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行脚》 2015 年第 3 集 ( 總 096)

宋劍耕 2015, 5

湖南 洪江

中午離了芷江，乘公車轉摩的再轉公車，百餘公里的奔波，於午后 3 時來到洪江。沅水畔小飯鋪裡草草打發了午飯，打着嗝兒踱進了洪江古商城。 在芷江熏染的一身抗戰硝煙，很快地就被城裡潮霉裹着的古風給驅散了。新中國成立前的三、四百年間，這裡可是湖南沅水流域洪江商幫的大本營，是一座像模像樣的商業大都會。在公路和鐵路運輸導致水運衰落後，商業活動跟著衰落。因洪江地處偏遠，廢了武功的城市又不受政府待見，致使古城風貌凝固在了民國時期。

我今天能來洪江，是拜兩位大師的“忽悠”。先是文豪沈從文，年輕時讀了他的《常德的船》，得知湘西沅水流域眾多運輸船隊中，屬洪江商幫的船隊最大、最闊。沈老寫道：“ 在沅水流域行駛，表現得富麗堂皇，氣象不凡，可稱為巨無霸的船隻，應當數“洪江油船”。……大船下行可載三四千桶桐油，上行可載兩千件棉花，或一票食鹽。用櫓手二十六人到四十人，用纖手三十人到六七十人，必待春水發后方上下行駛，路線系往返常德和洪江。”那是民國初年的沅水水運的情景。沈老走遍湘西山山水水，寫了很多湘西的風土人情，可就沒給洪江古城留下些文字。洪江是啥等模樣就沉潛在我的腦海裡了。

而忽悠我最巨的當屬前中國文物保護協會會長、首席古建築專家羅哲文先生了。本世紀初他在考察了洪江後，因中國隱藏着一座原汁原味的明清古商城而驚憾不已。這位泰斗級的大師為保護這座腐朽的、正走向死亡的城市，不吝筆墨，為之題寫了 “中國第一古商城”的條幅。羅先生說，洪江古商城是中國近代商業發展的一個標本，建筑群保存之好，在中國十分罕見，在世界商業史和建筑史上，也有一定的地位。它是中國保存下來的完整而內容豐富的唯一古商城，堪稱中國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活化石”。

可這個“中國第一古商城”是啥模樣呢？羅先生的文字也沒給我洪江的輪廓，卻搔得我心裡一直癢癢着。今兒個總算來也！

其實，最初能把中國文物保護學會會長羅先生吸引到這兒的，是當地文史學者劉芝鳳的一份洪江文物考察報告。劉學者本世紀初的那次考察，確認了這座破爛腐朽的老城有明、清、民国时期的 28个商業码头， 29个行业會馆， 23 家钱庄， 34所学堂， 48 個戏台， 50 多家青楼、烟馆和上百家酒樓客栈，計有古建筑達 380栋。羅先生聞訊後風塵僕僕趕來 ,所見果然不虛，他知道牆上霉斑、階下青苔掩飾下的輝煌，決定要整體性地保護這座碩果僅存的中國明清商城。

走南闖北的這些年裡，我目睹了許多旧城改造。在古建築保护与城市发展的冲突中，牺牲的往往是前者。中國文物界認為，中國改革開放 30 年來，以建設的名義對舊城的破壞，超過了以往 100 年的總和。羅先生繼承了他的恩師梁思成的未竟的事業，傾全力對中國古城鎮以及衰敗殘破的萬里長城進行搶救和保護。梁先生當年只是向北京市政府抗爭，以保護燕京古都城，而羅先生的戰場遍及全中國，除了短視的地方政府，還多了房地產開發商那類砸銀子的對手。羅先生去世三年了，作為遊子我特別感謝他，中國的文化和旅遊業更應感謝他 --- 三十年來國家能夠一批批地公佈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他出力最大。蓋因羅先生的貢獻，他被譽為“中國文物保護事業的奠基人”和“長城保護之父”。我今天來這兒，看到的是一個毫無粉飾、原汁原味的老城，心想，羅先生在天之靈一定很欣慰。

曾去過晉商的大本營平遙和徽商的大本營屯溪，二者都是旅遊開發較早的古商城，免不了往豪華上靠，予我以雕樑畫棟的印象。那種示範帶壞了中國很多古城古鎮的旅遊開發。而洪江的旅遊開發是近幾年的事，汲取了教訓，保留了原汁原味的清末民初市井風貌。瞧瞧這家盛豐錢莊，比起山西平遙古城裡彩漆粉飾的銀號，在視覺上要有滋有味得多。

洪江古商城建在沅水岸邊山坡上，如今水運衰落，商幫雲散，只留下一座散着霉潮味道的老城。城內街道依地勢起伏彎轉，民居、商肆、官衙以及娛樂場所混雜其間，毫無格局（上圖）。因城裡沒有堪為坐標的主幹街道和地標性的建築物，連我這樣的識圖高手捧着導遊圖也找不着北。看見一條窄巷名宋家巷（左圖） , 是本家宅第啊，進去瞅瞅！

看到居民還是用煤球燒水做飯，便覺着住在這裡挺懸的 --若一家失火，救火車又進不來，鱗次櫛比的木構房舍還不得“火燒連營”，沒救。想起了去年雲南香格里拉縣独克宗鎮，因客棧失火，致木結構的茶馬古道上的旅遊名邑蕩然無存。

古城現在仍是個人口密集的居民區。居民生活節奏很慢的，時不時看到中老年人打牌消磨午後的時光。有趣兒的是，洪江民風較成都保守，男女打牌從不混搭，各打各的。像這樣的陳舊老城自然留不住年輕人，凡有點辦法的都住到城外新區去了，故老城顯得沒有活力。

木結構的老宅子當年是怎樣防火呢？在幾戶人家的天井裡都看到了蓄水槽（左圖） ,那是用來滅火的，一個個做工很講究，當地人稱之“太平缸”。聽導遊說，洪江自古就有防火、滅火的專門人員，古城消防值更制度延續千年，至今不輟，挺完善的。目前城內任何一角落，一旦發現火起 ,消防人員 3分鐘內就能到達現場施救。

中國城市裡這類木結構的宅子（右圖）已越來越稀罕了，如今連鄉村也沒有人蓋這種榫卯木屋了。洪江古商城裡幾乎家家都是這樣的木閣樓，能保存下來很不容易。看着這座木樓，心想，在湖南這個濕度大的省區，這種用質地疏鬆的杉木造的房子，其正常的使用壽命也就百十來年，要保護這座古城，今後的修繕成本不低呢。難怪洪江古商城的門票要 120元。

挺矛盾的，按現代的標準看，古城人的居住條件很差，有幾條巷子簡直就是貧民窟。可因這裡已是“中國第一古商城”了，有“國家文物保護法”罩著，不允許民房翻新改造。形成一種文明不易，而保留一種文明更難。看來這裡的居民得做出生活起居方面的犧牲了。不知政府有沒有用旅遊收入回饋居民。我擔心等這一代人逐漸逝去。這個古商城除了那些供旅遊觀賞的宅子，其他街區將變成無人居住的死城。

中國封建社會的商人，其一大特色是有錢就置產建豪宅。這以晉商為甚，如今留下了王家大院、祁家大院和喬家大院等莊園。“大院文化”如今成了山西省的特色旅遊。可在洪江古商城裡，上上下下我沒看到一座豪門雅園式民居古建築。洪幫首富劉岐山的宅邸“留園”，據其孫輩講是借鑒了蘇州園林的營造款式的亭台樓閣。只可惜 13000 多平方米的古典建築群在上世紀 50 年代被政府充公，一部分改建成制鞋廠，一部分隔成幾十個院落，分給百餘戶人家居住，如今已無可能恢復當年的模樣了。

洪江是商業大碼頭，自然是政府的稅倉了。這裡的清朝厘金局（稅務局）裡正上演著一幕商人因偷漏稅而遭審訊、上刑和罰款的短劇。說來難以置信，洪江雖是湘西最大的商業碼頭，可歷朝歷代連個縣治都沒設過。這裡僅有個兩進院的厘金局和一個三開間的汛把總署（地方戍務組織），政府只管收稅和治安，不參與商業和市政管理。那麼這座比湘西諸縣城大很多、有幾萬人口的商業都會是靠誰來管理的呢？答案是商會。洪江這個無冕的“經濟特區”能夠延續三、四百年的繁榮，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政府不干預商業活動。我認為這對於中國的政治、經濟改革是個值得借鑒的模式。

當年羅先生實地考察洪江後還說，洪江古商城是中國近代商業發展的一個標本。洪江人曾把商道文化發展到極至，開創了堪與晉商、徽商比肩的宏偉大業 。初聞此言，感覺這話份量挺重，簡直是對中國商業史一大補充。中國的封建社會是一部輕商的歷史，到了明朝資本主義開始萌芽，發展至清朝才逐漸形成了以晉商和徽商為主體的十大商幫。可這十大商幫中沒有洪商或是湘商啊。在我的印象中，湖南人會讀書，能打仗，擅作官，掰掰指頭就能點出幾個代表性人物來，可湖南商人真沒見諸史冊啊。沈老雖說洪江油船氣派，可也說洪幫商船也僅僅往返於洪江 - 常德間的沅江上，連下洞庭、入長江都談不上呢。羅先生對洪江商人是不是過譽了？

直到在當年的洪江盛豐錢莊看到一枚放大的洪商元寶銅元，我才對洪商服了氣。須知，有資格發行貨幣的私人金融機構都是官方和民間認可的、經過歲月考驗而贏得極高信譽且有雄厚儲備金的商號。洪商能夠發行貨幣，足見其商業地位。我不知洪商銅元的流通範圍有多廣，在湘西沅江流域使用，肯定沒問題。那麼洪江城裡有多少人經商，主要做什麽買賣呢？

在這了解到，洪江自古“寄命於商”，民國初年這裡人口 3.76 萬人，而經商的就有 1.5 萬人。當時來自全國各地的人匯聚在這塊寶地上安家創業，“一個包袱一把傘，跑到洪江當老板”是當年當地的流行語。洪商最大的兩宗買賣，一是木材，二是桐油，再就是白蠟和鴉片。木材扎成木筏“乘流東下達洞庭，接長江而濟吳越”，明末清初時期，洪江一年輸出的木材就高達 60 余萬兩白銀。桐油可是早年中國對外出口的最大宗土產品，沈從文筆下的巨無霸洪江油船就是指運輸桐油的船。洪江的油商最富，這順發油號（下圖）就是洪江“八大油號”之一。洪江首富劉岐山經營慶元豐油號，錢多宅子大不說，他牛在“走遍全國不住店”，因慶元豐在全國各大城市都有分號。

那年月商城自然少不了鏢局。洪江地處湘西，古稱“五溪蠻地”，向來土匪多多，苗亂頻頻。洪江商幫能成氣候，武裝押運功不可沒。

這家鏢局還為遊客們表演了一幕短劇，是商家登門來鏢局談保駕事宜（上圖）和鏢師們押運貨物出發前的儀式（左圖）。

凡中國古城古鎮，都有可圈可點的酒文化和食文化。在洪江古城裡參觀了一處樸實無華的酒作坊（下圖）和一處富麗堂皇的酒樓（右圖）。酒作坊早就歇業了，而酒樓卻經百年延續至今，依然紅紅火火，遊客隨時可在這裡吃上一頓。

讓我高看洪江的是，這裡竟有一家報館。除了報館外邊兒的報童是新塑的，裡邊社長室、編輯部和排字車間 (左图 ) 都依原樣保留下來。民國時期能夠辦報的縣、鎮少之又少，那得有多少識字的人，又得有多少關心政商時事的讀者啊！可惜報館裡沒展出一份當年的舊報紙，連一張舊報紙的照片都沒有。這實在是件憾事。

望客台，荷風院，沐香宮……走進一條幽巷，一幅幅簾招次第迎來，一看那名子就知是青樓，這裡是洪江的娼區。中國傳統上煙花酒色總是伴着商業活動的，洪江城裡大小商號百十多家，是湘西最大的碼頭了，哪能少了娼業的潤滑和助興呢。另一方面，我想，在洪江做買賣，人身安全風險挺大，湘西土匪在中國可是最有名的，商人是肥羊，說不定那天就被綁了、傷了，砍了。從事這種利潤大風險高的行業，洪江商人更易趨向過聲色犬馬的日子。

陣陣絲竹笙歌將我引進了荷風院，這裡正在演繹當年的青樓歌舞。前堂中央掛着娼業祖師爺管仲的畫像（左圖），那副對聯讓我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 --- 又是子曰，又是詩云，亦儒亦雅啊！再加上管仲這位中國歷史上堪稱“最佳宰相”的大政治家坐鎮，嗬！滿堂散發着“正能量”呢！

娼業這一古老的行業經 30多年的中斷，如今又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在華夏大地復興了，可從未出現過蘇小小、柳如是那樣的名妓。新不如舊啊，過去的青樓是啥樣呢？

洪江城裡走一遭，真可謂回到清末民初。但見： 商行攜了會館，當舖攀着錢莊；官衙傍着戲園，佛門鄰着道觀。 武有鏢局震匪，文有報館興儒；酒館共煙寮一巷，茶樓與妓寨齊笙。

只是這麽豐盛的一套宴席不大合我胃口，覺着有點吃撐了。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