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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蹤報導
我們如何理解一樁傷害事件的結束?是在犯人被抓起來的時候
嗎?是在宣判的時候嗎?還是說,是在執行懲罰的時候,才算是結
束了呢?
在校園性平事件的處理中,除了調查小組、教評會、學生獎懲
委員會這類﹁準司法﹂的路線之外,還有另一條與之平行而絕不相
交的線,在最初性平事件開始時便與被害者同行,而在懲處之後,
仍然陪伴著被害者們。
那就是諮商輔導系統。
二○一七年的美國電視影集︽漢娜的遺言︾敘述著一名受困
於校園霸凌與性騷擾、性侵害的學生漢娜自殺後留下了十三捲錄音
帶,隨著錄音帶一捲一捲的被播放出來,整起霸凌與性暴力的全貌
開始被逐漸還原︙
在這部影集裡,該校輔導員波特曾得到漢娜隱晦的求救,但波
特卻未曾察覺到漢娜的自殺意圖,僅僅對漢娜近來下滑的成績提醒
她:馬上就要推薦大學了,如果要去想去的大學的話,多注意自己
的成績。
◎
李昀修
性騷擾事件後
輔導能做些什麼
﹀訪陳金燕教授之一
圖片來源/Flickr Creative Commons 圖片作者/Celeste Pasc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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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漢娜自殺了,雖然在這部影集中輔導的失能並不全然是
造就漢娜死亡的原因,然而卻扮演了最後一根稻草的角色。
看著影集的同時,我禁不住的想:漏接了一個人的生命,那是
怎樣的感覺?
而又,在校園性平事件發生之後,輔導系統所能扮演的究竟是
怎樣的角色呢?難道就真如我們慣常所見的那樣,沉默、被動嗎?
在最近接觸到的性平案件中,曾有校方聲稱學校之所以不去給
與被害學生心理輔導,是基於被害者本人並沒有尋求幫助,因此認
為主動給予輔導反而會造成學生二次傷害。
這樣的說法困擾著我,而彰化師範大學輔導與諮商學系任教,
也具有長年實務經驗的陳金燕教授端了杯茶坐到我的面前,思考半
晌後說這要分兩個層次來回應:
﹁通常會鬧到媒體啦或到我們人本來參與、介入。它都有共通
的特色:就是學校不作為,才會爆出來。
但是當學校處理了,我不敢說是完美,學校認真去處理,學
校有好好照顧受害人或者學校依法落實,這一塊的就不會有那麼多
的不平,大概就不會來到人本。﹂陳金燕教授以一般認真處理的學
校的做法舉例:﹁如果碰到這樣的狀況,通常可基於預防性作為的
做法是先連絡輔導中心說我們還不確定是不是真的,不知道是誰需
要接受個別諮商輔導,可是至少我們知道這件事情是對我們學生有
影響的。所以輔導室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在這過程裡盡量表達出學
校或諮商輔導人員對這件事情的重視跟關心。還有就是讓同學們知
道:任何同學有受到這件事情影響的話,如果你願意來輔導室,我
們是很願意跟你談的,我們很願意提供我們的專業服務,這就是學
校輔導室存在的一個價值跟目的嘛。﹂
接著,陳金燕教授以輔導專業的角度來說明:﹁的確在專業倫
理上來講,沒有人能夠強迫任何人接受諮商輔導。除了行為人,因
為是他做錯事,就跟強制親職教育那概念一樣,依法應接受輔導。
假設老師去找輔導主任,然後輔導主任跟老師說:可是他們沒有來
找我,我不能夠把他們抓來輔導,輔導主任沒有錯。但因為這屬於
一種特殊的狀況,輔導主任雖然不能強把人抓來輔導,但是輔導人
員即便在學校,也都要有一個積極的作為。至少,我們可以入班做
班級輔導。﹂
讓人知道輔導室願意與同學站在一起,光這樣的表態就會讓事
情的走向變得不同,教授強調:﹁我不能強迫你,但是我可以積極
在校園裏頭去強調一個輔導專業在這裡,甚至我們可以做宣導,宣
導校園的性別平等,校園的性侵案、性騷擾、性霸凌防治等事情。
我們透過去各班讓同學知道這不是你們的錯,任何一個人、任何老
師都不能對你們做這樣一個事情的。而當有這樣一個事情發生時,
學校,至少輔導室是願意跟同學們站在一起的,這個是輔導室應該
要做,而且可以做的事情。我再次強調,諮商專業不可以強迫,但
是可以積極。﹂
︻追蹤報導︼。輔導能做些什麼|訪陳金燕教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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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所謂積極還可能有什麼作法呢?陳金燕教授說她的經驗中,
更積極的學校在申訴的受理時,就會主動詢問申請人是否需要輔導
老師的幫助:﹁因為有時叫學生主動去︙你知道,一個受害人他其
實鼓起勇氣來申請調查了,可是還要再去跟別人說,其實那要再一
層一層的勇氣,他才敢採取這些動作。所以他可能覺得自己不主動
去找輔導老師,可是輔導老師如果願意來關心他的話,他其實是願
意接受關心的。那有可能就是因為我們展現了我們積極的關心,他
才會接受我們的輔導。﹂
同時,陳金燕教授也明確指出性平事件的侵害,並不僅僅只是
在身體層面上的:﹁不管你被摸到哪裡,你就是不舒服啊,而且是
被這麼相信的人摸我︙那我以後誰都不敢相信啊。其實那種侵犯到
的是,成長中的青少年對人的信任,我覺得那戕害是很大的。﹂
然而侵害不只發生在當下,也可能延伸到後續的生活裡。我請
教陳金燕教授,假如今天有一位被害學生投訴了加害的老師,然而
其他沒有被侵害的學生們卻反過來怪罪這名被害者趕走了他們信任
的老師時,可以做些什麼?教授說:﹁這種情況我想有個狀況會更
明顯,比如家內亂倫,那是更糾結的,亂倫者可能是家裡唯一經濟
來源或重要的支柱。這也是為甚麼常常會聽到說:男性的長輩欺負
了男性或女性的晚輩,那女性的長輩會成為共犯,就是會告訴你不
可以講。所以你可以想像這小孩子承受的壓力更大,他是家裡的罪
人。用這角度來理解你剛剛說的那樣子的部分。﹂
而這樣的案例,實際上就曾出現在陳金燕教授的經驗裡,教
授語調一轉,敘述的同時彷彿自己成為了當時那位擔心受怕的被害
者:﹁你剛剛說的那個案例在我們實際積極處理的時候也有碰過,
他甚至在申請調查之後,他還一直擔心不是他做錯事喔,他來申請
完之後,還一直發抖說:我這樣子可以嗎?我可以提出申請嗎?我
可以這樣說老師嗎?他是我們的老師欸?而且不只是其他學生,
連他自己也都覺得對方是一個很認真很好的老師。﹃我可以這樣做
嗎?﹄其實連他自己都會有這種心情在拉扯。﹂
上一刻仍是不捨的表情,下一刻的教授隨即堅定的說:﹁所
以,我們要做的就是積極地去陪伴他,並告訴他:這不是你的錯!
這不是你的錯!我們要講上千
∼
百次!讓他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他
甚至有時候說:老師我不要申請了好不好?我可不可以撤回來?在
我們陪伴過程中,他就是這樣的起起伏伏,這樣的掙扎,這也是為
甚麼這個很重要,你剛剛在問面對這樣的學生我們可以怎麼辦,真
的就只有專業的陪伴。﹂
圖片來源/Flickr Creative Commons 圖片作者/Alex Bel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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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說起來很簡單的兩個字,卻必須伴隨積極的行動。在
被害者的周圍粗略的來說,可分為兩種人,一種是沒有直接受害,
但也屬於廣義的目睹受害者。另一種則是加害的共犯,往往便成為
對被害者直接或間接的壓力來源。陳金燕教授以同心圓的概念來說
明:﹁我們就會以受害人作為同心圓的中心,往外劃出關係圖。譬
如我是直接受害的人,你是跟我很親密的同學,你沒有直接受害,
可是你可能會是第一個在這諮商輔導要去關心的人。再來就是跟當
事人比較常,或者是跟加害老師會容易接觸到的,比如社團其他成
員。再來就這老師有教的班級或這個受害人的班級,在外就是年
級,再來是全校。﹂
而隨著同心圓的形象確立之後,對應其中人際關係的遠近不
同,所採取的方式也會有著相應的改變。教授延續著先前的說明補
充道:﹁死黨通常會在最內圈的,當然,這一切一定也都是隱密處
理的,不會公開說欸昀修陳金燕受害了,你是陳金燕的死黨喔?然
後把你抓來,不會這樣子,這些也都是在專業保密情況下去做的,
也要徵求當事人願不願意、可不可以。那班級輔導的話,通常因為
學校都會有輔導課啦等等的,我們就是會由輔導室搭配著任課老師
去到班級裡面,去做一些比較屬於教育性的部分。至少兩個重點:
第一個就是有關於法令的宣導,要讓大家知道有些言行是法律所禁
止的,第二個部分會去強調:碰到這樣的事情不是學生的錯,但這
樣的事情可能會影響到同學,所以同學如果有需要的話,可能可以
以個人個別的方式或團體結伴前來輔導室找輔導老師聊一聊。﹂
而如果性平事件的最初學校就進行了適當處理的話,被害者面
臨的壓力的強度以及處理的困難度,就比較能夠得到相當程度的緩
解。當譴責被害者的聲音出現時,輔導系統本身就能夠去積極去行
動,甚至明確的告訴同學應當勇於提出申請,更重要的是,提出申
請的被害人並不是做錯事的人啊。
陳金燕教授說:﹁讓那些本來以為說都是被害者去講老師怎樣
怎樣,發現到:被害者去講,其實是勇敢的,他敢提出來是勇敢
的,不是他的錯。那這聲音就有可能會比較消弱,對不對?那其他
同學知道這樣子做的人是勇敢的,當這些人在說時,他們反而可能
會挺身而出講說:你們不要再這樣好不好?那就會產生一些動力
的變化,這系統很重要。所以有沒有一開始去做對的事情,很重
要。﹂我
在這裡,我會幫助你。當輔導系統如此明確宣告時,就有可
能打破沉默的循環,讓那些受害了卻仍然不敢呼救的被害者多出那
麼一點勇氣,讓他們有可能願意再去試著相信,相信自己的呼救會
被接住。
但願沒有人的生命與傷痛再被漏接。
︻追蹤報導︼。輔導能做些什麼|訪陳金燕教授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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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蹤報導不強迫,但可以積極。這是陳金燕老師在談論校園性平事件
時,不斷強調的輔導應有的專業態度。
事實上,教師法修法過後,校內發生性平事件時,做性平通報
已是最基本的程序,而在通報過後依照案件樣態的不同,學生輔導
諮商中心、社政、警政甚至如有需要驗傷還會接觸到醫療系統,這
些系統的資源都會進入這起事件裡,讓校內的輔導系統不需單打獨
鬥。
然而即便法令再怎樣的完備,主事者以怎樣的心態在處理這起
性平事件,終究會讓相似的性平事件走出不同的路來。是否有讓受
害者可以感受到學校的積極任事,可以感受到他的受傷、他的受苦
是被了解而且是被接下來的,是被接住的,就會有截然不同的發展
結果。
而主事者應該以怎樣的心態去面對性平事件呢?或許這問題
的答案,已經寫在性平教育法中對於加害者的措施了。在性平教育
法中,加害者的懲處實際上因為身分的不同,在調查屬實後會被移
送到教評會、學生獎懲委員會等各自的主管或權責機關做出懲處方
式的決議。然而無論如何,只要調查屬實,加害者就必須依法進行
強制性的心理輔導。有人將之視為一種處罰的方法,但倘若回歸到
性平教育法的初衷,就能理解到這樣的措施,其出發點仍然在於教
育。
在性平事件當中,加害人不僅僅有老師,有時也可能是學生。
陳金燕教授說:﹁我們會覺得除了做防治教育之外,繼續透過心理
諮商輔導。就有點像監獄裡對受刑人會有教誨師。總是希望說:能
不能透過心理諮商輔導的專業,去了解這群人是處在怎樣的狀況?
而且基於對他們狀況的正確了解,能夠對症下藥。因為我們一直做
受害,加害人這邊不處理的話,他就一直加害一直加害,所以這地
方比較會是希望說如果我們可以減少一個加害人,我們就可以減少
很多受害人。﹂
看向怎樣的未來?
﹀訪陳金燕教授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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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昀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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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減少一個加害人,就能減少很多受害人﹂這句話絕非口號,
事實上,就曾有案例是由曾經的受害人長大後轉為加害人後所引發
的,加害的連鎖。
而我們並非毫無機會斬斷這樣悲劇的連鎖反應,但這機會有沒
有被把握住?仍然取決於主事者面對性平事件的態度,是逃避?還
是積極處理?輔導系統在此所做的,除了是陪伴被害者走過漫長的
復原之路外,也是努力的去創造一個更安全的未來,一個不再有更
多人受傷的未來。
只是,性平事件究竟何時會結束呢?曾經烙下的傷口會有好
的一天嗎?其實每個人都各不相同。陳金燕教授語調幽幽的,像是
陷入了許多回憶中:﹁我曾經有個案,多數的時候他很好,可是偶
而在某些特定的時候,他那個痛還是會上來,但是就是會痛個一下
子,他一定會痛,然後等他痛過去了,他再回到他的日子,他的生
活。所以對他來講,快四十年了,怎樣叫好全?﹂
不只參與校園性平案,也在921
大地震時參與當時的災後重建
的陳金燕教授說:﹁921
到現在也十幾年了,可是只要地震發生時
我就在想,當年921
的災民,他們一定會勾起一些回憶。可是就好
像心裡揪了一下,可能半天一天,就過去了。﹂
|可是那揪了一下還是很真實啊︙
教授的這句話,餘音很長很長,像是包含著她對每一個接觸過
的個案的同理,輕輕地接起每一次的疼痛。
圖片來源/Flickr Creative Commons 圖片作者/Jackie
︻追蹤報導︼。看向怎樣的未來?|訪陳金燕教授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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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事件起始到結束,或許,會是條無盡延長的路線。
痛楚會持續多久?疤痕得花多少年癒合?沒人能給個肯定
的答案。結案了,就是好全了嗎?陳金燕老師說自己也不
敢肯定:﹁可是他一定是被照顧到,好的某種程度就是,他
可以與它,共存。然後不會對他產生太大的干擾。﹂
她舉例:﹁就像前兩天桃園的大火,這些因公殉職的消
防人員的家人,我想他們的痛,十年後會不會好全?覺得
很難,因為家裡就是有一個人,就在一場大火裡突然不見
了,家裡從此少掉一個人,他會不會走出這種喪親之痛?
會。可是你說這個喪親之痛就不在他生命記憶裡嗎?不
會,還是在的,做諮商輔導不是跟他說你再也沒有喪親之
痛了,而是協助有喪親之痛的,用他自己覺得可以接受的
方式去接受他的喪親之痛。偶爾還是會想起來︙難過,但
這難過不會影響到他的生活,他想過的日子。﹂
傷口好全了,疤卻還在,這樣的現實是殘酷的。或許
沒有人可以輕率地說一切都有希望,沒誰能輕率地說一定
能夠撐下去、一定能好起來。只是在與痛楚同行的路上,
因著專業的陪伴與接納,就有可能讓這條路逐漸平坦、寬
廣。
因著盼望而行動,在行動中又復盼望,那像是日復一
日遠眺著遙不可及的遠方,終有連接至某處的一天。
圖片來源/Flickr Creative Commons 圖片作者/Matthias Ri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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