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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在朝陽裡(〈且以蹄痕喚日痕〉)

戈壁,在朝陽裡(〈且以蹄痕喚日痕〉)目錄 3 天水煙雨麥積山 5 翠柳黃水之間 41 車走河西 45 嘉峪關的憂鬱 57 且以蹄痕喚日痕 77 天人的絕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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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在朝陽裡(〈且以蹄痕喚日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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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烏鞘嶺,河西車道的最狹處(〈車走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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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河古城的夯土特寫(〈炮烙與示威—記火洲〉)

交河古城.風沙裡的歎息(〈炮烙與示威—記火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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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峪溝的清真寺(〈炮烙與示威—記火洲〉)

吐峪溝民居的大門(〈炮烙與示威—記火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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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第九十六窟的九層樓(〈天人的絕構  學術的嫏嬛—流淚說敦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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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崖大佛側望(〈天水煙雨麥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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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花樓中的佛像與菩薩(〈天水煙雨麥積山〉)

嘉峪關的西出口城門洞—通道上的轍跡(〈嘉峪關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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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初日:乾陽滾動.大地蒼茫(〈且以蹄痕喚日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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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錄

自 序 3

天水煙雨麥積山 5

翠柳黃水之間 41

車走河西 45

嘉峪關的憂鬱 57

且以蹄痕喚日痕 77

天人的絕構 學術的嫏嬛—流淚說敦煌 81

炮烙與示威—記火洲 151

敦煌學首課的十五分鐘 169

非序 也非跋 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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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3

自  序

2011年 6月曾作絲路遊,行程為自西安起步,遊天水,入蘭州,過

酒泉,闖關嘉峪,觀窟敦煌;復經柳園,撲火洲,探北庭,至烏魯木齊

而止。此小書即為行蹤的部分紀錄。

是次旅行,以敦煌為焦點,故記其事尤詳。其中〈天人的絕構 學

術的嫏嬛—流淚說敦煌〉一文,字可四萬,實為長篇;而〈且以蹄痕

喚日痕〉,字唯千五,則屬小品,同敘敦煌遊事,其長短差異若此,以所

觀所感深淺不同也。

小書所載,為文化遊記,顧名思義,即此書以文化為觀遊重點,不

光是看山看水,吃喝玩樂。我雖不才,寫文化遊記卻自有懷抱:下筆謹

嚴,務使文中有文化的重量,又有觀遊賞美之筆致。說得具體點,我是

力追兩位前輩作家,文化部分,希望能緊貼余秋雨先生;文筆之美,則

深慕余光中老師。還記得在 1974至 76年,曾聽余師光中的課三年,其

後本人擬修讀博士學位研究現代文學,又得余師接納為論文指導。可惜

當年中大只收博士生一人,結果,我沒這福分跟隨余先生,昨年十二月

余先生作古,我曾暗暗落淚。想自當學生以來,曾為老師辭世而落淚者,

先有牟師宗三,後即為余師光中矣。

遙想約十年前,我帶公開大學的同學到中大聽演講,會後面見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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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天人的絕構   學術的嫏嬛— 流淚說敦煌

師,當時師生四目相視良久而竟不能發一言半語,我只能遞上余師的《高

樓對海》,讓老師簽名,旋有大學要人急請先生別往,師生自此一別,未

有再見矣。今日思之,苦懷復至,幾欲下淚矣。

拙作曾交國內某些學者審閱並擬出版,學者說我的文章造句落筆凝

重,不能速讀,不知是褒是貶。且謂遊記而字過五千,已屬「重型作品」,

今之讀者,愛讀過萬字的記遊文章,實在不多。

唉,難怪我的文章,早在 2002年時,已打算出版,並已製好部分書

稿,然因銷路問題,出版社高層突然煞停,不予支持,結果胎死腹中。

唉,時也乎?命也乎?如今年過耳順,方得知音願出版此書,謹此叩謝。

人老了,說話就多,嚕囌不是好事。還是收筆,一切交予讀者審斷。

郭漢揚

2018年 3月 21日,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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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水煙雨麥積山

5

天水煙雨麥積山

夜抵隴右

2011年 6月 21日的深夜,我趁火車自西安經寶雞到隴右的

天水。下車時,夜色如墨,車站外的欄邊,有三、四人抽煙,蒂

火如疏螢零落;四周的照明,只靠兩行或明或滅的霓虹招牌勉強

支撐,斷斷續續的,很催眠;稍遠的民房,弱火昏燈,毫無秩序

地掛在眼皮上,整個城市都渴睡,人人都在找床。看表,快凌晨

三時。

夜風吹來,黑色的,也柔柔的,濕氣很重,如「凍檸茶」杯

身凝珠的聚結,天水欲雨。

入住花園酒店,四星級,軟枕高床,舒服。睡了短短的三小

時,翌晨七時起床,精神卻出奇的好。睡夢中的夜,有雨。

大清早,酒店外一地水影,夜雨後半晴還陰,把視野濃縮成

一塊琥珀,半透明的,甚麼東西看在其中,都有點變形。

早餐畢,登車,往東南走。大雨雖收,不時還會灑一兩點羞

澀,溫柔得使人迷醉,這樣的雨,簡直是「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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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說天水

啊!天水。長長的甘肅省如一柄玉如意,靈芝樣的身材,有

河西四郡為寶飾,如果蘭州是一朵蘭花,那麼天水就是蘭鬢上的

甘露,晶瑩得撮映了整柄如意的靈光。隴右著名的俗諺,說:「金

張掖,銀武威,金銀不換是天水」。天水別稱隴右門戶,她東馳

寶雞、長安,西鎖張掖、涼州,南放巴蜀天府,北逐涇源銀川。

未逮戈壁,尚距祁連,沙漠與崇巒都在天水之外。最險要處,就

守住在諸葛孔明六出伐魏之地,那祁山古戰場在天水南西四十華

里。那時漢賊不兩立,幾乎把天水打個落花流水,三國史筆下的

辟姜維、射張郃、失街亭等掌故,在隴右、天水都有份兒。其

時,天水很有份量,連長安都懼它幾分。

整個上午,瀟瀟濛濛,雨意由天,時愁時暢,就是在這欲雨

而又雨之間,張傘收傘都各得其所。天色幽幽,車子輕晃,那浪

漫的陰鬱逼得路狹山幽,車子走得如一頂轎。早聞「麥積煙雨」

是「秦州八景」之首,麥積未現,雨卻先映山掇翠而來,分不清

那煙是炊的,還是雨的。

麥積煙雨

九時三十分,車抵麥積山外的停車處,這裡距麥積山尚有

三公里山路,有「電瓶車」接人上山去。然車走如轎的安舒已享

受過了,如今應由來客走一個安步當車,自力登山。山路入口建

了橫排亭閣式門樓,兩側以亭閣壓陣,各以檐廊連接中門,中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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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水煙雨麥積山

7

作歇山灰瓦檐頂,檐下豎長方木匾,上書「麥積山」三字,為郭

沫若所書,匾下敞開作通道。天涼風淡,煙雨如無,山路款擺而

來,陡度從容,如乘電瓶車速速輕過,豈非可惜?這三公里的登

山路程不知有雨無雨,只知衣欲濕而不曾濕,行程四十五分鐘都

在迎風溯雨裡,路,走得很寫意。沿途民居簡淨,花草依牆,雞

犬入定,久久不見有人,這難道是仙槎歸處?不經不覺,再拐彎

幾度,眺遠路窮處,那麥堆一樣的孤峰就抹煙而出,遠遠的麥

積,青笠翠鬢,身披赤簑,曖曖丹霞絕色在輕靄中褰裳而來,那

煙霏就冒冒昧昧,在裙裾間輾轉沉吟,雨欲霖鈴山最淨,一筐新

麥引雛翎,此際盈眸奪目的,正是「麥積煙雨」的盛姿。

煙雨是啥?那就是任山路拐得左搖右擺,鳥鳴也聽成連聲的

新翠,青青入目。眼前的煙翠仍作漫天掩映,人躲不過,盡走在

雨意中。

瑞應寺

路盡左拐,登階,見寺。寺名「瑞應」,大名是大觀元年

(1107年)宋徽宗的御賜。直豎的門匾青底金字寫著「瑞應寺」三

字,運筆拗盤有勢,是魏碑與顏體的結合,書者馮國瑞先生。他

是天水人,清華大學畢業生,師從王國維、梁啟超等大學者,畢

業後得梁啟超的親筆舉薦回天水任事,1955年到麥積山來考察,

題了寺匾。門聯十字是「行經千折水,來看六朝山」,蘊義瀟灑,

氣度開闊。這十個字寫得骨骼嶙峋,瘦硬如鐵,是羅家倫先生

五十歲(1947年)時所書。小小的寺院紅牆玄瓦,牆內的松竹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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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株株探頭弄目,幾欲越牆而來。寺門朱扉緊掩,如一堆疊累

的貝葉未開,縱然有風來推、雨來敲,看來也難予方便,要是月

下的賈島歸來,這門還能閉口不納乎?寺後,那就是一峰麥積,

142米的麥垛,渾壁的窟龕如山籟,蕭蕭響自北朝的老嗓,隱隱

未歇。

一仰麥積山,臉一迎風,即有雨意,山間的棧道馬上在山

的胸際腰間量度,尺寸之間,彷彿都在絲絲斟酌,煙雨來了。這

雨,想必是天瑞。

此時,隱約的麥積,就像一個大籠,千窟萬龕都是開口的鳥

獸,杜甫詩裡的「麝香」、「鸚鵡」都在呦唱安史舊事與歷代興亡,

烽煙太濃,雨絲太淡,杜詩太幽,好一座麥積,千年之後,煙中

雨裡只餘一個「禪」字了得。佛在籠中,這是大菩薩心腸,嘗囚

方知被囚苦,欲解眾生先自囚。在煙雨的迷濛裡,一切都在幻化

中,醒或不醒,全在自己,正如周夢蝶所謂:「眾生自度。佛不

能度。」

告別瑞應寺,告別趙宋的伽藍,一山煙氣藏百千石窟,恍兮

惚兮,登上去彷彿就溯索真實的宋朝,危崖險棧,伸出雙臂,導

我登臨。

從姚秦說起

老秦嶺,豁然留下這一座孤峰,守住嶺西最後一揮的衣袖。

團團的麥積,姚秦以來,不曾寂寞,庾賦先臨,繼有杜詩。捨瑞

應寺一拐,有石磴等在山側,那道石梯往上斜走,如文同寫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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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水煙雨麥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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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竿逆上,開出枝繁葉茂的棧道纖纖。明清以來,麥積崖上懸空

棧道安梯搭架,爬上峭壁凡十二層,舊稱「十二龕架」,麥積棧道

古稱峻險,能登之者,都是好漢。如今梯棧重修,雖複疊如故,

但險化如夷,棧道的骨架都是鐵的。崖攀菩提,穩穩而陟,雖非

步步生蓮,亦安然爽足,門開方便,一如佛家善德。

我們登的是東崖,整座山由 20米起至 80米止,都有佛龕,

麥積山的石窟歷史在梯前揭頁。60米藝術空間的沉澱,八千尊龕

佛層積的頁岩,眼簾翻開的已是老遠的北朝,姚秦短短的三十三

年(384至 417年),還有四個洞窟就鑿在山壁。南宋祝穆編撰的

《方輿勝覽》這樣記著:「麥積山,後秦姚興鑿山而修,千崖萬像,

轉崖為閣,乃秦州勝景。」羌族的姚秦,迎來鳩摩羅什,譯了第

一批高水平的大乘佛經,燃點佛門第一炷文獻的清香①;驍勇的

姚興慧靈一閃,在麥積山肇啟佛窟,擦亮隴右第一朵石窟造像的

星火,隨後綻開的朵朵山龕,讓這孤峰渾身是佛,遙遙絲路,行

旅和善信在出入長安時,於此,靈魂都有安歇處,馬經過、駱駝

經過,都會連連叩首。左衽的遊牧,躍馬飆駝的姚家血脈裡,竟

有此開山的智慧,始邁一足,萬世踵接,麥積藝術自此撇不走羌

姚。短祚的姚秦,永恆的德業,佛國的史頁當有一筆。

麥積山以一山歸攝萬佛,這是中國四大石窟中最特別的。

姚秦肇始,經北魏、北周的拓展,隋唐宋元的修繕,一千六百年

來,風拭雲濯,人禍天災,棧梯起了又塌了,塌了又修了,朝山

香客、好事之徒,盛興而來者,如疊麥之山積,龕房之雲集,絡

繹四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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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窟

遊山認窟,煙雨間,哪些該是唐的?哪些是宋的?山窟已雨

化成李趙一體,無從細辨;何況北朝太遠,問煙問雨,都問不出

原委。唯有逢龕留步,遇窟端詳。扶棧道,巍乎高哉!一仰首,

凝灰的天蓋壓住彤紅的山色,把人壓得更渺小,紅山映臉,人人

的臉色都帶點蒼白。

初登梯棧,氣定神閒,誰知走了三四重鐵梯後,氣開始急,

汗出淋漓,所有柔風輕雨,輸涼灑沐都不管用,這是停步的時候

了。第三十七窟等在這裡,等了千多年,一般都說這是隋、唐時

的洞窟。格局是馬蹄形、穹窿頂的洞窟,窟內只供一佛一菩薩。

主尊坐佛是彌勒,一臉模糊,手斷肢離,慘得很。佛旁站一菩

薩,1.86米的高佻,儼然有飄逸氣,花冠已殘而髮髻仍氣骨高

挺。羅巾自冠邊輕卸,貼在前臂之間,很溫柔。鬢髮修整,秀眉

目,直鼻梁,鼻翼細巧,唇密閉,僅有笑意,人中短,地閣寬,

以上種種,直是人相;耳大碩,過頷,則是佛容。肩稍狹,兩手

交疊胸前,微露神聖,一種謙遜的逸美徐徐瀉出。有人說這猶如

江南古鎮雨巷中的一位女子,帶淡淡的羞澀,玉立而亭亭,把菩

薩說成江左的浪漫。其實,不管是江南或隴右,那一臉的柔雅溫

純,那兩手交胸的謙弱,站立時還帶點倚仄,當是佛國裡的一闋

短頌,人間世的一首長詩,想像的空間任人馳騁。這一窟的菩

薩,專家定為隋代所塑,且是隋四十年裡最美的菩薩造型。

將這菩薩歸於隋代,就是說她的面貌絕非唐模。唐代女性豐

腴背厚,圓臉大頰,鳳眼櫻唇,第三十七窟的菩薩沒有這種妍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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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水煙雨麥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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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姿,原來這位菩薩姿容,極可能是周隋之世一位神尼—智仙

的本貌。

隋代尊佛,因為文帝楊堅與佛教關係密切。楊堅本漢族人,

其父楊忠有功北周,賜鮮卑姓普六茹,因而楊堅也姓普六茹。另

外,他又有一個「那羅延」的小名,傳說這是比丘尼智仙給他起

的。文帝於後魏大統七年(541年)六月十三日,生於馮翊般若

寺,史書按慣例吹噓,說:生時紅光照室,紫氣橫天。又說:這

時,忽有比丘尼欣然而至,為文帝作乳名「那羅延」,取意為「金

剛不壞」。再看《隋書.高祖本紀》的記載:「高祖(即文帝)以

大統七年六月癸丑夜生於馮翊般若寺,紫氣充庭,神光滿室。有

尼來自河東,謂皇妣曰:『此兒所從來甚異,不可於俗間處之。』

尼將高祖舍於別館,躬自撫養。」楊府何以會將嬌兒交神尼撫養?

舊傳當時尼姑稍離,文帝即啼哭無止,尼返則不哭,楊忠無法,

只得讓神尼親自抱養。因此文帝稚年即與神尼一起清修過活。

(見王劭撰《隋祖起居注》)據《續高僧傳》載,這位神尼法號智

仙,自小出家,法戒修嚴。楊家讓智仙撫養楊堅,教養由之,也

得個聰慧悲慈。至十三歲,楊堅為承襲父蔭,方出庵回俗。及至

文帝登極,智仙亦已圓寂。文帝認為得天下乃憑佛力,於是在仁

壽元年(601年)六月,詔諸州各藩均建靈塔,分送智仙的舍利於

三十一州。又下詔於舍利塔內作智仙像以為供奉,麥積山當時亦

是賜分智仙舍利之地,而這位秀美的菩薩或許與有智仙的面貌有

關。唉!秀美的藝術,容易惹人遐思、引人聯想。多思的人,佛

會笑之,智仙也會笑之。

雨斂,沿梯再上,麥積山的地標—「東崖大佛」,已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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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晃動。

中國四大石窟,至雲岡當力追元魏而賞之,敦煌則細勘隋唐

而樂之;龍門嘛,則上溯北魏下探隋唐均可左右逢源;麥積山呢,

告訴你,宋代的造像藝術,這裡是最佳的代表,最足細賞,巧秀

而細膩,生動矯靈就是其精到處。

第十三窟:東崖大佛

山梯曲折,看來都是改革開放後新建,鐵梯丹漆,扶我上看

東崖大佛。其實,才登瑞應寺,即見東崖佛。這三位差肩並立的

大佛,中間的釋迦高 17米,兩旁的文殊和普賢,也高 13米,

他們仨無時無刻不在誘導遊目,使人不消剎那,便輒投眼波,眄

睞不已。攀梯觀大佛,可謂一步一變,梯登動畫,有時真是寸步

難移!其先身處佛下,仰見姿容,口鼻互疊、胸腹一通;再而按

步拉近比例,崖佛愈走愈迫真。及至佛面,只覺三像橫抒,闊得

很。早前因站處像下,抬目所見千尺一簇,難量其高。及至數級

而登,步步生形,簇解軸抒,再走兩幢長梯,十多米的摩崖巨佛

才在眼前放下身段,如一幅大大的唐卡自梯前放到梯下,千年的

大佛一放就這麼一個 17米的楊隋歷史。側望佛容,有點愁,有

點惱,甚至有點怒。愁、惱、怒全是凡俗之容,我佛啥都看破看

透,有啥愁?怎會惱?焉得怒?不過那嘴實在抿得太緊,且帶覆

舟之狀。這圓團團的臉不知是誰的寫真?自北魏以來,以貴人臉

貌入釋佛尊容,並非罕見,佈施修像者每以此積其陰德。

佛就是佛,佛肖人貌也得細查肖者為誰,然而難矣!第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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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水煙雨麥積山

13

窟啟鑿於隋,曾在唐時遭地震而破損,宋代重修。滄桑久歷,要

考查誰是供養人、誰為重修者,文獻所限,未能徵得。其實功德

已作,隱名為上,何必執著、考查。

大佛是麥積山最大的摩崖巨製,石胎泥塑作半浮雕式,壯

偉非常。我佛的面龐極大,髮覆半額,螺紋顆顆,肉髻移前,披

壓前額,這是一般佛像少見的。眉線深長,如兩片老辣的蘭葉,

眼微張,默默地注視一地蒼生。鼻梁高直,平印堂直瀉而下,鼻

準、鼻翼皆俊美,由額至鼻頭,已佔去臉三分之二的長度,自人

中至地閣,較短,稍覺逼促。嘴緊抿,收起笑意;地閣淺,不類

唐風;兩耳極大,以示佛相;臉頰圓寬,渾然厚實。這個頭像三

停不甚均整,上下俱狹而中寬太過。三座佛像都頭大身小,不合

人體比例。以希臘、羅馬的人體圓雕來論,這樣的造像實在有點

差勁,然而在這樣的峭壁上石胎泥塑十多米的人像有其困難,比

例數字捉不緊,亦無可厚非,甚或故意如此,以利拜仰。初臨三

佛,一眼便看出頭大身小,但多看幾眼,或下到山下,再仰首而

觀,才覺三像有其獨特之美,正因其不合比例,反生其粗獷不

馴之氣,整個雕塑掛在崖上,浩浩然,把絕壁掛成巨畫,三像

的勝處,不在合不合人體比例,造像是否全依佛家法規,而是

將一種氣勢和力量掛了出來,把所有的洞窟的佛都比了下去,

三像是以氣勢勝,氣勢的凝聚、衝拼,就是要擺脫佛家一般造

像之法規,就是要人老遠就看見佛首,而且釋迦佛不露笑容,

這是別樣的莊嚴,禪那棒喝的力量或許就儲在此間。兩旁的脇

侍菩薩,佛右普賢,垂左手而執瓶;佛左文殊,曲左肱而若思,

均微笑其容,這是襯托,復映威儀。東方的藝術精神,縱使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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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宗教這嚴肅的格局中,也別有一種放任自肆的氣息。藝術變化

是手段,也是目的。

這三尊巨像,看顏色與崖壁不一致,這不是打從崖面雕鑿

出來的,麥積山石質粗糙,不宜直接雕鑿造像,只能摩崖按形打

出一層胚胎,然後在石胎上再打方孔,插入木樁,方孔和木樁的

縫兒都打入麻絲,再在石胎和木樁敷上濕泥,這些濕泥都混入麻

絲,然後塑敷在壁上,待泥乾時即與木樁咬死,麻絲也被收緊,

塑泥就牢固地黏附在石胎上,最後才添上滑幼的泥精,恭恭敬敬

地在幼滑的泥上把佛的形象細膩地表達。17米的泥塑,多沉重的

負荷,千年的下墜力每分每秒都在起勁拉扯,請不要責怪釋迦佛

的下半身已殘朽若蛀,時間流洗的力量啥都抵不住,壁上那一窪

一窪的方孔、那一竅一竅的樁穴,正好說明巨像三尊是怎樣黏附

在崖上的。這種工藝「石胎泥塑」自北魏以來,已懂得施用,到

唐宋之時那工夫就更圓熟了。

回過頭來,稍離開隋唐的巨塑,一列佛閣的巧塑,就在目

前,那是第九窟。

第九窟:中七佛閣

開鑿「中七佛閣」可遠溯至北周,七個卷頂佛龕,一列散散

離離的隊儀,精神強振仍不能力挽北周的芳菲。龕內多作一佛二

菩薩的制式,供養菩薩都站在龕口兩側,只有第四龕站的是老迦

葉和俊阿難。這七個佛閣建於麥積山石窟的中層因稱「中七佛閣」。

閣龕橫列如整齊的課室,七個中層佛龕排成一列的中一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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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水煙雨麥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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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七,彷如麥積的佛家學塾,讓菩薩、弟子依班進學,釋迦老師

的講席就端正於中央,眉目一垂,赫赫身教便如春淋灑沐。法雨

中的弟子、菩薩,不管垂手的、抱手的,都滿臉敬虔,如經獅子

吼後那一陣靜謐。胸際每顆瓔珞、衣上每縷褶紋,都受了佛訓諄

諄,井井然有法度在。遊客背手而至,一龕一龕的似視學而來,

然一到龕前,步履就會自然放輕,不敢放肆。佛眼裡微露的一點

凝光,是堂堂皇皇的目檢,雖是塑像,仍有潛威隱作,暗暗地震

懾著來者。

中七佛閣森森然如一列展覽,千年藝術,殘損無礙,窟內的

造像雖說是宋代重修,然守在龕口的菩薩,尊尊都細膩秀出,眉

目間藏著那點唐魂宋魄仍然未散。稍長的臉蛋,豐厚的地閣,顯

秀美相、慈祥相;長而靈動的粉項,正待回眸而盼;修而可擺的

腰肢,正好迎風而扶;兩手纖長,完全收在規範內,顯出陣陣矜

持。最傳神的是那一雙又一雙的暗示,那欲關而未關的凝眸,那

既輕清又慈憐的一線。魂窗之美倩在於關而不閉之間,正與嘴角

那欲笑而未笑的情韻相諧,修目柔唇都以輕微的弧波輕泛,在一

臉的方寸間作含蓄的對稱。嬌小而長的鼻梁,垂著一股慈悲,緩

緩散發。「鼻梁長,似親娘」,慈愛善良的人每有長鼻梁,這種美

相的組合不只在某一龕、某一身,而是中一至中七,每班都有,

這是基本的佛門美態。每龕每像的美姿容、秀肢體,就是要開我

們的凡俗眼,發我們的菩薩心,佛家的化育,就在於這一尊又一

尊的立體俊秀,觀者在仔細打量之餘,彷彿都能感染佛意,如蜂

蝶飛入珍叢,滿身花粉。

七位佛祖坐在中席,結跏趺坐,禪定的佛,一坐千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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龕如一。禪定嘛,佛就定在那裡,一萬種因緣的定住,而種子

一億卻起現行,在禪定的靜慮中,都是一朵金婆羅花般的微笑;

禪定是極鋒利的精神解脫,一種無端崖的深悟,神理所致,法相

森森,肩膀不沾紅塵,絕世離情都寫在眉目間。因此這七座佛,

也不許俗人來輕慢,一貌堂堂的佛入了定,那相貌莊嚴如杲日,

禪思深邃如淵藪,好讓經過的人都會合什頂禮,外教的善信都鞠

躬,一個小孩偶爾嘻笑而來,也突然收煞天野,彷彿龕中座上有

他的老師,喂!那照相的朋友,請不要正面拍照,宜稍避那剛迥

之氣。

佛閣七龕,以居中的第四龕較特別,宋代以來,近千年的

供奉,龕壁都泛著虔誠的輕塵,此龕受人間香火,那煙火點燃的

莊嚴仍似在壁上塗抹,烏烏然沁著一種神秘。兩個對望的弟子,

迦葉臉色棕紅若燄,阿難稚白無瑕,迦葉蹙眉有惱,阿難侃侃其

容,兩張臉分顯對立相;據中端坐的佛陀,一臉天人範師,不沾

蹙惱、侃容,離凡超拔,顯絕對相:即不落迦葉之囿,亦逾阿難

之限。宋代塑像,頗具玄思超邁之智,一龕三像見超拔義,這是

第四龕的高處。其餘六龕,菩薩皆恂恂如也,站於在佛傍如耳如

臂,皆神情如一,這是一種平面、直線的造像呈示,稍嫌淺薄。

說麥積山的迦葉像

在麥積山石窟中的迦葉像,數以十計。但以第九窟第四龕

與第八十七窟的迦葉面相,最為特別,較諸其他石窟伽藍,亦屬

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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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窟的迦葉,一貌蹙眉睜目,威嚴而帶怒氣相,從側面

看,十足一個護法金剛。迦葉以老相慈祥、高行高智稱著,造像

多以慈祥高智以傳其神采。第九窟第四龕的迦葉卻另作相格:印

堂緊蹙,兩道翅眉便壓著兩目,兩眼一壓即成拉長的丹鳳,那兩

點黑瞳便跳向鼻尖,盯得很緊張;鼻頭突出,抽起兩個鼻孔,那

鼻就如斂翅的投鷹,這樣一投,嘴便拉長如蛇,狠狠纏向地閣,

高顴下便祭起兩道深深的皺紋來束縛蛇嘴,於是眉目嘴鼻統攝為

一股幾可爆發的惱氣,紅彤彤的臉色就是惱火的暗燃,這樣的一

副金剛相,那兩耳縱然再長,也毫無紓緩作用。這樣的迦葉臉,

罕見。因此,這個臉容必須以其對立的阿難來理解。那阿難,一

臉雅靜祥和,眼如熹光,笑意稍藏,如只看其側臉,則是敬意殷

殷,毫無遁隱。這兩位佛家弟子的造像,可說是一種「對立」,非

對立不能顯絕對。故中央那位佛祖就顯其超拔相,禪定手印,垂

目莊嚴,靜思中有笑意,天人一體。

第八十七窟的迦葉像在西崖。那是一種純藝術的塑造,把迦

葉的臉孔塑出個性。那造像高九十三公分,斜其肩膀,瘦削其身;

高智的人多不會肥,這位迦葉絕對的瘦,瘦得很西域。那臉很嶙

峋,因帕米爾高原西出的大地,沒有一處不嶙峋,五官的結構很

寫實。這一臉的山川河嶽,可供人細讀。那是巴比倫的高鼻、身

毒的眼窩,自龜兹到安息,都每見這種迦葉的臉形。高滑發亮的

腦門,具足登彼岸的般若,佛門初教的深邃都藏在那裡;印堂那

三道皺紋,如尖刀剖開的痛苦,剖出三隻蝙蝠,深深飛入額際,

在那裡受戒;眉,一道狹窄的印堂分其左右,那又長又厚的眉頭,

狠狠鎖住前額;誇張的兩眉竟然斜卸而出,如眼上的飛檐,眉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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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蓬的布里兹尼夫僅能企及,中土億萬眉頭,幾曾有此。深目窩

入眉下,如深躲的潛魚,連瞳仁的顏色也躲開,是醬黑、棕茶、

狸藍、狐黃?無從猜度。那鼻,咳!簡直是一嘴雕隼的長喙,鋒

利一如鐮鈎,狠狠地勾入人中,分割東臉西頰。淺而短的人中,

淌出兩片薄唇,口微張,隱約見齒,像輕輕咀嚼出一唄佛號。地

閣背起一臉的嶙峋,有點吃力,於是斜斜推出,包著顎骨,成一

個骨盤,盛載起這個西域的五官。對準下巴的,就是那雙合掌的

手;袈裟簡約,衣褶三四,如意筆潑寫,隨意而簡練。這迦葉像

是寫實與誇張的高超融合,麥積山的藝術,不足一米的迦葉,也

是一個焦點。

在第二、三及第五龕的佛身上,有又粗又重的黑線條,如拿

一枝粗豪的筆掃蘸飽了墨,提一提氣,就揮灑在佛臉、佛胸,這

一抹黑色的粗獷,是北朝傳下來的「墨鋼筋」,盤結在佛身成一股

待發的氣韻。北朝時為佛像上彩,這粗黑線是所有色彩的底色,

匠人在黑色上再添上新彩,慢慢渲染,那黑色便慢慢由他色掩

蓋,及至各彩施繪完成,那黑線條就只餘適當的大小,甚至纖纖

如圭筆的勾勒。其後,時間久了,黑色上的各種彩繪逐漸消褪,

黑色如盤的原始便漸次朗顯,到如今那就粗獷野大的黑線條,寫

意一般的中式抽象,盤繞在佛身上,如又厚又重的歷史遺痕、藝

術的胎記。

一說到運筆,龕中有壁畫。龕壁的初原本屬北周,更新於兩

宋。眼前瘡痍裡的遺痕,是明代、清代的補妝。第四龕佛像的背

光頂端就有金翅鳥。此鳥繪定於朱明,潤飾於大清。金翅鳥屬天

龍八部之一,原名「迦樓羅」,所謂「八部」,即天眾、龍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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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叉、乾達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呼羅迦。迦樓羅,

大翅一展,覆蓋三百三十六萬里的天地,或許莊周的大鵬昔時逍

遙一飛,直赴天竺,留下了身影,中印傳說的兩顆心靈竟相印如

斯。這金翅鳥蹲在雲火之上,渾身黝黑,金冠下人臉鳥喙,善惡

交加,兩手橫伸,臂下指間都是勁翮,腹腔肥大,一條寶珠垂在

胸前,威嚴如注,能震諸惡,可吞毒龍,威壯之氣橫生。

不談八部之怪,說一番童子美顏。在佛陀背光兩側,都繪有

相同的童子像,初視之只見線條緊湊,緊湊得似把兩個童子捆在

一起。佛家故事裡,哪有捆子連索?細看,那原來是一個兩頭童

子,雙頭人身鳥足,兩手合什而背出兩翅,這又是人鳥的合體。

這雙頭童子鳥稱「共命鳥」。童子髮束三個小髻綹,稍覺淘氣,

面容圓潤如包如桃,甜而有趣;飛天式的衣帶迎風搖曳,翅膀黑

白相間如西洋琴鍵,裸上身,羽衣為裳,踏彩雲而來。童真、仙

氣、人間、佛境,都在筆描色渲之間暗暗示範。背光中的內環,

還繪著「蓮花化生」的圖像,以童子乾淨無塵象徵往生西方極樂。

童子穿小肚兜,極可愛,半跽綠蓬,側首傳情,連番細膩,都在

童子的眼眸裡、體態中。

在中層的七佛閣,可細步流連,可挑任何細部研賞,考察

的、觀賞的是一種連綿的系統,一種繁富的格局。觀賞之際宜帶

景仰之心,當眼睛投向七龕時,既要借后羿的目力,盡拓瞳仁;

又得憑天女之巧心,啟以靈竅,否則便會失諸交臂,若嫌壁殘像

缺,無心索本,那麼中佛閣的殘缺支離,一旦攻入心靈而成凡識

俗見,則轉識成智的機緣,馬上給攪個稀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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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窟:千佛廊

從中七佛閣再攀梯,棧道兩重開出上下兩列千佛廊,眼睛

一掃,上下都是佛,驪驪如一串橫排的唸珠,一佛首接一佛首,

如一聲佛號唸過,一顆佛珠捻過又一顆。一顆一聲,千佛排過來

又唸過來,自那遙遠的北周。千佛是一個虛數,它只是誠意的排

列、無意的誇張。在棧道面上列有坐佛兩排,共九十二尊;棧道

面下列則有四排,共二百零五尊,共計塑像二百九十七尊。

上列兩排的坐佛都鎖在鐵網後,網禁嚴嚴,鞏衛著北周的初

塑,北宋重修的千佛。八百年的宋彩,斑駁的歲月仍在消隱中,

黝黑的佛面,似乎遮掩著北周以來的種種經歷。列佛石胎泥塑添

彩,塑好繪罷就放在宇文氏的眼眸裡,放在隋楊的膜拜裡,放在

李唐的守護裡,地震後放進趙宋的懷抱裡;經趙宋一番珍重,又

捨予西夏、元蒙,讓鐵騎的豪橫,有謙抑的頂禮;復放予明清,

作六百年的修修補補,最後,才放到我們的眼前,這是多長多遠

多慘烈的崎嶇,跌跌撞撞的千佛,棲倚在山壁上而生存至今,是

多大的幸運和福氣。數以百計的佛兄佛弟,親生骨肉般相互擁

抱,熬過這一段千年歲月後讓我們的心懷來親切擁抱。那鐵網把

宋明以來的舊貌鎖起,讓我們以最頑強的耐性、最尖銳的眼力,

把列佛一尊尊鎖入自己的記憶裡,復擁抱成一堆堆的佛細胞,銘

存不絕。

下列四排為北周原作,掛在壁上,沒有通道可達。北周佛祖

的血裔,擠開歲月,擺脫地震,二百零五身的幸存者,不走西方

極樂,石胎耿耿,泥塑貞貞,一旦塑就即不離不棄,守在山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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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千萬後來者掬誠瞻仰。這二百位釋尊,似是尊尊如一,只須把

瞳仁扯出遠鏡,即可看出諸佛的髮式、手印、坐姿、衣著都各得

其所;眼力夠的,更可察得連面貌表情的喜樂慈悲,都自有尊容。

北周的匠心,佛徒的敬虔,在斧鑿間、在塑藝裡,那圖案感和仔

細度,都足以傳世流芳。

上下兩列的佛家接坐緊密如安石榴子,顆顆都同根而生,北

周的寶石,直今仍發紅閃亮。好一道千佛廊,無量數的世代有無

量數的佛應身,一廊的時空一下子就裝滿了一道。倘有駿馬,當

讓我一拍。36.5米的廊道,在駿馬蹄下的有限即幻變為無限的通

衢,怎樣跑也跑不盡。面對此廊,人和馬都是螻蟻,渺小、自卑。

第四窟:散花樓(上七佛閣)

將石窟裡至美的「散花樓」稱之曰第四窟,那是很科學的編

號,但很死板,又冷又呆的一個號數名字。按次第來說,第四,

已是三甲之外的一聲歎息、一陣無奈,緊附的是不能安慰的連聲

痛悔,不能填補的陣陣遺憾。「散花樓」,啊!多美的一個名字,

有花而能散,多灑脫、多浪漫;稱「樓」而不稱「閣」,因閣胸襟

太小;稱「樓」而不稱「廊」,嫌廊太狹太直。「樓」,有昂藏的

身高、遠大的視野,稱之曰「樓」,方能顯其崇高視遠之長,我愛

「散花樓」這名字,愛樓、愛花、更愛那個「散」字,不管散的是

花香、是碎瓣,都愛。

名字裡有花有樓,唯絕非煙花之地,更非電視台裡的「萬花

樓」。這裡有花,只能散之,或許供之。貪花、戀花,那是作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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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樓稱散花,那是亂墜的天花,即見花而不採,得花而無欲。

這裡,觀花只看出一個「化」字。佛經中的維摩詰曾向文殊菩薩

散過花。文殊問疾是眾所熟知的故事,居士與菩薩大顯辯才時,

維摩詰見文殊眾弟子個個清秀,作冰玉相,故意撒花於空,聽其

散落,一瓣鮮紅如黏於弟子身上,則該弟子便是紅塵未了,未能

全心向佛。維摩詰這麼一撒是要考考弟子是否精誠純潔,也好考

考文殊的參悟境界,當時只見天花如雪,冉冉而降,不知是弟子

的精純,還是文殊的大力,只見散花不墜,反而四起飄升,輕於

紅塵,舞於天風,散花於是成了一心向佛,不塵染的印記。你

看,散花樓,多美的名字。

散花樓為麥積山石窟最壯觀的殿龕。佛家勝地總有權貴用武

施財之途。北周武帝有一個大官叫李允信,都督秦州。為了替亡

父造大功德,李都督動用民工四十萬,在麥積山的高處築了上七

佛閣。那是離地約 80米的半空,開龕建閣談何容易。凌空構鑿,

就得砍木作架,於是附近的山林竟遭砍光。如今,秦州民謠還唱

著:「砍完南山柴,修起麥積崖」的北周舊謠。佛閣竣工之日,

散花樓即成為麥積山上最雄偉的一列窟龕,七間八柱的懸掛式宮

殿,連駢賦大家庾信也為它費神動筆。北周時,庾信已老,蕭梁

的文士蕭條,老而更成的庾開府就來寫了〈秦州天水郡麥積崖佛

龕銘並序〉,其文曰:

「麥積崖者,乃隴坻之名山,河西之靈嶽。高峰尋雲,

深谷無量。方之鷲島,跡遁三禪。譬彼鶴鳴,虛飛六甲。鳥

道乍窮,羊腸或斷。雲如鵬翼,忽已垂天;樹若桂華,翻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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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日。是以飛錫遙來,度杯遠至。疏山鑿洞,鬱為淨土。拜

燈王於石室,乃假馭風;禮花首於山龕,方資控鶴。大都

督李允信者,籍以宿植,深悟法門,乃於壁之南崖,梯雲鑿

道,奉為亡父造七佛龕。似刻浮檀,如攻水玉,從容滿月,

照曜青蓮。影現須彌,香聞忉利。如斯塵野,還開說法之

堂;猶彼香山,更對安居之佛。昔者如來追福,有報恩之

經;菩薩去家,有思親之供。敢緣斯義,乃作銘曰:

鎮地鬱盤,基幹峻極。石關十上,銅梁九息。百仞崖

橫,千尋松直。蔭兔假道,陽烏迴翼。載輦疏山,穿龕架嶺。

糾紛星漢,迴旋光景。壁累經文,龕重佛影。雕輪月殿,刻

鏡花堂。橫鐫石壁,暗鑿山梁。雷乘法鼓,樹積天香。嗽泉

瑉谷,吹塵石床。集靈真館,藏仙冊府。芝洞秋房,檀林春

乳。冰谷銀沙,山樓石柱。異嶺共雲,同峰別雨。冀城餘俗,

河西舊風。水聲幽咽,山勢崆峒。法雲常住,慧日無窮。方

域芥盡,不變天宮。」

庾開府的鴻文是一道繡花橋,上接北周,燒獻予麥積諸佛,

教我們憑著繡花文影,去打量散花樓的靈秀。棧道一樣的橋梯縱

然不斷攀爬,還是爬不上庾信筆下的光芒。寫麥積佛龕的高昂:

「石關十上,銅梁九息。百仞崖橫,千尋松直。蔭兔假道,陽烏迴

翼。載輦疏山,穿龕架嶺。糾紛星漢,迴旋光景」。誇張之餘,

煙雨之際,我們可馳騁想像,仰賞練目。寫殿堂之珍碩,則「壁

累經文,龕重佛影。雕輪月殿,刻鏡花堂。橫鐫石壁,暗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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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 集靈真館,藏仙冊府。」寫實之餘,於今看來竟是空中

樓閣,凡心俗目怎樣也無從追溯。我們只能說北周的散花樓若非

開府典麗,焉能寫出如此規模。

那時,樓稱「七佛龕」,以它據守於東崖上端,又稱「上七佛

閣」。從遠處眺散花樓,龕頂盡處一大片崩塌遺痕,那裡該是廡殿

頂的大檐,這個檐大得與佛龕的高度相若。那殘餘的天花,那傾

頹的柱棟,吉光片羽寫在壁畫裡的是一瓣心香撕碎,還是半點愚

誠的剩灰?七龕的主佛,尊尊蒙塵,臉臉沾垢,北周倒後時光的

洗刷,洗至大唐中葉,大地無情作秦州地動,這垛麥積給搖了幾

下,隋唐以前的樓閣倒的倒、碎的碎,倒的尚可重修,碎的不可

收拾。散花樓經此一搖,花果飄零佛陀菩薩全歸極樂,散了。

趙宋伸出一手,自河南開封伸過來,誰也想不到隴右這北宋

的邊鄙,伸過來的手有這般雄力。散花樓重修,千年的功德就此

修成,其間北周的點滴尚附在龕隅閣頂,吉羽留痕,仰望的北周

遺留,都是珍寶。

看龕楣的木匾,四幅愚木寫佛家的威儀:如「西來聖人」、「菩

提場」、「慧光普照」、「是無等等」。在第四龕「是無等等」的上

方,有「麥積奇觀」四字的方石刻,為明萬曆十年(1582年)由

天雄(今河南浚縣)人「赫瀛」所書②,字仿顏體而開闊渾厚。按

字跡看,四塊木匾沒有一處是趙樸初先生的手筆。自文革以來,

眾多的佛寺建築的題字,多出趙公。趙書溫厚端莊,但處處可

見,美麗的重複,也可悶壞眼睛。如今老木為匾,字字行楷,灑

脫生風。這是楷法外的活潑,灑脫有時比端正的方楷好,法外之

書總勝法規所拘之作。佛家諸宗除了「天台」、「淨土」外,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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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教外別傳的禪宗,想來也應作如是觀。

一龕一座小宮殿,原都是一佛二弟子六菩薩或一佛八菩薩

的北朝格局。經唐、宋不斷修繕,已非初璧。如今目光所到,多

是宋代匠心,菩薩臉臉祥和,都似曾相識,宋菩薩力追北周、隋

初的風神,縱然未能全及,但也鑄就出李唐的風姿,除了腰肢稍

胖,那形貌與敦煌的唐功就有七分相似。諸菩薩粉白的臉龐有無

限的莊嚴,算是千年以來,遭萬丈紅塵的熏拂灑澱,數十菩薩還

是保持縷縷芳貞,不曾污沾敗辱。龕中的阿難、迦葉,護法金剛

都悉數上陣,按班列次,抱衛佛祖,打發和諧,排遣蒼白。

至於主角,佛,主佛七身,看出曾作金身,金,輝輝煌煌貼

在趙宋、在朱明,到今日偶剩殘餘,閃爍的金點碎在臉上身上,

如擲地的金瓷,濺成映淚。龕主固必端端莊莊,七佛一臉,同作

親生,這是囿於成規,難有突破,上七佛閣可觀的造像不在於

佛,可觀者先是佛弟子,然後是菩薩。觀菩薩不以臉容,其衣飾

裝扮才是注目的焦點。然而,最可賞歎者,是金剛、是護法。

七佛閣的樓頭閣尾,兩團火紅,熊熊燒出兩座 4.2 米的金

剛。自宋以來,金剛仍散著唐代的矜式,崗位一站,就站作百年

計、千年計的忠耿。紅色的臉,凹凹凸凸的五官,在方寸的空

間,相互爭持,製造威悍;脖子很硬,老樹幹般盤著正氣;一大

堆橫衝直撞的肌肉,在胸腹亂竄,撕開血管,讓紅彤彤的血球擠

向外皮,金剛於是變成紅色,那紅色很惡。最厲害的是如炬如彗

的目光,撐圓裂眥的怒火,紅彤彤的,發射著具穿透力的「紅外

線」,如見人之肺肝,眾生而作惡者,立足目光之下,只能畏縮

驚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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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座佛殿之間以泥牆相隔,壁上有泥塑的天王像,塑的是一

位風霜破爛的大將軍。那是附在牆上的半浮雕,顏色枯槁,原色

的泥塑顯樸素的美,泥塑難耐風霜,多處剝落,支離難顧,連天

王將帥也頓成傷勇殘兵。看,刑餘的壯士那不屈的眼神,是九百

年的匠心在沉悶的黃泥中噴射,森然凜然而不可犯。兜鍪下,一

張圓臉仍很猙獰,縱然半身毀殘,那雙眼睛仍留在北宋,放出來

的陣陣光芒,力追新世紀的光速。原閃閃的青霜、霍霍的金杵,

鉞斧金鎚,或僅存輪廓,或幸保全形,法器是保安的護法,斷不

能失;然鎧甲崩離,存毀可數,護法天王似乎護不了自己,僅能

冷然作壁上觀,看人以冷眼,也遭人冷眼。唐來宋往,這幾位天

王將軍辛苦了。泥塑的古跡不容手摸,以眼神輕摸之,那些天王

看來還有知覺,偶有風來,錚錚甲冑,彷彿有點響意,向兩側的

金剛力士示威。

中古之世,佛教的命運一波三折,曾經歷三武之禍,然麥積

山地處西陲,這些人禍都僥倖無犯;而天災大險,卻欲避無從:

地震不仁,散花樓曾兩次毀散如花,瓣瓣飄零隕落在唐代的仲

夏。佛祖倉皇,菩薩崩毀,七佛閣的黃金歲月突然破產,北周的

錦繡如玉碎中懷,琮璧瓦解,待人收拾。然最最可幸者,是地動

山搖之際,躲在七佛龕上方的七組飛天壁畫,完璧稍損,而神理

尚存。看!每組飛天壁畫均縱 1.9米,橫 3.5米,其中五組為北周

原作,天地縱或不仁,仍作一面網開,北周餘韻尚存一脈,留在

梁楣之頂。

那飛天懸壁翱翔而來,稱「薄肉塑飛天」。「薄肉之塑」何以

名之?原來飛天的臉龐、胳膊、四肢等這些裸露部分全以淺浮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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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水煙雨麥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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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法塑出,泥層僅厚二、三毫米,塑藝刁鑽巧絕。飛天之飄帶、

樂器、貢花諸物,俱作平面彩繪,栩然如實。淺塑與彩繪同壁,

藝術與道化同心,是北周那些天縱的藝術謫仙隨心精構,結果連

地震也毀不掉?請細看,三三兩兩的樂伎輕輕的御風而來,彩帶

如霓給拉長又捲曲,樂器都有笑容;飛的角度頂美,所有飛天都

不飛在畫的中央,如守在中央則以四面空間太平均反顯局促,飛

天不論何處,都應有左衝右突,偏上逆下,東西相長的空間,總

之就是要飛翔無待,飄帶逍遙。看那長帶飄曳,能成一種視覺節

奏者,方顯繪者工夫。把壁畫描出淡淡的浮雕,絕不容易。要喝

彩的,就是那一絲絲淺淺的浮雕,微微凸出一如飛出,不如此而

飛,焉能凸出壁間;不如此凸出,怎顯其欲飛出壁外。這些壁畫

不單是繪畫,而是一層「薄意」,如田黃、雞血上的微刻山水,

絲絲而入扣,「薄」才有意思,厚了、重了,就帶粗糙,嫌馬虎。

薄,那飛天方能似虛又實的在畫面曳長帶而逍遙,這種北周的飛

天薄意,不飛敦煌,只飛麥積。

散花樓以西,是「牛兒堂」。

第五窟:牛兒堂

在一千三百年前,由北周的散花樓到唐初的牛兒堂,有木棧

相勾連,人稱方便。怎料開元年間無情地動,山體坍毀,棧道無

存,散花樓頓失北周,牛兒堂獨守殘唐。其時,由樓而堂,據說

只靠凌空鐵索的擺渡,由東徂西,險得很。明代,幸得有心人在

金剛身旁穿山闢穴,一洞玄光從此由西崖傳送過來,可通人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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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大功德。過這小洞,壁間猶見刀痕鍬跡,洞如半弦之月,過者

須弓背俯首,千萬謙抑。洞僅通人,卻是大開方便之門,一旦走

出洞來,唐佛便暢然在目,掀頰微笑。又見一位將軍模樣的壯

士,踹著一頭小牛,那牛犢雖貼伏如羊,但眼目嘴角之間,隱藏

氣度,難怪已屈之膝仍有躍動之意。這位將軍是「摩醯首羅天」,

大名鼎鼎的護法,因踏牛而立,故俗稱「踏牛天王」;那牛,本

是「金角銀蹄的犢兒」,歲月無情,如今角毀蹄破。天刑人踏,

而牛氣仍存,這樣的「牛」才是「真牛」。這一閣三龕,乃稱「牛

兒堂」。

牛兒堂,徹底的隋唐。連龕佛閣,作三間四柱式。十五身的

泥塑造像,由隋修至唐初,除了後世所添的粗紅俗綠,那些五官

衣褶,尚保千年清俊,足稱大幸。再說那摩醯首羅天,看其模樣

雖類域外,但仍有張飛加秦瓊的合體氣象,損朽的髮冠下,眉心

蹙皺配起那雙四白大眼,懾畏善信;端唇直鼻襯以逆鬍亂髭,也

是一大創作。他握拳在手,虎背熊腰,一條布帶緊繫前腹,又有

點像不屈的岳飛。

三龕主尊為三世佛,器宇不凡,垂目而俊朗不減。不過,若

論美態,那些脇侍的菩薩,溫柔秀絕,女性的體態婀娜於腰間,

眉目不再傳情,唐代的傳意藝術卻屯積在那裡,問之或可聽得回

語嚶嚶。花冠束髻,垂下來是圓潤的美貌,許是唐宮團扇後的貴

妃。修肩流臂,那雙玉藕流出擅舞的輕弧,或提或垂,隨意捏一

個怎麼樣的手姿,都是盛世唐歌羽舞的美徽。半袒的前胸披瓔珞

如仙姬的花鈿朵朵,閬苑薰風總吹不掉的風情就在這粉白的半袒

裡。菩薩啊菩薩,這樣的菩薩,說起來就像唐代的愛情,佛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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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規都在菩薩的唇邊溶解,情就是悟,悟無非情,大唐氣度、大

精神,就在一臉的情意中,暗晦發酵而化作至精至醇的鴆毒,喝

之,必解生死,了存亡。唉!菩薩,救命。

東崖至西崖

自牛兒堂再西走,那是西崖了。牛兒堂下的山崖,已是一大

片空白的峭壁,光滑得連水也難留痕跡。東西崖之間,本是佛

窟連肩,可是唐代兩次地震把這一帶的佛龕都震毀,麥積於此

留白。

唐中宗景龍二年(708年),唐玄宗開元二十二年(734年),

秦州地震,史載:「開元二十二年二月十八日,秦州地震。先是,

秦州百姓聞州西北地下殷殷有聲,俄而地震,壞廨宇及居人廬舍

數千間,地坼而復合,震經時不定,壓死百餘人。玄宗令右丞相

蕭嵩致祭山川,又遣倉部員外郎韋伯陽往宣慰,存恤所損之家。」

(見《舊唐書.志.五行》)「開元二十二年二月壬寅,秦州地震,

西北隱隱有聲,坼而復合,經時不止,壞廬舍殆盡,壓死四千餘

人。」(見《新唐書.志.五行二》)據事理推之,當以《新唐

書》所記為合。當年東西崖之間,天翻地覆,佛龕凌移,哀哀麥

積,大幅大幅的唐前藝術頓成坍毀,至今,那裡仍是一片空白,

北宋的繁縟工麗,還不曾收復舊貌,元明清的胸襟技藝,則力有

不勝,於是空白。

姚秦至盛唐這一大段藝術,經此地震,破壞不少,數十年

後,我們的詩聖於肅宗乾元二年(759年)秋,曾來到秦州,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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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柯谷(即今天水街子鄉)約百日,他來過麥積山,看到的是

「野寺殘僧少,山圓細路高。麝香眠石竹,鸚鵡啄金桃。亂水通人

過,懸崖置屋牢。上方重閣晚,百里見秋毫。」老杜看到的是寺

院荒涼,人稀火冷,水亂僧零。地震無情,麥積此劫,比三武所

為更厲害。

西崖經此一震,北魏隋唐,不少坍損崩離,歷史凌亂,目前

多少是原作,幾許屬舊觀,就是拿一雙通天慧眼也難細辨,宋元

之後,勉力重修,只能守業,未能充擴;明清兩代,大德見稀,

敦煌、雲岡尚且「無補於事」,麥積固當牢破亡羊,遺憾未補。照

山面所見,除了那些頑強的翠綠外,山崖峭壁上那些凹凹凸凸、

豎竅懸窪,都是佛龕石窟的遺痕,如無天災人禍,麥積的輝煌何

只於此。有些窟洞,佛像黝黑,壁有火跡,造像斷首挖目,指截

肢離,當然是人禍所及;天霜雨雪,麥積沙石疏空,難以久耐,

西崖其中居右的巨像就整幅崩潰,這是天災所侵。

我族以農立國,工商末業,國家貧窘之時多於富達之世,佈

施佛道,實屬有限,富而大布其財於空門的,多是求褔積蔭,或

禳災贖罪,對於「藝術」二字,鮮有深究。是以佛教傳來二千年,

藝術傑作不多,俗態庸姿,滿山滿谷。宗教精神不在獻財贖罪,

而在精誠,在用心,在智慧開悟,博愛悲生。而宗教藝術,則應

雕一像能發一心,必見像於心而發之於手,力如天啟,再合以石

材木料,剞劂用心,下下精微,那博愛悲生的精神入了作品,那

就是傑作,佛寺中不少造像千篇一律,或固守法度,或限於才

情,總是低俗者多,高妙者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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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逍遙

自東崖的牛兒堂到西崖,掛一條棧道,這是麥積最高的棧

道,道盡即到西崖。及到盡處,只見危棧幾曲,拐角處乃上佳的

瞭望台,正好俯視麥積的雨趣和山翠。

雨前雨後的霧氣都很頑皮,頑皮得像玩弄著一大片白色的

澡泡,隨山隨意亂放,在曲坳處埋一點,在幽壑邊綴一叢,一連

串的山林有一連串的雨作延長的漂白。不知是哪位仙女無意一揮

的輕袂,紗一般的詩韻如氣如蘭,若輕還重地在山間林裡散散聚

聚,山風吹臉,雨意彷彿有香。

站在棧道的角台,自己彷如雨師,讓兩目隨意指揮雨團作

無為無欲的意識流,天水麥積這一帶的翠綠,是靈魂的放牧處,

眼睛看多遠,魂魄放假也就放到那裡去,麥積的煙雨,至此才有

意境和深度。放目,人就呆了,人呆住,卻不曾癡。呆是定住的

精神,是思維的深化,眼神和心魂一下子相融相合,煙雨間一

陣無端的閒適自胸中渲化而出,自己彷彿也成了一陣煙雨,徇向

群山萬壑,這點心境除了自己心知外,只有天地草木或許相知,

煙雨,不看在電視裡、書本裡,是看在自己的心眼裡,然後一放

而出。

賞麥積煙雨,不在山下,不在中腰,至少要在七佛閣、在牛

兒堂。人站在煙袍雨袖的群峰裡,天風在耳,梵唄在心,此時煙

雨迷離,人能超脫者得其超脫,人能忘情者盡情失憶,仁者、智

者一任煙篩雨滌,天地就這樣躺入自己的懷裡,讓大智者笑,讓

大仁者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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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五窟:天堂洞

詣西崖,扶危棧而下,新梯卸險,陟降如夷,想元魏隋唐之

世,梯掛朽木,則抽身抒臂,攀崖捉石,如猿如狖,當必冷汗成

霖。這裡有一洞龕,號「天堂洞」。五代王仁裕《玉堂閑話》中有

記:「自此(指一三三號窟)之上,更有一龕,謂之『天堂』,空

中倚一獨梯,攀緣而上,至此則萬人中無一人敢登者。」取號「天

堂」,因登臨此洞直如闖蜀道天險。今日,天堂之路易走,可是窟

洞之門未開。冷冷的鋁門,一把小銅鎖就扣上,拒人千里。唐末

的王仁裕尚能履險入洞,寫詩留壁③。我們自迢迢香港(也稱天

堂,購物天堂),飛機、火車而來,吃的是冷冷的閉門羹,窟內的

八身北魏泥塑,緣慳一面,仰首興歎之際,旁人說上天堂是要另

外收費的。啊!古今觀遊之別或在於此。

第九十八窟:西崖大佛

朝西一瞥,西崖大佛只在一箭之遙。西崖大佛始塑於北魏,

較東崖大佛早一百年,於北宋重修。今早登臨麥積,先仰拜東崖

大佛;現在近正午,可順俯大佛於西崖,兩種目視,一體虔心。

嗚呼!三尊造像已有一尊淘汰於時流。北魏的骨架、北宋

的完膚守到今時今日,泥塑的崗位早已站了個超時。西崖造像,

是西方三聖,居中的是阿彌陀佛,左侍的是觀世音菩薩,傍右的

是大勢至菩薩。遭時間淘洗的,是觀世音。一念心慈,乃先入地

獄。遺痕狠狠,樁孔一如彈孔,樁梁赫然可尋,菩薩已往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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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觀音杳然無跡。三聖存二,西崖大佛教人懂得珍惜,認識稀

寶。佛家所指塵世事物之存在,不外「生、住、壞、滅」四段歷

程,大佛「生」於元魏,千五百年尚存,「住」得可久;經三武滅

佛,經開元地震,犯風霜,任霰雪,烽煙異族,不「壞」而何。

觀音撒手,佛露愁容。到頭來,「滅」乃必然。西方三聖,伸出

的是引渡的手,人天歸宿即在西極。如今三聖已有觀音折翼,生

西之事大可視作平常,當下存在方是依歸之處。生西是果,則如

今種種作業,當決定能否生西,今生與來世本一體無分,人分三

世,只屬識惑;三聖之來或不來,當下即能自定。

我佛高 13米,螺髮細密,銳如突釘,髮式典型。然其面貌,

卻與尋常異:螺髮逼壓眉額,上停這樣一逼,兩眉便難得高翔,

只得向左右放肆,凸出如兩道皺紋,這雙眉翅似已飛得很累。於

是那對眼睛,也很累。眼皮太寬太厚,眼睛難得有神,何況半啟

的眼,眼角都下耷,眸子裡全是無奈。鼻直,輪廓清晰,嘴作櫻

桃,小而緊抿,嚴肅得過分。這樣的佛沒有笑意,不見清明,只

是一般人的模樣。最可憐的,是髒。兩頰斑斑舊污,不知是明是

清,還是近百年來的漠視與輕心,那臉長期沒洗。兩肩披佛衣徐

徐而下,宋代的光芒就在這裡顯露:那衣褶蕩漾如水紋迎風,疏

密相較,半裸的胸膛於是有了呼吸,許是衣褶的空疏感而使之呼

吸。再而右指不全,左手斷毀,逝水無情,最脆弱的手指怎能倖

免。佛足所站,不依傳統,我佛不站於蓮花,而是立足於如意雲

頭,那翻騰的雲浪捲出如意紋,圖案流動複雜彷如希臘的哥林多

式柱頭(The Corinthian column),一派匠心,作意流芳。至於

大勢至菩薩,昂藏 9米,側面而立,菩薩花冠,身披瓔珞,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