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沒有你

潛水伕的父親，有一次問女兒：「妳看得到嗎？海水那

麼深看得到嗎？」「我看得到阿！我一直看、一直看，就看得

到。」按常理，在船板上的女兒是不可能看得見潛入深海裡的

父親，但是她專注地看，心無旁騖地看，一心一意盼望父親早

點上岸。穿透肉眼，她看見了，她用「心」看。 生命的戲劇不斷上演

生命與生命的感通，有時是超越外在的時空，甚至一切法律規章，每樁

生命的墾拓都有它存活的路徑，相愛的心與心，可以讓兩人同命共體，彼此相

擁。那個家固然有種種物質上的瑕疵，但置身其中卻享有天倫之樂。然而只因

非婚生子女未報戶口，一個戶籍法規的理由，相依為命的父女，面臨被拆散的

命運。生命不像違章建築，說拆就拆，瞬間歸零。人畢竟是有感情的動物，也

▲ 心靈的復甦，才是人性的回溫

你可以與生命共舞文．圖片提供／鄭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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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彼此不一定能終身守護，親情卻是無法

被輕易地撕裂。一旦父母親對子女天生的

愛，受到阻斷，或孩子最醇厚的孺慕之情

受到阻隔，彼此的能量無法自然地暢通流

傳時，人類生命的戲劇便不斷上演。

沒有漂亮的明星臉，沒有繽紛的色

彩，沒有唯美的鏡頭，沒有浩大的場景，

沒有千萬的製作費，導演戴立忍，雖然拍

的是商業電影，卻反商業電影的操作，拍

攝在油水污染的港邊，棲身在髒亂的家屋

中，一對社會底層的邊緣人如何活著？又

如何被國家機器粗暴的斬斷生命的尊嚴？

戲的一開始是一位中年男子緊抱著一

名女孩，欲從天橋跳下，橋下的警察、救

護車、媒體記者、路人，人聲沸騰，無以

為助，這驚悚的一幕揭開了一段不為人知

的故事。

在十三太子熱鬧滾滾的迎神賽會中，

鑼鼓喧天鞭炮聲響徹雲霄，銀子一把把從

天而降，人人爭搶。從人群中走回家的李

武雄（陳文彬飾）與正在踩洗衣服的女兒

一起用腳洗衣服，日子一如往常。

突如其來地，一位警察扣響了他家

的門，告訴李武雄要帶小孩去上學，否則

他會被罰，才驚醒這位糊塗的單親爸爸趕

快去戶政事務所辦戶口。更不可思議的是

他與孩子的母親張秀政兩人根本沒結婚，

而且同居的太太早在11年前就已與他人結

婚，他根本不是孩子的法定監護人，更無

孩子的撫養權。當戶政小姐全盤托出張秀

政的戶籍資料後，對他不啻是晴天霹靂的

打擊。真相出現總是傷害鑄下時，他一想

到只有法定監護人才可以辦理登記，而且

孩子不屬於他，他的情緒完全失控，只能

大聲嘶吼：「我是她爸爸！」然而任情緒

的發洩並無濟於事，所有的法條規定都是

人所制定的僵化法規，建構出一套理性又

嚴密的官僚體系，正足以把彈性的人性活

活框死。

李武雄，一位無照的潛水伕，平日

在高雄港從事非法的潛水工作，又非法住

在港邊倉庫，孩子雖是他的親身骨肉卻是

非法撫養，一堆揮之不去的非法纏身，使

他不得不北上請託曾是小學同學的立委，

他千里迢迢從高雄載著小孩騎摩托車到台

北，直奔立法院，立委請助理把他的事情

當成自己的事來辦，卻送他去內政部警政

署找王組長，組長又請他回高雄戶政事務

所找林專員，專案呈報就可了案。焦急的

父親一聽像吃了定心丸，高高興興飛奔回

家以為找到林惠真專員就萬事OK。誰知

當他去戶政事務所時，不但林惠真專員不

在，戶政小姐還厲聲宣告：「這個案子已

經轉到社會局，你去社會局辦，你去找立

委也沒用，就是找總統也解決不了！」課

員甚至威脅他，要叫警察把他帶走。

親情被國家機器輾斷

警察的確來了，只是是到他家搜查，

在朋友的通報下，李武雄與女兒趕快跳下

海，父女兩人繫著一只橡皮輪胎，懸空掛

在房子外，載浮載沈。他們的命運就像海

波，漂浮不定，又孤立無援。在驚恐中，

無限的悲涼與辛酸全湧上心頭，為了熨

平內心的波濤，他不得不再度北上請託立

委，這是升斗小民唯一求生的機會。

可是這回適逢立法院前的抗爭遊行，

大量的示威人潮，不斷推擠，他根本無法

與立委見面，他希望破滅，隨手在路邊擒

來一只示威的招牌，一手拎著禮盒，一身

邋遢搖搖晃晃，蕩到總統府，不料被博愛

特區的便衣警察認為是可疑份子，馬上被

請上警車偵訊，他嘶聲力竭地大喊：「我

要見總統！」便消失在車群中，等他被釋

回後，他欲送立委的那盒水果，已被警刀

戳刺，千瘡百孔，猶如他身心受盡折磨，

遍體鱗傷，終至瀕臨精神崩潰的邊緣。求

助無門，他索性抱著女兒爬上忠孝西路的

天橋，雙手攀住欄杆，身子吊在橋外，高

喊：「社會不公平！社會不公平啦！」

「我讓我女兒讀書，被你們糟蹋！」天橋

下人馬雜遝，人聲鼎沸，他們的處境十分

危急，警察不斷信心喊話，電視媒體蜂擁

而至，他一分神便被警察制伏，父女兩人

被活生生地拆散。

▲ 沒有繽紛的色彩，是《不能沒有你》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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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與命運會是人逃不過的天羅地網

嗎？李武雄以死威脅的抗爭，不但女兒被

強制抱走，又換來被拘押入獄的命運。兩

年後他出獄回到港邊，海仍是海，只是家

已不是家，果真流水無情，他的一身災厄

有誰能解？他又重操舊業下海潛水，卻因

思念女兒，意外受傷，差點喪命。荒謬的

人生的確具足惹笑的因子，我們該如何理

解命運？即使他的靈魂正被巨大的隕石來

回輾壓，他該如何面對命運的刁難？無語

問蒼天，他只能逆來順受，靠著對女兒的

一絲思念，燃起生之勇氣。

他不時徘徊在校門口，希望接回小

孩，又不時上社會局打探小孩的下落，換

來的卻是一陣陣的惆悵。直到有一回社會

局約談他，告訴他小孩已經讀三年級了，

功課很好，但在學校她都不與人講話。既

使換了四個寄養家庭，狀況仍無改善，他

們十分擔心，不得已請教父親是否有可行

的辦法。此時父親早已老淚縱橫，仍安慰

督導：「妹阿，就是很乖、很靜，不愛講

話。」，言下之意似乎請他們不用擔心。

李武雄仍與朋友在港邊船上打零工，

有一天遠方的岸邊驀然出現兩位大人一位

小女孩，當小船乘風破浪緩緩駛來，再大

的距離再也阻隔不了他們父女團圓，充斥

著腥羶味的港邊，空氣中頓時增添了一股

清新的香甜。

社會寫實的感人鏡頭

這部戲開場白的民俗廟會，讓人看到

簡單卻豐沛的民間生命力，尤其在南台灣

港邊許多市井小民的草莽性格，一如主角

李武雄，外表溫和，內心堅毅，雖是社會

低層的勞動者，卻安貧知足，生平沒什麼

大理想也沒什麼夢想，只想看著女兒長大

而已。以「平凡人物」的遭遇為主軸，串

連劇情，一窺五年前轟動社會的一樁新聞

事件，戴立忍以樸實的寫實手法，希望拍

出真實台灣的樣貌與小人物的真實面。

劇中幾個感人的鏡頭，首先是小女

孩趴在船身，不斷注視潛入海底撈物的父

親，有一回她遠遠地看見父親慢慢浮上

來，趕快去通知正在打瞌睡的船主，及時

化解了一場災難。小女孩往下俯瞰的畫面

既真又美，成為父親永誌難忘的圖像，日

後他們雖被迫分離，而那個父女連心的影

像仍在父親的腦海中縈繞不去，靠著美麗

的影像，他存活下來。

其次是一直給予李武雄意見與協助的

客家好友，當他在街頭商店的電視機前看

到直播新聞報導，中年男子抱著女兒欲跳

下天橋那一幕，電視機旁的觀眾卻幸災樂

禍地嚷著：「跳阿！跳阿！快跳下去！」

他竟義憤填膺地與他們扭打起來，替李武

雄打抱不平。最後是片尾那一幕，父親在

船上，女兒在岸上，親情持續加溫，如船

速持續加快，一切盡在不言中。

而電影中那僵化的官僚體系，把人的

熱情澆熄，把人的感受塗平，人與人之間

隔著一層厚厚的心牆。按規章制度辦事一

點也沒錯，只是生命的本質是活活潑潑、

處處見花，如果人所制定的規章制度反而

讓人的生命運作困難，束縛生命的開展，

悖離生命的本質，那麼就是非人性的規章

制度。因為真正的人性就是人無限的創造

性活動，在恩斯特‧卡希勒的《人論》中

闡釋得十分清楚。因而生命的可貴就在於

它的開放性，就像天空不礙鳥飛行一般。

生命的本身其實永遠超越它所創造的一

切。

我們往往容易執著於慣性的路線，

屈服於既有的框架而失去創造力，加上工

商社會人人忙碌，我們常常不自覺地以面

具掩護早已滿目瘡痍的心靈，我們變得不

敢付出真誠的心，內在的心窗早已自動關

閉，只是麻木不仁，機械性地照章行事。

我們很少去傾聽別人內在的需要，體會別

人內心的感覺，瞭解事情背後的真相。

超越幻滅的悲痛

假如戲中的戶政人員能將心比心，

以同理心看待這對父女的報戶口問題，就

能在第一時間在法外開創新的解決之道，

不至於令愛女心切、憨厚的父親南北奔

▲ 生命的可貴就在於足夠的開放性，就像天空不礙鳥飛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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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到處請託，甚至要跳天橋，抗議社會

不公平。記得一位那瑪夏三民國中主任在

報上投書，他說教育單位的最高首長來

校巡視下了一道命令：「辛苦了，要如期

開學。」一小時後一位宗教團體的最高精

神領袖也來，他只對他身邊的人說了一句

話：「在開學前完成所有整修工作，讓所

有師生順利進駐。」主任說一樣是命令，

讓他感受差很多。而這位受災戶的主任早

已寫了一堆關於學生的就學安置計畫，又

填了許多表格仍沒下落。

本片最動人之處也許就在影片推出

的時間點與莫拉克颱風來襲造成官僚體系

的崩解相應，若能使政府人員在面對事

件時，不再因循麻木，正視民眾的真正心

聲，尊重人性的尊嚴，將是本片對社會最

大的回饋。在我們的社會往往有太多繁文

縟節的程序、規章，而沒有「人」；有太

多的官僚人員，而沒有「心」，有太多的

制式化言語，而沒有「情」，有太多的

指責批評，而沒有「覺」，我們一直在期

待經濟的復甦，然而「心靈」的復甦才是

真正的成長，才是景氣的回溫，人性的回

溫。

這部戲讓許多人感同身受，故事不

只存在電影中，也存在現實生活中，不斷

循環，許多場景看在觀眾的眼裡只有不堪

與不忍。演而優的導演戴立忍，在呈獻生

命荒謬的酸澀滋味，別有體會，對官僚體

制的冷血無溫，勾描細膩；對朋友情意的

古道熱腸，刻畫入微；對勞動階級的粗獷

生命，多所描繪。他以真實的新聞事件，

重新架構故事的時空血肉，劇情的推演鋪

陳，順暢不矯情，把小人物的悲壯，揮灑

得淋漓盡致。

所有的寫真電影都希望拍攝出最感人

的鏡頭，獲得觀眾的共鳴，導演若能在父

女兩人被迫分離後，順手推舟將兩人面對

生命的孤絕況味時，內心如何承載生命的

荒誕或因受苦而領悟的生命意義，將劇情

導入更深的生命議題，則在社會寫實的層

面上，在人道關懷的現實上將更擴大生命

的邊界，讓觀眾在落淚之後，除了對劇中

人物的遭遇發出悲憫之心，也能感恩自己

所享有的生命恩寵，同時更進一步思索生

命等切身存在的課題，超越幻滅的悲痛。

若從身心靈的觀點來看《不能沒有

你》片名是非常情緒取向，是十分執著的

標題。我們在親情、愛情或朋友之情上，

常會說「少了你不行」、「不能沒有你」

或「一個都不能少」，情感的黏膩常讓我

們覺得缺少了對方不行或活不下去。人間

情，世間酸甜，其實沒有任何人的生存

少了誰不行，每個生命都是獨立自主的個

體。只要我們感受到內在心靈的豐盛，自

己生命時時被宇宙所祝福、所恩寵、所肯

定、所接受。

當一方想強烈地擁有另一方，其實

心理上是「匱乏」、「害怕失去」、「恐

懼」的信念。劇情中孩子的父親李武雄無

法接受「不能沒有你」的信念，因而創造

出許多「實相」，找立委、跳天橋、受拘

押、被迫與女兒分離、女兒被安排在寄養

家庭、女兒不說話，李武雄自己尋女不著

心情鬱卒等等事件，既傷己又傷人，傷身

又傷心。每位觀眾幾乎都投射出自己內心

的情境，為他們掬下一把心酸淚。

如果我們能從更寬闊的「大我」來看

生命，就能超越表象的感情糾葛，回歸真

實的自己，汲取自己的生命之泉，就沒有

所謂的「不能沒有你」的情結，就不會陷

入情緒的泥沼。倘若能有這份察覺，心智

將隨之轉變，我們會觀照外在的情境，覺

知自己的心境，即使面臨親朋好友的生離

死別，也能坦然如實以對。

生命是一場不設防的探險，埋藏數以

萬計的暗礁，人生的際遇又往往是冷酷無

情，唯一能給自己導航，能給自己熱能的

就是自己，那個與宇宙大我連結的自己，

可以超越我們的生命內蘊，開掘無盡的內

在寶藏，揭示生命的奧義，你我是否擁有

覺知的力量與智慧，在歷劫遭難時與生命

共舞呢？

▲ 從更寬闊的「大我」來看生命，就能回歸真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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