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人文周刊 2015年12月25日 星期五主编：潘虹 美编：新叶 组版：琳琳 电话:88096505

浙江新闻名专栏

陈晋川翻开 1995 年 8 月 25 日的《永嘉报》——“缅怀抗日阵亡将士”，示意我查阅。然后又指向墙上的一张黑白老照片，“这是我阿妈方宝玉，怀里抱着刚满月的我。”

照片上微笑的母亲并不知道，迎接新生命的是一场生离死别。“我和阿爸从没见过，他死的时候

24岁，我还不到7个月大。”关于父亲的故事，陈晋川只能在长辈的回忆中填补，这些回忆大都要从“1935年”开始。

那一年，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来温招生，就读温州中学的陈光启心怀“执戈卫国保民安”的志向，毅然投笔从戎报考军校。隔年战事吃紧，19岁的他提前毕业，任国民革命军第八十八师少尉排长，直赴战场。

1937 年 8 月 13 日，淞沪会战打响。陈光启率领全排50多位战士死守防线3个月，反复冲杀、肉搏，使鬼子不能越雷池一步。最后奉令撤退时，仅 9 人生还。而他自己亦因身负重伤，耳朵失聪，不得不回乡疗养。疗养时，他常常失眠，因为一闭眼，就会看到呼啸的飞机、轰隆隆响的大炮，还有从浓烟里掉下来的残肢断臂……

过了一年，陈光启的身子终于康

复了，耳朵也能听到声音。他受命担任永嘉县抗日自卫队第一分队中尉分队长，执守警卫保安司令部。后来，又调往龙湾防守炮台，与炮兵并肩作战，数次击退日寇的兵舰炮艇。

也就是在这年冬天，父亲陈应如为他定下了亲事。

1940 年，陈光启新婚不久，三叔——国民革命军第八师中将师长陈素农急令其归队。

家国不能两全，不抗外敌，何来安居？

陈光启就此别妻远赴太行，任预备第八师上尉参谋，深入敌后作战。

而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一走竟成永别……

同年 11 月，妻子方宝玉产下一子，时任永嘉济时中学教师的陈应如为孙子取名“晋川”，以纪念其父在山西陵川英勇抗敌。

升任少校特务连连长的陈光启得知后立即回信：“我在战场上日夜作战，不知哪一日为国捐躯，生了个男孩，也好传宗接代，继我遗志，真是件大喜事。”

1941 年 5月初，日军动用 10余万兵力围攻中条山、太行山。陈光启率

领特务连浴血奋战。在生死存亡那一刻，他奋勇端起机枪，冲向沟壑高处猛烈扫射，最终头部中弹，血洒太行……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念其作战有功，追晋上校褒奖，还赐了“抗日牺牲烈士”匾额，倍极哀荣。“阿爸阵亡的消息，

让全家痛不欲生，阿妈更是一个月米饭未进。后来，她一直郁郁寡欢，在我 10岁时就患病离世了。”

陈晋川坐在沙发上，时不时望向母亲的照片，他说至今还记得，那一天嚎啕大哭的情景……

苦难是一首催人奋进的歌。与祖父外婆相依为命的日子里，陈晋川以七年寒窗苦读，顺利考取浙江水利电力学校。1961年毕业后，他满怀热忱投入家乡水利建设，在20余年的奋斗中收获了家庭与事业。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陈晋川愈发觉得应该做点什么。1988年5月，他和妻子在黄埔军校同学会的帮助下，前往山西陵川治头乡“陆军预备第八师抗日阵亡将士”陵园，找到了父亲残缺的墓碑。

站在碑前，陈晋川看着周围的杂草和荒凉，泪眼婆娑，“阿爸，我们带你回家！”

不仅要将父亲的遗骸安放故里，

与母同葬，还要让他的名字得到应有的荣誉！“这几年，抗日正面战场的历史作

用得到更加肯定，特别是在抗日英烈名录中，收录了相当一部分的国民党将士。”陈晋川觉得，时机已很成熟。

2013年底，他向永嘉县民政局递交了“要求批准先父陈光启为革命英烈”的报告。报告附带的材料中，有黄埔军校同学会的证明书信，《永嘉县志》和《抗战阵亡将士资料汇编》（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的相关复印件等。“虽然晚了一点，但还来得及！”今年 8月底，陈晋川终于收到了

国家民政部颁发的《烈士证明书》，“感谢国家，感谢政府，这是对阿爸的认可和尊重，也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没有体验过父爱的这位老人并不感到有太多缺失，他说父亲的精神从来都是和他相伴、相生，或许，失去的东西总会以另一种形式来弥补……

抗战时期，永嘉大若岩镇白泉村的陈氏家族走出了四位抗日将士——

满门忠烈 热血报国

穿越70年的家国情怀�我家的抗战故事

本报记者 王民悦

抗战中，军需物资的供给十分重要，它是打开通往胜利的另一条生命线。

在这条生命线上，就有陈氏家族的两位战士——陈光初和陈躬农。“我父亲率领的军需连，曾在陵川、壶关一带，

偷渡黄河，运输粮草、弹药和饷银。”68岁的陈国松是温州市供销总社的退休干部，他告诉记者，在他孩童时，父亲陈光初就常常讲述他抗战的故事。“故事太多，他只能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地讲。”1937 年，抗战全面爆发，27岁的陈光初毅然投

奔叔父陈素农，在淞沪会战中，右腿三处中弹。“父亲说，幸好是在上海战伤，那里医疗条件

好，若是换了别处，怕是要截肢了！”在世时，陈光初总会撩起右边的裤脚，指着三

处伤疤说，这是军人的光荣。“父亲痊愈后，便跟随我三爷去了太行山，任预

八师少校军需股长。虽然不在前线，但敌我双方的炮弹都在他头顶上掠过……”

1944年夏，日军向湖南、广西进犯，当地驻军无法抵御。在万分危急之际，陈光初被紧急调派到南丹支援。当时战况惨烈，国军几乎全军覆灭，冲出重围的只有几百人……

战后，陈素农对陈光初说出了肺腑之言：你和光启随我南征北伐，为保家国，你负伤于淞沪战役，光启战死太行，为国捐躯，尸首也不能运回故里。若抗战胜利后，国共和谈不成，难免要发生内战，死于内战不值啊！我给你发个遣返证，回家糊口吧！

1945 年抗战胜利，陈光初解甲回乡，在温州市区经营了一家拉铁丝制钉的个体作坊，自食其力，后来工商业改造，成为了一名制钉厂工人。“父亲从那一次负伤后，腿脚一直不便，但为了

维持生计，一天到晚都埋头工作，每天还提早10分钟上班。”

在陈国松眼里，父亲是一个兢兢业业、吃苦耐劳的人。但即便如此，在“文革”期间，他还是受到了被“反革命”的“枪林弹雨”。“那会儿一家人的生计都成了问题，没有一天

是吃得饱的，家里更是被砸成了稀巴烂。”陈国松记得，当时父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这一辈子都没有打过共产党！我！只打鬼子！”

后来，组织明察秋毫，陈光初才得以洗冤……“父亲退休后被吸收为民革成员，90 岁病逝。

在遗体追悼会上，民革送来由名家黄杰甫书写的挽联：‘八年抗战出生入死，一世勤劳奉公守法’。我想，这正是父亲一生的写照吧！”

和陈光初同在“大后方”的还有他的叔父陈躬农。

1938 年，陈躬农任预八师后方办事处主任，驻西安、成都等地，负责全师后勤、武器装备及粮食供应等。抗战胜利后，他回到家乡，在温州建华中学（后并入温州实验中学）任国文教师。后来，还参与了温州和平解放起义的策划。他的大儿子是著名法学家陈光中，二儿子陈光白曾是一名机械工程师。“其实，父亲很少给我们讲他在战场上的事，所

以一些细节也就无从得知，我想他是不愿意提及伤痛，不愿意提及那段牺牲了无数战友的岁月吧。”陈光中这样理解。

确实，通过各种渠道的寻找，有关陈躬农的资料还是很少，甚至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由于建国初期的一系列运动，家中有关父亲

的照片全部烧毁，至今也找不到一张。”陈光中告诉记者，这是让他们兄弟俩感到最为遗憾的事。

如今，陈躬农唯一留下的一件遗物就是他写给侄子陈光启的悼念诗：

城郭人民半已非，江山为重一身微。

西移仓卒遇顽敌，东返张皇误战机。

碧血已随剑气尽，忠魂应化鹤来归。

关河烽火连天黑，玉树凋伤泪满衣。

不管能找到的东西还有多少，在儿子眼里，父亲永远都是抗日英雄。（本版照片除署名外，均由陈晋川提供）

抗战期间，黄埔军校扩招学生共20万，战后生还者仅1万多。

这些精疲力竭的黄埔兵又历经内战、溃退，很多人避居香港、台湾，隐姓埋名。

这其中，就有陈光汉的父亲陈素农。

抗战时，陈素农做过国民革命军预备第八师中将师长，第九十七军中将军长，战功赫赫，智勇双全。

但即便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陈光汉对这个名字都不愿提及。

记忆中，他对父亲没有太多印象，因为这一生仅见过父亲两次。第一次是读初中一年级，父亲回乡祭祖；第二次时隔三年，父亲在家小住，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或许，正是这屈指可数的几次接触，让陈光汉觉得，父亲那段炮火延绵的岁月，是需要被打捞的历史。

3年前，81岁的他写下《抗日名将陈素农》一文，文中记述的史实材料全部取自父亲所著的《回忆录》与《大军统帅学》等。他说，为的是让子孙后代知晓，家族中曾有一位长者，在国家存亡危急之际，拼死抗击侵华日军，他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艰苦卓绝。

其实，早在从杭州江干区教育局退休之际，陈光汉就已着手整理父亲的存物，每每读来，都令他惊心动魄，感触良多：

1938年夏，父亲调任国民革命军

第七十一军少将参谋长，在河南商城的富金山争夺战中，他深谙敌方战术思想，建议将主力集结富金山固守。果不其然，日军师团持续猛攻，我军居高临下，火力猛烈，手榴弹齐飞……最终歼敌六千余人，大挫其锐气。

虽然日军损伤惨重，但我方伤亡亦大，即退守商城附近的小界岭，等待八十七师前来增援。

父亲向友师提议，不要正面增援，而是由左翼出击，攻敌侧背，断后方补给线，迫使其后撤。

八十七师师长沈发藻发电盛赞，称他是德国欧战名将“鲁登道夫”。1941年 5月，日军围剿中条山，升

任预八师中将师长的父亲在行军中足部扭伤，藏在了山岩一侧的大松树下。那日寇的刺刀和饭盒撞击的声音，由他耳边一阵阵过去。过了许久，才得以脱身，躲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庄里。

当时，日军仍在山里大力围搜，还出赏格：缴获师长尸体，发奖金两万元。

父亲知道后，决定立马东返陵川。他穿上老百姓的衣服，背上扁担布袋抄小路前进，这才脱险归队。在晋东南敌后抗日的三个整年

里，父亲吃的是小米包黍，穿的是灰布军服，睡的是一扇门板，随身便无他物，唯有一把手枪。他曾说：“我是国家将官，不可被俘受辱，万不得已，自应自杀……”

1944 年 7月，父亲升任第九十七军中将军长，在南丹一役中，他率领不足两师五个团的兵力抵挡两万敌军七日之久，使得援军集结，重庆与

西南战局因而转危为安。当局认为，他这一生以此役攻绩最大。

抗战胜利后，内战爆发。父亲不愿参战，以足疾为由推诿，他说，自己是以黄埔开始的军旅生涯，那就以黄埔作为栖身之地。1948年，他出任汉口陆军军官训练班主任。这时，解放军在各个战场以排山倒海之势取得节节胜利。

次年冬，父亲辞去职务，便隐居香港。隐居期间，蒋介石曾写信叫他到台湾继续效忠，但被婉言拒绝。“听我哥哥姐姐说，父亲在那过

得并不好，很少说话，心态也不行，最后迫于生计，才无奈去台湾，出任一些闲职，后来病逝，享年87岁。”

电话中，陈光汉停顿了好一会儿，声音也有些微微颤抖。“当时，我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姐

姐都去了香港、台湾，唯独我没有走，母亲为了照顾我，也就留了下来。”

为什么不走？“因为我是共产党员。”陈光汉在人生中记住的第一件

事情，就是 1938 年日寇飞机轰炸温州。那年他 6 岁，在凄厉的警报声后，就听到日机的轰鸣声，飞机俯冲掠过屋顶上空，掀起瓦片啪啪作响，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全家大小惊慌失措，躲在桌子底下直打哆嗦。

后来，他在老家读初中，听到老师激昂的救亡宣言，深感“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稚小的心灵里便埋下了要为国出力的人生志向。

如今，这位耄耋老人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因为战争，没能和父亲度过本该美好的年华。

阳光照在75岁的陈晋川身上，好似将他镀了层鎏金，手上的相框反射出耀眼的光晕。相框里，一个二十来岁的清秀少年，身着戎装，目光温和从容，看向前方。“这是我阿爸陈光启，国民革命军预备第八师少校特务连连长，牺牲后被追授为中校。”近年来，陈晋川一直在奔走，为父亲申报“革命英烈”。这个心愿，不久前终于如愿——他收到了国家

民政部颁发的《烈士证明书》：24岁就战死沙场的父亲陈光启，获得了迟到的荣誉。而在这位英烈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几欲被遗忘的家族的荣耀：在这个永嘉大若岩镇白泉村的陈氏家

族里，走出了4位抗日将士——陈光启、陈光启的堂兄陈光初，叔父陈素农、陈躬农。让我们走进这个大家族，去倾听那似乎遥远却依然真切的热血往事。

陈光启之子陈晋川：“父亲死时，我还不到7个月大”

陈素农之子陈光汉：

“父亲那段炮火延绵的岁月，是需要被打捞的历史”

陈光初之子陈国松：“父亲常指着三处伤疤说，这

是军人的光荣”

陈晋川一直珍藏着这张老照片：母亲方宝

玉抱着刚满月的他。

抗战时期，陈素农战功赫赫，智

勇双全。

陈晋川说，父亲的精神从来都和他相伴、相

生。 刘伟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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