是:“虽是被人

逼迫,事非得已,于法度上却饶不得。” (第十九回) 他与武松的

临别箴言是:“入伙之后,少戒酒性。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

鲁智深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

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 (第三十一回) 他

父亲听说 “白虎山地面多有强人”,怕宋江 “一时被人撺掇,落草

去了,做个不忠不孝的人,为此急急寄书去”,唤他归家,他果然

撇下正奔赴梁山的花荣等人,“恨不得一步跨到家门,飞也似独自

一个去了” (第 三 十 四 回)。刺 配 江 州 途 中,晁 盖 等 诚 邀 他 上 山,

被他严词拒绝:“这个不是你们弟兄抬举宋江,倒要陷我于不忠不

孝之地。” 并不惜以自刎相要挟 (第三十五回)。浔阳楼题反诗后,

其命运发生急遽变化。但 不 得 已 上 了 梁 山 的 宋 江,却 以 “替 天 行

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 辅 国 安 民,去 邪 归 正” 为 宗 旨 (第 四 十

一回),并一再向被俘获的朝廷官员表白:“小可宋江怎敢背负朝

廷?盖为官吏污滥,威逼得紧,误犯大罪;因此权借水泊里随时避

难,只待朝廷赦罪招安。” “等朝廷见用,受了招安,那时尽忠报

·60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国,未为晚矣。” (第五十七回) 甚至在梁山英雄大聚义时,他所

郑重声明的心愿也是:“一则祈保众兄弟身心安乐;二则惟愿朝廷

早降恩 光, 赦 免 逆 天 大 罪, 众 当 竭 力 捐 躯, 尽 忠 报 国, 死 而 后

已。” 这样一个宋江,正是李贽所极力称道的忠义之士。

但从具体的情 节 看,我 们 也 可 以 毫 不 困 难 地 发 现 另 外 一 个 宋

江。金圣叹在第四十回的回前总评中别具只眼地指出:“宋江口口

恪遵父训,宁死不肯落草,却前乎此,则收拾花荣、秦明、黄信、

吕方、郭 盛、燕 顺、王 矮 虎、郑 天 寿、石 勇 等 九 人,拉 而 归 之 水

泊。后乎此,则又收拾戴宗、李逵、张横、张顺、李俊、李立、穆

弘、穆春、童威、童猛、薛永、侯健、欧鹏、蒋敬、马麟、陶宗旺

等十六人,拉而归之水泊。” 朱仝、徐宁、卢俊义、关胜等全是在

他的策划下被逼上梁山的。并且,对梁山好汉的暴力行为,宋江虽

在口头上有过反对的表示,但在某些情况下实际上是鼓励的。最为

触目惊心的也许还是第四十回的描写。宋江智取无为军,活捉了黄

文炳,他满怀恶毒的报复心理问道:“哪个兄弟替我下手?” 只见

黑旋风李逵跳起来说道:“我与哥哥动手割这厮。我看他肥胖了,

倒好烧吃。”

李逵拿起尖刀,看着黄文炳笑道:“你这厮在蔡九知府后

堂且会说黄道黑, 拨 置 害 人, 无 中 生 有 撺 掇 他。 今 日 你 要 快

死,老爷却要你慢死。” 他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

面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

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众

多好汉看割了黄文炳,都来草堂上与宋江贺喜。

这无可置疑地表明杀黄文炳乃是宋江的意思。耐人寻味的是,《水

浒传》 还通过语 言 进 一 步 传 达 出 宋 江 等 人 的 反 人 道 倾 向。虽 然 作

者描绘了李逵 “割一块,炙一块” 等 行 为,但 这 些 行 为 却 是 以 这

样一种方式被感知到的:李逵在杀人,然而被杀者却有似无生命之

物,没有挣扎,没有痛苦;李逵之流在吃人,然而仿佛吃着寻常的

野味。这是不把人当人的梁山好汉的世界观。好汉中心论把所有恶

·70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劣品质赋予其他类型的人,把所有的仇恨都倾泄在与好汉作对的人

身上。在这种仅视好汉为人的盲目的优越感中,李逵之流粗暴地剥

夺了其他类型的人作为人的资格,所以能兴高采烈地去杀人,去吃

人。如此 “以杀人为游戏”,竟然受到宋江的鼓励。这表明,《水

浒传》 虽然也借 题 发 挥 地 批 判 现 实 政 治,但 仍 不 乏 如 实 描 写 其 盗

贼行为的成分。这两个层面尽管不能统一,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看,

却也不难理解。

由于 《水浒传》 内容 的 这 种 复 杂 性,故 小 说 问 世 以 来,批 评

意见也 在 两 个 层 面 上 展 开。 明 末 的 金 圣 叹、 清 末 的 俞 万 春 目 睹

“盗贼” 横行的现实,特别敏感于绿林好汉对社会秩序的破坏,不

免对梁山好汉严加痛斥。金圣叹、俞万春的意见,并非空谷足音,

而是代表了一种阐释路数。与之相同的见解在明清两代层出不穷,

如郑$ 《昨非庵日纂》 三集卷十二:“ 《水浒》 一编,倡市井萑苻

之首。” 严复、夏曾佑 《 〈国闻报〉 附印说部缘起》:“ 《水浒传》

者,志盗也,而萑苻狐父之豪,往往标之以为宗旨。” 这一类批评

意见,表达了基于日常体验的对于强盗行径的正当合理的厌恶。

从政治批判的角度阐释 《水浒 传》 也 是 明 清 时 代 值 得 注 意 的

路数。李贽是 一 个 例 证。明 末 清 初 的 陈 忱 是 又 一 个 例 证。陈 忱 的

《 〈水浒后传〉 论略》 说:

《水浒》,愤书 也。宋 鼎 既 迁, 高 登 遗 老, 实 切 于 中, 假

宋江之纵横,而成此书,盖多寓言也。愤大臣之覆!,而许宋

江之忠;愤群乙之阴狡,而许宋江之义;愤世风之贪,而许宋

江之疏财;愤人情之悍,而许宋江之谦和;愤强邻之启疆,而

许宋江之征辽;愤潢池之弄兵,而许宋江之灭方腊也。

所谓 “寓言”,即作品包含了诸多借题发挥的意蕴。其内在的动因

是 “愤”。采取同一角度论述 《水浒传》 的,关注的也是这种对现

实政治的怨怒之情。如王钟麒 《中国历代小说史论》,吴沃尧 《论

小说》,佚名 《中国小说大家施耐庵传》。这一类议论,其 作 者 当

然注意到 《水浒传》 写了一帮绿林好汉 杀 人 放 火、打 家 劫 舍 的 事

·80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实,但他们从政治批判的角度来理解,便不再感到好汉们可恶而是

可爱了。

中国文学有着深厚的象征传统。《水浒传》 在其漫长的故事演

变和成书过程中,一方面依据盗侠的题材原型展开情节,具有某种

程度的写实性;另一方面又从批判现实政治的需要出发,对盗侠故

事加以改造,借题发挥,赋予小说以象征意蕴。题材原型与象征意

蕴之间,并未取得 完 全 的 协 调。于 是,在 《水 浒 传》 的 阐 释、评

论中,便自然地产生了两种相互区别的路数:或侧重于题材原型,

不免义正辞严地指斥盗贼;或侧重于象征意蕴,不免兴高采烈地为

梁山喝彩。这两种路数各有偏蔽,也各有胜场。理想的境界不是将

二者拼合在一起,而是看到各自的长短,分别在适当的场合加以运

用。任何以偏概全的做法都是不值得提倡的。

·90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四、呆子———民间故事的永恒主角

八戒之呆

呆子、夯货是 《西游记》 对猪八戒的 “雅称”。如果追溯渊源

的话,孙悟空是这两项称呼的发明人。悟空当年在高老庄降伏八戒

的时候,就张口 “呆子”、闭口 “夯货” 地喊个不停,以后就这样

叫开了,连一向斯文的唐僧有时也脱口而出。

呆子、夯货的称呼虽然略显粗俗,但颇合八戒的形貌和脾性。

八戒是个黑猪精,日常生活中猪给人的印象就是 “蠢” 和 “夯”。

说八戒 “夯”,主要是从他的相貌来说的,长长的嘴巴、大大的耳

朵、胖大臃肿的体态,加之一顿 “三 五 斗 米 饭” 的 食 量 以 及 手 中

的那把笨拙的九齿钉钯,使八戒称得上一个不折不扣的夯货;说八

戒 “呆”,主要是从他的精神面貌上说的。当然,八戒的精神面貌

上的 “呆” 与他那邋遢的外貌也是相称的,生活中不就有 “蠢猪”

的说法吗?八戒的 “夯” 与八戒的 “呆”,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个

方面,说他 “夯” 时 离 不 开 他 的 “呆”,说 他 “呆” 时 也 离 不 开

他的 “夯”。悟空 与 八 戒 初 次 交 手, 就 领 教 了 八 戒 “呆 子” 的 风

范。《西游记》 第十九回:

(猪八戒) 厉声骂道:“你这个弼马温,着实惫懒!与你

有甚相干,你把我 大 门 打 破? 你 且 去 看 看 律 条, 打 进 大 门 而

入,该个杂犯死罪哩!” 行者笑道:“这个呆子!我 就 打 了 大

门,还有个辩处。像你强占人家女子,又没个三媒六证,又无

些茶红酒礼,该问个真犯斩罪哩!”

·012·

有谁见过强占民女、还要与前来捉拿他的人讲法律的?这就像小偷

对着前来抓他的警察大讲人身自由不容侵犯的条例一样荒唐可笑。

八戒确实够呆的!

八戒的 “呆” 早在他 下 凡 投 胎 时 就 表 现 了 出 来。他 本 是 天 上

的天蓬元帅,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被贬下红尘。孰料这厮糊里糊涂

地错投了猪胎而且干脆就以相为姓,叫猪刚鬣。天界下凡的神仙多

的是,但像八戒这样投错了胎的还属首例,可见八戒之呆。既然错

投了胎,模样不甚清秀,那就起个像样的名字吧!八戒倒好,叫什

么猪刚鬣,估计天下再也找不出比这更难听的名字。至此,我们不

得不说八戒在 “呆性” 方面确实存在着 “天赋”。

《西游记》 的作者在编排八戒的故事时就围绕着这个 “呆” 字

做文章。八戒是 《西游记》 中第 二 号 主 人 公,他 也 有 着 广 大 的 神

通,是悟空的得力助手。但是,作者显然没有把他写成像悟空一样

的英雄,从而赋予很多理想的色彩,而是另辟蹊径,把他写成极具

喜剧 性 质 的 “普 通 人 物”。八 戒 的 神 通 总 是 与 他 的 “夯”、 “呆”

相联系的。八戒 的 招 牌 兵 器 是 九 齿 铁 钯,据 说 是 太 上 老 君 亲 自 锻

炼、玉帝赠送给八戒的,从 “举起烈焰并毫光,落下猛风飘瑞雪”

(第十九回) 的描写来看,确实是一件宝物。按照八戒的说法,这

把五千零四十八斤重的铁钯能够 “随身变化”,但从 《西游记》 中

八戒总是 “挺着铁钯” 走路来 看,无 论 这 钯 怎 么 变 化,也 不 会 像

孙悟空的金箍棒那样,小到可以放到耳朵里的程度。不管九齿铁钯

的威力多么大,也不管它的来历多么辉煌,它在外表上总使人联想

到农民种庄稼的钯子。悟空就曾问过八戒:“你这钯可是与高老家

做园工筑地种菜的?” (第十九回) 银角大王见 到 猪 八 戒 也 说 道:

“这和尚是半路出家的。” 因为 “你会使这钯,一定是在人 家 园 圃

中筑地,把他这钯偷将来也” (第三十二回)。可见,种菜时拿着

钯子是正常的,但如果把钯子当做武器使用未免显得蠢笨。这是作

者煞费 苦 心 以 求 达 到 的 效 果, 作 者 就 是 要 把 八 戒 的 一 切 与 他 的

“呆” 和 “夯” 联系 在 一 起, 从 而 增 添 这 个 人 物 身 上 的 喜 剧 性 色

彩。试想,猪八戒拿着钯子上战场总比拿着刀剑冲杀更具有戏谑意

·11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味吧?

三十六般天罡变化也是八戒的一大神通。但作者并没有因为八

戒擅长变化,而把 他 打 扮 得 灵 巧 些, 反 而 进 一 步 突 显 他 的 “呆”

与 “夯”。悟空的变化充满灵气,小虫、小鸟、书生、小孩等,随

心所欲,变什么 像 什 么:八 戒 的 变 化 总 是 与 粗 糙 笨 重 的 东 西 相 联

系,变大山、大树、土墩、大象、骆驼等重量级的庞然大物是八戒

的拿手好戏,而轻巧一些的东西就变不了。在陈家庄时为了变一个

小姑娘,八戒使尽解数,把身子摇了几摇,大喊一声 “变”,也只

变了个头脸,和尚身子无论如何也变不过去,最后还是在悟空的帮

助下才算变得有点像样。

“人参果” 事件把八戒的呆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八戒想吃人参

果,但又自觉没本事,就怂恿悟空去偷。兄弟三人在一起分吃人参

果时,八戒早已馋涎欲滴,一张口就把果子囫囵吞下,却白着眼胡

赖,问沙僧吃的是什么。然后,又说没尝出果子的味道来,让孙悟

空再去偷几个。遭到悟空的拒绝后,心犹不甘,继续吵吵嚷嚷,结

果被人发现。当唐僧和道童查问这件事时,八戒突然灵光一现,说

道:“我老实。不晓得,不曾见。”(第二十五回) 八戒想以 “老实

人” 的形象赢得师父的信任,从而摆脱被师父和道童怀疑的处境。

这种狡辩看似聪明,实则愚蠢至极。因为这等于不打自招,向对方

承认 “我们队伍当中存在不老实的人,是他干的,你去找他”。悟

空的形象最容易被人怀疑是 “不老实的人”,果然,那道童认定是

悟空偷的。八戒这种推卸责任的方式,无异于引火烧身。偷人参果

是八戒怂恿的,果子他又吃了,这就意味着他和悟空、沙僧成了一

条战线的 “伙伴”,任何一个人被查出来,这条战线的所有的人都

要被牵扯出 来。猪 八 戒 自 作 聪 明,反 而 害 了 自 己。更 不 可 思 议 的

是,当道 童 喊 着 树 上 少 了 四 颗 果 子 时, 他 又 到 处 叫 喊 师 兄 打 了

“偏手”。刘毓忱先生谈到这个细节时说道:“像这样的情节,偷了

东西又大喊大叫的贼,实在是少有。”① 猪八戒呆头呆脑的行为后

·21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刘毓忱:《论 〈西游记〉 塑造人物的艺术特色》,《名 家 解 读 〈西 游

记〉》,山东人民出版社 员怨怨愿年版,第 猿猿苑页。

面,透出一股让人哭笑不得的憨,而这正是八戒的可爱之处。《西

游记》 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要表现八戒的 “呆”,但又不是一

味地写八戒如何如何的 “呆”,而是字里行间流露一下八戒的小聪

明,从而在更丰富的层面上揭示八戒的笨拙和憨厚。实际上,八戒

之呆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智商低下,倒有些像小品演员,故意在不合

适的场合耍小聪明,以制造喜剧情调。否则,猪八戒就成为地道的

白痴、傻子了,读者还能感受到他的可爱、可笑之处吗?

《西游记》 第二十八回,八戒向黄袍怪要唐僧,黄袍怪欺骗他

道:“是,是,是有一个唐僧在我家。我也不曾怠慢他,安排些人

肉包儿与他吃哩。你们也进去吃一个儿,何如?” 这显然是黄袍怪

欺人的伎俩,常人一眼就能识破妖怪的诡计:第一,唐僧是个一心

只想着取经向 佛 的 和 尚,从 不 吃 荤,不 可 能 在 妖 怪 那 里 吃 人 肉 包

子;第二,妖怪与唐僧素昧平生,不可能邀请唐僧到他那里做客。

西天途中的那么多妖怪有几个是心怀好意、把唐僧劫去为他接风洗

尘的?有几个妖怪不是冲着唐僧肉来的?否则还是妖怪吗?八戒连

这样简单的命 题 都 能 作 出 错 误 的 判 断,居 然 对 妖 怪 的 谎 话 信 以 为

真,“认真就要进 去”。幸 亏 沙 僧 一 把 扯 住,道: “哥 啊,他 哄 你

哩。你几时又吃人肉哩?” 八戒这才如梦方醒,“掣钉钯,望妖怪

劈脸就筑”。

八戒在平顶山被妖怪拿住,吊在梁上。悟空为救师徒三人,分

别变作行者孙、孙行者、者行孙与妖怪周旋,并把银角大王装进了

葫芦里。金角大王听说后,非常伤心,与满洞小妖哭作一团。猪八

戒的呆性又发作了,不但透露了孙悟空的秘密,还要唐僧为死去的

妖怪念 “受生经”。妖怪正在气头上,以为猪八戒在嘲笑他们,加

之给兄弟报仇心切,下令把八戒放在锅里蒸。要不是孙悟空及时叫

阵,与妖怪赌 斗,八 戒 早 已 成 为 妖 怪 的 美 餐。这 种 事 情 在 《西 游

记》 中多次出现,而猪八戒一直呆性不改!

呆人撒起谎来也冒着傻气。《西游记》 第三十二回,对猪八戒

撒谎有过一段精彩的描绘,我们不妨领略一下:

原来那呆子把石头当着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着他演

·31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习哩。他道:“我这回去,见了师父,若问有妖怪,就说有妖

怪。他问甚么山,———我若说是泥捏的,土做的,锡打的,铜

铸的,面 蒸 的,纸 糊 的,笔 画 的,他 们 见 说 我 呆 哩, 若 讲 这

话,一发说呆了;我只说是石头山。他问甚么洞,也只说是石

头洞。他问甚么门,却说是钉钉的铁叶门。他问里边有多远,

只说入内有三层。———十分再搜寻,问门上钉子多少,只说老

猪心忙记不真。此间编造停当,哄那弼马温去!”

八戒自以为这次撒谎滴水不漏,连门上钉子的数目都想到了,信心

十足地准备去哄骗机灵的悟空。但是,我们读到这里都忍俊不禁,

丝毫体会不出八戒的智慧,相反,觉得八戒呆得一塌糊涂。不仅设

想的问题很呆,回答得也很呆,就连对着石头自问自答的方式都透

着一股憨憨的味道。最能突出八戒之呆的地方还不在这里,而是他

陶醉在自我编织的谎言中的满足而自信的神态。他认识不到自己的

呆,反而拿呆当聪明。

撇开所做的事 情 不 管,八 戒 的 语 言 也 体 现 出 他 呆 头 呆 脑 的 个

性。《西游记》 第四十一回,红孩儿敌不过悟空和八戒,就打算使

用三昧真火把二人烧死,这时猪八戒的几句话颇为有趣:

哥哥,不停当!这一钻在火里,莫想得活;把老猪弄做个

烧熟的,加上香料,尽他受用哩!快走!快走!

“吃” 在八戒的意念中占有异常重要的位置,更可笑的是他居然推

己及人,把妖怪想象得和他一样贪吃!像这样的例子,《西游记》

中很多。不知道读者注意没有,作者形容八戒的语词与其他人很不

相同。猪八戒拿钯子的姿势是 “挺着铁钯”,打妖怪时是 “一钯筑

死”,不是妖怪的对手时就说 “弄他不过”,见了女子就馋涎欲滴

地 “咬着指头”。“挺”、“筑”、“弄”、“咬” 这些词语用在八戒身

上颇为合适,与他呆子的形象相当匹配。

八戒的呆与八戒的慧是联系在一起的,他的呆中透着他的慧,

他的慧中包含着他的呆。八戒之所以赢得读者的喜爱就在于作者很

·41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好地在呆与慧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的支点。

八 戒 之 慧

八戒是 《西游记》 中 的 一 个 喜 剧 人 物,这 是 作 者 塑 造 八 戒 形

象的一个基本定位。因此,作者不会一味地实写八戒的呆与夯,这

样只会把他编造成一个傻瓜,从而削弱或丧失一个喜剧人物的喜剧

色彩,而是时不 时 地 赋 予 八 戒 一 定 的 灵 光,在 凸 显 八 戒 之 呆 的 同

时,展现他的智慧,使我们在呆与慧的对比中获得阅读快感。实际

上,八戒的呆并非单纯意义上的弱智,而是透着几分憨厚和迂腐;

八戒的智慧也并非孙悟空身上的那种机灵和睿智,而主要源于经验

和本能。

《西游记》 第四十七回,唐僧师徒被通天河阻住去路,八戒在

探试水的深浅上,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八戒道:“等我试之,看深浅何如。” 三藏道:“悟能,你

休乱谈。水之 浅 深,如 何 试 得?” 八 戒 道: “寻 一 个 鹅 卵 石,

抛在当中。若是溅起水泡来,是浅;若是骨都都沉下有声,是

深。” 行者道:“你去试试看。” 那呆子在路旁摸了一块顽石,

望水 中 抛 去, 只 听 得 骨 都 都 泛 起 鱼 津, 沉 下 水 底。 他 道:

“深!深!深!去不得!”

唐僧、沙僧想不到这招也就罢了,悟空那么机灵莫非也想不到这个

方法?但细想一下,作者的这种安排的确合理。第一,八戒在高老

庄做了几年农民,对于相关的生活经验颇为熟知。八戒用石头探知

河水深浅的方法正是老百姓从日常生活中总结出来的生活经验。因

此,这个方法从猪八戒嘴里说出来最为合适。唐僧、孙悟空、沙僧

都没有这种生活经历,从他们嘴里说出这样的经验,多少让人感到

有些突兀。因为,这种智慧和聪明与否无关,是一种从生活中得来

的经验,没有这种生活经验的人想不到这步棋。第二,八戒曾是天

上的水兵元帅,水 里 的 勾 当 他 特 别 清 楚。他 知 道 这 个 方 法 非 常 正

·51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常,换作其他三人就不合适。可见,吴承恩安排这个细节是颇为讲

究的,不是随心所欲,乱找一人充数。作者把猪八戒的智慧与他的

生活经历密切联系在一起,既给读者一种亲切感,又让读者领略到

八戒的可爱之处。

《西游记》 第四十八回,通天河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唐僧师徒

准备踏冰过河,八戒再次展示了他的不同寻常之处:

遂此相向而别。径至河边冰上,那马蹄滑了一滑,险些儿

把三藏跌下马来。沙僧道:“师父,难行!” 八戒道:“且住!

问陈老官讨 个 稻 草 来 我 用。” 行 者 道: “要 稻 草 何 用?” 八 戒

道:“你那里得知?要稻草包着马蹄方才不滑,免教跌下师父

来也。” ⋯⋯

别陈老离河边,行有三四里远近,八戒把九环锡杖递与唐

僧道:“师父,你横此在马上。” 行者道:“这呆子奸诈!锡杖

原是你挑的,如何又叫师父拿着?” 八戒道:“你不曾走过冰

凌,不晓得;凡是冰冻之上,必有凌眼;倘或"着凌眼,脱将

下去,若没横担之物,骨都的落水,就如一个大锅盖盖住,如

何钻得上来!须是如此架住方可。”

这两个插曲与上面八戒以石试水的故事所反映的情况如出一辙,与

猪八戒昔日的农民和水兵元帅的身份紧密联系在一起。八戒所想出

的这些主意,既是他自身生活经验的反映,又是民间智慧的结晶。

所以,八戒的智慧在某种意义上体现的是民间的智慧,这与悟空天

才的智慧是有区别的。每当读到关于八戒类似的故事时,我们都不

由自主地想到他的过去,想象他在天宫做水兵元帅和在高老庄做农

民的样子,八戒那憨厚而可爱的形象依稀出现在读者的面前。

《西游记》 第四十一回,悟空大战红孩儿,被红孩儿的三昧真

火击败,不幸落入水 中, 急 火 攻 心, 顿 时 人 事 不 醒。 沙 僧 急 得 大

哭,八戒则显得非常镇静,并迅速对悟空进行了 “紧急治疗”:

八戒道:“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就有七十二条性命。你扯

·61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着脚,等我摆布他。” 真个那沙僧扯着脚,八戒扶着头,把他

拽个直,推上脚来,盘膝坐定。八戒将两手搓热,仵住他的七

窍,使一个按摩禅法。原来那行者被冷水逼了,气阻丹田,不

能出声。却幸得八戒按摸揉擦,须臾间,气透三关,转明堂,

冲开孔窍。

应该说,八戒对悟空的病症判断得非常准确,采取的方法也极具针

对性。像悟空这种因急火攻心,或生气过度而一时呼吸有困难的情

况,一般都采用 推 拿 顺 气 的 紧 急 治 疗 方 法,帮 助 病 人 恢 复 正 常 呼

吸。现在,民间对于瞬间休克和突然呼吸紧促的病人还是采用这种

紧急而有效的方法。

《西游记》 中通常都是孙悟空嘲笑猪八戒是呆子,为了凸显孙

悟空的机灵和多智,用八戒做陪衬。当然,也有八戒聪明而嘲笑悟

空的时候,作者把这些细节处理得非常有趣。《西游记》 第三十九

回,青毛狮怪变作唐僧的模样,悟空的火眼金睛一时失去灵通,急

得猴子抓耳挠腮,想不出辨敌之策。这时八戒则心如明镜,一旁坏

笑,气得悟空一顿臭 骂。 在 八 戒 指 点 一 番 后, 悟 空 顿 时 醒 悟, 说

道:“兄弟,亏你也。” 心高气傲的悟空一向呆子长、行货短地喊

八戒,这次破例喊了一声 “兄弟”,可见悟空确实对八戒的这个妙

计感到佩服和感激。八戒出的是什么主意呢?

八戒笑道:“哥啊,说我呆,你比我又呆哩!师父既不认

得,何劳费力?你且忍些头疼,叫我师父念念那话儿,我与沙

僧各搀一个听着。若不会念的,必是妖怪,有何难也?”

八戒想出这个主意是有渊源的。西天途中八戒的贪、懒、散、滑等

毛病,常常引起悟空的捉弄和棒喝,八戒自觉不是悟空的对手,无

可奈何,只好撺 掇 唐 僧 念 紧 箍 咒 报 复 悟 空。唐 僧 往 往 听 信 八 戒 的

“谗言”,把悟空念得满地打滚,八戒 “笑得打跌”。所以,八戒面

对唐僧与悟空时,首先想到紧箍咒便是一桩自然的事。不可否认,

八戒这个 “英明” 的举动意在 查 出 假 唐 僧,铲 除 妖 怪,但 不 能 不

·71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说包含着一定的恶作剧成分。八戒此次聪明之举同样也是属于生活

经验的范畴。

最能体现八戒智慧的还属 《西游记》 第三十一回 “猪 八 戒 义

激美猴王” 那一段。八戒 在 花 果 山 上 好 话 说 了 一 大 堆,悟 空 根 本

不买账,甚至还要大棍伺候。八戒深知悟空心高气傲,十分注重名

头,容不得别 人 小 看 他,并 且 悟 空 是 个 急 猴 子,就 想 到 了 “请 将

不如激将” 这句俗语,决定采用激将法:

八戒道:“我说:‘妖怪,你不要无礼,莫害我师父!我

还有个大师兄,叫做孙行者。他神通广大,善能降妖。他来时

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怪闻言,越加忿怒,骂道:‘是 个 甚

么孙行者,我可怕他!他若来,我剥了他皮,抽了他筋,啃了

他骨,吃了他心!———饶他猴子瘦,我也把他剁#着油烹!’”

行者闻言,就气得抓耳挠腮,暴躁乱跳道:“是那个敢这等骂

我!” 八戒道:“哥哥息怒,是那黄袍怪这等骂来,我 故 学 与

你听也。” 行者道:“贤弟,你起来。不 是 我 去 不 成;既 是 妖

怪敢骂我,我就不能不降也。我和你去。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

宫,普天的神将看见我,一个个控背躬身,口口称呼大圣。这

妖怪无 礼,他 敢 背 前 面 后 骂 我!我 这 去,把 他 拿 住, 碎 尸 万

段,以报骂我之仇!报毕,我即回来。”

八戒的激将法 非 常 成 功,使 一 身 傲 气 的 悟 空 乖 乖 地 跟 着 他 去 救 唐

僧。无论是对妖怪口气的模仿,还是对激将火候的把握,八戒都做

到了恰到好处。一方面,通 过 妖 怪 之 口 报 复 了 悟 空 对 自 己 的 “无

礼” 和动粗;另 一 方 面,使 得 悟 空 必 须 去 救 唐 僧,否 则 就 落 个 怕

死鬼的丑名。这也算八戒的急中生智吧,《西游记》 中八戒这样露

脸的机会可是不多!

八戒的恶作剧

八戒的智慧表现在另外一个方面就是他的恶作剧。八戒的恶作

·81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剧在展现他智慧的同时,也把他憨厚而笨拙的性格显现了出来。这

与悟空的顽皮有很大的不同。悟空的恶作剧充满了灵性,字里行间

闪现着猴子的灵活与机智,而八戒的恶作剧总让我们无法忘记他猪

的本性。

八戒与悟空是师兄弟,又是两个性情顽皮的好朋友,互相捉弄

和算计是其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悟空的神通、机灵和多智使猪八

戒在与孙悟空 的 较 量 中 总 是 处 于 下 风。八 戒 当 然 不 愿 意 受 到 这 种

“礼遇”,想法设法寻找 “战略伙伴”,唐僧无疑是合适的人选。一

方面,唐僧是他们的师父,且能够通过紧箍咒制服孙悟空;另一方

面,八戒的夯与呆使唐僧在心理天平上倾向于八戒,偏袒他,呵护

他,而悟空的 “嗜杀” 使唐僧一 直 对 其 怀 有 成 见。八 戒 屡 次 利 用

唐僧的这种心理拉拢唐僧对付悟空,他的恶作剧就是在这样的背景

下展开的。

悟空第一次被唐僧赶回花果山固然是悟空与唐僧矛盾激化的产

物,但不能不说八戒起 了 煽 风 点 火 的 作 用。白 骨 精 变 作 一 个 “冰

肌藏玉骨,衫 领 露 酥 胸” 的 妩 媚 女 子,手 里 拎 着 米 饭、面 筋 之 类

的佳肴,缓缓向唐僧师徒走来。八戒性格上的一大弱点就是贪,而

表现得尤为突 出 的 就 是 贪 色 和 贪 吃。白 骨 精 充 分 利 用 了 八 戒 的 短

处,进而玩弄八戒和唐僧于股掌之间。八戒在妖怪的引诱下像丢了

魂一样,胡思乱想,嘴里喊着女菩萨,像犯了猪颠风一样地迎了过

去,并极力向唐僧引荐。当摘果子回来的孙悟空识破妖怪诡计、把

妖怪打跑时,猪八戒满 肚 子 不 乐 意,极 力 “诬 陷” 悟 空,诱 导 唐

僧念紧箍咒惩罚悟空。我们看看八戒是如何表演他的恶作剧的:

怎禁猪八戒气不忿,在旁漏八分儿唆嘴道:“师父,说起

这个女子,他是此间农妇,因为送饭下田,路遇我等,却怎么

栽他是个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将来试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

杀了;怕你念甚么紧箍儿咒,故意的使个障眼法儿,变做这等

样东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咒哩。”(第二十七回)

八戒的挑唆直接引发了唐僧的过激举动,一顿紧箍咒,疼得悟空龇

·91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牙咧嘴。这是悟空一打白骨精,八戒第一次表演恶作剧。接着白骨

精变作一位老妇,欺骗唐僧师徒,又被悟空识破,一棍打走。唐僧

再念紧箍咒,并驱逐悟空回花果山,悟空急忙与唐僧讨价还价。按

理说,猪八戒 应 该 劝 劝 唐 僧 才 是,但 他 没 有 这 样 做,继 续 火 上 加

油。

行者道:“师父又教我回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

不相应。” 唐僧道: “你有甚么不相应处?” 八戒道: “师 父,

他要和你分 行 李 哩。跟 着 你 做 了 这 几 年 和 尚,不 成 空 着 手 回

去?你把那包 袱 里 的 甚 么 旧 褊 衫,破 帽 子,分 两 件 与 他 罢。”

(第二十七回)

悟空的 “不相应处” 是指头上金箍。悟空知道唐僧不会念松箍咒,

借 “不相应处” 为难唐僧,以便继续留在唐僧身边。八戒 则 “以

小人之心,度 君 子 之 腹”, 把 自 己 常 干 的 活 儿 加 在 悟 空 的 头 上,

“诽谤” 悟空。不可思议地是唐僧居然相信了。接着白骨精变作一

个老汉又来寻事,被悟空一棒打死。八戒再次挑唆唐僧念紧箍咒,

使孙悟空痛苦不堪,并终于被唐僧逐出师门。

取经师徒路过乌鸡国,悟空捉弄八戒,骗他说御花园的井里有

宝贝。八戒在井 里 什 么 宝 贝 也 没 有 得 到,只 见 到 乌 鸡 国 国 王 的 尸

体。在孙悟空的棒喝下,猪八戒不得不把那国王的尸体背了回来。

这时,猪八戒就在琢磨着如何报复悟空,以解心头之恨。

那呆子心中暗 恼,算 计 要 恨 报 行 者, 道: “这 猴 子 捉 弄

我,我到寺里也捉弄他捉弄,撺唆师父,只说他医得活;医不

活,教 师 父 念 紧 箍 儿 咒, 把 这 猴 子 的 脑 浆 勒 出 来, 方 趁 我

心!” 走着路,再再寻思 道: “不 好!不 好!若 教 他 医 人,却

是容易:他去阎王家讨将魂灵儿来,就医活了。只说不许赴阴

司,阳世间就能医活,这法儿才好。”(第三十八回)

唐僧对八戒言听计从,一切都按八戒的计划进行,逼着悟空在阳间

·02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医活那国王,悟空刚想说个 “不” 字,那长老就不停地念紧箍咒。

看到悟空的窘状,“八戒笑得打跌道:‘哥耶!哥耶!你只晓得捉

弄我,不晓得我也捉弄你捉弄!” (第三十九回) 想不到八戒也会

将计就计,更想 不 到 聪 明、机 灵 的 悟 空 被 一 个 呆 子 捉 弄 得 如 此 狼

狈!八戒和悟空 之 间 的 相 互 捉 弄,很 像 两 个 小 朋 友 之 间 的 顽 皮 举

动,所以我们读了,只觉得有趣,并不感到他们品质有问题。

其实,猪八戒戏耍孙悟空的恶作剧就这么一招,但每次使用都

非常有效,使得悟空窘相百出。唐僧的慈善心肠以及不辨是非的迂

腐性格,使之与乐于 “斗战”、疾恶如仇的悟空处于潜在的对峙状

态,这种隐性矛盾在平时表现不出来,但是一旦有个风吹草动,这

种矛盾就会呈现出水火不容的态势,而在这种矛盾中悟空无疑处于

弱势地位。猪八戒深知这一点,时常利用这一矛盾打击孙悟空,以

报复孙悟空往常对自己的 “不敬”。看到八戒屡屡得手,我们才明

白其实他并不是那么呆!

当然,离开唐僧 的 支 持,他 对 悟 空 的 恶 作 剧 往 往 以 失 败 而 告

终。金鱼怪劫走了唐僧,兄弟三人决定到水底妖怪的宫殿寻人,悟

空怕水,问沙 僧 和 八 戒 道: “你 们 那 个 驮 我?” 依 照 往 常 的 情 况,

这事绝对由沙 僧 干,八 戒 肯 定 会 推 脱。但 这 次 八 戒 表 现 得 异 常 主

动,笑嘻嘻地说道:“哥哥,我驮你。” 原来,八戒没安好心:“这

猴子不知捉弄了我多少,今番原来不会水,等老猪驮他,也捉弄他

捉弄!” 八戒的懒惰是出了名的,在整部 《西游记》 当中,这种干

苦力活的事情八戒从来都没有表现出主动的姿态,虽然他干的苦力

在兄弟三人中最多,但多半是在悟空的棒喝下不得不做的。所以,

他这次主动请缨的反常行动让读者都感到可疑,更何况聪明、机智

的悟空呢?悟 空 一 眼 就 识 破 了 呆 子 的 诡 计,假 装 不 知 道,将 计 就

计。悟空变个假身伏在八戒的背上,真身变作虱子钻进了八戒的耳

朵里。猪八戒当然不知道,在行进的过程中故意打个趔趄,把悟空

向前一掼,跌了一跤。假身化作猴毛被孙悟空收回,八戒看不到孙

悟空的影子,心中暗喜自己的恶作剧得逞,对沙僧说道:“那猴子

不禁跌,一跌就跌化 了。 兄 弟, 莫 管 他 死 活, 我 和 你 且 去 寻 师 父

去。” 悟空在他的耳朵里说话,吓得八戒跪在地上求饶道:“哥哥,

·12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是我不是了。待救了 师 父, 上 岸 赔 礼。 你 在 那 里 做 声? 就 影 杀 我

也!你请现原身出来。我驮着你,再不敢冲撞你了。” (第四十九

回) 可笑八 戒 打 不 着 黄 鼠 狼,反 惹 了 一 身 臊,想 捉 弄 悟 空,却 被

悟空捉弄。八戒的恶作剧有时显得有点自私。《西游记》 第二十九

回,八戒与沙 僧 大 战 黄 袍 怪,二 人 渐 渐 不 敌,八 戒 的 恶 作 剧 就 来

了,不过不是对黄袍怪,而是对沙僧。他说道:“沙僧,你且上前

来与他斗着,让老猪出恭来。” 其实,他哪是出恭,而是一头钻进

了荆棘丛深处,逃了。结果,沙僧不是妖怪的对手,被活捉了。八

戒的这一着未免有些不够义气。

八戒的 恶 作 剧 是 不 分 对 象 的, 不 管 什 么 时 候, 只 要 “灵 感”

来了,无论是谁都开涮。《西游记》 第四十四回,悟空、八戒和沙

僧为了更安稳地享受供品,分别变作 “三清” 像。八戒把 真 “三

清” 像搬到厕所里,嘴里还嘟嘟囔囔地祈祷道:

“三清,三清,我说你听:远方到此,惯灭妖精。欲享供

养,无处安宁。借你坐位,略略少停。你等坐久,也且暂下毛

坑。你平日家受用 无 穷, 做 个 清 净 道 士; 今 日 里 不 免 享 些 秽

物,也做个受臭气的天尊!”

“三清” 是道教的至尊,也是天庭里的大员,在八戒嘴里都成了供

人调笑的小丑。《西游记》 第六十八回,八戒喊朱紫国的两个太监

为 “奶奶”, 当 旁 边 的 校 尉 纠 正 他 “不 识 货”, 误 把 “公 公” 当

“奶奶” 叫时,八戒笑道:“不羞!你这反了阴阳的!他二位老妈

妈儿,不叫他做婆婆、奶奶,倒叫他做公公!” 不知道两个太监听

到八戒的这番 话 有 什 么 想 法?说 实 话,猪 八 戒 的 恶 作 剧 确 实 有 点

损!

八戒的恶作剧像他的人一样,憨厚中透着油滑,油滑中含着淳

朴,给人一种爱得咬牙切齿的复杂感觉。

·22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八戒与 “食”、“色”

八戒的性格表现最突出的是贪食和贪色。贪食是八戒猪的本性

所决定的,贪色是对其前身天蓬 元 帅 的 “光 荣 传 统” 的 继 承。天

蓬元帅因为调戏嫦娥而被贬下红尘,虽错投猪胎,但本性不改,对

“色” 仍格外感兴趣。

八戒是个黑猪精,食量自然很大。《西游记》 对猪八戒 “吃”

的场面有过几次直接和间接的描写。八戒刚一出场,就通过高老的

口对他的 “吃” 的功夫作过介绍:“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

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

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年,就吃个罄净!”(第十八回)《西游

记》 第四十七回曾就猪八戒的吃相专门用了一段笔墨:

先排上素果品菜蔬,然后是面饭、米饭、闲食、粉汤,排

得齐齐整整。唐长老举起筋来,先念一卷启斋经。那呆子一则

有些急吞,二来有 些 饿 了, 那 里 等 唐 僧 经 完, 拿 过 红 漆 木 碗

来,把 一 碗 白 米 饭, 扑 的 丢 下 口 去, 就 了 了。 旁 边 小 的 道:

“这位老爷忒没算计,不笼馒头,怎的把饭笼了,却不污了衣

服?” 八戒笑道:“不曾笼,吃了。” 小 的 道: “你 不 曾 举 口,

怎么就吃了?” 八 戒 道: “儿 子 们 便 说 谎!分 明 吃 了; 不 信,

再吃与你看。” 那小的们,又端了碗,盛一碗递与八戒。呆子

幌一幌,又丢下口去就了了。众童仆见了道:“爷爷呀!你是

‘磨砖砌的喉咙,着实又光又溜!’” 那唐僧一卷经还未完,他

已五六碗过手了。然后却才同举$,一齐吃斋。呆子不论米饭

面饭,果品闲食,只情一捞乱%,口里还嚷:“添饭!添饭!”

渐渐不见来了!

尽管师徒四人 (主要是猪八戒) 吃了 “一石面饭、五斗米饭与几

桌素食”,八戒还是没有吃饱,嚷着道:“再蒸去!再蒸去!” 这么

大的食量依靠化斋恐怕难以填饱肚皮,难怪功成之后,如来加封八

·32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戒为净坛使者,把天下四大部洲敬仰佛教 的 供 养 归 八 戒 “管 理”。

这真是一个实用的品级,如来佛祖确有知人之明!

八戒的食量大,要让他出力干活,就要先喂饱他的肚子。唐僧

师徒要过七绝 山,驼 罗 庄 的 人 们 为 感 谢 悟 空、八 戒 的 铲 除 妖 魔 之

功,决定为他们开出一条路来。悟空知道八戒的本事,就对众乡亲

们说:“你们去办得两石米的干饭,再做些蒸饼馍馍来。等我那长

嘴和尚吃饱了,变了大猪,拱开旧路,我师父骑在马上,我等扶持

着,管情过去了。” (第六十七回) 八戒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在

唐僧的劝说下,果然拱出一条道来,立了一场 “臭功”。唐僧师徒

来到朱紫国,替 那 国 王 治 好 了 病,国 王 感 激 悟 空,请 师 徒 四 人 吃

饭。酒席上,那国王提到金圣娘娘被抢及兴建避妖楼的事情,悟空

一时兴起,拉着猪八戒要去看个究竟。猪八戒吃得正起劲,哪肯离

席,说道:“哥哥,你不达理!这般御酒不吃,摇席破坐的,且去

看甚么哩?”(第六十九回) 国王一看就明白了八戒的 “吃性”,吩

咐手下在避妖楼的外面备两桌素面,八戒这才不嚷嚷,高高兴兴地

跟着悟空去了,嘴里还说着:“翻席去也。”

八戒的 “吃 性” 在 西 天 路 上 惹 下 了 不 少 麻 烦。 为 吃 人 参 果,

八戒撺唆悟空 去 做 梁 上 君 子,由 于 吃 得 太 快,没 有 尝 出 人 参 果 味

道,就嚷个不停,结果被人发现;因为贪吃,几次被妖怪欺骗,险

些丧命;因为贪吃,多次被悟空嘲笑、戏耍;因为贪吃,一再被唐

僧骂成 “畜生”。

悟空常以 “有好吃的” 为 诱 饵 引 诱 八 戒 上 当。唐 僧 师 徒 到 达

朱紫国,八 戒 听 说 悟 空 带 他 到 街 上 买 吃 的, 立 刻 就 “口 内 流 涎,

喉咙里%%的咽唾” (第六十八回)。到了街上,悟空变作一阵旋

风,把给皇帝医病的皇榜揭下,塞在了八戒的怀里,看皇榜的校卫

见了,拉着八戒去给皇帝看病。这时八戒才明白:“那猢狲害杀我

也!”《西游记》 第八十五回,师徒四人来到隐雾山,悟空探得山

上有妖怪,但又不愿暗地里对妖怪下手,就想起八戒来。悟空谎称

山上有个村 子, “村 上 人 家 好 善,蒸 的 白 米 干 饭,白 面 馍 馍 斋 僧

哩!” 八戒不知是计,以放马为由,偷偷来到妖怪的营地,结果被

小妖们团团围住,推推拥拥。直到这时八戒还不知身陷虎穴,以为

·42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这是当地 村 民 热 情 好 客,说 道: “不 要 扯,等 我 一 家 家 吃 将 来。”

等到妖怪自报家门之后,八戒才意识到上了悟空的当,急忙挥钯筑

退妖怪。最后,在悟空的帮助下,总算得胜回来,“累得那粘涎鼻

涕,白沫生生,气&&的”。八 戒 在 这 样 的 问 题 上 栽 过 很 多 跟 头,

但是,下次如有这样的计谋,他还是继续上当。常言说,一个人不

会在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猪八戒则是颠覆这一理论的典型。

八戒的夯和呆使唐僧总是对其格外关照,但是,在吃的问题上

两人常处于针锋相对的状态。《西游记》 第九十二回:

行者喝道:“师父教走路哩!” 呆子抹抹脸道:“又是这长

老没正经!二百四十家大户都请,才吃了有三十几顿饱斋,怎

么又弄老猪 忍 饿!” 长 老 听 言 骂 道: “馕 糟 的 夯 货!莫 胡 说!

快早些起来!再若强嘴,教悟空拿金箍棒打牙!” 那呆子听见

说打,慌了手脚道:“师父今番变了,常时疼我,爱我,念我

蠢夯护我;哥要打时,他又劝解;今日怎么发狠转教打么?”

通常孙悟空要打八戒,唐僧都是尽心地护着,这次居然鼓动悟空打

八戒,可见长老对八戒 “吃性” 的厌恶。《西游记》 第九十六回:

八戒忍不住,高声道: “师 父 忒 也 不 从 人 愿!不 近 人 情!

老员外大家巨富,许下这等斋僧之愿,今已圆满,又况留得至

诚,须住年把,也不妨事;只管要去怎的?放了这等现成好斋

不吃,却往人家化募!前头有你甚老爷、老娘家哩?” 长老咄

的喝了一声道:“你这夯货,只知要吃,更不管回向之因,正

是那 ‘槽里 吃 食, 胃 里 擦 痒’ 的 畜 生! 汝 等 既 要 贪 此 嗔 痴,

明日等我自家去罢。” 行者见师父变了脸,即揪住八戒,着头

打一顿拳,骂道:“呆子不知好歹,惹得师父连我们都怪了!”

沙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只这等不说话,还惹人嫌,且

又插嘴!” 那呆子气呼呼的,立在旁边,再不敢言。

可见,八戒的贪食已经犯了众怒,师父骂,沙僧笑,悟空打,但如

·52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果头一不痛,估 计 他 就 把 众 怒 忘 得 一 干 二 净,继 续 伸 着 长 长 的 嘴

巴,惹人厌烦。

八戒的贪吃与他的馋嘴固然有些关系,但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的

食量太大,时常处于吃不饱的状态。西天途中,翻山越岭,往往数

天遇不到人家,唐僧等人都经常食不果腹,更何况食量极大、肩挑

行李的八戒呢?所以,八戒一旦碰到可以填饱肚子的机会绝不轻易

放过,他不是曾经对沙僧说过他吃一顿饱饭可以三天不饿吗?看来

八戒的贪吃首先是生理的需要。

除了贪吃外,八 戒 的 另 外 一 大 特 点 是 好 色。他 曾 经 引 用 俗 语

道:“和尚是色中饿鬼。” 显然,他本人就是这句俗语的身体力行

者。早在天庭做元帅时,八戒因在蟠桃会上多喝了几杯,误闯误撞

地进了广寒宫嫦娥的住处,看到娇艳的嫦娥忍不住凡心触动,耍起

流氓,结果被重罚两千锤,贬到下界。按理说,因为生活作风问题

而被开除了 “仙籍”,八戒理应痛定思痛,洗心革面。孰知这厮爱

美人不爱天庭,继续干他那老行当。

八戒的 “好色” 尽管包 含 着 “性” 的 内 容,但 不 宜 简 单 地 定

性为 “淫”。不知道读者注意没有,《西游记》 中八戒对待女性的

态度并不是单一的,大致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对有可能与自己结为

家庭的良家女子 (包 括 在 妖 怪 没 有 暴 露 身 份 之 前,猪 八 戒 所 认 为

的 “良家女子”) 采取的都是正正经经的态度,绝没有插科打诨嘲

笑的意思,而是尽力地推销自己;一是对待像蜘蛛精、玉面狐狸、

老鼠精这样的女子,八戒则表现出调笑、玩耍的态度,但也是适可

而止,没有过分越轨之处。就主导方面而言,八戒的好色更多地与

对家的向往联系在一起。

八戒的原配妻子应该是云栈洞里的卵二姐,不期结婚一年后卵

二姐去世,八戒又成了单身。他变作小伙子给高老做倒插门女婿,

娶了高翠兰为妻,从此勤恳劳作:“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

禾,不用刀杖。”(第十八回) 这种 “男耕女织” 的生活正是猪八

戒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状态。取经对于猪八戒来说是一件迫不得已

的事,他在根本上还是愿意过高老庄的农家生活。他在临走时还对

高老说:“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 经 时,

·62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好来还俗,照旧与你 做 女 婿 过 活。” (第 十 九 回) 西 天 取 经 途 中,

一遇到艰难,八戒便要和沙僧分行李,“散伙”,回高老庄去。

四圣试 禅 心,唐 僧、悟 空 和 沙 僧 都 过 了 “色” 关,惟 有 八 戒

没有达标,出尽了洋相,何也?在于四圣所设计的生活模式正好暗

合了八戒的理想境界。四圣变作一个孀妇带三个女儿,家有良田千

顷,骡马成群,米谷满仓,这不就是高家情况的翻版吗?不同的地

方是比高家更为富庶。这户人家准备招婿,八戒立刻表示出极大的

兴趣, 谎 称 放 马 偷 偷 跑 到 后 院, 与 老 妇 人 商 量, 并 且 背 着 师 父

“私定终身”。最后居然闹到拜堂,被四圣捆了个结实,挂在树上,

成为人们取笑的话柄。师徒四人路过女儿国,女王看上了唐僧,唐

僧死活不从,倒是八戒挺愿意留下,可惜女王又看不上他,只好作

罢。

《西游记》 第九十三回,唐僧师徒路过天竺国,玉兔变的公主

用绣球打中唐僧,欲招他为驸马。悟空对八戒提及此事,八戒顿足

捶 胸, 如 丧 考 妣, 埋 怨 道:“早 知 我 去 好 来! 都 是 那 沙 僧 惫

懒!———你不阻我,我径奔彩楼之下,一绣球打着我老猪,那公主

招了我,却不美哉,妙哉!俊刮标致,停当,大家造化耍子儿,何

等有趣!” 八戒此举当即招来沙僧的一顿嘲讽,说他 “三钱银子买

个老驴,自夸骑得”。在这件事情上,八戒确实有些异想天开,但

也在深层次上反映了八戒对 “家” 的渴 望。对 于 八 戒 来 说 立 不 立

业无所谓,但一定要有个家,否则他的心始终难以安顿下来。

有人说八戒象征着农业社会中农民的形象,从思想意识和生活

方式看,这种说法确有几分道理。没有女性的家庭等于不是家庭,

这是现代社会学家非常关注的一个事实。也就是说,有了女人的家

庭,男人才会更富有责任心,才会踏踏实实地工作,从而使社会减

少大量不稳定的因子。从这个意义上说,八戒对女性的追求是合理

的,无可厚非的。八戒本来无意取经,与普通的老百姓一样希望过

上 “男耕女织” 的田园生活。为什么读者 对 他 的 好 色 本 性 常 常 忍

俊不禁呢?原因 在 于 他 的 理 想 与 事 业 的 错 位。当 和 尚 就 不 能 娶 老

婆,娶老婆就当不了和尚,这两者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从思想上

来说,八戒根本不具备当和尚的基本条件,但在如来的安排下,不

·72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得不做和尚 取 经。当 了 和 尚 后,色 心 依 旧 没 改,家 的 观 念 更 加 浓

重。这就形成了 《西游记》 中八 戒 尴 尬 滑 稽 的 形 象。八 戒 的 这 种

爱色的脾性在他修成正果被如来封为净坛使者后大约也不会改变。

我们可以想象,如果在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上八戒再与嫦娥相见该是

怎样的一幕场景,我深信多喝了两杯的净坛使者还会犯错误。这从

一个侧面说明了吴承恩是在借助一个宗教故事诠释一种文化心理。

悟空不是佛教徒,八戒同样不是佛教徒。作者安排他们加入佛门是

为了演说故事的方便,不具有确立宗教信仰的意义。

古人云:“食、色,性也。” 对于食、色的 需 求 是 每 个 人 都 有

的,只不过表现在八戒身上有些夸张而已。实际上,包括食与色的

问题,猪八戒身上所具有的一切 “毛病”,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或多

或少地存在着,比如 好 吃 懒 做、 意 志 薄 弱、 好 说 小 话、 自 私 自 利

等。就像阿 匝精神深深镌刻在 我 们 民 族 的 每 个 人 身 上 一 样,八 戒

的性格弱点也 属 于 “国 民 劣 根 性” 的 范 畴, 不 是 一 个 人 的 问 题,

而是一群人、一个民族的问题。八戒身上的可笑之处正是我们身上

缺点的放大,我们在嘲笑八戒的荒唐和无稽时,也应该好好地反思

一下我们自己。《西游记》 不是一部简单的童话,而是包含着深刻

的思索,只不过它 自 身 的 喜 剧 色 彩 转 移 或 屏 蔽 了 人 们 的 视 线 和 思

维,使人们在嬉笑中淡忘了对作品主旨和作者真实意图的思考,而

不像 《红楼梦》 那样充满了悲剧的色彩,一 开 始 就 把 人 们 的 注 意

力吸引到作品的核心问题上。这恐怕也是悲剧比喜剧更具有震撼力

的一个原因吧!

八戒谈民俗

八戒在高老庄做过几年农民,他的思维、智慧和生活方式都带

有深刻的 农 民 痕 迹。 所 以, 师 徒 四 人 中 猪 八 戒 最 有 资 格 谈 民 俗。

《西游记》 中八戒的言行举止确实表现出浓厚的民俗色彩。

八戒皈依佛门,离开高老庄,意味着他农民生涯的结束和僧人

生活的开始,也就是说,八戒的生活角色发生了转换。但这种转换

只是形式的变化,在衣着上八戒不再是个农民而是个和尚,然而在

·82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意识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仍然是一个地道的农民。我们不妨看一

看八戒的表演,《西游记》 第二十六回:

那八戒见了寿星,近前扯住,笑道:“你这肉老头儿,许

久不见,还是这般脱洒,帽儿也不戴个来。” 遂把自家一个僧

帽,扑的套在他头上,扑着手呵呵大笑道:“好!好!好!真

是 ‘加冠进禄’ 也!” 那寿星将帽子掼了,骂道:“你这个夯

货,老大不 知 高 低!” 八 戒 道: “我 不 是 夯 货, 你 等 真 是 奴

才!” 福星道:“你倒是个夯货,反敢骂人是奴才!” 八戒又笑

道:“既 不 是 人 家 奴 才,好 道 叫 做 ‘添 寿’、 ‘添 福’、 ‘添

禄’?”

⋯⋯

正说处,八戒又跑进来,扯住福星,要讨果子吃。他去袖

里乱摸,腰里乱吞,不住的揭他衣服搜检。三藏笑道:“那八

戒是甚么规 矩!” 八 戒 道: “不 是 没 规 矩, 此 叫 做 ‘番 番 是

福’。” 三藏 又 叱 令 出 去。那 呆 子 出 门,瞅 着 福 星,眼 不 转 睛

的发狠。福星 道: “夯 货!我 那 里 恼 了 你 来,你 这 等 恨 我?”

八戒道:“不是恨你,这叫 ‘回头望福’。” 那呆子出得门来,

只见一个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寻钟取果看茶,被他一把

夺过,跑上殿,拿着小磬儿,用手乱敲乱打,两头玩耍。大仙

道:“这个和尚,越发不尊重了!” 八戒笑道:“不是不尊重,

这叫做 ‘四时吉庆’。”

八戒这些关于 “加冠进禄”、“添寿”、“添福”、“添禄”、“番番是

福”、“回头望福”、“四时吉庆” 的嬉闹和打诨典型地体现了民间

的信仰。福星、寿星、禄星均属于民间信仰中的鬼神系列,他们的

存在以及关于他们的各种传说代表了下层人们的美好愿望和追求。

关于福、禄、寿各种吉祥的祝词更是体现了人们趋福避祸的心理和

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八戒关于 “加冠进禄”、“番番是福”、“回头

望福”、“四时吉庆” 的戏谑般的 “诠释”,进一步增强了喜庆的气

氛,使人们在为八戒的举动忍俊不禁时感受到蕴涵于民俗中的真实

·92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意图。

《西游记》 第六十九回,八戒关于鬼的一番论断颇能代表民间

的看法:

八戒道:“我岂不知,鬼乃阴灵也,一日至晚,交申酉戌

亥时方出。今日还在巳时,那里有鬼敢出来?就是鬼,也不会

驾云。纵会弄风,也只是一阵旋风耳,有这等狂风?或者他就

是赛太岁也。”

八戒的 “理论” 源 于 民 间 关 于 鬼 的 传 说: 其 一, 鬼 是 人 的 阴 灵,

喜阴惧阳,因此,常在夜间出没,白天阳气太重,一般不会出来活

动。这可能就是人们惧怕黑暗的一个原因,或者说,人们出于对黑

暗的恐惧而杜撰出一个在黑夜中出没的可怕的鬼魅来附会这种心

理。其二,鬼的神通较小,与妖怪、神佛相差甚远。鬼被人们认为

是人之生命的另外一种延续,因此,人们总是把它想象得与人相差

无几,像人一样平凡,没有什么神通,不像妖怪那样能够云里来雾

里去,也不像神佛那样法力广大。其三,旋风在民间被认为是鬼的

化身,也是鬼魂出没的一种主要方式。现在的乡村中,人们一旦碰

到旋风就远远地躲开,嘴里还不停地骂着,据说这样可以避免鬼魂

附身。所以,八戒的这种说法是有着深厚的民俗背景的,连一向高

傲的悟空都很佩服地说:“好呆子!倒也有些论头!” 看来,八戒

在高老庄那几年还真的学到了不少东西,没有这种经历的悟空、唐

僧和沙僧当然不知道这些 “论头”。

《西游记》 第三十回,悟空已经被唐僧逐回花果山,师徒三人

遇上了妖怪。结果,黄袍怪捉住沙僧,使用法力把唐僧变作一头老

虎,白龙马变 作 一 个 宫 娥 前 去 行 刺 黄 袍 怪,不 成,腿 部 被 打 成 重

伤。八戒战不过黄袍怪落败而归,经过白龙马身边时,那马突然说

话,吓得八戒不轻。我们看一看当时的 “滑稽” 场面:

那白马认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声 “师兄!” 这呆

子吓了一跌。趴起来,往外要走,被那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

·03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衣,道:“哥啊,你莫怕我。” 八戒战战兢兢的道:“兄弟,你

怎么今日说起话来了?你但说话,必有大不祥之事。”

中国民间有 “马通人性” 的说法,但很少听说 “马吐人言”,难怪

八戒吓得摔了一跤。一般说来,兽有兽语,人有人话,两者不具有

兼容性。如果生活中突然出现兽说人话的情况,常被认为是不吉利

的征兆。白龙马突然口吐人言,把八戒吓得一跌,就是在这样的民

俗心理下发生的。

华夏民族常被称作礼仪之邦,连八戒这样的粗人都十分注重礼

节。《西游记》 第三十一回,八戒听了白龙马的劝慰,决定到花果

山请回孙悟空。八戒先是以 “师父想你” 诱导悟空,“阴谋” 没有

得逞。接着又以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来压服悟空,意思是说,

既然拜了唐僧为师,就应该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唐僧,否则就是不

孝,其言外之意无非是警告悟空,如果不去搭救师父,就会落个不

仁不义的坏名声。八 戒 是 在 利 用 这 些 民 间 礼 俗 对 孙 悟 空 进 行 “威

逼”,使其出山。《西游记》 第二十九回,八戒向宝象国国王辞行,

准备捉拿黄袍怪,临行前那国王敬了八戒一杯水酒,八戒一改往日

的粗夯,表现得温文尔雅:

那呆子接杯在手,人物虽是粗鲁,行事倒有斯文。对三藏

唱个大喏道:“师父,这酒本该从你饮起;但君王赐我,不敢

违背,让老猪先吃了,助助兴头,好捉妖怪。” 那呆子一饮而

干,才斟一爵,递与师父。

按照民间的习俗,师父为上,吃饭时师父要坐上座,敬酒时也要先

敬师父。但这是家礼,在国礼面前以国礼为重。因此,八戒必须首

先遵守国礼,喝了那君王的赐酒,然后再敬师父唐僧。在这复杂的

礼仪面前,八戒应付自如,颇为得体。民间礼俗对八戒的熏陶可谓

大矣!

中国人非常注重时间的安排,哪些天是吉日,做事吉利,哪些

天主凶,不宜办喜事等,都一清二楚。人们往往把各种喜事安排在

·13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象征着吉祥 的 那 天 举 办,这 样,很 多 事 赶 在 一 起,颇 有 喜 庆 的 气

氛。《西游记》 第七十八回,比丘国国王为做药引子,要 员员员员个

小儿的心肝,于是全城的幼儿都被装在笼子里放在门前,听候国王

的吩咐。猪八戒看到这一幕后的猜想颇为有趣:

八戒听说,左右观之,果是鹅笼,排列五色彩缎遮幔。呆

子笑道: “师 父,今 日 想 是 黄 道 良 辰,宜 结 婚 姻 会 友。 都 行

礼哩。”

八戒的推断虽然离题千里,但是这种猜想却合情合理。他的逻辑是

没有错误的,只是偶然的因素使他的推断成为谬论。街道两边的人

家门前挂着彩缎,想必是在办喜事,办喜事就应该在良辰吉日,所

以,推断的结论就是那天是 “黄道良辰”。这一系列的猜想都是在

民间习俗的基础上进行的。

谚语、俗语是民间总结 出 来 的 带 有 普 遍 性 意 义 的 “经 典” 话

语,它们往往反映着一个民族的心理和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八戒俨

然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西游记》 中从他嘴里出来的谚语、俗语

最多,也最为精彩。如 “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第二十回)、

“当家才知柴米贵,养子方晓父娘恩” (第二十八回)、“粗柳簸箕

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第五十四回)、“干鱼可好与猫儿作枕

头”(第五十五回)、“大海里翻了豆腐船,汤里来,水里去”(第

六十一回)、“三人在外,小的儿苦” (第七十二回)、“说谎不瞒

当乡人”(第七十六回) 等。八戒的务农经历让我们觉得这些带有

村俗色彩的谚语、俗语从他口里说出来特别合适,也特别生动,同

时,也给八戒的形象增添了几分幽默感。

八戒的性格、形貌、语言、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在师徒四人

中与 “俗” 的联系最为密切,八 戒 是 一 个 彻 头 彻 尾 的 俗 人。他 的

夯、呆、慧和恶作剧都是来自民间的,他的一切都可以还原到我们

周围的每个人身上来。八戒讲民俗具有说服力和代表性。

·23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五、《英烈传》:历史向故事倾斜

《英烈传》,一名 《云合奇踪》,是一部托名徐渭的演述明初开

国事迹的演义小说。① 它的成就有限,但流传比较广泛,并提供了

演义小说的一种标本,因此,对它加以解剖仍然是一件饶有趣味的

事。

(一) 演义小说的一极

作为演义小说的 《英烈传》,它对历史事实的依赖是不可避免

的,不然便失去了演义之为演义的基础。其依赖大体呈现为四个现

象:员郾小说中的人物基本上是历史人物。《英烈传》 中的重要角色

如朱元璋、刘基、周颠、铁冠道人、徐达、常遇春、朱亮祖、陈友

谅、张士诚、陈友定、何真、李善长等在诸正史中均有案可稽。圆郾部分情节近于正史的移录,其简洁程度较正史有过之而无不及。不

妨以清谷应泰 《明 史 纪 事 本 末》 作 为 正 史 的 标 本, 同 《英 烈 传》

作些对比。《明史纪事本末》 卷一 《太祖起兵》:

丙辰,克太平路。⋯⋯耆儒李习、陶安等率父老出迎。安

见太祖,谓李习曰:“龙姿凤质,非常人也,我辈今有主矣。”

太祖召安语时事,安因献言曰: “方 今 四 方 鼎 沸,豪 杰 并 争,

攻城屠邑,互相雄长,然其志在子女玉帛,非有拨乱安民,救

天下之心。明公率 众 渡 江, 神 武 不 杀, 以 此 顺 天 应 人 而 行 吊

伐,天下不足 平 也。” 太 祖 曰: “吾 欲 取 金 陵,如 何?” 安 对

曰: “金 陵 帝 王 之 都,龙 蟠 虎 踞,限 以 长 江 之 险。 若 据 其 形

·332·

① 本书引用 《英烈传》 原文,据上海古籍出版社 员怨愿员年 员月版。

胜,出兵以临四方,则何向不克!此天所以资明公也。” 太祖

大悦,礼安甚厚,由是凡机密辄与议焉。

《英烈传》 第十五回 《陈也先投降行刺》:

却说李习荐了陶安,太祖便叫同孙炎去请。二人叫探子探

得陶安在村中开馆,便径到馆中来访。三人叙礼毕,备说太祖

礼贤下士的虚怀。陶安便整衣襟,同二人来帐中参见。太祖见

陶安儒雅,大是欢喜。陶安见太祖龙姿凤采,也自羡得所主,

便说:“方今豪杰并争,屠城攻邑,然只志在子女玉帛,曾无

救民之心。明公率众渡江,神威不杀,此应天顺人之师,天下

不难平也。” 太祖因问:“欲取金陵,何如?” 陶安说:“金陵

古帝王之都,虎踞龙蟠,限以长江天堑,据此形势以临四方,

何向不克。此天所以助明公也。” 遂拜陶安为参谋都事。

小说写陶安经请方出,且住在乡间,这是受了周文王请姜子牙、刘

备请诸葛亮等 故 事 的 影 响 而 刻 意 模 仿。后 文 写 陶 安 与 朱 元 璋 的 对

话,与 《本 末》 所 载 出 入 极 小。 其 他 如 《明 史 纪 事 本 末》 卷 七

《平定两广》 记何真经历,与 《英烈传》 第六十六回 《克广西剑戟

辉煌》 的描叙等,也都十分接近,不再一一排比。猿郾有些情节 系

据史实敷 衍,虽 然 篇 幅 大 增,但 基 本 的 线 索 并 未 改 变。比 如 《明

史纪事本末》 卷四 《太祖平吴》 叙徐达被困牛塘,约四十字,《英

烈传》 第二十二回 《徐元帅被困牛塘》 则是整整一回,近三千字。

源郾若干史实在小说中张 冠 李 戴。譬 如 释 朱 亮 祖 事,据 《明 史 纪 事

本末》 卷二 《平定东南》,本为朱元璋,在 《英烈传》 中,被移到

了常遇春头上 (见第二十五、二十六回)。

以上我们用举例方式 阐 述 的 四 点,说 明 《英 烈 传》 对 史 实 的

依赖程度是比较高的:倘若抽掉正史所提供的材料,这部书将不复

存在。但是,尽管史实对 《英 烈 传》 如 此 重 要,小 说 的 基 本 品 格

却仍是历史被故事压倒,作者的目的在于满足市井小民对故事的爱

好而不在于对历史作理性的回忆和思索,以提供重大的历史教训和

·43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人生经验。活泼、热闹的故事,即使失之浅陋、荒诞,作者也仍然

满怀兴趣。我们的说法有其充分的依据:

其一,从对史实的去取来看,作者对那些显然荒诞却被误认为

真事的传说异常感兴趣,对战争,对金鼓杀伐异常感兴趣,而对真

正提供了深刻的历史意识的材料却漠然视之,不予掇录,更谈不上

展开。《明史纪事本末》 卷一 《太祖起兵》,开场便充满神道设教

的荒唐意味:

太祖生于元天历戊辰之九月丁丑,其夕赤光烛天,里中人

竟呼 “朱家火”,及至,无有。三日洗儿,父出汲,有红罗浮

至,遂取衣之,故所居名红罗障,少时尝苦病,父欲度为僧。

岁甲申,泗大疫,父母兄及幼弟俱死,贫不能殓,&葬之。仲

与太祖 舁 至 山 麓,绠 绝,仲 还 取 绠,留 太 祖 守 之。忽 雷 雨 大

作,太祖避村寺中。比晓往视,土坟起成高陇。地故属乡人刘

继祖,继祖异之,归焉。⋯⋯ 逾 月,僧 乏 食,太 祖 西 至 合 淝,

历光、固、汝、颍诸州。道病,辄见两紫衣人与俱,病差,遂

不见。尝夜陷麻湖中,遇群儿呼 “迎圣驾”,叱之,绝迹。

此等传说,无疑是朱元璋君臣自神其事的编造。《英烈传》 作者对

此极感兴趣,第四回至第六回大加渲染,泼墨淋漓。其他如周颠、

铁冠道人、刘基等的奇行异事,《英烈传》 亦津津乐道。至于一些

佐命功臣如徐达、常遇春等人的取诸史实的材料,也无非因材料本

身即热闹有趣。与这种对故事情趣的偏爱形成对照,史实中的若干

蕴含有深沉理性精神 的 片 断 却 为 作 者 所 弃,毫 不 吝 惜。比 如 《明

史纪事本末》 卷四 《太祖平吴》 有一节具体分析张士诚兴、亡的

原因和朱元璋的优势,其中包含着若干不甚热闹但提供了不寻常的

历史教训的情节,在 《英烈传》 中却一丝痕迹也不见。

其二,《英烈传》 对大量的 “缙绅之士难言之” 的 “不雅驯”

的未能渗入正史的民间传说,均一一加以网罗。这些传说,洋溢着

市井小民的风趣与质朴气息,但失于粗鄙,进一步淹没了小说的历

史感,冲淡了作品的历史氛围。例如朱元璋,《英烈传》 虽也写到

·53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他的雄才大略,但因过多采取民间俚谈,他更引人注目的不是他的

帝王气度,而是可以厕身于里巷的平民色彩极浓的豪侠风度。第五

回 《众牧童成群聚会》 写朱元璋为刘太秀家牧牛:

忽一日,太祖心生一计,将小牛杀了一只,同众孩子洗剥

干净,将一坛子盛了,架在山坡,寻些柴草煨烂,与众孩子食

之。先将牛尾割下,插在石缝内,恐怕刘太秀找牛,只说牛钻

入石缝 内 去 了。到 晚 归 来,刘 太 秀 果 然 查 牛,少 了 一 只, 便

问。太祖回道: “因 有 一 小 牛 钻 入 石 中 去 了,故 少 了 一 只。”

太秀不信,便 说: “同 你 去 看。” 二 人 来 至 石 边,太 祖 默 祝:

“山神、土地,快来保护!” 果见一牛尾摇动。太秀将手一扯,

微闻似觉牛叫之声,太秀只得信了。

几分无赖,几分滑稽,令人想起 《水 浒 传》 中 那 帮 企 图 算 计 鲁 智

深的泼皮。(他甚至作了皇帝后也不失其无赖本色,见第七十八回

杖牛首山一节。) 第七回 《贩乌梅风留龙驾》 又着意渲染朱元璋的

膂力:

正吃 间,忽 有 人 来 说: “滁 州 陈 也 先 在 此 戏 台 上 比 试。”

太祖说:“我们也去看看。” 只见陈也先身长丈八,相貌堂堂,

在戏台上说: “我 年 年 在 此 演 武,天 下 英 雄,没 有 敢 来 比 试

的。倘赢得 我 的, 输 银 一 千 两。” 太 祖 大 怒, 便 踊 身 跃 上 台

来,说:“我便与你比比如何?” 两人交手,各使了 几 路 有 名

的拳法。也先欺着太祖身材小巧,趁着太祖将身一低,便一跳

将两脚 立 在 太 祖 肩 膀 上, 唱 采 道: “这 个 唤 作 ‘金 鸡 独 立

形’。” 众人就 也 喝 采。太 祖 趁 势 却 把 肩 膀 一 缩,把 两 手 扭 紧

了也先的脚,在台上旋了百十遭,喝身道:“咤!” 把 也 先 从

台上空中丢下来,叫说:“这个唤作 ‘大鹏搅海势’。” 众人喊

笑如雷。

如此轻率地 上 台 打 擂,以 勇 力 自 豪,几 近 于 李 逵 一 流 了。推 论 起

·63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来,大约在一班市井小民心中,开国皇帝除了智谋过人外,膂力亦

必不凡。这是市井小民所构想的朱元璋,而不是历史上的那个朱元

璋。

历史上的刘基嗜天文书,习阴阳风角之说,朱元璋曾以之比汉

代张良。民间传说中的刘基更近乎周颠了:他得过天书;他可以服

妖;他善察天文以知人事之变。这 些 传 说 在 《英 烈 传》 中 都 是 重

点关目,比如第十八回 《刘伯温法伏猿降》 即 主 要 写 他 以 灵 符 咒

语伏妖的事。一部演义小说却热衷于此等诞幻的俚谈,确乎有些匪

夷所思了。

小结。中国古代的演义小说,就其极端的倾向而言,有两个类

别:一是非常严格的遵循历史事实,一言一行,多有根据。这是雅

的一极,《东 周 列 国 志》 可 为 代 表。一 是 不 在 乎 是 否 合 乎 历 史 事

实,对故事情趣的追 求 压 倒 一 切, 活 泼, 诙 谐, 当 然 也 伴 随 着 荒

谬。这是俗的一极,《英烈传》 便体现了这种倾向。(雅俗中和的

典范是 《三国演义》,此处不论。) 作为演义小说的一极, 《英 烈

传》 有其标本价值。

(二) 情节模式:《三国演义》 的摹本

历史是独特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每一部演义小说的情节也理

所当然地应有其独特性。但 《英 烈 传》 不 然。由 于 其 作 者 热 衷 于

追求故事情趣 而 又 缺 少 虚 构 才 能,不 免 过 多 地 模 仿 前 出 小 说 的 精

彩、曲折的情节,对 《三国 演 义》 的 模 仿 尤 其 明 显。其 模 仿 最 主

要的有这样一些套路:

隆中模式。刘基、宋濂、陶安、徐达⋯⋯这些与诸葛亮有些相

似的人物,都必须礼聘才出山,也还说得过去;有趣的是,他们通

常都住在乡下或山中,去请他们的人,一般都会见到隆中一般的景

色。比如徐达,据 《明史纪事本末》 卷一 《太祖起兵》:

(至正) 十三 年 (癸 巳,员猿缘猿) 春,元 将 贾 鲁 死,围 解,

濠军士亦多折伤。太祖虽在甥馆,每有大志,乃归乡里,募兵

得七百人,濠人徐达、汤和等皆往归焉。

·73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并未费多少周折。时朱元璋隶郭子兴麾下,大展雄图的时机尚未成

熟。《英烈传》 则写得洋洋洒洒,先是在第八回由李善长向朱元璋

推荐徐达,用了约 五 百 字 (仿 徐 庶 荐 诸 葛 亮 笔 墨), 然 后 第 九 回

《访徐达礼贤下士》 正面展开访贤的情节:

却说太祖同李善长辞了滁阳王,前至永丰县。太祖传令三

军,不许扰动居民。两人竟下马步入村中,探到徐达门首,忽

听得门内将琴弹了几下,作歌道:

万丈英雄气,怀抱凌霄志。

田野埋祥麟,盐车困良骥。

何年龙虎逢?甚日风云际?

文种枉奇才,卞和屈真器。

挥戈定太平,仗剑施忠义。

蛟龙潜浅池,虎豹居闲地。

伤哉时不通,未遇真明帝。

善长便向太祖说:“此歌便是徐达声音。” 太祖喜道:“未

见其面,先闻其声,只这歌中的意思,便知是个贤才。” 善长

叩门良久,只见徐达自来开门。太祖看了,果然仪表非常:又

温良,又轩朗,又谨密,又奇伟。三人共入草堂,讲礼分宾坐

了。茶罢一巡,徐达问说: “二公何 人,恁 事 下 顾?” 善 长 叙

出原因。徐达俯谢说:“既蒙光召,焉敢不往?但未卜欲某何

用。” 太祖说:“群雄竞起,四海流离,特请公共救生灵。” 徐

达便说:⋯⋯

一眼便可看出这是刘备三顾茅庐的摹本,连诸葛亮的弹琴作歌的具

体行为方式也模仿了下来,只是才气不足,模仿也显得局促。其他

如第十八回礼 请 宋 濂、第 十 九 回 礼 聘 刘 基 等,也 是 隆 中 模 式 的 套

用。

黄忠魏延相争模式。历史上的常遇春与胡大海,并无争为先锋

一事。《明史纪事本末》 卷二 《平定东南》 仅载:“(至正十九年)

五月辛酉,太祖将自宁越还建康,召胡大海谕之曰:‘宁越为浙东

·83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重地,吾以尔才,故特命尔守。宋伯颜不花在衢,其人多智术。石

抹宜孙守处州,善用士。绍兴为张士诚将吕珍所据。数郡与宁越密

迩,尔宜与同佥常遇春同心协力,俟间取之。此三人皆劲敌,不可

忽也。’ 遂还。”“同心协力”,指用兵时的互相配合,根本不可能

互争先 锋, 而 《英 烈 传》 第 十 一 回 《兴 隆 会 吴 祯 保 驾》 却 描 写

道:摇摇

太祖总兵 和 阳,与 张 天 佑 等 议 筑 和 阳 城 郭,以 为 守 备 之

计,测限丈数,刻日完工,分兵拒守。因集众计议,授常遇春

总兵之职。常遇春叩头谢说:“小将初至,未有寸功,不敢受

爵,乞命为前 部 开 路 先 锋,庶 或 可 以 自 效。” 太 祖 正 欲 依 允,

忽帐下一人叫说:“我来数月,尚不得为先锋,他有何能,敢

来压众!” 太祖 急 看,却 是 胡 大 海。遇 春 怒 说: “主 帅 有 命,

乃敢搀越?你欺我无能,敢来比试否?” 二人各欲相逞。太祖

说: “君 等 皆 我 手 足,今 欲 相 争,便 似 我 手 足 交 锋, 有 何 利

益!” 因令胡大海为左先锋,常遇春为右先锋,待后得头功的

为正先锋,二人各拜谢去。

第十四回 《常遇春采石擒王》 即 承 上 一 情 节 展 开,生 龙 活 虎,笔

墨似较 《三国演义》 更为劲健。

义释严颜模式。这以常遇春释放朱亮祖的情节最为典型。《英

烈传》 第二十五回 《张德胜宁国大战》:

常遇春喝令左 右,拥 过 亮 祖 到 阶, 大 怒 骂 道: “匹 夫 无

知,敢以枪来刺我,幸有护甲,不致重伤。今日被拿,更有何

说?” 亮祖对说:“二国交锋,岂避生 死,今 事 既 然 如 此,便

杀我足矣,又何必与你言。” 遇春听了益加气恼,叫左右快推

出去斩首。亮祖回头说道:“大丈夫要杀就杀,何必发怒,况

既到你阶前,任你凌辱,虽怒何为。” 大步的向外走去。遇春

见他勇壮,心中一时转念说:“有如此不怕死的奇男子,真也

罕见。” 便对诸将说:“不知亮祖可肯降否?” 毕竟后事如何,

·93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释亮祖望风归降》:

那常遇春看 了 朱 亮 祖 慷 慨 就 死,便 转 念 道: “有 如 此 好

汉!” 因对众将说: “昔 日 张 翼 德 释 严 颜,后 来 有 收 蜀 之 功;

今我欲释彼,以 取 江 西 如 何?” 众 将 说: “常 元 帅 既 然 惜 才,

有何不 可!” 遇 春 急 命 且 宽 亮 祖 转 来, 就 下 帐 解 了 缚 索, 问

说:“朱公肯为我用否?” 亮祖回说:“生则尽力,死则死耳。”

遇春急唤取上等衣冠来,与亮祖穿戴了,就说:“将军智勇无

双,英 雄 盖 世, 请 上 坐 指 教, 以 开 茅 塞。” 饮 酒 间, 却 把 江

南、江北攻取州郡的事情访问。亮祖初次也谦让了一回,后见

遇春虚心,便 说 道: “江 南、江 北 十 分 地 面,群 雄 已 分 据 八

九,若欲攻打,必由马驮沙清山县而入。今马驮沙一带,俱属

某管辖,料用一纸文书,可定之。” 本日极欢而罢。

把朱元璋 的 事 让 给 常 遇 春,是 因 为 常 的 身 份 更 近 于 《三 国 演 义》

中义释严颜的张飞;朱亮祖的倔傲的言语和招降所部的行为,更与

严颜如出一辙。

诸葛 亮 设 伏 模 式。 诸 葛 亮 设 伏, 往 往 在 人 意 料 之 外, 比 如

《三国演义》 第五十四回叙 “诸葛亮智算华容”:

三停人马:一停落后,一停填了沟壑,一停跟随曹操。过

了险峻⋯⋯又行不到数里,操在马上扬鞭大笑。众将问:“丞

相何又大笑?” 操曰:“人皆言周瑜、诸葛亮足智 多 谋,以 吾

观之,到底是无能之辈。若此处埋伏一旅之师,吾等皆束手就

缚矣。” 言未毕,一声炮响,两边五百校刀手摆开,为首大将

关云长,提青龙刀,跨赤兔马,截住去路。操军见了,亡魂丧

胆,面面相觑。⋯⋯

《英烈传》 中颇多此种笔墨,像第三十九回 《陈友谅鄱阳大战》:

·04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书书书

比及天明,渐近禁江小口,张定边向前笑道:“刘伯温之

计,尚未为奇,倘此处伏兵一支,吾辈岂有生路!此正主公洪

福,天命有归⋯⋯” 言未罢,忽听炮响连天,两岸伏兵齐起。

左有郭英、朱亮祖;右有常遇春、沐英四将,截住去路,陈友

谅慌忙无措,急令张定边催兵迎敌。

连许多措词都相同。

《三国演义》 的其他情节模式,如赵云保驾 ( 《英烈传》 第十

一回 《兴隆会吴祯保驾》 略似)、火攻、截寨等,《英烈传》 亦不

厌其烦地加以模仿 (同时也模仿其他小说)。看来,其作者对 《三

国演义》 非 常 熟 悉,往 往 写 着 写 着,便 情 不 自 禁 地 仿 效 起 来。第

五十四回 《俞通海削平太仓》 叙张士诚部将吕珍 投 降 事 泄 露 了 这

一秘密:

常遇春因对吕、张二人说:“二位何不揣度时势?我主公

英明仁武,统一有机,二位何执迷如此?” 吕珍接 应 说:“元

帅所言亦是,但降服者降服其心。昔日吕布辕门射戟,心服纪

灵。如 元 帅 也 有 射 戟 的 手 段, 吾 辈 即 当 纳 降。” 遇 春 笑 道:

“这有何 难。” 便 令 人 三 百 步 外,立 一 戟。连 发 三 矢,三 中 其

眼。吕珍、张虬大惊,下马拜说:“真天神也!吾辈敢竭驽骀

之用,情愿领兵六万投降。”

这当然是有意识地套用吕布辕门射戟的情节。但吕布射戟解围合情

合理,而常遇春身当鏖战之际,竟也去射戟服敌,不近乎儿戏笑谈

吗?而这正显示出, 《英 烈 传》 作 者 丢 不 开 《三 国 演 义》 这 根 拐

杖。

由于 《英烈传》 的具体展 开 的 情 节 习 于 模 仿 《三 国 演 义》 等

作品,就使得这部小说失去了个性;而作者所以热衷于模仿,当然

是由于他感到这类情节模式颇为有趣。这是过分追求故事情趣而作

者又缺少才气的结果。

·14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三) 人物设计与道德化的情感满足

《英烈传》 在稗官小说中处于俗的一极,它的读者对象,有少

量 “士君子”,更多的却还是 “众人” ———以市民、乡民为核心的

庞大的消费群。对这个消费群来说,不仅作品的文字不宜艰涩,艰

涩了便不能为他们所理解;意蕴也不宜独到、深沉,独到和深沉的

理性精神是他们把握不了也不会有兴趣的。

扶正祛邪,惩恶扬善,明明白白的是是非非,鲜明强烈的道德

倾向,才是他们愿意接近和欣赏的内容。明清小说的作家和评论家

常以教化者自居,宣扬 “警世”、“喻世”、“醒世”,这与其说是

一种内在的道德使命感,毋宁说是特定读者群的反馈所致:消费者

热衷于获得强烈的道德化的情感满足,创作者于是尽量提供这方面

的内容。

《英烈传》 的鲜 明 的 道 德 倾 向 渗 透 在 整 部 作 品 中。 它 写 张 士

诚,写陈友谅,写方国珍,等等,概予漫画化,比如方国珍,《明

史纪事本末》 卷 五 《方 国 珍 降》: “国 珍 以 善 终。” 而 《英 烈 传》

第六十三回 《征 福 建 友 定 受 戮》: “这 方 国 珍 反 复 不 常, 枭 首 示

众。” 尤其是陈友定。他的为人本来有很值得佩服之处,《明史纪

事本末》 卷六 《太祖 平 闽》 文 后 谷 应 泰 议 论 说: “友 定 以 布 衣 谈

兵,谒州判蔡公安,后攻延、邵诸山贼,起家巡检,历功擢行省平

章,何其伟也。乃其为人勇沉,喜游侠,捐躯报仇,不问生产。又

且明兵压境,义无反顾,杀使者,盟诸将,婴城固守,誓死报元,

岂非荦荦尤 异 者 欤!” 但 《英 烈 传》 却 叙 此 人 侥 幸 得 官, 居 心 叵

测,既非元之忠臣,又 无 智 谋 可 言, 一 派 小 人 模 样。 与 此 形 成 对

照,朱元璋阵营的文臣武将,则在很大程度上被美化了。被美化程

度最高的当数朱亮祖。历史上的朱亮祖,“勇悍善战而不知学,所

为多不 法”, 本 是 一 介 赳 赳 武 夫 (见 《明 史》 本 传)。 而 《英 烈

传》 却写他,既有倚马万言之才 (第六十六回),又有万夫不挡之

勇,还具有雍容的 儒 将 风 度 (第 二 十 五 回), 真 是 不 可 多 得 的 大

将。只是,这样一来,人物就面目尽非了,也缺乏必要的真实感,

实际上 也 是 被 漫 画 化 了。 徐 达、 常 遇 春 等 都 属 于 漫 画 化 的 文 武

·24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全才。摇摇好在 《英烈传》 没有 完 全 淹 没 于 道 德 化 倾 向 中。作 品 偶 尔 也

写出了朱元璋君臣关系的阴影,从而描绘出了一些真实的血肉丰满

的人物。比如第七十八回 《皇帝庙祭祀先皇》:

且说太祖出庙,信步行至历代功臣庙内⋯⋯太祖又行至一

泥人面前,问道:“此是何人?” 伯温奏道:“这是张良。” 太

祖听毕,烈火生心,手指张良骂道:“朕想当日汉称三杰,你

何不直谏汉王,不使韩信封王,那蹑足封信之时,你即有阴谋

不轨,不能致君为尧、舜,又不能保救功臣,使彼死不瞑目,

千载遗 恨。 你 又 弃 职 归 山, 来 何 意 去 何 意 也?” 太 祖 细 细 数

说,只见张 良 连 连 点 头,腮 边 吊 下 泪 来,伯 温 在 旁, 心 内 踌

踟:“我与张良俱是扶助社稷之人,皇上如此留心,只恐将来

祸及满门,何不隐居山林,抛却繁华,与那苍松为伴,翠竹为

邻,闲观麋鹿衔花,呢喃燕舞,任意遨游,以消余年。” 筹画

已定,本日随驾回朝。

朱元璋骂张良,显然是含沙射影,鞭死尸给活人看,活脱脱地露出

了将要大杀功臣的意图和企图委过于人的用心,刘基敏锐地觉察到

这一点,当即想到了退隐。此事虽属虚构,但却生动地刻画出了刘

基的处乱世而意气昂扬,气概不凡,一旦天下太平,归于一统,反

而忧危哀感,一扫昔年飞扬!"之气的独特个性,也入木三分地写

出了朱元璋的阴险。可惜这种成功的笔墨太少。

·34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六、《儒林外史》对诗性叙事传统的反省

清乾隆时期的文学普遍具有向日常生活贴近的倾向。相对这个

时期而言,唐、明两代的叙事文学常常具有一种诗性品格,是人的

精神自由舒卷之地,亦是对现实逃避的家园,因此常常处于与日常

生活形成对照的文化系统之中。《儒林外史》 以还原的方式对古代

作品中出现过的浪漫的富于想象的艺术形象进行消解,在文化上便

具有了一种对传统的反省意味,赋予了 《儒林外史》 以写实品格。

(一) 古典典型形态和情节模式的诗性传统

《儒林外史》 以前的中国古典小说,其人物类型化的趋向非常

明显。性格的某一主要特征即 “类” 的 共 性 占 主 导 地 位,而 人 物

的个性往往没能得到应有的重视,或者因 “类” 的 共 性 过 于 显 目

而在一定程度上 淹 没 了 性 格 的 复 杂 性 和 丰 富 性。前 者 如 《三 国 演

义》 中刘备是 “仁” 的化身,关羽是 “义” 的体现;后者如 《金

瓶梅》 虽然出现了宋 惠 莲、西 门 庆 等 性 格 丰 富 的 人 物,但 主 要 人

物之一的潘金莲仍然只是 “淫” 这一恶 德 的 代 表。与 古 典 典 型 形

态的类型化相似,小说情节往往有模式化的特征,例如大量的才子

佳人小说。这是与崇尚众美皆备或众恶皆归以及追求脱俗的古典美

学相适应的,也因此使一部分作品具备了诗性品格。

这种诗 性 品 格, 照 詹 姆 逊 的 说 法, 是 经 过 作 者 理 想 “装 饰”

的 “乌托邦”。它与世俗人生和日常生活形成对照,展现的是诗意

人生和诗化生活。对于 这 一 点,我 们 不 妨 结 合 古 典 小 说 (以 及 戏

曲) 常见的爱情题材和侠义题材来加以分析。

先看爱情题材。“中国男女之间,除了歌台舞榭之外,不能公

·44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开社交。挟妓寻欢,是男子的特权。”① 因此,爱情题材中相当一

部分是反映文士与妓女的交往,其常见的模式便是才子佳人型。唐

代的传奇小说或许是最早描写文士与妓女恋爱的文体。(清) 章学

诚 《文史通义》 卷五 《诗话》 谈到唐人传奇 时 说: “大 抵 情 钟 男

女,不外离合悲欢,红拂辞杨,绣襦报郑,韩李缘通落叶,崔张情

导琴心,以及明珠生还,小玉死报。凡如此类,或附会疑似,或竟

托子虚, 虽 情 态 万 殊, 而 大 致 略 似。” 沈 既 济 《任 氏 传》、 元 稹

《莺莺传》、李朝威 《柳毅传》 等均是有声有色的名篇。元代戏曲

中也出现过大量 “富家小姐穷秀才” 型 的 爱 情 故 事。虽 然 女 主 角

不一定是妓女,但与唐传奇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浪漫的理想色

彩掩盖了生活的真实面貌。本来,文士与妓女的交往既有两情相依

互相倾慕的一 面,也 有 森 然 可 怖 和 充 满 铜 臭 的 阴 暗 一 面。据 孙#《北里志》 记载,“大中以前,北里颇为不测之地”,不时发生鸨母

与妓女合谋杀死嫖客的事,《李娃传》 也写到 “资财仆马荡然” 的

郑生被逐 出 妓 院 的 事 (虽 然 作 者 委 过 于 鸨 母)。 元 代 儒 生 仕 途 坎

坷,生活潦倒,现实生活中不可能 出 现 《破 窑 记》 等 戏 中 描 写 的

“才子落魄遭白眼,贵家小姐偏爱怜” 的美好姻缘。然而,作家们

不愿破坏浪漫国土上的浪漫情调,他们一厢情愿地编织充满诗意的

美梦。究其原因,一是唐代文人的性格偏于诗,受这种性格的引导

或推动,唐人传奇写文士与妓女的恋爱,不免虚饰或美化。二是据

章学诚解释,作家在此采取的态度近于古代乐府诗人写艳诗,目的

是为了 “寄怀”,其中别有寄托。正如元代知识分子生活痛苦,而

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能识英雄于草莽一样。他们编织的美梦实际上是

对痛苦心灵的抚慰。

才子佳人作品的诗性品格,还有一个突出的表现,即作品中的

男主人公常以一种放荡不羁的方式对待爱情和生活,我们可以称之

为 “才子的优越感”。旧文人有两种,一为儒生,一为才子。儒生

必须循规 蹈 矩,做 社 会 的 表 率;才 子 却 可 以 风 流 倜 傥,扮 演 “佳

·54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蔡正华:《中国文艺思潮》,见 《中 国 文 学 八 论》,中 国 书 店 员怨愿缘年

版,第 圆苑页。

话” 中的浪 漫 角 色。实 际 生 活 中,儒 生 占 大 多 数;而 在 文 学 作 品

中,唱主角的更多的是才子。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才子的行径,有

败坏社会风气之嫌,故现实生活中不能容纳太多才子,必须由儒生

来构成和维护一定的礼法秩序;而文学作品,作为知识分子的情感

依托,淡化对伦理礼法的责任感而着力渲染才子的优越感便在情理

之中了。同时,现实生活中的少数才子,诸如唐寅等吴中名士,一

旦进入文学作品,还可以起到点 缀 升 平 的 作 用。正 如 (清) 赵 翼

《廿二史札记》 所指出:“世运升平,物力丰裕,故文人学士得以

跌荡于词场酒海间,亦一时盛事也。” 这也可以看成是 “才子的优

越感” 这一诗性传统得以巩固和发展的一个推动因素。

再看侠义题材。中国古代,侠客活动格外有声有色的时期是春

秋战国时代,唐睢、豫让、聂政、荆轲等都是声名显赫的侠客。相

应的在文学上则有 《左传》、《国语》、《战国策》 的片断记载,而

《史记·游侠列传》 则是相当成熟的描写武侠的作品。这种情形是

与西周封建制解体后自由武士、自由文士阶层兴起这一时代特征相

适应的。而秦汉以后,大一统的专制国家建立,侠客失去了其依托

的社会背 景。为 侠 者 只 有 三 条 路 可 走:一 是 占 山 为 王,成 为 《水

浒传》 世界的好汉;二是为 “清官” 效命;三是 横 行 一 方,实 即

土豪。侠这一社会阶层,实际上已不存在。但侠的精神,却作为一

种人生境界进入文学作品中。无论是唐诗中的 《侠客行》、《结客

少年场行》,还 是 唐 人 传 奇 中 的 吴 保 安、 昆 仑 奴、 冯 燕, 亦 或 是

《水浒传》 中 的 鲁 达、 李 逵、 阮 氏 三 雄, 以 及 唐 传 奇 中 的 女 侠 形

象,诸如红 线、 红 拂、 聂 隐 娘, 我 们 或 可 以 感 受 到 “救 人 于 厄,

赈人不赡” 的道德力量的感召,或可以体味到人类生命力的勃发,

更加激发起对无拘无束的自由境界的向往。尽管这些豪侠形象都已

不是生活的真实写照,而仅仅是一种精神和气概的表达,是一种浪

漫情怀和诗意人生的呈现,但在日益世俗化的时代里,人们无疑需

要豪侠精神的激励。这正是其价值所在。

(二)《儒林外史》 对诗性传统的颠覆

《儒林外史》 以写实的手法打破了源远流长的诗性传统,将浪

·64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漫的诗意人生还原到日常生活状态,并从道德伦理的角度对部分日

常生活作出判断,对曾经受到推崇、赞美的古典典型形态和情节模

式进行消解,构成一种令人联想到解构主义的特征。

解构主义兴盛于 圆园世纪 苑园年代,作为一种新怀疑主义的文学

批评方法,它认为从来没有绝对存在的意义,只存在瞬间生成的意

义。解构主义代表人物之一德里达指出:“中心不应该被认为是以

一种此在的形式存在,中心从来就没有自然的所在,它不是一个固

定的所在,而只是一种功能,一种非所在,这里云集了无数的替换

符号,在不断进行着相互置换。”① 另一个代表人物希利斯 · 米勒

也指出:“解构主义文学批评寻求的目标是⋯⋯找到能使整座大厦

解体的松动砖石。解构主义就是指出文本早已在无论是否知道的情

况下消 解 了 它 的 基 础, 以 此 使 文 本 赖 以 屹 立 的 基 础 化 为 消 解 状

态。”②

由此看出,解构主义实质上是一种对 “中心” 的放逐和瓦解,

从而消解文本赖以屹立的基础。在这里,我们试图参照这一理论,

探讨一下 《儒林外史》 中才子佳人 (名士妓女) 故事和侠义故事

否定诗性传统的特征。

全书被作者直呼为 “呆 名 士” 的 只 有 测 字 的 丁 言 志 一 人。说

他呆,不仅因为他 “跳起 来 通 共 念 熟 了 几 首 赵 雪 斋 的 诗,凿 凿 的

就伸出嘴来讲名士”(作者借陈思阮之口说出) 这种以名士自居的

派头,更主要的是因为 他 不 识 时 务,沉 浸 自 失 于 “才 子 佳 人 两 相

欢” 的艺术世界,以至于在现实世界中闹出笑话。

丁言志听说来宾楼的聘娘爱诗,啧啧称赞道:“青楼中的人也

晓得爱才,这就雅极了!” 次日他就带了一卷诗,换了几件半新不

旧的衣服,戴一顶方巾来到来宾楼,要和聘娘谈诗,畅快地 “雅”

它一番。结果呢?聘娘开口便要他 “拿出花钱来”。看到丁言志的

·74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德里达:《结构、符号和人文科 学 话 语 中 的 嬉 戏》,见 《最 新 西 方 文

论选》,漓江出版社 员怨怨员年版,第 员猿缘页。

转引自 《文艺新学科 新 方 法 手 册》,上 海 文 艺 出 版 社 员怨愿苑年 版,第

缘员缘页。

花钱只是二十个铜钱,不禁满怀鄙夷地大笑道:“你这个钱,只好

送给仪征丰家巷的捞毛的,不要玷污了我的桌子。快些收了回去买

烧饼吃罢!” 丁言志羞得脸上一红二白,低着头,卷了诗,揣在怀

里,悄悄地下楼回家去了。

在这里,丁言志所幻想的名士与妓女互相倾慕,共论诗歌以至

心心相印的浪漫世界已经荡然无存,才情与才情交流之雅为花钱与

看诗交换之俗所代替,容貌与风度互相赏玩之风流由付不起钱被逐

出妓院之尴尬所代替。“才子佳人两相欢” 这一充满诗意和理想色

彩的 “绝对意义” 早已化为消解状态,惟一存在的是 “瞬间生成

的意义”,即日常生活的本来面目。如果将 “才子” 和 “佳人” 两

者分开独立地分析,则 “呆 名 士 妓 馆 献 诗” 的 故 事 对 “佳 人” 这

一中心意义的消解要甚于对 “才子” 意义的消解。

丁言志在妓院碰壁的主要原因还是囊中羞涩。假若他是陈木南

那样的富贵之人,聘娘是不会拒之门外的。因此,尽管丁言志作为

名士的资格要大打折扣,但聘娘对 “佳人” 这 一 慕 才 情 而 不 羡 富

贵的传统诗性形象的颠覆尤甚。聘娘与陈木南的交往和聘娘对丁言

志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照,从而共同构成消解 “佳人” 这一 “意

义大厦” 的 “松动砖石”。聘娘最终剃头出家则可视为这一立论的

补充阐释。

《儒林外史》 对 “才子的优越感” 的颠覆是通过杜慎卿、季苇

萧等才子形象与杜少卿、虞博士等贤人形象的对照来实现的。与景

兰江等假名士不同,杜慎卿颇有才气和见识,这从他成功地举办莫

愁湖大会定梨园榜可见一斑。他评说政史、诗文,也足以使萧金铉

那号名士 “透身冰冷”。季苇萧聪明伶俐,不当八股奴才,不相与

天下权贵,也还算是一个有才情的名士。在大量的才子佳人小说和

戏曲中,是 “杜慎卿”、 “季 苇 萧” 们 而 不 是 “杜 少 卿”、 “虞 博

士” 们扮演了被佳人 簇 拥、受 世 人 膜 拜 的 角 色,他 们 作 为 才 子 的

优越感得到了充分表现和肯定。吴敬梓的态度如何呢?作者对他们

的才华是认可的,有时还借杜慎卿之口表述一下作者本人的见解。

但是,一旦与杜少卿、虞博士等真儒贤人相比,“才子的优越感”

所具有的中心意义就自然地分崩瓦解,为 “道德责任感” 所 “替

·84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换”。请看下面两种对照:

其一,季苇萧和杜慎卿都是娶过妾的。季苇萧自称:“我们风

流人物,只要才子佳人会合,一房两房,何足为奇?” 杜慎卿口头

说 “为嗣续大计”,骨子里仍是 “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 的念

头。而杜少卿则不同。当季苇萧劝他娶一个既标致又有才情的如君

时,杜少卿当即表示反对。他答道:“苇兄,岂不闻晏子云:‘今

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 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

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

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

不生子,便遣 别 嫁。是 这 等 样,天 下 无 妻 子 的 人 或 者 也 少 几 个。”

杜少卿的意思也就是吴敬梓的意思,作者对才子的优越感持否定态

度。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什么吴敬梓借杜少卿之口把描写男女

恋爱的 《溱洧》 曲解为 “夫妇同游”。

其二,杜慎卿平 生 最 轰 轰 烈 烈 的 举 动 是 定 梨 园 榜, “名 震 江

南”,而在杜少卿、虞博士的人生履历上值得大书一笔的莫过于祭

泰伯祠。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显示才情 “趣” “韵”,后者重在伦

理价值。前者是才子以 “玩”、“乐” 的态度对待生活,体现了他

们的优越感;后者是贤人以拯救世风的 “终 极 关 怀” 精 神 对 待 生

活,体现了他们的责任感。吴敬梓虽不鄙薄前者,但很明显,他更

推崇的是后者。

通过这两处对照,我 们 可 以 看 出,对 “才 子 的 优 越 感” 这 一

诗性传统的颠覆,是基于吴敬梓心中的道德标准。对这一点,我们

将在后面作具体分析。

《儒林外史》 共写了 三 位 侠 客:萧 云 仙、张 铁 臂 和 凤 四 老 爹。

他们的形象对于古代文学中的豪侠这一典型形态的诗性传统来说,

具有不同角度的解构意味。而另一位具有侠风侠骨的女性沈琼枝的

形象,既消解了传统闺房女子的柔绵诗意,也颠覆了由唐传奇开端

的女侠形象。

张铁臂之为假侠客,主要问题不在于他的武技不甚高———他来

时 “房 上 瓦 一 片 声 的 响”,“满 身 血 污”, 去 时 又 是 “一 片 瓦

响” ———而在于他打 着 侠 义 的 幌 子 干 着 违 反 侠 义 精 神 的 勾 当。他

·94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标榜 “义气”,却以 “恩 仇 必 报” 为 借 口 骗 得 娄 家 公 子 五 百 两 银

子,走到了 “义气” 的反 面。萧 云 仙 先 是 行 侠,后 听 从 郭 孝 子 的

指教,投军 “报效朝廷”。他以游侠的气概建立了赫赫功勋,最终

却被当权者加上 “任意浮开” 的 罪 名,落 得 个 削 职 破 产,满 怀 悲

愤。凤四老爹可谓真侠矣。他功夫超凡,其为人自有一股侠气,但

他行为的效果如何呢?惩罚一下船上的暗娼和欠账不还的赖账人,

还救了一位假中书,仅此而已,并无多大意义;“侠女” 沈琼枝与

欲娶她为妾的盐商沈为富斗狠,竟然输了。后逃到南京城,靠卖诗

文过日子。由于她只身一人,独来独往,引起过不少误会。但沈琼

枝 “不带淫气”、“不带贱气”,“虽是个女流,倒有许多豪侠的光

景”。她沉浸在对自我的侠女感觉中,一味与世俗的庸众 “斗狠”,

而实际上正如天目山樵所评:“琼枝行径正与凤四老爹相同,观其

所为似乎动听,而实无谓。”

张铁臂以骗人行径消解了 “豪 侠” 这 一 语 义 所 积 淀 的 道 德 力

量,以拙劣的技艺消解了 “豪侠” 所 具 有 的 勃 发 的 生 命 力;凤 四

老爹和沈琼枝动机一样,都是为挑战而行侠,有点像大闹天宫时的

孙猴子,又有点像唐·吉诃德;萧云仙和凤四老爹结局一样,都是

梦的破灭。动机和效果的变异使传统豪侠 “救人于厄,赈人不赡”

的社会责任感及其对社会所起的感召作用在这里化为消解状态,古

代文学作品中豪侠们无拘无束的自由境界也因此不复存在。

(三) 对诗性传统的反省实质上是文化悲剧意识的体现

吴敬梓用还原和对照的方式对古代文学中出现的浪漫的富于想

象的形象进行了重新处理,其依据有两点:一是作家在日常生活中

的切身感受,一是作家心中的道德准则。而越向日常生活贴近,作

家对日常生活就看得越透;作家执著于挽回世俗颓风的道德感越强

烈,世风日下的社会现实也就越显眼。因而,对传统艺术形象的否

定与反省就越激烈,文化的悲剧意识也就越深沉厚重。

根据张法的解释,悲剧意识是悲剧性现实的反映,也是对悲剧

性现实的把握。它由相反相成的两极所组成:悲剧意识把人类文化

的困境暴露出来。这种文化困境的暴露,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挑战。

·05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同时,悲剧意识又把人类文化的困境从形式上和情感上弥合起来。

这种弥合也意味着对挑战的应战。①

我们依然从 《儒林外史》 写到 的 才 子 佳 人 故 事 和 侠 义 故 事 来

进行分析。呆名士丁言志因囊中羞涩被名妓聘娘赶出妓院这一事实

表明:日常生活中的所谓名士常常并不才华横溢、风流倜傥,而往

往是不识时务、迂腐可笑;所谓名妓也并非都把感情的交流和心灵

的默契放在首位,她们往往更看重嫖客的身份地位和拥有的财富。

当然,丁言志并非对诗一窍不通,他还是懂几首诗的,但聘娘却一

开口就提 “花钱”。由此看来,聘娘的所为更能体现这一 “才子佳

人” 故事所暴露 的 文 化 困 境:曾 经 被 无 数 的 人 们 所 赞 美 和 向 往 的

心灵之约这一内在的东西已经被身份财富这一外在的东西消蚀得一

干二净,“心灵” 在 “外物” 面前极度地柔弱无力。而且,这里的

“外物” 是由于主观原因而非客观原因 才 显 得 很 强 大。具 体 地 说,

旧的礼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限制和压抑青年男女感情交流

的 “外物” 之所以强大,与青年男女任何 一 方 的 主 观 意 志 都 是 无

关的;但丁言志与聘娘之间却是因一方主观上爱慕荣华富贵而阻止

了双方感情的交流。从文化含义上看,它表明了偏于内心偏于情感

的文化精神遭 到 破 坏,而 对 这 一 文 化 困 境 的 暴 露 正 体 现 了 悲 剧 意

识。

吴敬梓对 “才子的优 越 感” 的 不 满,源 于 他 对 才 子 风 流 可 能

导致的消极后果的忧虑。世俗社会理想主义的失落与作家心中崇高

的道德准则和强烈的社会历史责任感的巨大反差,使 《儒林外史》

充满着悲剧意识。杜慎卿、季苇萧等人也不失才俊,但他们的社会

历史责任感极其淡薄,他们沉溺于才子风流,以名士自许,以享受

人生为目的。他们虽不令人厌恶,但他们缺乏理想主义的精神和可

以为世楷模的正气。与虞博士、杜少卿等人相比,他们实际上是生

活于空虚、无聊之中。 (清) 章 学 诚 曾 对 小 说 戏 曲 提 出 严 厉 的 批

评,指责它们在描写男女的事情时,男的必然轻佻儇薄,而美其名

·15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张法:《中国文化与悲剧意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员怨愿愿年版,第

苑页。

曰才子风流;女的一定冶荡多情,而美其名曰佳人绝世。这些作品

对读者的危害很大,那些有小慧而无学识的男子,以及通文墨却不

明礼法的女子,往 往 将 小 说 戏 曲 中 的 才 子 佳 人 视 为 古 代 的 真 实 人

物,愚蠢地加以仿效。另有一些心术邪恶的人,更自命风流,无所

忌惮地以才子佳人故事来迷惑人。这种情形,令严肃正直的读书人

非常担心。吴敬梓与章学诚的想法是一致的,他表彰虞博士等真正

信奉儒家精义的真儒,就是为了树立矫正伪妄世界的道德楷模,为

了建立批判伪妄世界的价值尺度。作家这种执著于挽回世俗颓风的

精神不正是一种悲剧意识的体现吗?

吴敬梓对豪侠形象的还原,其依据是日常生活的真实状态:要

么是张铁臂那样的假侠客,要么是有侠义风骨但实际上却无所作为

的凤四老爹和沈琼枝,要么是行侠和入仕都无法实现人生价值的萧

云仙。古代文学作品中光彩夺目的侠客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

司马迁曾热情讴歌侠士 “不爱 其 躯,赴 世 之 厄 困” 的 精 神,并 深

为 “匹夫之侠,淹灭不见” 而 “甚恨之”。他不无向往地说,秦汉

以前 “为侠者甚众”。吴敬梓秉承着和太史公一样的情怀,不但痛

恨文士日益庸俗化,也恨真的侠士和真儒一样日稀了。因此,写假

侠客张铁臂是 和 写 娄 府 的 那 些 假 名 士 相 呼 应 的;而 写 真 侠 凤 四 老

爹,且安排在虞博士等真儒消磨尽了之后出场,则具有更深层次的

含义:不但许多真儒大贤无用武之地,连真侠也不可能有所作为。

因此,写真侠是为了强化真儒的悲剧意识。真儒对自己理想的人生

道路素来有着执著的追求精神,然而在这个日益世俗化的社会里,

理想不可能实现,因此便产生了悲剧意识。理想失落了,而失落者

对理想又有着永恒的怀念和执著,同样也产生了悲剧意识。至于沈

琼枝和萧云仙,他 们 或 行 为 方 式 或 行 为 结 果 都 与 凤 四 老 爹 有 些 相

似,因而都可以看作是凤四老爹形象的补充。

悲剧意识不但包含暴露文化困境这一层面,还包括弥补困境的

层面。《儒林外史》 颠覆了古代文学作品的诗性传统,还原到日常

生活的状态,暴露出文化的诸多困境。对于弥补困境,吴敬梓没有

可能从实际措施方面作太多努力。但在情感上,全书所蕴含的隐逸

思想不妨看做对文化困境的一种抗争方式。

·25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七、贾宝玉的谱系归属

《红楼梦》 写的是石头的故事,故本名 《石头记》。“却说那女

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

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

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 这就是宝玉的前身。这一设定

是耐人寻味的。这块无缘补天、无才补天的石头,在这一神话结构

中虽仍有其存在的时间和空间,但却异于我们普通人的生存时间和

空间。他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被一僧一道携至 “昌明隆盛之邦,

诗礼簪缨 之 族,花 柳 繁 华 地,温 柔 富 贵 乡” 走 了 一 遭,而 他 来 到

这个凡俗的世界时,“一落胞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

还有许多字迹”,令我们不得不刮目相看;说起孩子话来也奇僻异

常,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

便清爽,见 了 男 子 便 觉 浊 臭 逼 人!” 贾 宝 玉 不 折 不 扣 地 是 一 个 另

类,用我们常人的思维无法理解,无从阐释。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

的人物?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雨村以一种参透人类历史

的口吻 划 分 出 三 种 类 型 的 人 物。 第 一 种 是 仁 人 君 子, 如 尧、 舜、

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第

二种是大凶大恶,如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

温、安禄山、秦桧等;“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 第

三种则介于仁人君子与大凶大恶之间,“上则不能为仁人君子,下

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

人之上;其乖 僻 邪 谬 不 近 人 情 之 态,又 在 千 万 人 之 下”,如 许 由、

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 谢 二 族、顾 虎 头、陈 后 主、唐 明 皇、

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倪

·352·

云林、唐伯 虎、祝 枝 山、李 龟 年、黄 旛 绰、 敬 新 磨、 卓 文 君、 红

拂、薛涛、崔莺、朝云。

贾宝玉自然属于第三种类型。但第三种类型也不是单一的,或

“生于公 侯 富 贵 之 家,则 为 情 痴 情 种”;或 “生 于 诗 书 清 贫 之 族,

则为逸士高人”;或 “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

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比照这三种情形,与贾宝玉最

为吻合的是 “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因而与他对应

的同类型人物,经过严格筛选之后,应是:

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

将宝玉列入这样一个人物谱系,表现出曹雪芹的独特见识。陈后主

在历史学家眼里是一个不称职的帝王。身为帝王,却不理朝政,这

种定案足以使陈 后 主 成 为 被 讽 刺 的 对 象,而 与 他 联 在 一 起 的 《玉

树后庭花》 也理所当然地被视为亡国之曲。即杜牧 《泊秦淮》 诗

所谓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但是历史学家的看法

只是就某一 层 面、从 某 一 角 度 立 论,如 果 换 一 个 层 面、换 一 个 角

度,结论会显然不同。明末张溥著 《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其

《陈后主集题辞》 便更为公允,更见深度。他首先指出:

世言陈后主 轻 薄 最 甚 者, 莫 如 《黄 鹂 留》、 《玉 树 后 庭

花》、《金钗两鬓垂》 等曲,今曲不尽传,惟见 《玉树》 一篇,

寥落寡致,不堪男女唱和,即歌之,亦未极哀也。①

据 《隋书·乐志》:“陈后主于清乐中造 《黄鹂留》 及 《玉树后庭

花》、《金钗两鬓垂》 等曲,与幸臣等制其歌词,绮艳相高,极于

轻荡,男女唱和,其音甚哀。”《玉树后庭花》 今存,其词曰:

·45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张溥:《汉 魏 六 朝 百 三 家 集 题 辞》,人 民 文 学 出 版 社 员怨愿员年 版,第

圆远园页。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妖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汉魏六朝的诗,就其题材的迁移演变而言,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段:

汉魏诗题材广泛,凡室家、行旅、悲欢、聚散、感叹、忆赠,均为

诗人歌咏的对象;晋宋诗以谢灵运为代表,山水题材成为关注的重

心;齐、梁、陈诗以宫体诗为代表,侧重于表现女性之美。由广泛

的社会人生向山水和女性迁移,这种题材的变化同时也意味着风格

的变化。汉魏诗苍 凉,晋 宋 诗 超 拔,齐 梁 (含 陈) 诗 绮 艳。宫 体

诗以表现女性之美为宗旨,其风格之绮艳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我们

不必斥之为趣味低下,事实上,这是齐、梁、陈诗人试图在汉魏、

晋宋诗之外另辟蹊径、别开生面的必然结果。在后世,我们依然能

看到这一程序的重演。比如,盛唐诗人以广泛的社会人生为题材,

大历诗人以降侧重描摹山水,而晚唐韩偓等诗人则聚焦于香奁;明

代的李梦阳、何景明等以广泛的社会人生为题材,隆、万年间的王

世懋等偏重山 水,而 晚 明 的 公 安 派 则 大 倡 性 灵,热 心 于 表 达 所 谓

“青娥之癖”。所以,以女性之美 为 题 材,可 能 与 作 者 的 趣 味 高 低

有关,但更与诗坛整体的审美风尚有关。以唐太宗为例,这位雄才

大略的帝王,作诗却仍不免梁、陈之习:

武德贞观间,太宗 (讳世民) 及虞世南 (字伯施) 魏 徵

(字玄成) 诸 公 五 言, 声 尽 入 律, 语 多 绮 靡, 即 梁、 陈 旧 习

也。王元美云:“唐文皇 (太宗) 手定中原,笼盖一世,而诗

语殊无丈夫气,习使之也。”(许学夷 《诗源辩体》 卷十二)

就这样一些情况来看,陈后主即使写了 《黄鹂留》、《玉树后庭花》

和 《金钗两鬓垂》,也 并 非 大 不 了 的 事, 因 为 这 类 作 品 在 当 时 甚

多。只是,陈后主身为末代之君,不幸成为讨好新朝的文人集中讽

刺的对象,于是 《玉 树 后 庭 花》 便 成 了 他 荒 淫 无 道 的 一 个 罪 证。

但这个罪证其实是经 不 住 推 敲 的。诗 仅 六 句,并 不 像 《隋 书 · 乐

·55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志》 所说的 “极于轻荡”;而且,由于内容单薄,也不宜 “男女唱

和”,即使唱和 “亦未极哀也”。张溥以他卓越的鉴别力和胆力否

定了 《隋书· 乐志》 关于陈后主诗 “绮艳相高,极于轻 荡,男 女

唱和,其音甚哀” 的断言,指出 《玉树后庭花》 只是普通的歌词,

并无格外荒淫的意味。接下来,张溥进一步就陈后主的为人指出:

史称后主标德储宫,继业允望,遵故典,弘六艺,金马石

渠,稽古云集,梯山航海,朝贡岁至,辞虽夸诩,审其平日,

固与郁林东昏殊趋矣。临春三阁,遍居丽人,奇树夭花,往来

相望,学 士 狎 客,主 盟 文 坛,新 诗 方 奏, 千 女 学 歌, 辞 采 风

流,官家未有。①

所谓 “史”,指 《陈书·后主纪》。其中有这样一段:“后主昔在储

宫,早标令德。及南面继业,实充天人之望矣。至于礼乐刑政,咸

遵故典。加以深弘六艺,广辟四门。是以待诏之徒,争趋金马,稽

古之秀,云集 石 渠。 且 梯 山 航 海, 朝 贡 者 往 往 岁 至 矣。” 张 溥 认

为,即使这一段记叙存在夸大之嫌,也足以表明后主为人不俗,与

齐郁林王昭业、齐东昏侯宝卷不属于同一类型。自然,陈后主更为

引人注目的是 他 艺 术 化 的 感 情 生 活。 《南 史 · 后 妃 传》 下 记 载:

“至德二年,乃于光昭殿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高数十丈,并

数十间。其窗$壁 带 县 楣 栏 槛 之 类,皆 以 沉 檀 香 为 之。又 饰 以 金

玉,间以珠翠,外施珠帘,内有宝床、宝帐。其服玩之属,瑰丽皆

近古未有。每微风暂至,香闻数里,朝日初照,光映后庭。其下积

石为山,引水为池,植以奇树,杂以花药。后主自居临春阁,龚孔

二贵嫔居望 仙 阁,并 复 道 交 相 往 来。又 有 王 李 二 美 人,张 薛 二 淑

媛,袁昭仪、何婕妤、江修容等七人,并有宠,递代以游其上,以

宫人有文学者袁大舍等为女学士。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

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

·65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张溥:《汉 魏 六 朝 百 三 家 集 题 辞》,人 民 文 学 出 版 社 员怨愿员年 版,第

圆远园页。

曲调,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歌之,分部迭

进,持以相乐。” 看来,陈后主 “主盟文坛”、“辞采风流” 是一个

众所公认的事实。又因为陈后主身为亡国之君,他的这方面的作为

往往被视为罪证之一。而张溥不这样看。他举了南朝梁羊侃作为参

照。张溥认为,羊 侃 的 所 作 所 为 与 陈 后 主 有 相 近 之 处,但 “初 不

闻以此贬德”,可见 “辞采风流” 不能成为一个人的罪过。张溥又

举了南朝齐竟陵王萧子良作为参照。据 《南齐书》 卷四十 《武十

七王传》:萧 子 良 少 有 清 尚,礼 才 好 士,居 不 疑 之 地,倾 意 宾 客,

天下才学,皆游集焉。善立盛事,夏月客至,为设瓜饮及甘果,著

之文教,士子文章及朝贵辞翰皆发教撰录。移居鸡笼山西邸,集学

士抄 《五经》 百家,依 《皇览》 例为 《四部要略》 千卷。招致名

僧讲语佛法,经呗新声,道俗之盛,江左未有。张溥说,如果陈后

主 “生当太平”,封诸侯王,亦足以 “步 竟 陵 之 文 藻”, “不 失 令

誉”。这样看来,“辞采风流”、“文坛盟主” 也不应成为一个人的

罪过。于是,问题就 出 来 了, 同 样 的 事 情, 何 以 羊 侃、 竟 陵 王 做

了,便是佳话;而落在陈后主头上却是罪状呢?张溥指出:陈后主

的不幸在于他是国君:

使后主生当太平,次为诸王,步竟陵之文藻,贱临川之黩

货,开馆读书,不失令誉。即假列通侯世阀,鱼弘羊侃数辈,

亦扫门 不 及。乃 系 以 大 宝,困 之 万 几,岂 所 堪 乎?鹤 不 能 亡

国,而国君不可好鹤,后主盖与卫懿公同类而悲矣。①

身为国君,便不能热心于 “文坛盟主”、“辞采风流” 的生活。或

者说,这是角色上的错位。帝王与 “文坛盟主” 不可一身而二任。

袁枚 《随园诗话》 补遗卷三第二五则载:

宋太 祖 曰: “李 煜 好 个 翰 林 学 士,可 惜 无 才 作 人 主 耳!”

·75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张溥:《汉 魏 六 朝 百 三 家 集 题 辞》,人 民 文 学 出 版 社 员怨愿员年 版,第

圆远园页。

秀才郭麐 《南唐杂咏》 云:“我思昧昧最神伤,予季归来更断

肠。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

宋太祖和郭麐堪称别有会心。与袁枚同时代的郑板桥也有相近的看

法,其 《南朝》 诗序云:“昔人谓陈后主、隋炀帝作翰林,自是当

家本色。燮亦谓杜牧之、温飞卿为天子,亦足破国亡身。乃有幸而

为才人,不幸 而 有 天 位 者, 其 遇 不 遇, 不 在 寻 常 眼 孔 中 也。” 的

确,陈后主作 为 一 个 才 人,无 疑 是 出 类 拔 萃 的,但 他 作 为 一 个 帝

王,其结局只能说是一个悲剧。他因此而成为一个有争议的人物。

与陈后主列在同一人物谱系的唐明皇李隆基也是一个有争议的

人物。

员怨愿缘年 员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丁如明 辑 校 的 《开 元 天

宝遗事十种》,集中收录有关玄宗朝事迹的笔记、传奇。从这些记

载来看,唐玄宗也以 “文采风流” 为 其 基 本 特 色 之 一。如 五 代 王

仁裕 《开元天宝遗事》 所记:

御苑新 有 千 叶 桃 花, 帝 亲 折 一 枝 插 于 妃 子 宝 冠 上, 曰:

“此个花尤能助娇态也。”(卷上 《助娇花》)

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宴赏

焉。左右皆叹羡。久之,帝指贵妃示于左右曰:“争如我解语

花?”(卷下 《解语花》)

一日,明皇与亲王棋,令贺怀智独奏琵琶,妃子立于局前

观之。上欲输次,妃子将康国猧子放之,令于局上乱其输赢,

上甚悦焉。(卷下 《猧子乱局》)

由这样一些片 段 所 构 成 的 生 活,是 充 分 艺 术 化 的,具 有 很 高 的 格

调。一个诗人,或者一个承平时代的王室成员,如果在这样一种生

活中扮演主角,世人会毫不犹豫地为他喝彩。但唐明皇身为帝王,

这样一种生活便足以引起争议。因为,按照相当一部分人的习惯性

思维,帝王专注于 “文采风流”,其行为本身即是不祥之兆,何况

它还引起一系列 的 连 锁 反 应 即 政 治 上 的 不 良 后 果 呢?宋 乐 史 《杨

·85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太真外传》 卷下载:

(天宝) 十 一 载, 李 林 甫 死。 又 以 国 忠 为 相, 带 四 十 余

使。十二载,加国忠司空。长男暄,先尚延和郡主,又拜银青

光禄大夫,太常卿,兼户部侍郎。小男朏,尚万春公主。贵妃

堂弟祕 书 少 监!,尚 承 荣 郡 主。一 门 一 贵 妃,二 公 主, 三 郡

主,三夫人。十二载,重赠玄琰太尉,齐国公。母重封梁国夫

人。官为造庙;御制碑及书。叔玄"又拜工部尚书。韩国婿秘

书监崔#女为代宗妃;虢国男裴徽尚代宗女延光公主,女为让

帝男妻;秦国婿柳澄男钧尚长清县主,澄弟潭尚肃宗女和政公

主。

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在杨贵妃得宠后相继发生的,表明唐玄宗对杨

贵妃的宠爱直接影响到政治上的人事安排和带有政治意味的婚姻关

系。后来安禄山发动叛乱,以诛杨国忠为名;马嵬坡军人政变,诛

杨国忠、杨贵妃,都不是没有缘由的。一个帝王,他的感情生活是

受到限制的。

清代洪升创作 《长生殿》,其思想发展的轨迹颇足以显示世人

面对帝王 的 爱 情 (即 使 是 格 调 很 高 的 爱 情) 所 不 可 避 免 的 惶 惑。

洪升 《长生殿·例言》 曾自述其写作缘起云:

忆与严十 定 隅 坐 皋 园,谈 及 开 元 天 宝 间 事;偶 感 李 白 之

遇,作 《沉香亭》 传奇。寻客燕台,亡友毛玉斯谓排场近熟;

因去李白,入李泌辅肃宗中兴,更名 《舞霓裳》,优伶皆久习

之。后又念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马嵬之变,已违夙誓,

而唐人有玉妃归蓬莱仙院、明皇游月宫之说,因合用之,专写

钗合情 缘,以 《长 生 殿》 题 名,诸 同 人 颇 赏 之。乐 人 请 是 本

演习,遂传于时。盖经十余年,三易稿而成,予可谓乐此不疲

矣。

《长生殿》 的第一稿名为 《沉香亭》。据宋乐史 《杨太真外传》 卷

·95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上记载:“先,开元中,禁中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数本红紫

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

白,妃以步辇从。诏选梨园弟子中尤者,得乐十六色。李龟年以歌

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 欲 歌 之。上 曰: ‘赏 名 花,

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 遽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学士李白

立进 《清平乐词》 三篇。承旨,犹苦宿酲,因援笔赋之。第一首: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花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

月下逢。’ 第二首:‘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

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第三首:‘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

君王带笑看。解 释 春 风 无 限 恨,沉 香 亭 北 倚 栏 杆。’ 龟 年 捧 词 进,

上命梨园弟 子 略 约 词 调,抚 丝 竹,遂 促 龟 年 以 歌。妃 持 玻 璃 七 宝

杯,酌西凉州蒲萄酒,笑领歌,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

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妃饮罢,敛绣巾再拜。上自是顾李翰林

尤异于他学士。” 李白在沉香亭畔的际遇是唐以降历代文士所向慕

和渴望的,即所谓 大 为 才 人 吐 气。 洪 升 的 早 期 剧 作 以 《沉 香 亭》

为题,毫无疑问是以李白为主角。至于中期所作的 《舞霓裳》,当

含有浓重的指斥李、杨的意味。《霓裳羽衣曲》 是杨贵妃最为擅长

的,不妨说是其魅力的 标 志。惟 其 如 此,故 《霓 裳 羽 衣 曲》 在 后

人诗中常与安史之乱连在一起,成为李、杨荒淫误国的表征。白居

易 《长恨歌》 云:“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

凝丝竹,尽日 君 王 看 不 足。渔 阳 鞞 鼓 动 地 来,惊 破 霓 裳 羽 衣 曲。”

杜牧 《过华清宫绝句》 之二云:“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

回。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洪升将第二稿更名 《舞

霓裳》,“去李白,入李泌辅肃宗中兴”,显然是以总结历史教训的

眼光 来 看 李、 杨 因 缘, 对 之 采 取 了 批 判 的 态 度, 其 中 无 疑 含 有

“女祸” 论的意味。第三稿即定稿名为 《长生殿》,取意于白居易

《长恨歌》: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06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长生殿》 以歌 颂 李、 杨 生 死 不 渝 的 情 缘 为 主, 从 根 本 上 改 变 了

《舞霓裳》 的主题。《长生殿》 第一出 《传概》 [南吕引子·满江

红] 说:“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

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缘悭,无情

耳。摇摇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

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

情而已。” 洪升所要赞美的,是那种超出于生命之上的爱。“文采

风流” 的 唐 明 皇 不 再 只 是 “文 采 风 流”,而 成 了 爱 情 经 典 中 的 楷

模。他可以不是一个成功的帝王,但依然令我们敬重。我们相信,

洪升 《长生殿》 所确立的这种信念对曹雪芹一定大有影响。

宋徽宗比唐明皇更为不幸。不只是说他被金人掳走、惨死在北

方的结局令人黯然神伤,也指他在通俗文 学 如 《水 浒 传》 等 作 品

中被作为荒淫误国的形象永久定格,漫画化的程度较陈后主、唐明

皇更高。《水浒全传》 第二回这样描述端王即后来的徽宗:“这端

王乃是神宗 天 子 第 十 一 子,哲 宗 皇 帝 御 弟,现 掌 东 驾,排 号 九 大

王,是个聪明俊俏人 物。 这 浮 浪 子 弟 门 风、 帮 闲 之 事, 无 一 般 不

晓,无一般 不 会,更 无 一 般 不 爱。即 如 琴、 棋、 书、 画, 无 所 不

通,踢毬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不必说。” 采办花石纲更

是 《水浒传》 大肆渲染的弊政 之 一。这 样 一 个 徽 宗,自 是 被 鄙 薄

的对象。

在历史学家笔下,徽宗尽管未被视为 “浮浪子弟”,但也是作

为反面教员来定位的。他常常被指责为穷奢极欲,是个醉生梦死、

挥霍享乐型的皇帝。

历史学家往往忽视或忽略一点,即:徽宗是个真正的艺术家,

至少作为画家,他可以进入第一流的行列。徽宗对于画的钟情几乎

已成为一种癖好。宣和年间,曾修筑五岳观、宝真宫,征集天下名

士作画。政和年间,设画学画院,仿旧制定六级官阶,和经由科举

选拔的官员一样,画院官员可以服绯紫、带佩鱼;科举考试除诗文

策论外,兼 试 画 艺,可 说 是 史 无 前 例。试 题 多 取 自 古 诗,如 “踏

花归去马蹄香”,以画 群 蝶 追 逐 马 蹄 得 上 选; “嫩 绿 枝 头 一 点 红,

恼人春色不须多”,以画 杨 柳 楼 头 美 人 凭 阑 者 得 上 选;诗 中 求 画,

·16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画中求诗,注重诗画的沟通或渗透。这些发生于徽宗在位期间的事

情,提醒我们:徽宗如果有幸不成为帝王,在艺术领域他必然是一

个出色的人物。这个政治上的失败者不乏值得喝彩之处。

徽宗在感情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带有一定程度的传说意味,很难

落实。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事虽不实而神情相肖的可能性并非

不存在。清张宗%辑 《词林纪事》 引 《贵耳录》 云:“道君幸李师

师家,偶周邦彦先 在 焉。知 道 君 至,逐 (遂) 匿 床 下。道 君 自 携

新橙一颗,云 江 南 初 进 来, 逐 (遂) 与 师 师 谑 语。 邦 彦 悉 闻 之,

&括成 《少年游》(即 ‘并刀如水’ 一词) 云云。师师因歌此词,

道君问谁作,师师奏云周邦彦词。道君大怒,宣谕蔡京:周邦彦职

事废弛,可日下押出国门。隔一二日,道君复幸李师师家。不见师

师,问其家,知送周监税。坐久至更初,李始归,愁眉泪睫,憔悴

可掬。道君大怒云: 尔 往 哪 里 去? 李 奏: 臣 妾 万 死, 知 周 邦 彦 得

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道君问:曾有词否?

李奏云:有 《兰陵王》 词,即 ‘柳 阴 直’ 者 是 也。道 君 云:唱 一

遍看。李奏云:容臣 妾 奉 一 杯, 歌 此 词 为 官 家 寿。 曲 终, 道 君 大

喜,复召为大晟乐正。” 根据这一记载,宋徽宗与周邦彦的关系颇

像一出轻喜剧:因周邦彦写 《少年游》,徽宗不悦,借故将他逐出

都门;又因周邦彦写了 《兰陵王》,徽宗大悦,将周邦彦召回做大

晟乐正。这一事件的真 实 程 度 大 约 是 不 高 的,王 国 维 《清 真 先 生

遗事》 一 文 曾 予 辨 证, 表 示 不 可 信。 但 我 们 可 以 这 样 来 看 问 题,

即:在这一传说中,宋徽宗被预设为一个什么样的形象?简洁的答

案是:情痴情种。宋徽 宗 幸 李 师 师, 两 人 的 调 笑 和 对 答, 含 情 脉

脉,弥漫着温馨的气氛。第三者周邦彦的介入自然令他不满,也许

还含有帝王被人窥见隐秘后的恼怒。徽宗后来何以又宽恕甚至赏识

周邦彦呢?除了 《兰陵王 · 柳》 在 艺 术 上 的 功 力 外,主 要 是 因 为

它所蕴含的那一份深情令人感动。即使我们承认此乃齐东野语,宋

徽宗被舆论预设为情痴情种这一事实本身,已足以表明他在世人心

目中的形象已经确定。这比个别的确凿证据更能说明问题。

《红楼梦》 将贾宝玉纳入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这一人物谱

系,并以之作为小说主角,这是对人情小说传统的一个重大超越。

·26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在 《红楼梦》 之前,人情小说的主角是西门庆一类 “浮浪子弟”。

其特点是无止境地追逐酒色之欲,对女色的追逐更处于其人生的中

心位置。文龙评点 《金瓶梅》,曾将男女关系划分为三个等级:重

情、重色、重淫。毫无疑问,在情、色、淫三者中,西门庆最不关

心的是 “情”,他对孟玉楼的冷落即是明证。如 《金瓶梅》 第七十

五回文龙评语所说:“若玉楼者,却是因情而不合,因情而 大 吐,

因情而致西门庆之来。乃西门庆仍是以淫报答之,以淫酬应之,此

玉楼之所以不能常守在西门庆家也。” 西门庆似乎重色,“上画般

标致” 的女子时常引起他的关注。但是,他不是用与 “上 床” 有

一段距离的目光 去 欣 赏 女 性, 而 是 将 “上 画 般 标 致” 与 “上 床”

直接联系在一起, “上 画 般 标 致” 只 是 刺 激 其 淫 欲 的 一 个 因 素 而

已。所以,只要能满足他的淫欲,女子是否漂亮已成为一个无关紧

要的因素。他所青睐的王六儿、如意儿、贲四嫂、林太太等都既不

年轻,又不漂亮,“长处” 是可以随时满足他。“淫人” 不只忽略

情,也可以忽略色。明代中篇传奇 小 说 《寻 芳 雅 集》 的 一 个 细 节

足以表明这一事实。吴生与王娇鸾侍婢春英苟合,“生虽战后,而

眷恋新人,愈发豪兴。且其牡丹一朵,肥净,莹腻,窄浅,极是骇

人。貌固不及诸美,而此实为最胜者也。生留连不忍去。” 春英容

貌不佳,但在满足吴生的淫欲方面,别擅胜场,竟也大得宠眷。西

门庆的所作所为,与吴生相较,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红楼梦》 中有没有西门庆似的浮浪子弟呢?有。但不是贾宝

玉,而是贾珍、贾琏之流。

贾珍、贾琏这 类 人 物 向 来 是 世 情 书 的 主 角, 正 如 西 门 庆 在

《金瓶梅》 中充当主角一样。但在 《红楼梦》 中他们的主角地位没

有了。作为这种地位丧失的一个标志是,他们无缘住在大观园中,

且很少 有 机 会 参 加 大 观 园 内 的 活 动, 种 种 诗 社 更 没 有 他 们 的 分

(须知王熙凤尚有 “一夜北风紧” 的联句)。大观园内和大观园外

是两个相互对照的世界。大观园外是世俗的世界,大观园内是超世

拔俗的世界,前者较多现实的色彩,后者较多理想的意味。在大观

园内活动的多少,以 《红楼梦》 作 者 的 眼 光 来 看,不 仅 是 一 个 人

才情的尺度,也是一个人品格的尺度。贾宝玉与贾珍、贾琏之间,

·36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其距离不可以道里计。

《红楼梦》 不再以西门庆的后裔 (贾珍、贾琏等) 为主角,而

选择了贾宝玉这样的情痴情种为主角,这在根本上改变了世情书的

面貌。与他的前辈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一样,宝玉堪称真正的

艺术家。第十八回,“天伦乐宝玉逞才藻”,让我们具体领略了他

的才情。他论 “应制之体” 用字宜 “雅”,论人工与自然之别,在

蘅芜院引 《离骚》、《文选》、《吴都赋》、《蜀都赋》 等文献辨认芳

草,俱见其词章之学已 达 到 相 当 水 准。第 二 十 三 回 写 他 “自 进 园

来,心满意足,再 无 别 项 可 生 贪 求 之 心,每 日 只 和 姊 妹 丫 鬟 们 一

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

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

作了几首四时即事诗,传出去,大得赏爱,“竟有人来寻诗 觅 字,

倩画求 题, 这 宝 玉 一 发 得 意 了, 每 日 家 做 这 些 外 务”。 第 二 十 九

回,张道士也证实,他 “在好几处看见哥儿 (宝 玉) 写 的 字,做

的诗,都好的了不得”。

在情、色、淫 三 种 男 女 关 系 中,宝 玉 与 “淫” 难 以 联 系 在 一

起。《红楼梦》 第六回写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宗旨不是展示其

“淫”,而是告诉读者:贾宝玉已 进 入 青 春 期,他 在 生 理 上 是 正 常

的。所以,第六 回 以 后, 类 似 的 情 节 便 不 再 出 现。 宝 玉 与 “色”

的联系无疑甚 为 密 切。但 应 该 强 调 的 是,宝 玉 虽 然 注 重 感 官 的 愉

悦,但这种感官愉悦通常不指向 “上床”,而指向一种缠绵悱恻的

同情和眷恋,也就是说,宝玉重色,但 “淫” 的意味很淡,“情”

的意味很浓。重 “色” 是重 “情” 的一个表征。第三十回,“椿龄

画蔷痴及局外”,写一心思念贾蔷的龄官独自在大观园中的蔷薇花

架下,一边哽 噎, 一 边 拿 着 根 绾 头 的 簪 子 在 地 上 画 着 “蔷” 字,

那姑娘画了几十个 “蔷” 字已是痴了的 一 般,而 宝 玉 在 一 旁 也 呆

呆地看痴了,直到一场大雨将他们浇醒。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宝玉的

心理活动。他见女孩子一门心思地画 “蔷” 字,心想:“这女孩子

一定有什么说 不 出 的 心 事,才 这 么 个 样 儿,心 里 还 不 知 怎 么 熬 煎

呢!看他 的 模 样 儿, 这 么 单 薄, 心 里 那 (哪) 里 还 搁 的 住 熬 煎

呢?———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宝玉的这种同情心,自与龄

·46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官身为女孩,长得漂亮有关,但以感官的审美愉悦为起点,其发展

方向不是云雨巫山,而是一种忘我的关切,这就见出宝玉与贾琏等

人的不同了。 用 曹 雪 芹 的 术 语, 宝 玉 是 “意 淫”, 贾 琏 等 人 则 是

“皮肤滥淫”。

第四十四回 “变生不 测 凤 姐 泼 醋,喜 出 望 外 平 儿 理 妆” 也 是

著名的一例。凤姐泼醋,平儿很冤枉地挨打,委屈之极;宝玉把平

儿请进怡红院中,又是安慰,又是请她洗脸、梳头、擦脂粉,桩桩

件件,极其周到,“宝玉因自来从不曾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

儿又 是 个 极 聪 明、 极 清 俊 的 上 等 女 孩 儿, 比 不 得 那 起 俗 拙 蠢

物,———深以为恨。今日是金钏儿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后来闹

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也算今生意中不想之乐;因

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这就是回目中所说的 “喜出望外平儿

理妆”:理妆 者, 平 儿 也; 喜 出 望 外 者, 宝 玉 也。 何 以 喜 出 望 外

呢?因为平儿 “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他一直苦于

没机会在她面前 “稍尽片心”,现在终于得了此愿,怎么能不高兴

呢?看得出来,在起点上,感官的审美愉悦仍是宝玉关注平儿的基

本原因,但由此出发,宝玉与平儿的关系却迥异于贾琏和多姑娘的

关系,贾琏与多姑娘是成为床上的 “相契”,宝玉对平儿则止于同

情。小说在写了宝玉 “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 后,接下来是:

(宝玉) 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

脂粉。” 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 人,供 应 贾

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儿还

遭荼毒,也就薄命的很了!” 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

所谓 “作养脂粉”,即一 往 情 深 的 体 贴、呵 护,即 重 “情”;贾 琏

的男女关系以 “淫” 为圆心,平儿作他的妾,又受到凤姐的威压,

其处境之艰难可想而知。宝玉对平儿的同情深切到如此程度,表明

《红楼梦》 强烈反对将女性仅仅作为 “出火” 的对象。与此相似的

例子是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香

菱在和同伴 玩 耍 时,被 推 入 水 洼 中,弄 脏 了 石 榴 红 绫 裙。宝 玉 得

·56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知,细心予以关照。事 后 他 “喜 欢 异 常”, “一 壁 低 头 心 下 暗 想:

‘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

又卖给这 个 霸 王!’ 因 又 想 起: ‘往 日 平 儿 也 是 意 外,想 不 到 的;

今儿更是意外之意外 的 事 了!’” 又 是 一 次 喜 出 望 外。在 这 两 次 喜

出望外中,我们注意到,宝玉深感愤愤不平的,一是平儿作贾琏的

妾,一是香菱 作 薛 蟠 的 妾。贾 琏 和 薛 蟠 眼 中 的 女 子,无 论 多 么 聪

明、清俊,都只是 “出火” 的 工 具,这 是 宝 玉 愤 愤 不 平 的 关 键 原

因。他自己愿意成为闺阁中的 “良友”,也希望所有聪明、清俊的

女孩都有这样的 “良友” 相伴。这 就 是 宝 玉!故 警 幻 仙 姑 称 他 为

“意淫”:“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

时,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

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 ‘意淫’。”

“情” 与 “淫” 是相对的,“情” 与 “理” 也是相对的。宝玉

因其重 “情”,一方面与贾珍、贾琏等人区别开来,另一方面也与

追求社会地位和事业成功的那一类人 (如 贾 雨 村) 区 别 开 来。警

幻仙姑 说 他 “在 闺 阁 中 虽 可 为 良 友,却 于 世 道 中 未 免 迂 阔 怪 诞,

百口嘲谤,万目睚眦”,就是此意。宝玉无意于追求社会地位和事

业成功,这在常人看来是不可理 解 的,所 以 《红 楼 梦》 视 之 为 无

才补天的一块多余的石头,并用两首 《西江月》 词来概括 “世人”

对他的看法: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

来草莽。摇摇潦倒 不 通 庶 务, 愚 顽 怕 读 文 章; 行 为 偏 僻 性 乖

张,那 (哪) 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

家无望。摇摇天下 无 能 第 一, 古 今 不 肖 无 双; 寄 言 纨 绔 与 膏

粱:莫学此儿形状!

以常人的眼光来看,《西江月》 词对宝玉的鄙薄是并不过分的。第

·66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七十一回,宝玉对探春说:“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话,想那些俗

事,只管安 富 尊 荣 才 是, 比 不 得 我 们, 没 这 个 清 福, 应 该 混 闹

的。” 尤氏反驳道:“谁都像你是一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玩

笑,饿了 吃, 困 了 睡, 再 过 几 年, 不 过 是 这 样, 一 点 后 事 也 不

虑。” 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

什么后事不后事!” 这不是颇有醉生梦死的意味吗?宝玉不关心社

会地位和事业成功,其人生观是非功利主义的。常人着眼于功利和

实际得失,宝玉却总是关心和忙碌那些在常人看来无关紧要的事,

由此之故,他在贾府的重大事件中往往像个局外人。第十六回记叙

了两桩事情,一是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一是 “秦鲸卿夭逝黄泉

路”,我们来看看宝玉是 如 何 应 对 的。贾 元 春 被 封 为 凤 藻 宫 尚 书,

加封贤德妃,“宁荣两处上下内外人等,莫不欢天喜地”。贾府上

下之所以兴高采烈,在于元春晋封贵妃意味着贾府社会地位的极大

提高,皇亲国戚 四 字 将 带 来 诸 多 实 际 利 益。宝 玉 作 为 元 春 的 亲 弟

弟,其利益更直接些,他却并不放在心上,倒为秦钟的生死而牵肠

挂肚。这种非功利 主 义 的 感 情 至 上 原 则 在 现 实 生 活 中 很 少 有 人 遵

循,惟宝玉 信 守 不 渝, 故 成 为 一 个 例 外, 故 “众 人 嘲 他 越 发 呆

了”。第十九回,贵妃 省 亲, 《红 楼 梦》 再 次 提 醒 我 们 注 意 宝 玉。

“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

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

或可偷闲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第一个宝玉是无事极闲暇

的。” 总之,所有我们常人眼中的正事,宝玉均不屑一顾。他只需

要感情生活,他拒绝责任和功利。

以贾宝玉这样一个 “情痴情种” 作为男主角,这是 《红楼梦》

别开生面之处。他不是 “浮浪子弟” (如西门庆),也不是 “正人

君子”(如铁中玉),他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76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八、《镜花缘》:中国第一部摇摇长篇博物体小说 摇摇摇

摇摇 《镜花缘》 的文体定位是学术界关 注 较 多 的 一 个 问 题。鲁 迅

《中国小说史略》 认为这是一部 “以小说见才学” 的 “博物多识之

作”。何满子称之为 “杂家小说”①。张俊附议何满子的说法②,并

将 “杂家小说” 定义为 “一种论学说艺、数典谈经,把小 说 创 作

当作 ‘炫学寄慨’ 工具的小说流派”。域外的 《镜花缘》 研究也涉

及到这一问题。员怨缘怨年,苏联女汉学家费施曼在俄文全译 本 《镜

花缘》 的译后记中称赞 《镜花缘》 是一部熔幻想小说、历史小说

和游记 小 说 于 一 炉 的 优 秀 作 品③;员怨怨缘年, 韩 国 汉 学 家 郑 荣 豪

《镜花缘 研 究 (员) ———对 于 研 究 情 况 和 分 类 问 题 的 检 讨》 认 为

《镜花缘》 从内容和表现手法来看是一部讽刺小说④。与上述侧重

于据题材或表现手法立论有别,胡适 《〈镜花缘〉 的引论》 则就作

品主旨展开分析,提出这 “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凡此种

种,都为我们考察这一问题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如果我们所阐

述的见解具有较多合理性的话,无疑应当感谢学术界已有成果给予

的启迪。

·862·

②③

何满子:《古代小说退潮期的别格——— “杂家小说”》,《社会科学战

线》 员怨愿苑年第 员期。

张俊:《清代小说史》,浙江古籍出版社 员怨怨苑年版,第 猿员远页。

参见王同书 《首届 〈镜花缘〉 学术讨论会综述》,《明清 小 说 研 究》

第 远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员怨愿苑年版。

参见郑荣豪 《 〈镜花缘〉 研究在韩国》,《明清小说研究》 员怨怨缘年第

源期。

(一)

李汝珍是否有意写一部神魔小说?我们的回答是否定的。确凿

的证据在于:作者存心与 《西游记》 和 《封神演义》 立异。

从结构看,《镜花缘》(尤其是上半部) 可说是一部游记小说。

“唐敖” 之 “敖”,正是 “游” 的意思。这是它与 《西游记》 相同

之处。李汝珍在 《镜花缘》 中也常常提到 《西游记》,如第二十七

回,林之洋道:“ 《西游记》 有个火焰山,这里有个炎火山,原来

海外竟有两座火山。” 第三十一回:“行了几日,到了女儿国。船

只泊岸。多九公来约唐敖上去游玩。唐敖因闻得太宗命唐三藏西天

取经,路过女儿国,几乎被国王留住,不得出来,所以不敢登岸。

多九公 笑 道: ‘唐 兄 虑 的 固 是。 但 这 女 儿 国 非 那 女 儿 国 可

比。⋯⋯’”这些例证,既表示了李汝珍对 《西游记》 的 偏 爱,更

表明了李汝珍有意与 《西游记》 立异的态度。确实,《西游记》 集

中写唐僧师徒的历险故事,《镜花缘》 则另有追求,历险故事所占

的比重很小。

对明代另一部神魔小 说 《封 神 演 义》,李 汝 珍 明 确 表 示 不 满。

《镜花缘》 前六回是小说的引子,叙众花神因 “呈艳于非时之候,

献媚于世主 之 前” 而 被 贬 谪 凡 尘。 在 红 孩 儿、 金 童 儿、 青 女 儿、

玉女儿等为诸位 仙 子 饯 行 时,百 花 仙 子 想 到 “将 来 下 凡 要 遍 历 海

外各国,恐有风波及妖魔盗贼之害,甚为忧惧”。红孩儿道:“仙

姑只管放心!今日大家既来祖饯,岂有袖手之理。此后倘在下界有

难,如须某人即可解脱,不妨直呼其名,令其速降。我们一时心血

来潮,自然即去相救。” 金童儿道:“何谓 ‘心血来潮’?小仙自来

从未 ‘潮’ 过,也 不 知 ‘心 血’ 是 什 么 味。毕 竟 怎 样 ‘潮’ 法?

求大仙把这情节说明,日后等他来潮。” 红孩儿道:“我见下界说

部书上往往有此一说,其实我也不知怎样潮法。大仙要问来历,你

只问那做书的就明 白 了。” 玉 女 儿 道: “下 界 说 部 原 有 几 种 好 的,

但如 ‘心血来潮’ 旧套满篇的 也 不 少。你 若 追 他 来 历,连 他 也 是

套来的,何能知道怎样潮法。⋯⋯”

·96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镜花缘》 所谓 “‘心血来潮’ 旧套满篇” 的说部,首先是针

对 《封神演义》 的。比如 《封神演义》 第二十一回 《文王夸官逃

五关》:“且说云中子在玉柱洞中碧游床运其元神,守离龙,纳坎

虎,猛的心血 潮 来。 道 人 觉 而 有 警, 掐 指 一 算, 早 知 凶 吉 ⋯⋯”

第三十四回 《飞虎归周见子牙》:“不说黄家父子在路,且言乾元

山金光洞有太乙真人闲坐碧游床,正运元神,忽心血来潮。———看

官:但凡 神 仙,烦 恼、嗔 痴、爱 欲 三 事 永 忘,其 心 如 石, 再 不 动

摇;心血来潮 者, 心 中 忽 动 耳。 真 人 袖 里 一 掐, 早 知 此 事 ⋯⋯”

第三十六回 《张桂 芳 奉 诏 西 征》、 第 四 十 回 《四 天 王 遇 丙 灵 公》、

第四十八回 《陆压献计射公明》、第七十五回 《土行孙盗骑陷身》

均有 “心血来潮” 或 “心血潮来” 的字样。

由以上的例证不难看出,“ ‘心血来潮’ 旧套满篇” 云云,旨

在讽刺此前神魔小说的情节展开方式。李汝珍虽然写了百位花仙,

但并不打算将她们的故事处理成为热闹平庸的神魔斗法。他对老套

的神魔小说不感兴趣。

(二)

李汝珍是否有意写一部讽刺小说呢?我们的回答也是否定的。

《镜花缘》 的结 尾, 李 汝 珍 交 代 了 他 写 作 这 部 名 著 的 一 些 情

况,其中较为重要的一段是:“恰喜欣逢圣世,喜戴尧天,官无催

科之扰,家无徭役之劳,玉烛长调,金瓯永奠;读了些四库奇书,

享了些半生清福。心 有 余 闲, 涉 笔 成 趣, 每 于 长 夏 余 冬, 灯 前 月

夕,以文为戏,年复一 年,编 出 这 《镜 花 缘》 一 百 回,而 仅 得 其

事之半。其友 方 抱 幽 忧 之 疾,读 之 而 解 颐,而 喷 饭,宿 疾 顿 愈。”

看得出来,李汝珍本人颇以小说的 “涉笔成趣” 自豪。

《镜花缘》 与传统的笑话文学缘分特深。不仅小说中穿插了许

多篇幅较小的笑话,而且女儿国、酒色财气四阵等分量较重的章节

也堪称出色的幽默文字。其中的笑话,从作者的用意看,大抵分两

种情形。一种情形是,作者满足于诙谐有趣的效果,并无多少讽刺

意味。比如第七十八回,题花建议同紫芝豁拳赌个胜负,紫芝道:

·07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你要豁拳,我 倒 想 起 一 个 笑 话:一 人 骑 驴 趱 路,无 奈 驴 行 甚 慢,

这人心中发 急,只 是 加 鞭 催 他 快 走。那 驴 被 打 负 痛,索 性 立 住 不

走,并将双蹄 飞 起,只 管 乱 踢。这 人 笑 道: ‘你 这 狗 头 也 过 于 可

恶!你不趱路也罢了,怎么还同我豁拳!’” 这就只是逗逗乐而已。

另一种情形是,作者 “意存微讽”,笑谈中寓有深刻的哲理意味和

讽刺意味。如第九十一回玉儿讲 的 “我 到 何 处 去 了” 的 笑 话,兰

言就这一笑话评议说:“这个解子忘了本来面目,究竟醉后,还情

有可原。近来 世 上 竟 有 明 明 白 白 的,忽 然 胡 言 乱 道,忘 了 本 来 面

目,不知又是何意?” 讽刺那些如 “行尸 走 肉,绝 无 本 性” 的 人,

语带双关,意味不浅。

从笑话文学的角度看,《镜花缘》 中有两个人物应成为我们注

意的焦点。上半部是林之洋,下半部是孟紫芝。小说中那些借题发

挥的插 话, 相 当 数 量 是 借 助 他 们 完 成 的。 林 之 洋 的 社 会 身 份 是

“素日作出海船生意” 的商人,不必像读书人那样 “拿架子”,言

谈举止因而少一些拘束,多一些情趣。第十九回,他对唐敖、林之

洋说:“俺素日散诞惯了,今被二位拘住,少不得也装斯文混充儒

雅。谁知只顾拿架 子, 腰 也 酸 了, 腿 也 直 了, 颈 也 痛 了, 脚 也 麻

了,头也晕了,眼也花了,舌也燥了,口也干了,受也受不得了,

支也支 不 住 了。再 要 拿 架 子,俺 就 瘫 了,快 逃 命 罢!⋯⋯” 而 小

说所撷取的,恰是他 “不混充风雅”,率真不羁,令读者捧腹大笑

的言谈举 止。至 于 盂 紫 芝,她 虽 然 也 是 百 位 才 女 之 一,却 是 “司

笑靥花仙子”,既然主管 “笑靥花”,逗人发笑就算得她的职分了。

所以,《镜 花 缘》 浓 墨 重 彩 地 渲 染 了 她 “好 顽” 的 性 格。紫 芝 曾

说:“莫说我中了淑女还要顽,就是太后准我们殿试,中了 才 女,

也要顽哩。” (第六十五回) 这些话,作用是给读者一个印象:我

们不必要求孟紫芝像其他才女一样斯文。以林之洋和孟紫芝作为小

说事实上的主角,作品怎么会不充满幽默情趣呢?

幽默与老庄关系颇深。受老庄呵圣骂孔的性格影响,李汝珍也

爱与 “一本正经” 的东西开玩笑。《镜花缘》 中格外精彩的情节当

数林之洋女 儿 国 遇 险 (第 三 十 三 回 等) 和 两 面 国 押 寨 夫 人 训 夫

(第五十一回)。押寨夫人当然是 “妒妇”,但她在训斥想纳唐闺臣

·17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等作妾的丈夫 时 所 说 的 话, 却 又 何 等 理 直 气 壮。 将 一 个 “妒 妇”

写得豪情万丈,需要勇气,更需要烛见隐微的识力。女子缠足、穿

耳也是 “天经地义” 的惯例,李汝珍却让 林 之 洋 在 短 时 间 内 以 传

奇的方式体验到其中的不合理性。能够一针见血地揭示其危害,而

笔端又没有义愤填膺的色彩,这就形成了幽默———富于睿智与含蕴

的诙谐。

小说最后几回属于寓言文学。作者将酒、色、财、气四阵名为

自诛阵,“凡在阵中被害的,那都是自己操持不定,以致如此,何

能怨人?所谓 ‘自诛阵’ 者,就是这个取义。” (第九十七回) 言

下之意是:要过酒、色、财、气 四 关,必 须 依 赖 人 自 身 的 “修 行

养性” 的功夫。

综上所述,我 们 的 看 法 是: 《镜 花 缘》 洋 溢 着 浓 郁 的 诙 谐 情

调,其中既有旨在逗乐的单纯的笑话,也有饱含讽刺意味的喜剧性

片断,两种 成 分 的 比 例 大 体 相 当。 因 此, 就 作 品 风 格 而 言, 视

《镜花缘》 为诙谐小说理由较为充足,而视之为讽刺小说则尚嫌勉

强。

(三)

李汝珍不屑于模仿 《西游记》 和 《封神演义》,也不打算写一

部 《儒林外史》 式的讽刺小说。他想写成什么样的作品呢?

可以这样回答,《镜花缘》 (尤其是上半部) 是中国第一部长

篇博物体小说。为了理解 《镜花缘》 作为博物体小说的若干特征,

有必要向魏、晋、南北朝小说追溯。

博物体是魏、晋、南北朝志怪的一支,它源于先秦的地理学和

博物学。夏禹治水,“定高山大川”,这是古代中国人在生产生活

中运用地理博物知识的较早尝试,因而一向被视为地理博物学的起

点。至周代,还专门设立了与山川道里、土地物产、外邦异域有关

的机构,如天官冢 宰、 地 官 司 徒、 春 官 宗 伯、 夏 官 司 马、 秋 官 司

寇、冬官司 空。 根 据 这 些 机 构 所 收 集 的 资 料, 后 人 编 写 成 《禹

贡》、《周礼·职方氏》 及 《周书·职方解》 等地理博物著作。

·27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战国时 代 《山 海 经》 的 问 世, 标 志 着 准 博 物 体 志 怪 的 产 生。

其特征是:外表还是记地理、物产,但 “好怪而妄言”,充满了荒

诞的内容。正如 《四 库 全 书 总 目》 史 部 地 理 类 序 所 云: “古 之 地

志,载方 域、 山 川、 风 俗、 物 产 而 已。 其 书 今 不 可 见, 然 《禹

贡》、《周礼 · 职方氏》 其大较 矣。⋯⋯ 若 夫 《山 海 经》、 《十 洲

记》 之属,体杂小说。”

汉代的 《神 异 经》 已 是 成 熟 的 博 物 体 志 怪。魏、晋、南 北 朝

的 《博物志》、《玄中记》、《述异记》 则是博物体志怪高峰期的作

品,而以 《博物志》 成就较高。

从创作目的看,博物体小说旨在满足读者对无垠的空间世界的

神往之情。人类的视野和认识本来被禁锢在狭小的令人窒息的空间

中,一旦窗户敞开,使之得以眺望远方异域,怎么不令读者兴奋和

沉醉呢?“博物” 体志怪的魅力首先即在于此。其中那些最著名的

故事,也最充分地满足了读者自由地不受限制地驰骋于空间中的需

要,如 《博物志》 卷八 《八月槎》:读者借助作品的描述进入银河

系,那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人生情态。

与创作目的相联系,在 题 材 上,博 物 体 志 怪 以 “异 物” 即 远

方珍异为主。《山海经》 记叙了形形色色的山川道里物产及远国异

民;《神异经》“略于山川道里而详于异物”①;《十洲记》 热衷于

向读者介绍道家的大丘灵阜、真仙神官、仙草灵药、甘液玉英、奇

禽异兽;《博物志》 以 “物” 名书,堪称画龙点睛。

从体例看,博 物 体 以 方 位 的 移 换 为 依 托。不 妨 浏 览 一 下 《山

海经》 的总目,共十八卷:

南山经第一摇摇西山经第二摇摇北山经第三

东北经第四摇摇中山经第五摇摇海南南经第六

海外西经第七摇摇海外北经第八摇摇海外东经第九

海内南经第十摇摇海内西经第十一摇摇海内北经第十二

·37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①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第四篇 《今所见汉人小说》,上海古籍出版

社 员怨怨愿年版,第 员远页。

海内东经第十三摇摇大荒东经第十四摇摇大荒南经第十五

大荒西经第十六摇摇大荒北经第十七摇摇海内经第十八

《隋史》、《唐史》 诸志,皆以 《山 海 经》 为 地 理 书 之 冠,并

非毫无理由———至少其体例与地理著作非常一致。《神异经》、《十

洲记》 亦多次被收入地理类。《神异经》 共九篇,依次分述东、东

南、南、西南、西、西北、北、东北等八荒及中荒的山川道里、神

灵异人、草木、飞禽、走兽。 《十洲记》 历述祖洲、瀛 洲、玄 洲、

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沧海岛、方丈洲、扶

桑、蓬丘、昆仑的奇珍异宝。《博物志》 的体例复杂一些,但正如

崔世节 《博物志·跋》 所说:“天地之高厚,日月之晦明,四方人

物之不同,昆虫草木之淑妙者,无不备载。” 方位的移换仍是其体

系所本。

从写法看,博物体是从地理书发展来的,重在说明远方珍异的

形状、性质、特征、成因、关系、功用等,意在使读者清楚明白地

把握对象,所以,生动的描写较之曲折的叙事是更重要的。与此相

关,“博物” 体可以利用图画来加强直观性,如 《山海经》,王应

麟 《王会补注》 引朱熹语云:“ 《山海经》 记诸异物飞走之类,多

云东向, 或 云 东 首, 疑 依 图 画 而 述 之。” 明 胡 应 麟 《少 室 山 房 笔

丛·四部正讹 (下)》 亦云:“经载叔均方耕,欢兜方捕鱼,长臂

人两手各操一鱼,竖亥右手把算,羿执弓矢,凿齿执盾,此类皆与

纪事之词大异。近世坊 间,戏 取 《山 海 经》 怪 物 为 图,意 古 先 有

斯图,撰者因而纪之,故其文义应尔。” 晋陶渊明 《读山海经》 诗

所谓 “流观 《山海》 图”,不是随便写的。

《神异经》 是否配有图画不得而知。但其中 “状似虎”、“状如

人身”、“其状如鸡” 一类的陈述方式,突出的仍是对象能够画出

的特征。《十洲记》 中,“有鸟如乌状”、“形似偃盆” 的句型以及

对色彩、距离的强调,用意亦同。

博物体偏于刻画空间中的 “异物”,这限制了它在题材上向搜

神体的延伸 (“八月槎” 已是搜神体的写法,但其题材特征依旧是

博物体的);同 时,地 理 书 的 说 明 力 求 简 洁,这 一 传 统 延 续 下 来,

·47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遏制了博物体在描写方面过于繁缛的辞赋化倾向 (《十洲记》 已热

衷于穷妍极态、镂金错彩,再发展一步即成为 “拾遗” 体了)。因

此,博物体在题材选择及表现手法方面受到较大制约,其发展潜力

较搜神体为小。后世的文言博物体名作,仅唐段成式 《酉阳杂俎》

一部;北宋初陶谷 《清异录》、宋李石 《续博物志》、明游潜 《博

物志补》,只是强弩之末,聊备一格而已。

(四)

在文言小说的领地,博物体后劲不足,想不到在白话小说中却

诞生了 一 部 气 势 恢 宏 的 长 篇 巨 作——— 《镜 花 缘》。作 为 博 物 体 小

说,它的若干特征是引人注目的。

为了讨论的方便,我们先分析 《镜花缘》 的上半部。

首先,与魏、晋、南北朝的博物体小说一样,《镜花缘》 的故

事也以方位的移换为依托。李汝珍以唐敖、林之洋的游历为线索,

依次展开对于数十个海外国家风土人情的描述,它们是:君子国、

大人国、黑齿国、劳民国、聂耳国、无肠国、犬封国、元股国、毛

民国、’骞国、无(国、深目国、歧舌国、智佳国、靖人国、)踵

国、穿胸国、厌 火 国、两 面 国、白 民 国、 轩 辕 国、 淑 士 国、 长 臂

国、结胸国、翼 民 国、豕 喙 国、伯 虑 国、 巫 咸 国、 寿 麻 国、 交 胫

国、女儿国、三 身 国、欢 兜 国、周 饶 国、 奇 肱 国、 三 首 国、 三 苗

国、丈夫国,等等。并非偶合的是,这几十个国家的名称,不是信

手拈来,也不是信 口 编 造, 而 大 都 依 据 准 博 物 体 志 怪 《山 海 经》

的记载。《镜花缘》 中的几段插话不宜草草读过,如第三十八回,

多九公道:“老夫记得古人言:‘轩辕之人,不寿者八百岁。’ 大约

千岁还不算高寿哩。” 第三十九回,淑士国王道:“小弟偶然想起

天朝有部书,是夏朝人作的,晋朝人注的,可惜把书名忘了。上面

注解曾言 ‘长股人常驼长臂人入海取鱼’,谁知长臂王兄今日巧巧

也说这 话。 倒 像 故 意 弄 这 故 典, 以 致 诸 位 王 兄 从 中 生 出 许 多 妙

论。” 黑齿国王道:“小弟当日曾见此书,上面奇奇怪怪,无所不

有,大约诸位王兄家谱都在上面。” 所谓 “故意弄 这 故 典”,所 谓

·57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家谱 都 在 上 面”, 都 是 指 着 《山 海 经》 说 的。 李 汝 珍 反 复 提 到

“古人言”,并非泛泛而论,而是提醒读者注意他写 《镜花缘》 所

依傍的博物体小说的传统。

其二,与魏、晋、南北朝的博物体小说一样,《镜花缘》 记叙

唐敖、林之洋游历中的所见所闻,也以 “异物” 即远方珍异为主。

或为远国异民,如长臂国人,“他这两臂伸出来竟有两丈,比他身

子还长,倒也异样”(第二十七回)。或为奇禽异兽,如细鸟,“细

嘴绿毛,状如鹦鹉”,“其声竟如洪钟” (第十五回)。或为仙草灵

药,如清肠稻,“那米宽五寸,长一尺。煮出饭来,虽无两丈,吃

过后满口清香,精神陡涨,一年总不思食” (第九回)。这样的设

想与描写,富于异国情调,确能满足读者在无垠的空间世界漫游的

愿望。

其三,对远方 珍 异 的 描 写, 《镜 花 缘》 注 重 突 出 其 色 彩 和 形

状,与文言博物体小说路数相同。当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李汝

珍的技巧更为圆熟和丰富些。员援他善于借助风趣的调侃强化对象

的特征。第三十九回,长臂国王对长股国王说:“小弟同王兄凑起

来,却是好好一个渔翁。” 长股国王不解,长臂国王道:“王兄腿

长两丈,小弟臂长两丈。若到海中取鱼,王兄将我驼在肩上:你的

腿长,可以不怕水漫; 我 的 臂 长, 可 以 深 处 取 鱼。 岂 非 绝 好 渔 翁

么?” 长股国王却担心:“把你驼在肩上,虽可取鱼;但你一时撒

起尿来,小弟却朝何处躲呢?” 这都属于借机生发。与此相互辉映

的手法是借题发挥,经由对世情的调侃有效地将对象的特征烙印在

读者心中。例证依然在第三十九回。因长股国王担心长臂国王在取

鱼时撒尿,翼 民 国 王 道: “聂 耳 王 兄 耳 最 长 大,王 兄 尽 可 躲 在 其

内。” 结胸国王道:“聂耳王兄耳虽长大,但他近来耳软,喜听谗

言,每每误事。” 这种手法援突出了人性和生活中的喜剧性,并传

达出某种人生智慧。圆援李汝珍还能从容不迫地利用对象的奇异特

征编织出风趣的或惊险的故事。比如第二十五回记唐敖、林之洋在

两面国的经历。两面国人的特征是:“个个都戴浩然巾,都把脑后

遮住,只露一张正面”,“里面藏着一张恶脸,鼠眼鹰鼻,满面横

肉”。唐敖见了 “里面” 的行藏,吓得失声大叫;林之洋也吓软了

·67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腿,望着两面国人 “磕了几个头,这才逃回”。这样的情节,带有

几分历险小说的意味。林之洋在女儿国的遭遇,尤其著名,也尤为

发人深省。

(五)

说 《镜花缘》 的上半 部 属 于 博 物 体 小 说,一 般 读 者 也 许 不 会

持异议。但它的后五十回,亦即作品的下半部,是否也有理由归入

博物体的范畴?

《镜花缘》 第二十三回说:“这部 ‘少子’ 乃圣朝太平之世出

的,是俺天 朝 读 书 人 做 的,———这 人 就 是 老 子 后 裔。老 子 做 的 是

《道德经》,讲的都是元 虚 奥 妙;他 这 ‘少 子’ 虽 以 游 戏 为 事,却

暗寓劝善之 意, 不 外 ‘风 人 之 旨’。 上 面 载 着 诸 子 百 家, 人 物 花

鸟,书画琴棋,医卜星相,音韵算法,无一不备;还有各样灯谜,

诸般酒令,以及双陆、马吊、射鹄、蹴球、斗草、投壶,各种百戏

之类,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喷饭。”

这段话可当作李汝珍 的 “自 报 家 门” 来 读。他 是 老 子 李 耳 的

后代,故自称 其 《镜 花 缘》 为 “少 子”,以 与 《老 子》 相 配。 他

介绍 《镜花缘》“上面” 的内容,如就后五十回而言,其实更切题

些。

从博物体小说的生存状况来看,《镜花缘》 后五十回的内容也

是可以归入其中的。我们先考察西晋张华的 《博物志》。《博物志》

的体例略 仿 《山 海 经》, 于 地 理、 山 川、 异 物、 奇 境、 殊 俗、 琐

事、神话、野史以至礼制、服饰,等等,无所不记,而中心则是神

仙与方术。通常以 名 山、 大 川、 外 国、 奇 境 为 神 仙 所 在 地, 以 凤

凰、麒麟、琪芝、神草为仙境异物,以表达对于仙境的由衷向慕之

情。

《博物志》 是中国小说史上博物体的代表作之一。它与汉代博

物体小说的风格大体相近,但有一些重要的变化。一是加强叙述,

如 《天门郡仙 谷》 等 篇; 二 是 题 材 的 拓 展, 小 说 中 的 若 干 类 目,

如 “食忌”、“药术”、“文籍考”、“地理考”、“人名考”、“物名

·77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考”、“史补” 等,包罗历史人物传说、文物考证、花鸟虫鱼等诸

多方面,已近乎 “杂俎”。也许 “博物” 之 “博”,本来就意味着

恢宏壮阔,收罗广泛。以 《博物志》 作为参照系,《镜花缘》 后五

十回着重介绍古代游艺的花色,作文字、音韵的游戏,所做的正是

这类小说分内的事情。

唐代的博物体小说,以段成式 《酉阳杂俎》 最为出色。《酉阳

杂俎》 广泛涉 及 仙 佛、 鬼 怪、 人 事、 动 植、 酒 食、 寺 庙、 考 证 等

方面,琳 琅 满 目,有 似 类 书。宋 · 周 登 《酉 阳 杂 俎 · 后 序》 说:

“其书类多仙佛诡怪、幽经秘录之所出。至于推析物理,《器奇》、

《艺绝》、《广 动 植》 等 篇, 则 有 前 哲 之 所 未 及 知 者。” 宋 · 邓 复

《酉阳杂俎·序》:“今考其论撰,盖有书生终身之不能者,信乎其

为博矣。”“博” 与 “杂” 密不可分,段成式将他的这部博物体小

说名为 “杂俎”,即含有这样的用意。从这个角度看,“论学说艺,

数典谈经”,似 “学术之汇流,文艺之列肆” 的 《镜花缘》①,堪

称博物体小说的嫡传。

也许应该强调一个事实:文学史上凡创作博物体小说的,均为

博识多闻的学者。胡应麟 《少室山房笔丛 · 华阳博议 (下)》 云:

“两汉以迄 六 朝,所 称 博 洽 之 士,于 术 数 方 技 靡 不 淹 通,如 东 方、

中垒、景纯、崔敏、崔浩、刘焯、刘炫之属,凡三辰七曜、四气五

行、九章六律,皆究极奥眇,彼以为学问中一事也。” 《华阳博议

引》 亦云:“古今称博识者,公孙大夫、东方待诏、刘中垒、张司

空之流尚矣。” 其中,张司空 (张华)、景纯 (郭璞字景纯) 恰好

是两部大名鼎鼎的博物体小说 ( 《博物志》、《玄中记》) 的作者。

段成式同样 博 览 群 书,学 识 渊 博。李 汝 珍 亦 然。关 于 李 汝 珍 的 博

学,《音鉴》 的几篇序提供了较为充分的材料,余集说:“大兴李

子松石,少而颖异,读书不屑章句帖括之学,以其暇旁及杂流,如

壬遁、星卜、象纬、篆 隶 之 类, 靡 不 日 涉 以 博 其 趣。 而 于 音 韵 之

·87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①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第二十五篇 《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博物

多识之作:李汝珍 《镜花缘》”,上海古籍出版社 员怨怨愿年版,第 员愿圆页。

学,尤能究源索隐,心领神悟。” 石文奎说:“松石先生*爽遇物,

肝胆遇人。平生工篆隶,猎图史,旁及星卜、弈戏诸事,靡不触手

成趣。花间月下,对酒征歌,兴至则一饮百觥,挥霍如土。” 这样

一位博学多识的李汝珍,随笔游戏,无不得心应手。非学者型的作

家是不敢尝试写博物体小说的。

(六)

《镜花缘》 是中国第一部长篇博物体小说,这是本文的基本观

点。作为补充,我们还将讨论一个问题:《镜花缘》 与 《红楼梦》

有何相似之处?

李汝珍虽然 自 称 “花 样 全 翻 旧 稗 官”, 但 却 有 意 凸 显 《镜 花

缘》 仿效 《红楼梦》 的痕迹。比如关于创作缘起,《红楼梦》 第一

回说: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

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

钗,我实愧则有馀,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日,

欲将以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

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

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

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镜花缘》 第一回则说:

盖此书所载,虽闺阁琐事,儿女闲情,然如大家所谓四行

者,历历有 人:不 惟 金 玉 其 质,亦 且 冰 雪 为 心。非 素 日 恪 遵

《女诫》,敬守良箴,何能至此。岂可因事涉杳渺,人有妍媸,

一并使之泯灭。

·97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镜花缘》 第四十八回,唐 小 山 (闺 臣) 在 小 蓬 莱 见 一 玉 碑,

上镌百位才女名姓,人名之后,还有一段总论:

泣红亭主人曰: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盖主人自言穷

探野史,尝 有 所 见,惜 湮 没 无 闻,而 哀 群 芳 之 不 传, 因 笔 志

之。⋯⋯结以花再芳、毕全贞者,盖以群芳沦落,几至澌灭无

闻,今赖斯而得不朽,非若花之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琼林

琪树,合璧骈珠,故以全贞毕焉。

总论后是个 篆 字 图 章,写 着 十 六 个 字: “茫 茫 大 荒,事 涉 荒

唐,唐时遇 唐,流 布 遐 荒。” 这 与 《红 楼 梦》 中 的 “说 来 虽 近 荒

唐”、“大荒山无稽崖”、“倩谁记去作奇传” 等措词也有渊源关系。

此外,《红楼梦》 有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之语,《镜花缘》 有

“泣红亭”、“哀萃芳” 之说;《红楼梦》 有 “天地间灵淑之气,只

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之语,《镜花缘》 有

“灵秀不钟于男子,贞吉久属于坤元” 之说,凡此种种,表明李汝

珍对 《红楼梦》 情有所钟。

那么,《镜花缘》 与 《红楼梦》 的相似之处何在?答案是,二

书都写了一群闺阁女子。但从主题的角度来考察,二者的区别却是

异常巨大的。《红楼梦》 集中处理一群闺阁女子的感情生活,《镜

花缘》 却以改造社会为目的来讨论妇女问题。诚如胡适 《 〈镜 花

缘〉 的引论》 所述: “李汝珍所见的是几千年来忽略了的妇 女 问

题。他是中国最早提出这个妇女 问 题 的 人,他 的 《镜 花 缘》 是 一

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男女应该受平

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选举制度。” (自然,讨论妇女问

题不是 《镜花缘》 内容的全部,其他社会 生 活 领 域 也 在 其 视 野 之

内,故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 称:“其于社会制度,亦有不平,每

设事端,以寓理想。”) 由此可见,《镜花缘》 的某些观念虽与 《红

楼梦》 相通,但却决不是一部人情小说。

小结:从结 构 看, 《镜 花 缘》 是 一 部 游 记 小 说; 从 主 题 看,

·082·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镜花缘》 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从风格看,《镜花缘》 是

一部诙谐小说;从题材看,《镜花缘》 是一部博物体小说。依照以

题材分类的惯例,我们的结论是:

《镜花缘》 是中国第一部长篇博物体小说。从这是中国第一部

长篇博物体小说的角度看,李汝珍自信 “花样全翻旧稗官”,并非

大言欺人。

·18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

后摇摇记

这本小书不是一部体系完整、照应周密的专著,书中各部分之

所以能够有序地组织在一起,是因为研究对象和研究宗旨有其内在

的统一性。“传统小说” 是对研究对象的限定,其常见表述是 “中

国古典小说”;“小说传统” 则是笔者关注的重心所在,其常见表

述是 “中国古典小说的民族特色”。在对中国古典小说的考察中建

立或揭示我们民族的小说传统,这是本书的宗旨。如果说本书有什

么个人风格的话,我以为,注重从辨体的角度考察问题是我的学术

信念之一,也是 本 书 的 主 要 研 究 方 法 之 一,期 待 读 者 对 此 稍 加 留

意。

自 圆园世纪 愿园年代开始中国古典小说的研究以来,笔者陆续出

了几本小书。在祖国大陆出版的主要有 《中国文言小说流派研究》

(武汉大学出版社 员怨怨猿年版)、《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武汉大学

出版社 圆园园圆年版)、《明清章回小说流派研究》 (武汉大学出版社

圆园园猿年版),在祖国台湾出版的主要有:《中国笔记小说史》 (志

一出版社 员怨怨缘年版)、《中国传奇小说 史 话》 (正 中 书 局 员怨怨缘年

版)。本书内容与上述著作之间存在少量重合之处,这是要请读者

原谅的。

本书各部分均曾发表于有关学术刊物或学术会议上。主要刊物

有:《中国小说研究会报》(韩国)、《红楼梦学刊》、《学术研究》、

《社会科学研究》、《文学评论丛刊》、《江汉论坛》、《明清小说研

究》、《贵州社会科学》、《武汉大学学报》、《蒲松龄研究》;主要

学术会议有:员怨怨源年无锡 《三国演义》 国际学术研讨会 (由中国

三国演义学会和中央电视台主办)、员怨怨苑年武夷山中国小说史国际

学术研讨会 (由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主办)、圆园园员年淄博蒲松龄研

·282·

究国际学术研讨会 (由淄博市人民政府主办)、圆园园圆年南京首届明

代文学国际学术 研 讨 会 (由 复 旦 大 学 中 国 古 代 文 学 研 究 中 心、南

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主办)、圆园园圆年上海 “第二届中国小说史国际学

术研讨会”(由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古代小说研究中心、上海师大

文学院主办)、圆园园猿年合 肥 “明 代 文 学 与 地 域 文 化 国 际 学 术 研 讨

会”(由中国明代文学学会、安徽大学文学院主办)、圆园园源年北京

“小说文献与小说史国际学术研讨会” (由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古

代小说研究中心、上海师大文学院主办)、圆园园源年中国小说数字化

研讨会 (由 韩 国 中 国 小 说 研 究 会 主 办)、圆园园源年 扬 州 《红 楼 梦》

国际学术研讨会 (由中国红学会、扬州市人民政府主办)、圆园园源年

台北 “经典转化与明清叙事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由台湾 “中央

研究院” 文哲研究所主办)。一部分内容曾由 《新华文摘》、《文学

遗产》、人大报刊复印资料 《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高等学校

文科学报文摘》 等 刊 物 摘 要 转 载 或 全 文 转 载。谨 向 上 述 刊 物 或 会

议主办单位致以由衷的谢忱!

《传记辞章化:对唐人传奇文体属性的一种描述》、《呆子———

民间故事的永恒主角》 和 《〈儒林外史〉 对诗性叙事传统的反省》,

这三部分的撰写分别得到王炜、闫东平和鲁小俊的协助;陈金莲协

助撰写 《 〈香艳丛书〉 所收清代传奇小说提要》,并帮助核对书中

引文。亦一并致谢!

圆园园缘年 员月 员园日于

武汉大学明清文学研究所

·382·

红 烛 学 术 丛 书 传统小说与小说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