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0
金瓶梅 1 金瓶梅 金瓶梅 介紹及目錄 作者:蘭陵笑笑生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亦稱「金瓶梅崇禎本」,是中國小說史上第一部文人獨立創作之長篇白話世情小 說。小說從「水滸傳」中引出,根據「水滸傳」中西門慶勾引潘金蓮殺武大郎,最後被武松所殺此情節展開 ,略加改動,描寫了西門慶從發跡到淫亂而死之故事。 序 金瓶梅序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 赴巫山氏幽歡 茶坊義憤 捉奸哥定飲鴆藥武大遭殃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薛媒婆說娶孟楊姑气罵張四舅 情郎占鬼卦 燒夫靈和尚听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 第十回 義士沖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仆劉理胜魘胜求財 第十三回 姐牆頭密約 迎春儿隙底私窺 第十花子虛因氣喪身 儿迎奸赴會 第十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園 第十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第十宇給劾倒楊提督 兒許嫁蔣竹山 第十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敬濟銷魂 第十草里蛇邏打蔣竹山 西門慶 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痴子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吳月掃雪烹應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兒偷期蒙愛 姐正色閒邪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兒輸鈔 覷藏春氏潛蹤 第二十敬濟元夜戲嬌姿 惠祥怒詈來旺婦 第二十吳月春晝秋千 來旺兒醉謗仙 第二十回 回來旺兒遞解徐州 宋蕙含羞自縊 第二十兒私語翡翠軒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 第二十陳經濟因鞋戲金蓮 西門慶怒打鐵棍兒 第二十吳神仙冰鑑終身,潘金蓮蘭湯邀午戰 第三十回 來保押送辰擔 西門慶生子喜

金瓶梅 - images3.wikia.nocookie.netimages3.wikia.nocookie.net/__cb20100516084933/sld2010/zh/images/a/a1/... · •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閒邪 •

  • Upload
    others

  • View
    5

  • Download
    0

Embed Size (px)

Citation preview

  • 金瓶梅 1

    金瓶梅

    金瓶梅

    介紹及目錄

    作者:蘭陵笑笑生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亦稱「金瓶梅崇禎本」,是中國小說史上第一部文人獨立創作之長篇白話世情小說。小說從「水滸傳」中引出,根據「水滸傳」中西門慶勾引潘金蓮殺武大郎,最後被武松所殺此情節展開,略加改動,描寫了西門慶從發跡到淫亂而死之故事。

    • 序 金瓶梅序•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 鬧茶坊鄆哥義憤• 第五回 捉奸情鄆哥定計 飲鴆藥武大遭殃• 第六回 何九受賄瞞天 王婆幫閑遇雨• 第七回 薛媒婆說娶孟三儿 楊姑娘气罵張四舅• 第八回 盼情郎佳人占鬼卦 燒夫靈和尚听淫聲• 第九回 西門慶偷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皂隸• 第十回 義士沖配孟州道 妻妾玩賞芙蓉亭• 第十一回 潘金蓮激打孫雪娥 西門慶梳籠李桂姐• 第十二回 潘金蓮私仆受辱 劉理胜魘胜求財• 第十三回 李瓶姐牆頭密約 迎春儿隙底私窺• 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儿迎奸赴會•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園•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第十九回 草里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儿情感西門慶• 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痴子弟爭鋒毀花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閒邪•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兒輸鈔 覷藏春潘氏潛蹤• 第二十四回 敬濟元夜戲嬌姿 惠祥怒詈來旺婦• 第二十五回 吳月娘春晝秋千 來旺兒醉中謗仙• 第二十六回 回來旺兒遞解徐州 宋蕙蓮含羞自縊• 第二十七回 李瓶兒私語翡翠軒 潘金蓮醉鬧葡萄架• 第二十八回 陳經濟因鞋戲金蓮 西門慶怒打鐵棍兒• 第二十九回 吳神仙冰鑑定終身,潘金蓮蘭湯邀午戰• 第三十回 來保押送生辰擔 西門慶生子喜加官

    http://zh.wikisource.org/w/index.php?title=%E4%BD%9C%E8%80%85:%E8%98%AD%E9%99%B5%E7%AC%91%E7%AC%91%E7%94%9F

  • 金瓶梅 2

    • 第三十一回 琴童兒藏壺構釁 西門慶開宴為歡• 第三十二回 李桂姐趨炎認女 潘金蓮懷妒驚兒• 第三十三回 陳敬濟失鑰罰唱 韓道國縱婦爭鋒• 第三十四回 獻芳樽內室乞恩 受私賄後庭說事• 第三十五回 西門慶為男寵報仇 書童兒作女妝媚客• 第三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尋女子 蔡狀元留飲借盤纏• 第三十七回 馮媽媽說嫁韓愛姐 西門慶包占王六兒• 第三十八回 王六兒棒槌打搗鬼 潘金蓮雪夜弄琵琶•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濟拜冤家• 第四十回 抱孩童瓶兒希寵 妝丫鬟金蓮市愛• 第四十一回 兩孩兒聯姻共笑嬉 二佳人憤深同氣苦• 第四十二回 逞豪華門前放煙火 賞元宵樓上醉花燈• 第四十三回 爭寵愛金蓮惹氣 賣富貴吳月攀親• 第四十四回 避馬房侍女偷金 下象棋佳人消夜• 第四十五回 應伯爵勸當銅鑼 李瓶兒解衣銀姐• 第四十六回 元夜游行遇雪雨 妻妾戲笑卜龜• 第四十七回 苗青貪財害主 西門枉法受贓• 第四十八回 弄私情戲贈一枝桃 走捷徑探歸七件事• 第四十九回 請巡按屈體求榮 遇胡僧現身施藥• 第五十回 琴童潛聽燕鶯歡 玳安嬉游蝴蝶巷• 第五十一回 打貓兒金蓮品玉 鬥葉子敬濟輸金• 第五十二回 應伯爵山洞戲春嬌 潘金蓮花園調愛婿• 第五十三回 潘金蓮驚散幽歡 吳月娘拜求子息• 第五十四回 應伯爵隔花戲金釧 任醫官垂帳診瓶兒• 第五十五回 西門慶兩番慶壽旦 苗員外一諾送歌童• 第五十六回 西門慶捐金助朋友 常峙節得鈔傲妻兒• 第五十七回 開緣簿千金喜舍 戲雕欄一笑回嗔• 第五十八回 潘金蓮打狗傷人 孟玉樓周貧磨鏡• 第五十九回 西門慶露陽驚愛月 李瓶兒睹物哭官哥• 第六十回 李瓶兒病纏死孽 西門慶官作生涯• 第六十一回 西門慶乘醉燒陰戶 李瓶兒帶病宴重陽• 第六十二回 潘道士法遣黃巾士 西門慶大哭李瓶兒• 第六十三回 韓畫士傳真作遺愛 西門慶觀戲動深悲• 第六十四回 玉簫跪受三章約 書童私掛一帆風• 第六十五回 願同穴一時喪禮盛 守孤靈半夜口脂香• 第六十六回 翟管家寄書致賻 黃真人發牒薦亡• 第六十七回 西門慶書房賞雪 李瓶兒夢訴幽情• 第六十八回 應伯爵戲銜玉臂 玳安兒密訪蜂媒• 第六十九回 招宣府初調林太太 麗春院驚走王三官

  • 金瓶梅 3

    • 第七十回 老太監引酌朝房 二提刑庭參太尉• 第七十一回 李瓶兒何家托夢 提刑官引奏朝儀• 第七十二回 潘金蓮摳打如意兒 王三官義拜西門慶• 第七十三回 潘金蓮不憤憶吹簫 西門慶新試白綾帶• 第七十四回 潘金蓮香腮偎玉 薛姑子佛口談經• 第七十五回 因抱恙玉姐含酸 為護短金蓮潑醋• 第七十六回 春梅嬌撒西門慶 畫童哭躲溫葵軒• 第七十七回 西門慶踏雪訪愛月 賁四嫂帶水戰情郎• 第七十八回 林太太鴛幃再戰 如意兒莖露獨嘗• 第七十九回 西門慶貪欲喪命 吳月娘失偶生兒• 第八十回 潘金蓮售色赴東床 李嬌兒盜財歸麗院• 第八十一回 韓道國拐財遠遁 湯來保欺主背恩• 第八十二回 陳敬濟弄一得雙 潘金蓮熱心冷面• 第八十三回 秋菊含恨泄幽情 春梅寄柬諧佳會• 第八十四回 吳月娘大鬧碧霞宮 曾靜師化緣雪澗洞• 第八十五回 吳月娘識破姦情 春梅姐不垂別淚• 第八十六回 雪娥唆打陳敬濟 金蓮解渴王潮兒• 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貪財忘禍 武都頭殺嫂祭兄• 第八十八回 陳敬濟感舊祭金蓮 龐大姐埋屍托張勝• 第八十九回 清明節寡婦上新墳 永福寺夫人逢故主• 第九十回 來旺偷拐孫雪娥 雪娥受辱守備府• 第九十一回 孟玉樓愛嫁李衙內 李衙內怒打玉簪兒• 第九十二回 陳敬濟被陷嚴州府 吳月娘大鬧授官廳• 第九十三回 王杏庵義恤貧兒 金道士孌淫少弟• 第九十四回 大酒樓劉二撒潑 灑家店雪娥為娼• 第九十五回 玳安兒竊玉成婚 吳典恩負心被辱• 第九十六回 春梅姐游舊家池館 楊光彥作當面豺狼• 第九十七回 假弟妹暗續鸞膠 真夫婦明諧花燭• 第九十八回 陳敬濟臨清逢舊識 韓愛姐翠館遇情郎• 第九十九回 劉二醉罵王六兒 張勝竊聽張敬濟• 第一百回 韓愛姐路遇二搗鬼 普靜師幻度孝哥兒

  • 金瓶梅/序 4

    金瓶梅/ 序

    ../金瓶梅序

    作者:蘭陵笑笑生

    金瓶梅,穢書也。袁石公亟稱之,亦自寄其牢騷耳,非有取於金瓶梅也。然作者亦自有意,蓋為世戒,非

    為世勸也。如諸婦多矣,而獨以潘金蓮,李瓶兒,春梅命名者,亦楚「梼杌」之意也。蓋金蓮以姦死,瓶

    兒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較諸婦為更慘耳。藉西門慶以描畫世之大淨,應伯爵以描畫世之小醜,諸淫婦以

    描畫世之醜婆淨婆,令人讀之汗下。蓋為世戒,非為世勸也。余嘗曰:讀金瓶梅而生憐憫心者,菩薩也;

    生畏懼心者,君子也;生歡喜心者,小人也; 生傚法心者,乃禽獸耳。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

    筵,衍至「霸王夜宴」 ,少年垂涎曰:「男兒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為這烏江設此一著耳。」

    同座聞之,歎為有道之言。若有人識得此意,方許他讀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幾為導淫宣慾之尤矣!奉勸

    世人,勿為西門慶之後車,可也。

    東吳弄珠客題

    金瓶梅/ 第01回

    ../第一回 西門慶熱結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親哥嫂

    作者:蘭陵笑笑生

    詩曰:

    豪華去後行人絕,簫箏不響歌喉咽。雄劍無威光彩沉,寶琴零落金星滅。

    玉階寂寞墜秋露,月照當時歌舞處。當時歌舞人不回,化為今日西陵灰。

    又詩曰:

    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裡教君骨髓枯。

    這一首詩,是昔年大唐國時,一個修真煉性的英雄,入聖超凡的豪傑,到後來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領

    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長,姓呂名岩,道號純陽子祖師所作。單道世上人,營營逐逐,急急

    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關頭,打不破酒色財氣圈子。到頭來同歸於盡,著甚要緊!雖是如此說,只這酒色

    財氣四件中,惟有財色二者更為利害。怎見得他的利害?假如一個人到了那窮苦的田地,受盡無限凄涼,

    耐盡無端懊惱,晚來摸一摸米瓮,苦無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廚前,愧無半星煙火,妻子饑寒,一身凍餒

    ,就是那粥飯尚且艱難,那討餘錢沽酒!更有一種可恨處,親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雲志氣,分外消

    磨,怎能夠與人爭氣!正是:

    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

    到得那有錢時節,揮金買笑,一擲巨萬。思飲酒真個瓊漿玉液,不數那琥珀杯流;要鬥氣錢可通神,果然

    是頤指氣使。趨炎的壓脊挨肩,附勢的吮癰舐痔,真所謂得勢疊肩而來,失勢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惡態,

    莫有甚於此者。這兩等人,豈不是受那財的利害處!如今再說那色的利害。請看如今世界,你說那坐懷不

    亂的柳下惠,閉門不納的魯男子,與那秉燭達旦的關雲長,古今能有幾人?至如三妻四妾,買笑追歡的,

    又當別論。還有那一種好色的人,見了個婦女略有幾分顏色,便百計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著手時節,只

    圖那一瞬歡娛,也全不顧親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時不知用了多少濫錢,費了幾遭酒食。正

    是:

    三杯花作合,兩盞色媒人。

    http://zh.wikisource.org/w/index.php?title=../http://zh.wikisource.org/w/index.php?title=%E4%BD%9C%E8%80%85:%E8%98%AD%E9%99%B5%E7%AC%91%E7%AC%91%E7%94%9Fhttp://zh.wikisource.org/w/index.php?title=../http://zh.wikisource.org/w/index.php?title=%E4%BD%9C%E8%80%85:%E8%98%AD%E9%99%B5%E7%AC%91%E7%AC%91%E7%94%9F

  • 金瓶梅/第01回 5

    到後來情濃事露,甚而鬥狠殺傷,性命不保,妻孥難顧,事業成灰。就如那石季倫潑天豪富,為綠珠命喪

    囹圄;楚霸王氣概拔山,因虞姬頭懸垓下。真所謂:「生我之門死我戶,看得破時忍不過」。這樣人豈不

    是受那色的利害處!

    說便如此說,這財色二字,從來只沒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見得堆金積玉,是棺材內帶不去的

    瓦礫泥沙;貫朽粟紅,是皮囊內裝不盡的臭淤糞土。高堂廣廈,玉宇瓊樓,是墳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錦衣

    繡襖,狐服貂裘,是骷髏上裹不了的敗絮。即如那妖姬艷女,獻媚工妍,看得破的,卻如交鋒陣上將軍叱

    吒獻威風;硃唇皓齒,掩袖回眸,懂得來時,便是閻羅殿前鬼判夜叉增惡態。羅襪一彎,金蓮三寸,是砌

    墳時破土的鍬鋤;枕上綢繆,被中恩愛,是五殿下油鍋中生活。只有那金剛經上兩句說得好,他說道:「

    如夢幻泡影,如電復如露。」見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結束時,一件也用不著。隨著你舉鼎

    蕩舟的神力,到頭來少不得骨軟筋麻;由著你銅山金谷的奢華,正好時卻又要冰消雪散。假饒你閉月羞花

    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過之;比如你陸賈隋何的機鋒,若遇著齒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

    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凈,披上一領袈裟,參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滅機關,直超無上乘,不落是非窠,

    倒得個清閒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說話的為何說此一段酒色財氣的緣故?只為當時有一個人家,先前恁地富貴,到後來煞甚凄涼,權謀術智

    ,一毫也用不著,親友兄弟,一個也靠不著,享不過幾年的榮華,倒做了許多的話靶。內中又有幾個鬥寵

    爭強,迎姦賣俏的,起先好不妖嬈嫵媚,到後來也免不得屍橫燈影,血染空房。正是: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話說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間,山東省東平府清河縣中,有一個風流子弟,生得狀貌魁梧,性情瀟灑,饒有

    幾貫家資,年紀二十六七。這人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字。他父親西門達,原走川廣販藥材,就在這清河

    縣前開著一個大大的生藥鋪。現住著門面五間到底七進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騾馬成群,雖算不得十分

    富貴,卻也是清河縣中一個殷實的人家。只為這西門達員外夫婦去世的早,單生這個兒子卻又百般愛惜,

    聽其所為,所以這人不甚讀書,終日閒遊浪蕩。一自父母亡後,專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風,學得些好

    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結識的朋友,也都是些幫閒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

    一個最相契的,姓應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開綢緞鋪應員外的第二個兒子,落了本錢,跌落下來,專在

    本司三院幫嫖貼食,因此人都起他一個渾名叫做應花子。又會一腿好氣毬,雙陸棋子,件件皆通。第二個

    姓謝名希大,字子純,乃清河衛千戶官兒應襲子孫,自幼父母雙亡,遊手好閒,把前程丟了,亦是幫閒勤

    兒,會一手好琵琶。自這兩個與西門慶甚合得來。其餘還有幾個,都是些破落戶,沒名器的。一個叫做祝

    實念,表字貢誠。一個叫做孫天化,表字伯修,綽號孫寡嘴。一個叫做吳典恩,乃是本縣陰陽生,因事革

    退,專一在縣前與官吏保債,以此與西門慶往來。還有一個云參將的兄弟叫做云理守,字非去。一個叫做

    常峙節,表字堅初。一個叫做卜志道。一個叫做白賚光,表字光湯。說這白賚光,眾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

    的不好聽的,他卻自己解說道:「不然我也改了,只為當初取名的時節,原是一個門館先生,說我姓白,

    當初有一個什麼故事,是白魚躍入武王舟。又說有兩句書是『周有大賚,於湯有光」,取這個意思,所以

    表字就叫做光湯。我因他有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說這一干共十數人,見西門慶手裡有錢,又撒漫肯

    使,所以都亂撮哄著他耍錢飲酒,嫖賭齊行。正是:

    把盞銜杯意氣深,兄兄弟弟抑何親。一朝平地風波起,此際相交才見心。

    說話的,這等一個人家,生出這等一個不肖的兒子,又搭了這等一班無益有損的朋友,隨你怎的豪富也要

    窮了,還有甚長進的日子!卻有一個緣故,只為這西門慶生來秉性剛強,作事機深詭譎,又放官吏債,就

    是那朝中高楊童蔡四大姦臣,他也有門路與他浸潤。所以專在縣裡管些公事,與人把攪說事過錢,因此滿

    縣人都懼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門大官人。這西門大官人先頭渾家陳氏早逝,身邊只生得一

    個女兒,叫做西門大姐,就許與東京八十萬禁軍楊提督的親家陳洪的兒子陳敬濟為室,尚未過門。只為亡

    了渾家,無人管理家務,新近又娶了本縣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填房為繼室。這吳氏年紀二十五六,是八月

    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後來嫁到西門慶家,都順口叫他月娘。卻說這月娘秉性賢能,夫主面上百依百

    隨。房中也有三四個丫鬟婦女,都是西門慶收用過的。又嘗與勾欄內李嬌兒打熱,也娶在家裡做了第二房

    娘子。南街又占著窠子卓二姐,名卓丟兒,包了些時,也娶來家做了第三房。只為卓二姐身子瘦怯,時常

    三病四痛,他卻又去飄風戲月,調弄人家婦女。正是:

  • 金瓶梅/第01回 6

    東家歌笑醉紅顏,又向西鄰開玳宴。幾日碧桃花下卧,牡丹開處總堪憐。

    話說西門慶一日在家閒坐,對吳月娘說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出月初三日,卻是我兄弟們的會期。到

    那日也少不的要整兩席齊整的酒席,叫兩個唱的姐兒,自恁在咱家與兄弟們好生玩耍一日。你與我料理料

    理。」吳月娘便道:「你也便別要說起這干人,那一個是那有良心和行貨!無過每日來勾使的遊魂撞屍。

    我看你自搭了這起人,幾時曾有個家哩!現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勸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門慶道:

    「你別的話倒也中聽。今日這些說話,我卻有些不耐煩聽他。依你說,這些兄弟們沒有好人,使著他,沒

    有一個不依順的,做事又十分停當,就是那謝子純這個人,也不失為個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這等計

    較罷,只管恁會來會去,終不著個切實。咱不如到了會期,都結拜了兄弟罷,明日也有個靠傍些。」吳月

    娘接過來道:「結拜兄弟也好。只怕後日還是別個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兒上戲場──還少一

    口氣兒哩。」西門慶笑道:「自恁長把人靠得著,卻不更好了。咱只等應二哥來,與他說這話罷。」

    正說著話,只見一個小廝兒,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覺,原是西門慶貼身伏侍的,喚名玳安兒,走到面前

    來說:「應二叔和謝大叔在外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 「我正說他,他卻兩個就來了。」一面走到廳上

    來,只見應伯爵頭上戴一頂新盔的玄羅帽兒,身上穿一件半新不舊的天青夾縐紗褶子,腳下絲鞋淨襪,坐

    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謝的謝希大。見西門慶出來,一齊立起身來,邊忙作揖道:「哥在家,連日少

    看。」西門慶讓他坐下,一面喚茶來吃,說道:「你們好人兒,這幾日我心裡不耐煩,不出來走跳,你們

    通不來傍個影兒。」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說哥哥要說哩。」因對西門慶道:「哥,你怪的是。連咱

    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麼!自咱們這兩隻腳,還趕不上一張嘴哩。」西門慶因問道:「你這兩日在那裡來

    ?」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個孩子兒,就是哥這邊二嫂子的侄女兒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兒。幾

    時兒不見他,就出落的好不標緻了。到明日成人的時候,還不知怎的樣好哩!昨日他媽再三向我說:『二

    爹,千萬尋個好子弟梳籠他。』敢怕明日還是哥的貨兒哩。」西門慶道:「有這等事!等咱空閒了去瞧瞧。

    」謝希大接過來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顏色。」西門慶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幾日卻在那裡去

    來?」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幫著亂了幾日,發送他出門。他嫂子再三向我說,

    叫我拜上哥,承哥這裡送了香楮奠禮去,因他沒有寬轉地方兒,晚夕又沒甚好酒席,不好請哥坐的,甚是

    過不意去。」西門慶道:「便是我聞得他不好得沒多日子,就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兒

    ,我正要拿甚答謝答謝,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謝希大便嘆了一口氣道:「咱會中兄弟十人,卻又少他一個了。」因向伯爵說:「出月初三日,又是會期,

    咱每少不得又要煩大官人這裡破費,兄弟們頑耍一日哩。」西門慶便道:「正是,我剛纔正對房下說來,

    咱兄弟們似這等會來會去,無過只是吃酒頑耍,不著一個切實,倒不如尋一個寺院裡,寫上一個疏頭,結

    拜做了兄弟,到後日彼此扶持,有個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銀子,買辦三牲,眾兄弟也便隨多少

    各出些分資。不是我科派你們,這結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見些情分。」伯爵連忙道:「哥說的是。婆兒

    燒香當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盡自的心。只是俺眾人們,老鼠尾巴生瘡兒──有膿也不多。」西門慶笑道:

    「怪狗才,誰要你多來!你說這話。」謝希大道:「結拜須得十個方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沒了,卻教誰補

    ?」西門慶沉吟了一回,說道:「咱這間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監侄兒,手裡肯使一股濫錢,常在院中走動。

    他家後邊院子與咱家只隔著一層壁兒,與我甚說得來,咱不如叫小廝邀他邀去。」應伯爵拍著手道:「敢

    就是在院中包著吳銀兒的花子虛麽?」西門慶道:「正是他!」伯爵笑道:「哥,快叫那個大官兒邀他去。

    與他往來了,咱到日後,敢又有一個酒碗兒。」西門慶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饞癆痞哩,說著的是吃。」

    大家笑了一回。西門慶旋叫過玳安兒來說:「你到間壁花家去,對你花二爹說,如此這般:『俺爹到了出

    月初三日,要結拜十兄弟,敢叫我請二爹上會哩。』看他怎的說,你就來回我話。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對

    他二娘說罷。」玳安兒應諾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還在哥這裡是,還在寺院裡好?」希大道: 「咱這

    裡無過只兩個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廟。這兩個去處,隨分那裡去罷。」西門慶道:「這

    結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廟吳道官與我相熟,他那裡又寬展又幽靜。

    」伯爵接過來道:「哥說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謝家嫂子相好,故要薦與他去的。」希大笑罵道:「

    老花子,一件正事,說說就放出屁來了。」

    正說笑間,只見玳安兒轉來了,因對西門慶說道:“他二爹不在家,俺對他二娘說來。二娘聽了,好不歡喜, 說道:‘既是你西門爹攜帶你二爹做兄弟,那有個不來的。等來家我與他說,至期以定攛掇他來,多拜上爹。 ’又與了小的兩件茶食來了。”西門慶對應、謝二人道:“自這花二哥,倒好個伶俐標緻娘子兒。”說畢,又拿

  • 金瓶梅/第01回 7

    一盞茶吃了,二人一齊起身道:“哥,別了罷,咱好去通知眾兄弟,糾他分資來。哥這裡先去與吳道官說聲。 ”西門慶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罷。”於是一齊送出大門來。應伯爵走了幾步,迴轉來道:“那日可要叫 唱的?”西門慶道:“這也罷了,弟兄們說說笑笑,到有趣些。”說畢,伯爵舉手,和希大一路去了。 話休饒舌,捻指過了四五日,卻是十月初一日。西門慶早起,剛在月娘房裡坐的,只見一個才留頭的小廝兒

    ,手裡拿著個描金退光拜匣,走將進來,向西門慶磕了一個頭兒,立起來站在旁邊說道:“俺是花家,俺爹多拜上西門爹。那日西門爹這邊叫大官兒請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門了,不曾當面領教的。聞得爹這邊是初

    三日上會,俺爹特使小的先送這些分資來,說爹這邊胡亂先用著,等明日爹這裡用過多少派開,該俺爹多

    少,再補過來便了。”西門慶拿起封袋一看,簽上寫著“分資一兩”,便道:“多了,不消補的。到後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眾爹上廟去。”那小廝兒應道:“小的知道。”剛待轉身,被吳月娘喚住,叫大丫頭玉簫在食籮里揀了兩件蒸酥果餡兒與他。因說道:“這是與你當茶的。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你說西門大娘說,遲幾日還要請娘過去坐半日兒哩。”那小廝接了,又磕了一個頭兒,應著去了。 西門慶才打發花家小廝出門,只見應伯爵家應寶夾著個拜匣,玳安兒引他進來見了,磕了頭,說道:“俺爹糾了眾爹們分資,叫小的送來,爹請收了。”西門慶取出來看,共總八封,也不拆看,都交與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廟,好湊著買東西。”說畢,打發應寶去了。立起身到那邊看卓二姐。剛走到坐下,只見玉簫走來,說道:“娘請爹說話哩。”西門慶道:“怎的起先不說來?”隨即又到上房,看見月娘攤著些紙包在面前,指著笑道:“你看這些分子,止有應二的是一錢二分八成銀子,其餘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紅的黃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沒見這銀子來,收他的也污個名,不如掠還他罷。”西門慶道:“你也耐煩,丟著罷,咱多的也包補,在乎這些!”說著一直往前去了。 到了次日初二日,西門慶稱出四兩銀子,叫家人來興兒買了一口豬、一口羊、五六壇金華酒和香燭紙札、雞

    鴨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錢銀子,旋叫了大家人來保和玳安兒、來興三個:“送到玉皇廟去,對你吳師父說:‘俺爹明日結拜兄弟,要勞師父做紙疏辭,晚夕就在師父這裡散福。煩師父與俺爹預備預備,俺爹明早便來。’” 只見玳安兒去了一會,來回說:“已送去了,吳師父說知道了。” 須臾,過了初二,次日初三早,西門慶起來梳洗畢,叫玳安兒:“你去請花二爹,到咱這裡吃早飯,一同好上廟去。一發到應二叔家,叫他催催眾人。”玳安應諾去,剛請花子虛到來,只見應伯爵和一班兄弟也來了,卻正是前頭所說的這幾個人。為頭的便是應伯爵,謝希大、孫天化、祝念實、吳典恩、雲理守、常峙節、

    白賚光,連西門慶、花子虛共成十個。進門來一齊籮圈作了一個揖。伯爵道:“咱時候好去了。”西門慶道:“也等吃了早飯著。”便叫:“拿茶來。”一面叫:“看菜兒。”須臾,吃畢早飯,西門慶換了一身衣服,打選衣帽光鮮,一齊徑往玉皇廟來。

    不到數里之遙,早望見那座廟門,造得甚是雄峻。但見:

    殿宇嵯峨,宮牆高聳。正面前起著一座牆門八字,一帶都粉赭色紅泥;進裡邊列著三條甬道川紋,四方都

    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輝煌,兩廊下檐阿峻峭。三清聖祖莊嚴寶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後殿。

    進入第二重殿後,轉過一重側門,卻是吳道官的道院。進的門來,兩下都是些瑤草琪花,蒼松翠竹。西門

    慶抬頭一看,只見兩邊門楹上貼著一副對聯道:

    洞府無窮歲月,壺天別有乾坤。

    上面三間敞廳,卻是吳道官朝夕做作功課的所在。當日鋪設甚是齊整,上面掛的是昊天金闕玉皇上帝,兩邊

    列著的紫府星官,側首掛著便是馬、趙、溫、關四大元帥。當下吳道官卻又在經堂外躬身迎接。西門慶一

    起人進入裡邊,獻茶已罷,眾人都起身,四圍觀看。白賚光攜著常峙節手兒,從左邊看將過來,一到馬元

    帥面前,見這元帥威風凜凜,相貌堂堂,面上畫著三隻眼睛,便叫常峙節道:“哥,這卻是怎的說?如今世 界,開隻眼閉隻眼兒便好,還經得多出隻眼睛看人破綻哩!”應伯爵聽見,走過來道:“呆兄弟,他多隻眼兒 看你倒不好麽?”眾人笑了。常峙節便指著下首溫元帥道:“二哥,這個通身藍的,卻也古怪,敢怕是盧杞的 祖宗。”伯爵笑著猛叫道:“吳先生你過來,我與你說個笑話兒。”那吳道官真個走過來聽他。伯爵道:“一個 道家死去,見了閻王,閻王問道:‘你是什麼人?’道者說: ‘是道士。’閻王叫判官查他,果系道士,且無罪 孽。這等放他還魂。只見道士轉來,路上遇著一個染房中的博士,原認得的,那博士問道:‘師父,怎生得 轉來? ’道者說:‘我是道士,所以放我轉來。’那博士記了,見閻王時也說是道士。那閻王叫查他身上,只 見伸出兩隻手來是藍的,問其何故。那博士打著宣科的聲音道:‘曾與溫元帥搔胞。’”說的眾人大笑。一面又

  • 金瓶梅/第01回 8

    轉過右首來,見下首供著個紅臉的卻是關帝。上首又是一個黑面的是趙元壇元帥,身邊畫著一個大老虎。 白

    賚光指著道:“哥,你看這老虎,難道是吃素的,隨著人不妨事麽?”伯爵笑道:“你不知,這老虎是他一 個親隨的伴當兒哩。”謝希大聽得走過來,伸出舌頭道:“這等一個伴當隨著,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 吃我麽?”伯爵笑著向西門慶道:“這等虧他怎地過來!”西門慶道:“卻怎的說?”伯爵道:“子純一個要吃他 的伴當隨不的,似我們這等七八個要吃你的隨你,卻不嚇死了你罷了。”說著,一齊正大笑時,吳道官走過 來,說道:“官人們講這老虎,只俺這清河縣,這兩日好不受這老虎的虧!往來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 獵戶,也害死了十來人。”西門慶問道:“是怎的來?”吳道官道:“官人們還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曉的,只因 日前一個小徒,到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那裡去化些錢糧,整整住了五七日,才得過來。俺這清河縣近著滄

    州路上,有一條景陽岡,岡上新近出了一個弔睛白額老虎,時常出來吃人。客商過往,好生難走,必須要

    成群結夥而過。如今縣裡現出著五十兩賞錢,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憐這些獵戶,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

    ”白賚光跳起來道:“咱今日結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銀子使。”西門慶道:“你性命不值錢麽?”白賚光 笑道:“有了銀子,要性命怎的!”眾人齊笑起來。應伯爵道: “我再說個笑話你們聽:一個人被虎銜了,他 兒子要救他,拿刀去殺那虎。這人在虎口裡叫道:‘兒子,你省可而的砍,怕砍壞了虎皮。’”說著眾人哈哈大 笑。

    只見吳道官打點牲禮停當,來說道:“官人們燒紙罷。”一面取出疏紙來,說:“疏已寫了,只是那位居長?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書寫尊諱。”眾人一齊道:“這自然是西門大官人居長。”西門慶道:“這還是敘齒,應二哥大如我,是應二哥居長。”伯爵伸著舌頭道:“爺,可不折殺小人罷了!如今年時,只好敘些財勢,那裡好敘齒!若敘齒,這還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兩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眾兄

    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應二哥,如今居長,卻又要叫應大哥,倘或有兩個人來,一個叫‘應二哥’,一個叫‘應大哥’,我還是應‘應二哥’,應‘應大哥’呢?”西門慶笑道:“你這搊斷腸子的,單有這些閑說的!”謝希大道:“哥,休推了。”西門慶再三謙讓,被花子虛、應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過,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應伯爵,第三謝希大,第四讓花子虛有錢做了四哥。其餘挨次排列。吳道官寫完疏紙,於是點起香燭,眾人依次

    排列。吳道官伸開疏紙朗聲讀道:

    維大宋國山東東平府清河縣信士西門慶、應伯爵、謝希大、花子虛、孫天化、祝念實、雲理守、吳典恩、常

    峙節、白賚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請旨。伏為桃園義重,眾心仰慕而敢效其風;管鮑情深,各姓追維而欲同

    其志。況四海皆可兄弟,豈異姓不如骨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營備豬羊牲禮,鸞馭金資,瑞叩齋壇,

    虔誠請禱,拜投昊天金闕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本縣城隍社令,過往一切神祗,仗此真香,普同鑒察。

    伏念慶等生雖異日,死冀同時,期盟言之永固;安樂與共,顛沛相扶,思締結以常新。必富貴常念貧窮,

    乃始終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來,誼若天高而地厚。伏願自盟以後,相好無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

    戶戶慶無疆之福。凡在時中,全叨覆庇,謹疏。

    政和 年 月 日文疏

    吳道官讀畢,眾人拜神已罷,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然後送神,焚化錢紙,收下福禮去。不一時,吳

    道官又早叫人把豬羊卸開,雞魚果品之類整理停當,俱是大碗大盤擺下兩桌,西門慶居於首席,其餘依次

    而坐,吳道官側席相陪。須臾,酒過數巡,眾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不必細說。正是:

    才見扶桑日出,又看曦馭銜山。醉後倩人扶去,樹梢新月彎彎。

    飲酒熱鬧間,只見玳安兒來附西門慶耳邊說道:“娘叫小的接爹來了,說三娘今日發昏哩,請爹早些家去。”西門慶隨即立起來說道:“不是我搖席破座,委的我第三個小妾十分病重,咱先去休。”只見花子虛道:“咱與哥同路,咱兩個一搭兒去罷。”伯爵道:“你兩個財主的都去了,丟下俺們怎的!花二哥你再坐回去。”西門慶道:“他家無人,俺兩個一搭里去的是,省和他嫂子疑心。”玳安兒道:“小的來時,二娘也叫天福兒備馬來了。”只見一個小廝走近前,向子虛道:“馬在這裡,娘請爹家去哩。”於是二人一齊起身,向吳道官致謝打攪,與伯爵等舉手道:“你們自在耍耍,我們去也。”說著出門上馬去了。單留下這幾個嚼倒泰山不謝土的,在廟流連痛飲不題。

    卻表西門慶到家,與花子虛別了進來,問吳月娘:“卓二姐怎的發昏來?”月娘道:“我說一個病人在家,恐怕你搭了這起人又纏到那裡去了,故此叫玳安兒恁地說。只是一日日覺得重來,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西門慶聽了,往那邊去看,連日在家守著不題。

  • 金瓶梅/第01回 9

    卻說光陰過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一日,西門慶正使小廝請太醫診視卓二姐病癥,剛走到廳上,只見應

    伯爵笑嘻嘻走將進來。西門慶與他作了揖,讓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體如何?”西門慶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因問:“你們前日多咱時分才散?”伯爵道:“承吳道官再三苦留,散時也有二更多天氣。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來家的便益些。”西門慶因問道:“你吃了飯不曾?”伯爵不好說不曾吃,因說道:“哥,你試猜。”西門慶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這等猜不著。”西門慶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說不曾吃,有這等張致的!”一面叫小廝:“看飯來,咱與二叔吃。”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來了,咱聽得一件稀罕的事兒,來與哥說,要同哥去瞧瞧。”西門慶道:“甚麼稀罕的?”伯爵道:“就是前日吳道官所說的景陽岡上那隻大蟲,昨日被一個人一頓拳頭打死了。”西門慶道:“你又來胡說了,咱不信。”伯爵道:“哥,說也不信,你聽著,等我細說。”於是手舞足蹈說道:“這個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難在柴大官人莊上,後來怎的害起病來,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尋他哥哥,過這景陽岡來,怎的遇了這

    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頓拳腳打死了。一五一十說來,就象是親見的一般,又象這隻猛虎是他打的一般。說

    畢,西門慶搖著頭兒道:“既恁的,咱與你吃了飯同去看來。”伯爵道:“哥,不吃罷,怕誤過了。咱們倒不如大街上酒樓上去坐罷。”只見來興兒來放桌兒,西門慶道:“對你娘說,叫別要看飯了,拿衣服來我穿。” 須臾,換了衣服,與伯爵手拉著手兒同步出來。路上撞著謝希大,笑道:“哥們,敢是來看打虎的麽?”西門慶道:“正是。”謝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擠不開哩。”於是一同到臨街一個大酒樓上坐下。不一時,只聽得鑼鳴鼓響,眾人都一齊瞧看。只見一對對纓槍的獵戶,擺將過來,後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錦布袋一般,

    四個人還抬不動。末後一匹大白馬上,坐著一個壯士,就是那打虎的這個人。西門慶看了,咬著指頭道:

    “你說這等一個人,若沒有千百斤水牛般氣力,怎能夠動他一動兒。”這裡三個兒飲酒評品,按下不題。

    單表迎來的這個壯士怎生模樣?但見:

    雄軀凜凜,七尺以上身材;闊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紀。雙目直豎,遠望處猶如兩點明星;兩手握來,近覷

    時好似一雙鐵碓。腳尖飛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手落時,窮谷熊羆皆喪魄。頭戴著一頂萬字頭巾,上簪

    兩朵銀花;身穿著一領血腥衲襖,披著一方紅錦。

    這人不是別人,就是應伯爵說所陽谷縣的武二郎。只為要來尋他哥子,不意中打死了這個猛虎,被知縣迎請

    將來。眾人看著他迎入縣裡。卻說這時正值知縣升堂,武鬆下馬進去,扛著大蟲在廳前。知縣看了武鬆這

    般模樣,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這個猛虎!”便喚武鬆上廳。參見畢,將打虎首尾訴說一遍。兩邊官吏都嚇呆了。知縣在廳上賜了三杯酒,將庫中眾土戶出納的賞錢五十兩,賜與武鬆。武鬆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福蔭,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這些賞賜!眾獵戶因這畜生,受了相公許多

    責罰,何不就把賞給散與眾人,也顯得相公恩典。”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處分。”武鬆就把這五十兩賞錢,在廳上散與眾獵戶傅去了。知縣見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條好漢,有心要抬舉他,便道:“你雖是陽谷縣人氏,與我這清河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我縣裡做個巡捕的都頭,專在河東水西擒拿賊盜,你

    意下如何?”武鬆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鬆做了巡捕都頭。眾里長大戶都來與武鬆作賀慶喜,連連吃了數日酒。正要回陽谷縣去抓尋哥哥,不料又在清河

    縣做了都頭,卻也歡喜。那時傳得東平一府兩縣,皆知武鬆之名。正是:

    壯士英雄藝略芳,挺身直上景陽岡。醉來打死山中虎,自此聲名播四方。

    卻說武鬆一日在街上閑行,只聽背後一個人叫道:“兄弟,知縣相公抬舉你做了巡捕都頭,怎不看顧我!”武鬆回頭見了這人,不覺的──

    欣從額角眉邊出,喜逐歡容笑口開。

    這人不是別人,卻是武鬆日常間要去尋他的嫡親哥哥武大。卻說武大自從兄弟分別之後,因時遭饑饉,搬

    移在清河縣紫石街賃房居住。人見他為人懦弱,模樣猥蕤,起了他個渾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俗語言其身

    上粗糙,頭臉窄狹故也。只因他這般軟弱朴實,多欺侮也。這也不在話下。且說武大無甚生意,終日挑擔

    子出去街上賣炊餅度日,不幸把渾家故了,丟下個女孩兒,年方十二歲,名喚迎兒,爺兒兩個過活。那消

    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資本,移在大街坊張大戶家臨街房居住。張宅家下人見他本分,常看顧他,照顧他依

    舊賣些炊餅。閑時在鋪中坐地,武大無不奉承。因此張宅家下人個個都歡喜,在大戶面前一力與他說方便。

    因此大戶連房錢也不問武大要。

  • 金瓶梅/第01回 10

    卻說這張大戶有萬貫家財,百間房屋,年約六旬之上,身邊寸男尺女皆無。媽媽餘氏,主家嚴厲,房中並無

    清秀使女。只因大戶時常拍胸嘆氣道:“我許大年紀,又無兒女,雖有幾貫家財,終何大用。”媽媽道:“既然如此說,我叫媒人替你買兩個使女,早晚習學彈唱,服侍你便了。”大戶聽了大喜,謝了媽媽。過了幾時,媽媽果然叫媒人來,與大戶買了兩個使女,一個叫做潘金蓮,一個喚做白玉蓮。玉蓮年方二八,樂戶人

    家出身,生得白凈小巧。這潘金蓮卻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纏得一雙

    好小腳兒,所以就叫金蓮。他父親死了,做娘的度日不過,從九歲賣在王招宣府里,習學彈唱,閑常又教

    他讀書寫字。他本性機變伶俐,不過十二三,就會描眉畫眼,傅粉施朱,品竹彈絲,女工針指,知書識字

    ,梳一個纏髻兒,著一件扣身衫子,做張做致,喬模喬樣。到十五歲的時節,王招宣死了,潘媽媽爭將出

    來,三十兩銀子轉賣於張大戶家,與玉蓮同時進門。大戶教他習學彈唱,金蓮原自會的,甚是省力。金蓮

    學琵琶,玉蓮學箏,這兩個同房歇卧。主家婆餘氏初時甚是抬舉二人,與他金銀首飾裝束身子。後日不料

    白玉蓮死了,止落下金蓮一人,長成一十八歲,出落的臉襯桃花,眉彎新月。張大戶每要收他,只礙主家

    婆厲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鄰家赴席不在,大戶暗把金蓮喚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莫訝天台相見晚,劉郎還是老劉郎。

    大戶自從收用金蓮之後,不覺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癥。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淚,第三耳

    便添聾,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這幾件病後,主家婆頗知其事,與大戶嚷罵了數日,將金

    蓮百般苦打。大戶知道不容,卻賭氣倒賠了房奩,要尋嫁得一個相應的人家。大戶家下人都說武大忠厚,

    見無妻小,又住著宅內房兒,堪可與他。這大戶早晚還要看覷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

    為妻。這武大自從娶了金蓮,大戶甚是看顧他。若武大沒本錢做炊餅,大戶私與他銀兩。武大若挑擔兒出

    去,大戶候無人,便踅入房中與金蓮廝會。武大雖一時撞見,原是他的行貨,不敢聲言。朝來暮往,也有

    多時。忽一日大戶得患陰寒病癥,嗚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將金蓮、武大即時趕出。武大故

    此遂尋了紫石街西王皇親房子,賃內外兩間居住,依舊賣炊餅。

    原來這金蓮自嫁武大,見他一味老實,人物猥瑣,甚是憎嫌,常與他合氣。報怨大戶:“普天世界斷生了男子,何故將我嫁與這樣個貨!每日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只是一味吃酒,著緊處卻是錐鈀也不動。奴端的

    那世里悔氣,卻嫁了他!是好苦也!”常無人處,唱個《山坡羊》為證:

    想當初,姻緣錯配,奴把你當男兒漢看覷。不是奴自己誇獎,他烏鴉怎配鸞鳳對!奴真金子埋在土裡,他

    是塊高號銅,怎與俺金色比!他本是塊頑石,有甚福抱著我羊脂玉體!好似糞土上長出靈芝。奈何,隨他

    怎樣,到底奴心不美。聽知:奴是塊金磚,怎比泥土基!

    看官聽說: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幾分顏色,所稟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

    未免有幾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著的少,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擔兒出去賣炊餅,到晚方歸。那婦人每日打發武大出門,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兒,一徑把那一對

    小金蓮故露出來,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撒謎語,叫唱:“一塊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裡?”油似滑的言語,無般不說出來。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別處搬移,與老婆商議。婦人道:“賊餛飩不曉事的,你賃人家房住,淺房淺屋,可知有小人羅唣!不如添幾兩銀子,看相應的,典上他兩間住,

    卻也氣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裡有錢典房?”婦人道:“呸!濁才料,你是個男子漢,倒擺佈不開,常交老娘受氣。沒有銀子,把我的釵梳湊辦了去,有何難處!過後有了再治不遲。”武大聽老婆這般說,當下湊了十數兩銀子,典得縣門前樓上下兩層四間房屋居住。第二層是樓,兩個小小院落,甚是乾凈。

    武大自從搬到縣西街上來,照舊賣炊餅過活,不想這日撞見自己嫡親兄弟。當日兄弟相見,心中大喜。一面

    邀請到家中,讓至樓上坐,房裡喚出金蓮來,與武鬆相見。因說道:“前日景陽岡上打死大蟲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頭,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婦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萬福。”武鬆施禮,倒身下拜。婦人扶住武鬆道:“叔叔請起,折殺奴家。”武鬆道:“嫂嫂受禮。”兩個相讓了一回,都平磕了頭起來。少頃,小女迎兒拿茶,二人吃了。武鬆見婦人十分妖嬈,只把頭來低著。不多時,武大安排酒飯,款待武鬆。

    說話中間,武大下樓買酒菜去了,丟下婦人,獨自在樓上陪武鬆坐地。看了武鬆身材凜凜,相貌堂堂,又想

    他打死了那大蟲,畢竟有千百斤氣力。口中不說,心下思量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滿尺的 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著他來!如今看起武鬆這般人壯健,何不叫他搬來我家住?想

  • 金瓶梅/第01回 11

    這段姻緣卻在這裡了。”於是一面堆下笑來,問道:“叔叔你如今在那裡居住?每日飯食誰人整理?”武鬆道 :“武二新充了都頭,逐日答應上司,別處住不方便,胡亂在縣前尋了個下處,每日撥兩個土兵伏侍做飯。 ”婦人道:“叔叔何不搬來家裡住?省的在縣前土兵服侍做飯腌臢。一家裡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也方便些。 就是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也乾凈。”武鬆道:“深謝嫂嫂。”婦人又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請來廝會。 ”武鬆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鬆道:“虛度二十八歲。”婦人道:“原來叔叔倒長 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裡來?”武鬆道:“在滄州住了一年有餘,只想哥哥在舊房居住,不道移在這裡。”婦 人道:“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才到這裡來。若是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個 不字!”武鬆道:“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鬆撒潑。”婦人笑道:“怎的顛倒說!常言:人無剛強,安身不長。 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頭,四打和身轉的”武鬆道:“家兄不惹禍,免得嫂嫂憂心。”二人在樓上 一遞一句的說。有詩為證:

    叔嫂萍蹤得偶逢,嬌嬈偏逞秀儀容。私心便欲成歡會,暗把邪言釣武松。

    話說金蓮陪著武松正在樓上說話未了,只見武大買了些肉菜果餅歸家。放在廚,走上樓來,叫道:「大嫂,

    你且下來則個。」那婦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此無人陪侍,卻交我撇了下去。”武鬆道:“嫂嫂請方便。”婦人道:“何不去間壁請王乾娘來安排?只是這般不見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間壁王婆來。安排端正,都拿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肉果菜點心之類。隨即燙酒上來。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鬆

    對席,武大打橫。三人坐下,把酒來斟,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杯兒水酒。”武鬆道:“感謝嫂嫂,休這般說。”武大隻顧上下篩酒,那婦人笑容可掬,滿口兒叫:“叔叔,怎的肉果兒也不揀一箸兒?”揀好的遞將過來。武鬆是個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誰知這婦人是個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亦不想這婦人一片引人心。那婦人陪武鬆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鬆的身

    上。武鬆吃他看不過,只得倒低了頭。吃了一歇,酒闌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沒事,再吃幾杯兒去。”武鬆道: “生受,我再來望哥哥嫂嫂罷。”都送下樓來。出的門外,婦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來家裡住,若是不搬來,俺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與我們爭口氣,也是好處。”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來。」婦人道:「奴這裡等候哩!」正是:

    滿前野意無人識,幾點碧桃春自開。

  • 金瓶梅/第02回 12

    金瓶梅/ 第02回

    ../第二回 俏潘娘簾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說技

    作者:蘭陵笑笑生

    詞曰:

    芙蓉面,冰雪肌,生來娉婷年已笄。裊裊倚門餘。梅花半含蕊,似開還閉。初見簾邊,羞澀還留住;再過

    樓頭,款接多歡喜。行也宜,立也宜,坐也宜,偎傍更相宜。

    話說當日武鬆來到縣前客店內,收拾行李鋪蓋,交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婦人見了,強如拾得金寶一般歡

    喜,旋打掃一間房與武鬆安頓停當。武鬆吩咐土兵回去,當晚就在哥家歇宿。次日早起,婦人也慌忙起來

    ,與他燒湯凈面。武鬆梳洗裹幘,出門去縣裡畫卯。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來家吃早飯,休去別處吃了。”武鬆應的去了。到縣裡畫卯已畢,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那婦人又早齊齊整整安排下飯。三口兒同吃了飯,婦人雙手便捧一杯茶來,遞與武鬆。武鬆道:“交嫂嫂生受,武鬆寢食不安,明日撥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生這般計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別人。雖然有這小丫頭迎兒,奴家見他拿東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他。就是撥了土兵來,那廝上鍋上竈不乾凈,奴眼裡也看不上這等人。”武鬆道:“恁的卻生受嫂嫂了。”有詩為證:

    武鬆儀錶豈風流,嫂嫂淫心不可收。籠絡歸來家裡住,相思常自看衾稠。

    話休絮煩。自從武鬆搬來哥家裡住,取些銀子出來與武大,買餅饊茶果,請那兩邊鄰舍。都鬥分子來與武鬆

    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鬆取出一匹彩色段子與嫂嫂做衣服。那婦人堆下笑來

    ,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賜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道個萬福。自此武鬆只在哥家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鬆每日自去縣裡承差應事,不論歸遲歸早,婦人頓茶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鬆,武

    鬆倒覺過意不去。那婦人時常把些言語來撥他,武鬆是個硬心的直漢。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過了一月有餘,看看十一月天氣,連日朔風緊起,只見四下彤雲密佈,又早紛

    紛揚揚飛下一天瑞雪來。好大雪!怎見得?但見:

    萬里彤雪密佈,空中瑞祥飄簾。瓊花片片舞前檐。剡溪當此際,濡滯子猷船。頃刻樓臺都壓倒,江山銀色

    相連。飛鹽撒粉漫連天。當時呂蒙正,窯內嘆無錢。

    當日這雪下到一更時分,卻早銀妝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鬆去縣裡畫卯,直到日中未歸。武大被婦人早趕

    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了些酒肉,去武鬆房裡簇了一盆炭火。心裡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他一 撩鬥,不怕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望見武鬆正在雪裡,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婦人 推起帘子,迎著笑道:“叔叔寒冷?”武鬆道:“感謝嫂嫂掛心。”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那婦人將 手去接,武鬆道:“不勞嫂嫂生受。”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子上。隨即解了纏帶,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 ,入房內。那婦人便道:“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歸來吃早飯?”武鬆道:“早間有一相識請我吃飯,卻 才又有作杯,我不耐煩,一直走到家來。”婦人道:“既恁的,請叔叔向火。”武鬆道:“正好。”便脫了油靴, 換了一雙襪子,穿了暖鞋,掇條凳子,自近火盆邊坐地。那婦人早令迎兒把前門上了閂,後門也關了。卻

    搬些煮熟菜蔬入房裡來,擺在桌子上。武鬆問道:“哥哥那裡去了?”婦人道:“你哥哥出去買賣未回,我和 叔叔自吃三杯。”武鬆道:“一發等哥來家吃也不遲。”婦人道:“那裡等的他!”說猶未了,只見迎兒小女早暖 了一註酒來。武鬆道:“又教嫂嫂費心。”婦人也掇一條凳子,近火邊坐了。桌上擺著杯盤,婦人拿盞酒擎在 手裡,看著武鬆道:“叔叔滿飲此杯。”武鬆接過酒去,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氣寒冷 ,叔叔飲過成雙的盞兒。”武鬆道:“嫂嫂自請。”接來又一飲而盡。武鬆卻篩一杯酒,遞與婦人。婦人接過 酒來呷了,卻拿註子再斟酒放在武鬆面前。那婦人一徑將酥胸微露,雲鬟半裸,臉上堆下笑來,說道:“我 聽得人說,叔叔在縣前街上養著個唱的,有這話麽?”武鬆道:“嫂嫂休聽別人胡說,我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 ”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鬆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就是了。”婦人道:“啊呀, 你休說他,那裡曉得甚麼?如在醉生夢死一般!他若知道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杯。”連篩了三四杯飲 過。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裡按納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閑話來說。武鬆也知了八九分,

    http://zh.wikisource.org/w/index.php?title=../http://zh.wikisource.org/w/index.php?title=%E4%BD%9C%E8%80%85:%E8%98%AD%E9%99%B5%E7%AC%91%E7%AC%91%E7%94%9F

  • 金瓶梅/第02回 13

    自己只把頭來低了,卻不來兜攬。婦人起身去燙酒。武鬆自在房內卻拿火箸簇火。婦人良久暖了一註子酒 來

    ,到房裡,一隻手拿著註子,一隻手便去武鬆肩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寒冷麽?”武鬆 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婦人見他不應,匹手就來奪火箸,口裡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 只要一似火盆來熱便好。”武鬆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聲。這婦人也不看武鬆焦燥,便丟下火箸,卻篩一杯 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盞酒,看著武鬆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武鬆匹手奪過來,潑在地 下說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婦人推了一交。武鬆睜起眼來說道:“武二是個 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的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傷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羞恥,為此等的勾當

    , 倘有風吹草動,我武二眼裡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婦人吃他幾句搶得通紅了麵皮,便叫迎兒 收拾了碟盞家伙,口裡說道:“我自作耍子,不直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收了家伙,自往廚下去了。 正是: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

    這婦人見勾搭武鬆不動,反被他搶白了一場。武鬆自在房中氣忿忿,自己尋思。天色卻是申牌時分,武大挑

    著擔兒,大雪裡歸來。推門進來,放下擔兒,進的裡間,見婦人一雙眼哭的紅紅的,便問道:“你和誰鬧來?”婦人道:“都是你這不不爭氣的,交外人來欺負我。”武大道:“誰敢來欺負你?”婦人道:“情知是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裡歸來,好意安排些酒飯與他吃,他見前後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便是迎兒

    眼見,我不賴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聲,乞鄰舍聽見笑話。”武大撇了婦人,便來武二房裡叫道:“二哥,你不曾吃點心?我和你吃些個。”武鬆只不做聲,尋思了半晌,一面出大門。武大叫道:“二哥,你那裡去?”也不答應,一直只顧去了。武大回到房內,問婦人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裡那條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婦人罵道:“賊餛飩蟲!有甚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裡住。卻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須乞別人笑話。”婦人罵道:“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到不乞別人笑話!你要便自和他過去,我卻做不的這樣人!你與了我一紙休書,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裡敢再開口。被這婦人倒數罵了一頓。正在家兩口兒絮聒,只見武鬆引了個土兵,拿著條扁擔,逕來房內收拾行李,便出門。武大走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武鬆道:“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裡再敢問備細,由武鬆搬了出去。那婦人在裡面喃喃吶吶罵道:“卻也好,只道是親難轉債,人不知道一個兄弟做了都頭,怎的養活了哥嫂,卻不知反來咬嚼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家離眼睛。”武大見老婆這般言語,不知怎的了,心中反是放不下。自從武鬆搬去縣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賣炊餅。本待要去縣前尋兄弟說話,卻

    被這婦人千叮萬囑,吩咐交不要去兜攬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鬆。

    說這武鬆自從搬離哥家,捻指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光景。卻說本縣知縣自從到任以來,卻得二年有餘,轉

    得許多金銀,要使一心腹人送上東京親眷處收寄,三年任滿朝覲,打點上司。一來卻怕路上小人,須得一

    個有力量的人去方好,猛可想起都頭武鬆,須得此人方了得此事。當日就喚武鬆到衙內商議道:“我有個親戚在東京城內做官,姓朱名勔,見做殿前太尉之職,要送一擔禮物,捎封書去問安。只恐途中不好行,若

    得你去方可。你休推辭辛苦,回來我自重賞。”武鬆應道:“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辭!既蒙差遣,只此便去。”知縣大喜,賞了武鬆三杯酒,十兩路費。不在話下。 且說武鬆領了知縣的言語,出的縣門來,到下處,叫了土兵,卻來街上買了一瓶酒並菜蔬之類,逕到武大家。

    武大卻街上回來,見武鬆在門前坐地,交土兵去廚下安排。那婦人餘情不斷,見武鬆把將酒食來,心中自

    思:“莫不這廝思想我了?不然卻又回來怎的?到日後我且慢慢問他。”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 換了些顏色衣服,來到門前迎接武鬆。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的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叫奴心裡沒 理會處。今日再喜得叔叔來家。沒事壞鈔做甚麼?”武鬆道: “武二有句話,特來要與哥哥說知。”婦人道: “既如此,請樓上坐。”三個人來到樓上,武鬆讓哥嫂上首坐了,他便掇杌子打橫。土兵擺上酒,並嗄飯一齊 拿上來。武鬆勸哥嫂吃。婦人便把眼來睃武鬆,武鬆只顧吃酒。酒至數巡,武鬆問迎兒討副勸杯,叫土兵

    篩一杯酒拿在手裡,看著武大道:“大哥在上,武二今日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 三個月,少是一月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

    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炊餅出去,每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吃酒。歸家便下了帘子,

    早閉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是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你依我時,

    滿飲此杯!”武大接了酒道:“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吃過了一杯,武鬆再斟第二盞酒,對那婦人說道

  • 金瓶梅/第02回 14

    :“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要武鬆多說。我的哥哥為人質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壯不如里壯,嫂嫂把 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云}-:籬牢犬不入。”那婦人聽了這句話,一點紅從耳邊起,須臾 紫漲了-{面}-皮,指著武大罵道:“你這個混沌東西。有甚言語在別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個不帶頭巾的男 子漢,叮叮噹當響的婆娘!拳頭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不是那腲膿血搠不出來鱉!老娘自從嫁了武

    大,真個螞蟻不敢入屋裡來,甚麼籬笆不牢犬兒鑽得入來?你休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一塊瓦

    磚兒,一個個也要著地!”武鬆笑道:“若得嫂嫂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既然如此,我武鬆都記得嫂嫂 說的話了,請過此杯。”那婦人一手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在胡梯上發話道:“既是你聰明伶俐,恰 不道長嫂為母。我初嫁武大時,不曾聽得有甚小叔,那裡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

    老娘 晦氣了,偏撞著這許多鳥事!”一面哭下樓去了。正是:

    苦口良言諫勸多,金蓮懷恨起風波。自家惶愧難存坐,氣殺英雄小二哥。

    那婦人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武大、武鬆吃了幾杯酒,坐不住,都下的樓來,弟兄灑淚而別。武大道:“兄弟去了,早早回來,和你相見。”武鬆道:“哥哥,你便不做買賣也罷,只在家裡坐的。盤纏,兄弟自差人送與你。”臨行,武鬆又吩咐道:“哥哥,我的言語休要忘了,在家仔細門戶。”武大道:“理會得了。”武鬆辭了武大,回到縣前下處,收拾行裝並防身器械。次日領了知縣禮物,金銀駝垛,討了腳程,起身上路,往東京去了

    ,不題。

    只說武大自從兄弟武鬆說了去,整整吃那婆娘罵了三四日。武大忍聲吞氣,由他自罵,只依兄弟言語,每日

    只做一半炊餅出去,未晚便回來。歇了擔兒,便先去除了帘子,關上大門,卻來屋裡坐的。那婦人看了這

    般,心內焦燥,罵道:“不識時濁物!我倒不曾見,日頭在半天里便把牢門關了,也吃鄰舍家笑話,說我家怎生禁鬼。聽信你兄弟說,空生著卵鳥嘴,也不怕別人笑恥!”武大道:“由他笑也罷,我兄弟說的是好話,省了多少是非。”被婦人啐在臉上道:“呸!濁東西!你是個男子漢,自不做主,卻聽別人調遣!”武大搖手道:“由他,我兄弟說的是金石之語。”原來武鬆去後,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歸,到家便關門。那婦人氣生氣死,和他合了幾場氣。落後鬧慣了,自此婦人約莫武大歸來時分,先自去收帘子,關上大門。武大見了,

    心裡自也暗喜,尋思道:“恁的卻不好?”有詩為證:

    慎事關門並早歸,眼前恩愛隔崔嵬。春心一點如絲亂,任鎖牢籠總是虛。

    白駒過隙,日月如梭,才見梅開臘底,又早天氣回陽。一日,三月春光明媚時分,金蓮打扮光鮮,單等武

    大出門,就在門前簾下站立。約莫將及他歸來時分,便下了帘子,自去房內坐的。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卻

    有一個人從帘子下走過來。自古沒巧不成話,姻緣合當湊著。婦人正手裡拿著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陣風將

    叉竿颳倒,婦人手擎不牢,不端不正卻打在那人頭上。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

    ,生得十分浮浪。頭上戴著纓子帽兒,金鈴瓏簪兒,金井玉欄桿圈兒;長腰才,身穿綠羅褶兒;腳下細結

    底陳橋鞋兒,清水布襪兒;手裡搖著灑金川扇兒,越顯出張生般龐兒,潘安的貌兒。可意的人兒,風風流

    流從帘子下丟與個眼色兒。這個人被叉竿打在頭上,便立住了腳,待要發作時,回過臉來看,卻不想是個

    美貌妖嬈的婦人。但見他黑鬒鬒賽鴉鴒的鬢兒,翠彎彎的新月的眉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

    ,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枝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粉白

    肚兒,窄星星尖翹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白鮮鮮、黑裀裀,正不知是甚麼東

    西。觀不盡這婦人容貌。且看他怎生打扮?但見:

    頭上戴著黑油油頭髮鬏髻,一逕里縶出香雲,周圍小簪兒齊插。斜戴一朵並頭花,排草梳兒後押。難描畫

    ,柳葉眉襯著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誇,露來酥玉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花

    汗巾兒袖口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香喉下。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雲頭巧緝山鴉。

    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跨。口兒里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口

    笑臉生花。人見了魂飛魄喪,賣弄殺俏冤家。

    那人一見,先自酥了半邊,那怒氣早已鑽入爪窪國去了,變做笑吟吟臉兒。這婦人情知不是,叉手望他深深

    拜了一拜,說道:“奴家一時被風失手,誤中官人,休怪!”那人一面把手整頭巾,一面把腰曲著地還喏道:“不妨,娘子請方便。”卻被這間壁住的賣茶王婆子看見。那婆子笑道:“兀的誰家大官人打這屋檐下過?打的正好!”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時衝撞,娘子休怪。”婦人答道:“官人不要見責。”那人又笑著大大地唱個喏,回應道:“小人不敢。”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覷風情的賊眼,不離這婦人身上,臨去也回頭了七八回,方一直搖搖擺擺遮著扇兒去了。

  • 金瓶梅/第02回 15

    風日晴和漫出游,偶從簾下識嬌羞。只因臨去秋波轉,惹起春心不自由。

    當時婦人見了那人生的風流浮浪,語言甜凈,更加幾分留戀:“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卻在帘子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纔收了帘子,關上大門,歸房去了。

    看官聽說,這人你道是誰?卻原來正是那嘲風弄月的班頭,拾翠尋香的元帥,開生藥鋪複姓西門單諱一個慶

    字的西門大官人便是。只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發送了當,心中不樂,出來街上行走,要尋應伯爵到

    那裡去散心耍子。卻從這武大門前經過,不想撞了這一下子在頭上。卻說這西門大官人自從帘子下見了那

    婦人一面,到家尋思道:“好一個雌兒,怎能夠得手?”猛然想起那間壁賣茶王婆子來,堪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費幾兩銀子謝他,也不值甚的。”於是連飯也不吃,走出街上閑游,一直逕踅入王婆茶坊里來,便去裡邊水簾下坐了。王婆笑道:“大官人卻才唱得好個大肥喏!”西門慶道:“乾娘,你且來,我問你,間壁這個雌兒是誰的娘子?”王婆道:“他是閻羅大王的妹子,五道將軍的女兒,問他怎的?”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休要取笑。”王婆道:“大官人怎的不認得?他老公便是縣前賣熟食的。”西門慶道:“莫不是賣棗糕徐三的老婆?”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也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敢是賣餶飿的李三娘子兒?”王婆搖手道:“不是,若是他,倒是一雙。”西門慶道:“莫不是花胳膊劉小二的婆兒?”王婆大笑道:“不是,若是他時,又是一對兒。大官人再猜。”西門慶道:“乾娘,我其實猜不著了。”王婆哈哈笑道:“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罷,他的蓋老便是街上賣炊餅的武大郎。”西門慶聽,跌腳笑道: “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麽?”王婆道:“正是他。”西門慶聽了,叫起苦來,說是:“好一塊羊肉,怎生落在狗口裡!”王婆道:“便是這般故事,自古駿馬卻馱痴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月下老偏這等配合。”西門慶道:“乾娘,我少你多少茶果錢?”王婆道:“不多,由他,歇些時卻算不妨。”西門慶又道: “你兒子王潮跟誰出去了?”王婆道:“說不的,跟了一個淮上客人,至今不歸,又不知死活。”西門慶道:“卻不交他跟我,那孩子倒乖覺伶俐。”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時,十分之好。”西門慶道:“待他歸來,卻再計較。”說畢,作謝起身去了。

    約莫未及兩個時辰,又踅將來王婆門首,簾邊坐的,朝著武大門前半歇。王婆出來道:“大官人,吃個梅湯?”西門慶道:“最好多加些酸味兒。”王婆做了個梅湯,雙手遞與西門慶吃了。將盞子放下,西門慶道:“乾娘,你這梅湯做得好,有多少在屋裡?”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討不在屋裡!”西門慶笑道: “我問你這梅湯,你卻說做媒,差了多少!”王婆道:“老身只聽得大官人問這媒做得好。”西門慶道:“乾娘,你既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說頭好親事,我自重重謝你。”王婆道:“看這大官人作戲!你宅上大娘子得知,老婆子這臉上怎吃得那耳刮子!”西門慶道:“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見今也有幾個身邊人在家,只是沒一個中得我意的。你有這般好的,與我主張一個,便來說也不妨。若是回頭人兒也好,只是要中得我意。”王婆道:“前日有一個倒好,只怕大官人不要。”西門慶道:“若是好時,與我說成了,我自重謝你。”王婆道:“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紀大些。”西門慶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兩歲也不打緊。真個多少年紀?”王婆道:“那娘子是丁亥生,屬豬的,交新年卻九十三歲了。”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扯著風臉取笑。”說畢,西門慶笑著起身去。 看看天色晚了,王婆恰才點上燈來,正要關門,只見西門慶又踅將來,逕去帘子底下凳子上坐下,朝著武大

    門前只顧將眼睃望。王婆道:“大官人吃個和合湯?”西門慶道:“最好!乾娘放甜些。”王婆連忙取一鐘來與西門慶吃了。坐到晚夕,起身道:“乾娘,記了帳目,明日一發還錢。”王婆道:“由他,伏惟安置,來日再請過論。”西門慶笑了去。到家甚是寢食不安,一片心只在婦人身上。就是他大娘子月娘,見他這等失張失致的,只道為死了卓二姐的緣故,倒沒做理會處。當晚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恰才開門,把眼看外時,只見西門慶又早在街前來回踅走。王婆道:“這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交他抵不著。那廝全討縣裡人便宜,且交他來老娘手裡納些販鈔,嫌他幾個風

    流錢使。”原來這開茶坊的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便是積年通殷勤,做媒婆,做賣婆,做牙婆,又會收小的,也會抱腰,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這婆子的本事來。但見:

    開言欺陸賈,出口勝隋何。只憑說六國唇槍,全仗話三齊舌劍。只鸞孤鳳,霎時間交仗成雙;寡婦鰥男,

    一席話搬說擺對。解使三里門內女,遮莫九皈殿中仙。玉皇殿上侍香金童,把臂拖來;王母宮中傳言玉女

    ,攔腰抱住。略施姦計,使阿羅漢抱住比丘尼;才用機關,交李天王摟定鬼子母。甜言說誘,男如封涉也

    生心;軟語調合,女似麻姑須亂性。藏頭露尾,攛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調弄嫦娥偷漢子。

  • 金瓶梅/第02回 16

    這婆子正開門,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過幾遍,奔入茶局子水簾下,對著武大門首,不住把眼

    只望帘子里瞧。王婆只推不看見,只顧在茶局子內煽火,不出來問茶。西門慶叫道:“乾娘,點兩杯茶來我吃。”王婆應道:“大官人來了?連日少見,且請坐。”不多時,便濃濃點兩盞稠茶,放在桌子上。西門慶道: “乾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陪你吃茶?”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乾娘,間壁賣的是甚麼?”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阿滿子,乾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燙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西門慶道:“我和你說正話。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餅,我要問他買四五十個拿的家去。”王婆道:“若要買炊餅,少間等他街上回來買,何消上門上戶!”西門慶道: “乾娘說的是。”吃了茶,坐了一回,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裡冷眼張著,他在門前踅過東,看一看,又轉西去,又復一復,一連走了七八遍。少頃,

    逕入茶房裡來。王婆道:“大官人僥幸,好幾日不見面了。”西門慶便笑將起來,去身邊摸出一兩一塊銀子,遞與王婆,說道:“乾娘,權且收了做茶錢。”王婆笑道:“何消得許多!”西門慶道:“多者乾娘只顧收著。”婆子暗道:“來了,這刷子當敗。且把銀子收了,到明日與老娘做房錢。”便道:“老身看大官人象有些心事的一般。”西門慶道:“如何干娘便猜得著?” 婆子道:“有甚難猜處!自古入門休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老身異樣蹺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夠多少。”西門慶道:“我這一件心上的事,乾娘若猜得著時,便輸與你五兩銀子。”王婆笑道:“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只一智便猜個中節。大官人你將耳朵來:你這兩日腳步兒勤,趕趁得頻,一定是記掛著間壁那個人。我這猜如何?”西門慶笑將起來道:“乾娘端的智賽隋何,機強陸賈。不瞞乾娘說,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帘子時見了一面,恰似收了我三魂六魄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到

    家茶飯懶吃,做事沒入腳處。不知你會弄手段麽?”王婆哈哈笑道:“老身不瞞大官人說,我家賣茶叫做鬼打更。三年前六月初三日下大雪,那一日賣了個泡茶,直到如今不發市,只靠些雜趁養口。”西門慶道:“乾娘,如何叫做雜趁?”王婆笑道:“老身自從三十六歲沒了老公,丟下這個小廝,沒得過日子。迎頭兒跟著人說媒,次後攬人家些衣服賣,又與人家抱腰收小的,閑常也會作牽頭,做馬百六,也會針灸看病。”西門慶聽了,笑將起來:“我並不知乾娘有如此手段!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做棺材本。你好交這雌兒會我一面。”王婆便呵呵笑道:“我自說耍,官人怎便認真起來。你也!”且看下回分解。有詩為證:

    西門浪子意猖狂,死下功夫戲女娘。虧殺賣茶王老母,生交巫女會襄王。

  • 金瓶梅/第03回 17

    金瓶梅/ 第03回

    ../第三回 定挨光王婆受賄 設圈套浪子私挑

    作者:蘭陵笑笑生

    詩曰:

    乍對不相識,徐思似有情。杯前交一面,花底戀雙睛。

    傞俹驚新態,含胡問舊名。影含今夜燭,心意幾交橫。 話說西門慶央王婆,一心要會那雌兒一面,便道:“乾娘,你端的與我說這件事成,我便送十兩銀子與你。”王 婆道:“大官人,你聽我說:但凡‘挨光’的兩個字最難。怎的是‘挨光’?比如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 俱全,方纔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驢大行貨;第三要鄧通般有錢;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綿里針

    一般軟款忍耐;第五要閑工夫。此五件,喚做‘潘驢鄧小閑’。都全了,此事便獲得著。”西門慶道:“實不瞞 你說,這這五件事我都有。第一件,我的貌雖比不得潘安,也充得過;第二件,我小時在三街兩巷游串,

    也曾養得好大龜;第三,我家裡也有幾貫錢財,雖不及鄧通,也頗得過日子;第四,我最忍耐;他便打我

    四百頓,休想我回他一拳;第五,我最有閑工夫,不然如何來得恁勤。乾娘,你自作成,完備了時,我自

    重重謝你。”王婆道:“大官人,你說五件事都全,我知道還有一件事打攪,也多是成不得。”西門慶道:“且 說,甚麼一件事打攪?”王婆道:“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但凡挨光最難,十分,有使錢到九分九釐,也有難 成處。我知你從來慳吝,不肯胡亂便使錢,只這件打攪。”西門慶道:“這個容易,我只聽你言語便了。”王 婆道:“若大官人肯使錢時,老身有一條妙計,須交大官人和這雌兒會一面。”西門慶道:“端的有甚妙計? ”王婆笑道:“今日晚了,且回去,過半年三個月來商量。”西門慶央及道:“乾娘,你休撒科!自作成我則個 ,恩有重報。”王婆笑哈哈道:“大官人卻又慌了。老身這條計,雖然入不得武成王廟,端的強似孫武子教女 兵,十捉八九著。今日實對你說了罷:這個雌兒來歷,雖然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會一手好彈唱,針

    指女工,百家歌曲,雙陸象棋,無所不知。小名叫做金蓮,娘家姓潘,原是南門外潘裁的女兒,賣在張大

    戶家學彈唱。後因大戶年老,打發出來,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與了他為妻。這雌兒等閑不出來,老身無

    事常過去與他閑坐。他有事亦來請我理會,他也叫我做乾娘。武大這兩日出門早。大官人如乾此事,便買

    一匹藍綢、一匹白綢、一匹白絹,再用十兩好綿,都把來與老身。老身卻走過去問他借歷日,央及他揀個

    好日期,叫個裁縫來做。他若見我這般說,揀了日期,不肯與我來做時,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說:

    ‘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請得他來做,就替我縫,這光便二分了。他若來做時, 午間我卻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吃。他若說不便當,定要將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他不言語吃了時,這光

    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莫來,直至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以咳嗽為號,你在門前叫

    道:‘怎的連日不見王乾娘?我買盞茶吃。’我便出來請你入房裡坐吃茶。他若見你便起身來,走了歸去,難 道我扯住他不成?此事便休了。他若見你入來,不動身時,這光便有四分了。坐下時,我便對雌兒說道:

    ‘這個便是與我衣服施主的官人,虧殺他。’我便誇大官人許多好處,你便賣弄他針指。若是他不來兜攬答應 時,此事便休了;他若口中答應與你說話時,這光便有五分了。我便道:‘卻難為這位娘子與我作成出手做 ,虧殺你兩施主,一個出錢,一個出力。不是老身路歧相央,難得這位娘子在這裡,官人做個主人替娘子

    澆澆手。’你便取銀子出來,央我買。若是他便走時,難道我扯住他?此事便休了。他若是不動身時,事務 易成,這光便有六分了。我卻拿銀子,臨出門時對他說:‘有勞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他若起身走了家去, 我終不成阻擋他?此事便休了。若是他不起身,又好了,這光便有七分了。待我買得東西提在桌子上,便

    說:‘娘子且收拾過生活去,且吃一杯兒酒,難得這官人壞錢。’他不肯和你同桌吃,去了,此事便休了。若 是他不起身,此事又好了,這光便有八分了。待他吃得酒濃時,正說得入港,我便推道沒了酒,再交你買

    ,你便拿銀子,又央我買酒去並果子來配酒。我把門拽上,關你兩個在屋裡。他若焦燥跑了歸去時,此事

    便休了;他若由我拽上門,不焦躁時,這光便有九分,只欠一分了。只是這一分倒難。大官人你在房裡,

    便著幾句甜話兒說入去,卻不可燥暴,便去動手動腳打攪了事,那時我不管你。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

    一雙箸下去,只推拾箸,將手去他腳上捏一捏。他若鬧將起來,我自來搭救。此事便休了,再也難成。若

    是他不做聲時,此事十分光了。這十分光做完備,你怎的謝我?”西門慶聽了大喜道:“雖然上不得凌煙閣,

    http://zh.wikisource.org/w/index.php?title=../http://zh.wikisource.org/w/index.php?title=%E4%BD%9C%E8%80%85:%E8%98%AD%E9%99%B5%E7%AC%91%E7%AC%91%E7%94%9F

  • 金瓶梅/第03回 18

    乾娘你這條計,端的絕品好妙計!”王婆道:卻不要忘了許我那十兩銀子。”西門慶道:“便得一片橘皮吃, 切莫忘了洞庭湖。這條計,乾娘幾時可行?”婆道:“只今晚來有回報。我如今趁武大未歸,過去問他借歷日 ,細細說與他。你快使人送將綢絹綿子來,休要遲了。”西門慶道: “乾娘,這是我的事,如何敢失信。”於 是作別了王婆,離了茶肆,就去街上買了綢絹三匹並十兩清水好綿。家裡叫了玳安兒用氈包包了,一直送

    入王婆家來。王婆歡喜收下,打發小廝回去。正是:

    巫山雲雨幾時就,莫負襄王築楚台。

    當下王婆收了綢絹綿子,開了後門,走過武大家來。那婦人接著,走去樓上坐的。王婆道:“娘子怎的這兩日不過貧家吃茶?”那婦人道:“便是我這幾日身子不快,懶走動的。”王婆道:“娘子家裡有歷日,借與老身看一看,要個裁衣的日子。”婦人道:“乾娘裁甚衣服?”王婆道:“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怕一時有些山高水低,我兒子又不在家。”婦人道:“大哥怎的一向不見?”王婆道:“那廝跟了個客人在外邊,不見個音信回來,老身日逐耽心不下。”婦人道:“大哥今年多少年紀?”王婆道:“那廝十七歲了。”婦人道:“怎的不與他尋個親事,與乾娘也替得手?”王婆道:“因是這等說,家中沒人。待老身東楞西補的來,早晚要替他尋下個兒。等那廝來,卻再理會。見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發喘咳嗽,身子打碎般,睡不倒的,只害疼,一時先要預備

    下送終衣服。難得一個財主官人,常在貧家吃茶,但凡他宅里看病,買使女,說親,見老身這般本分,大

    小事兒無不管顧老身。又佈施了老身一套送終衣料,綢絹表裡俱全,又有若干好綿,放在家裡一年有餘,

    不能夠做得。今年覺得好生不濟,不想又撞著閏月,趁著兩日倒閑,要做又被那裁縫勒掯,只推生活忙,

    不肯來做。老身說不得這苦也!”那婦人聽了笑道:“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若是不嫌時,奴這幾日倒閑,出手與乾娘做如何?”那婆子聽了,堆下笑來說道:“若得娘子貴手做時,老身便死也得好處去。久聞娘子好針指,只是不敢來相央。”那婦人道:“這個何妨!既是許了乾娘,務要與乾娘做了,將歷日去交人揀了黃道好日,奴便動手。”王婆道:“娘子休推老身不知,你詩詞百家曲兒內字樣,你不知識了多少,如何交人看歷日?”婦人微笑道:“奴家自幼失學。”婆子道:“好說,好說。”便取歷日遞與婦人。婦人接在手內,看了一回,道:“明日是破日,後日也不好,直到外後日方是裁衣日期。”王婆一把手取過歷頭來掛在牆上,便道:“若得娘子肯與老身做時,就是一點福星。何用選日!老身也曾央人看來,說明日是個破日,老身只道裁衣日

    不用破日,我不忌他。”那婦人道:“歸壽衣服,正用破日便好。”王婆道:“既是娘子肯作成,老身膽大,只是明日起動娘子,到寒家則個。”婦人道:“何不將過來做?”王婆道:“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又怕門首沒人。”婦人道:“既是這等說,奴明日飯後過來。”那婆子千恩萬謝下樓去了,當晚回覆了西門慶話,約定後日準來。當夜無話。

    次日清晨,王婆收拾房內乾凈,預備下針線,安排了茶水,在家等候。且說武大吃了早飯,挑著擔兒自出去

    了。那婦人把簾兒掛了,吩咐迎兒看家,從後門走過王婆家來。那婆子歡喜無限,接入房裡坐下,便濃濃

    點一盞胡桃松子泡茶與婦人吃了。抹得桌子乾凈,便取出那綢絹三匹來。婦人量了長短,裁得完備,縫將

    起來。婆子看了,口裡不住喝采道:“好手段,老身也活了六七十歲,眼裡真個不曾見這般好針指!”那婦人縫到日中,王婆安排些酒食請他,又下了一箸面與那婦人吃。再縫一歇,將次晚來,便收拾了生活,自歸

    家去。恰好武大挑擔兒進門,婦人拽門下了帘子。武大入屋裡,看見老婆面色微紅,問道:“你那裡來?”婦人應道:“便是間壁乾娘央我做送終衣服,日中安排些酒食點心請我吃。”武大道:“你也不要吃他的才是,我們也有央及他處。他便央你做得衣裳,你便自歸來吃些點心,不值得甚麼,便攪撓他。你明日再去做時

    ,帶些錢在身邊,也買些酒食與他回禮。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休要失了人情。他若不肯交你還禮時,

    你便拿了生活來家,做還與他便了。”正是:

    阿母牢籠設計深,大郎愚滷不知音。帶錢買酒酬姦詐,卻把婆娘自送人。

    婦人聽了武大言語,當晚無話。

    次日飯後,武大挑擔兒出去了,王婆便踅過來相請。婦人去到他家屋裡,取出生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