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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先生代表作!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的下半部#因当时的一些历史 原因#未出过中文版$ 其英文版在美国#被著名翻译家赵武平先生发现$ 然后# 赵武平在大量研究老舍先生原有文本%注重老舍先生的语言特点及修辞手法 等等的基础上#悉心将英文再翻译成中文$ 此书最终由哪家出版社出版还待 #但赵武平先生已授权由新民晚报先期刊登$&新春读书推荐'于今日开始 将连续三天刊登!饥荒"后半部的前三个章节$ 小标题为本版编辑所加$ (!"今年第一期也同期刊登此小说$) !饥荒"前半部的背景#大约发生在一九三九年下半年#至一九四一年十二 月日本对美宣战$ 为作长期战争准备#日本人在天津%石家庄%保定等地囤积粮 #开始在北平实施粮食控制#使全城出现人为饥荒$ 后半部小说中的人物*#是祁家老三#投身抗战运动$ 瑞宣是祁家老大#失业$ 招弟是&小羊圈胡同'家中冠家&大赤包'的次女#做了日本特务$ 胖菊子是与汉奸蓝东阳姘居的祁家 老二瑞丰离了婚的前妻$ 老舍写于六%七十年前的作品# 在今天读来# 像所有 的经典作品一样# 既没有时间上的 &'# 又充满了激情与幽默相杂的永恒魅 $ 十一万字的小说# 有珍贵的历史真实# 时代的氛围% 人物的命运与情节 的转换深深吸引读者$ 人各有貌# 善恶清晰# 但叙事又具有多义性与趣味$ 文字字字又落实又超然# 汪洋恣肆$ 对人性的揭示既生动又丰富# 批判与悲 悯兼具$ 你会感叹* 老舍不愧为中国文学的一流大家$ 这与赵武平先生的精 彩译笔是分不开的$ 他写的 !+四世同堂, 英译全稿的发现和 +饥荒, 的回 " 一文也极具价值# 全文将收入小说中$ 编者 蓝东阳和特务勾 结在一起 在铁路学校,正如同在其他学 校,男女学生的心,似乎常常是在 口中。假若正在上课,有人来敲课 堂门,教员和学生的心就会跳起 来,所有的人的呼吸要停止,双手 都会颤抖。门一开,总是先进来一 个日本教员,然后跟着进来日本特 务和宪兵。没人晓得可是会想到, 自己有可能被拿,不管是否做过还 是说过反对日本人的事或者话。人 人都在颤抖,似乎在等待雷闪。难 以预料凶暴的闪电,会在何处出 现。 日本教员和特务不说话,但是 眼盯着所有的学生。他们打定主 意,哪怕只拿一个人,也要让其他 所有的人,受到极度的恐惧和焦急 不安的折磨。好几双毒蛇眼,打量 着所有的人,似乎要来认真地喝每 一个人的血。然后,日本教员会点 一个或几个人的名字。点到名字的 人,就会含着泪,浑身颤抖着走出 来。他们对自己的老师和同学,一 句话也不敢说。教员和学生们不敢 抗议。许多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告 别了他们的老师,同学与人间。 宪兵带走被捕的人后,日本教 员还会站在课堂上,观察教员和学 生脸上的表情。假若教员不能自然 地继续教课,或者学生有泪流出, 就被认为是反抗日本人,也会被 拿。 任何学生和教员,除非生重 病,谁也不敢请假。假若谁敢请一 天假,又不幸赶上日本人这天来捕 人,请假的人就会成为嫌疑犯。为 什么偏偏在这个日子请假?他知 道,他知道的,所以应该逮捕。 教员再也不是教员,成了为换 得既不能充饥又不会马上饿死人的 共和面,而出卖他们一部分知识的 人。学生也不再是学生,一天到晚 老是互相防备。师生间的爱,同学 间的爱,都不复存在。代替了爱的 位置的,是每个人的疑心,和对所 有人的警戒。 蓝东阳和特务勾结在一起。他 从铁路学校,一天就拿了十二个学 生,和一个教员。这十三个人的供 词,全部一样,都说自己与重庆有 联系。他们的命运也一样,就是 死。 铁路学校校长被撤职。蓝东阳 做上了代理校长。 他最大的目的,就是扣下学生 的粮食。他用十三个人的性命,实 现了自己最大的野心。十三个人的 鲜血流尽之后,他得到了正式任命。 他的眼珠吊得很高,从家里到 学校,一刻也不放下。他既兴奋, 也为自己感到满意。他现在是处长 兼校长。他觉得,自己确实了不 起,就像在南京比赛屠杀和强奸的 日本兵一样了不起。 为了准备就职讲演稿子,他花 了两个钟头。他写的是文言。他晓 得,日本人喜欢用文言写作的中国 人。 讲演稿还没来得及拿去念,胖 菊子就赶跑了东阳任命的会计主 任,自己占住这个位置。用十三个 人的性命买到的金库钥匙,给胖菊 子夺走了。东阳啃上了指甲,把血 都啃出来。他想命令学校里的工 友,把她绑回家,但是她已经调来 招弟,请她作了私人护卫。招弟的 头衔是女生的学监。东阳可是不敢 招惹招弟。 像妓女似的女生学监 珍珠港被炸之前,招弟是监视 西洋人,并且很成功。她不仅盯所 有美国和英国人的梢,而且她也利 用自己的肉体,把德国人,意大利 人,法国人,与俄国人,一网打 尽。她的肉体成了国际的,所以, 她的情报比其他人的更全面。 因为习惯了和西洋人鬼混,她 完全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觉得中 国男人软弱无能。假若要找次好 的,她宁愿跟日本男人交朋友。她 丢弃了东方女性的恬静,娇羞,以 为自己是在树立新榜样。她晓得洋 人只是玩弄自己,而在这种互相玩 弄中,她充分获得了她所认为的浪 漫和刺激。 她的身体还是那么小,可是比 以前丰满多了。她的皮肤粗糙多 了,所以更加需要化妆。她的嘴唇 像肉铺里的娘儿们的一样,已经习 惯于染上鲜血。她的脸蛋抹了香粉, 像是庙的大门。她忘了什么是美, 一心只求独创。她以与众不同为 美。她得了一个非常合适的绰号: “洋鬼子克星”。就是说,连洋鬼子 见到她,也难逃脱她的魔掌。 蓝东阳不敢招惹“洋鬼子克 星”,也不敢惩治胖菊子。 因为被征服,看见日本人的铁 面具,与所发生的一切的怪事,学 生们都习惯了。他们已经学会,无 论看到什么现象,都不轻易表示惊 疑。可是忽然的,同时来了一个绿 脸黄牙的新校长,与他的像一桶肥 油似的没脖子老婆,还有一个像妓 女似的女生学监,让大家都难以控 制自己,可是谁也不敢笑出声。所 以,他们必须把笑封在心里,把它 化成仇恨。他们在绿脸,肥脸,与 红得像庙门似的脸上,看到自己老 师和同学的鲜血。 瑞全不动声色地仔细想了想, 盘算怎么对付这三张绿的,红的, 与肥的脸。 打定主意以后,他随便地碰到 了招弟,似乎只是偶然地遇到她。 招弟现在多少有点空闲起来。 北平所有的西洋人,该进集中营的, 都进去了,没有进监狱的,也都戴上 了袖套,标明他们来自哪个国家。 她用不着再和他们套近乎了。 她对学校的事不感兴趣,只是 过来给胖菊子帮个忙。她只在下午 到校,来看看是否有学生需要她来 教训,或者恐吓一两回。然后,她 就会溜出学校,到有乐子的地方去 消磨时光。她妈妈有过一个家,可 是她却没有能招待朋友的地方。不 过,只要她得空,想去享乐,每个 地方都欢迎她。她可是“洋鬼子克 星”,全城知名,谁也不敢冷淡她。 赌局,烟馆,妓院,戏园,与电影 园,都欢迎她。若是跟她套上交 情,再有困难,解决起来可就容易 了。 她忘记什么是爱情和浪漫,因 为和她鬼混过的男人太多了。对于 她,男女之间的事情,神秘的,或 兴奋的,都没有了。为了自己的工 作,或者得到好衣服,她可以把肉 体暂时送给任何人,而且认为这很 实际而且简单。男女关系成了一种 便利和手段。这种态度和作风,让 日本人对她很满意,因为对于日本 人,理想的女人,就是完全服从命 令的妓女。 可是她仍不能完全忘记自己的 前途。使所有的女人的心受折磨的 东西,同样也折磨着招弟的心,她 害怕自己每天都在衰老。看见皮肤 一天比一天粗糙,她有时坐下来, 也会感到伤心。 正因为如此,她有了一个野 心—— 她想上日本去。她想,一旦 能去日本,自己的地位和人格就会 高起来。最美的事情,应当是嫁给 一个有钱财有权柄的日本人,但是 特务是不许结婚的。不过,要是一 个有金钱有势力的日本人想娶她, 就应该能取得同意。她并不特别急 切地想嫁人,可是皮肤越来越粗 糙,却逼迫她有了结婚的念头。在 自己完全又老又丑之前,她必须找 到一个靠山。所以,她忘记爱情和 浪漫,可是仍惦念着要结婚。这个 婚姻完全是一桩实际的买卖。她甚 至会想,假若能找到有条件也愿意 娶自己的人,钱财一到手,就马上 逃走。那样也不错。她经常在心里 盘算,到底哪一个有金钱有势力的 日本白胡子老头,或秃头的军官, 可以成为自己的丈夫。她不觉得这 么做有什么不对。 今天,因为没有风,招弟化了 妆,显得比平常更美一些。服装打 扮是她最大的安慰和享受。她明 白,自己是一朵很快要谢的花,所 以必须在穿衣和化妆上格外用心。 她每天早上都害怕照镜子。没有红 唇,眉也不描,她似乎就认不出自 己。各种颜色加在脸蛋和眉毛上之 后,她的身体变成某种比她自己更 重要的东西。她失去她的国家,她 的家,与她自己,剩下的只是胭脂 和香粉。 她的唇和脸蛋,都抹上红色, 眉毛像是两片竹叶。虽然没有风, 她头发上还是裹了一条白色的薄 纱。她的红色薄毛料衣服,紧紧包 裹着她的身子,乳房和屁股都明显 地凸起来。她双肩上披的一件短波 斯羔羊皮袍,刚好把她丰满而漂亮 的两条腿露出来。肩上披着皮袍, 两只袖子甩来甩去,使她有一种淫 荡的气派。这种气派,再加上粗眉 毛和红脸蛋,让她简直像是一个亡 了国的小妖精。 她头上的薄纱,身上的红衣服, 与皮袍,全是她用肉体买来的。她 记不清,哪件是白俄给的,哪件是 从法国商人手里接过来的。她只觉 得应当自傲,在这个什么都缺的北 平,自己竟还能穿得这么讲究。 瑞全与招弟 瑞全,依旧身穿着长棉袍,头 戴老式青缎小帽,隔着一小段距 离,跟随在招弟后面。他心里烦躁 得很。这个像是他要捕捉的鸟儿的 姑娘,原本是他在少年的一个爱 人,与一个天使。他有许多理由, 痛恨她成了敌人。可是,他也有许 多能原谅她罪过的理由。家庭,社 会,和日本人的占领,对她的堕落 都有责任。但是,最让他不高兴 的,是他老要去想,到底是什么造 成了她的堕落。他和她做过朋友, 朋友应当相互负责任。难道,他不 应当督促她改邪归正吗?但是,可 能吗?他望着她的背影。他的年轻 的血,像潮水一样,在他的脑子和 身体里涌动。他想,以他的能力和 智慧,他应当劝说她承认错误,然 后再和她做朋友。 然而,他们凭什么做朋友?难 道他愿意和一个要被捉捕的鸟儿做 朋友?实在是莫名其妙。他涌起的 热血退下去了。他必须控制住自 己。他不再是一个太平年月的青 年。他必须使自己冷酷起来,像冰 块一样坚硬,冰凉。他对自己国家 的责任高于一切。他丝毫不能退 让。他把脊背挺直,让自己显得坚 定,顽强。 在北海公园门口,他赶上几 步,抢先买了两张门票。“招弟, 还认识我吗?”他脸上带着微笑问。 他担心,自己的衣服太破旧,招弟 不肯认他。 但是,招弟,因为惯于同三教 九流打交道,并不以他的衣服而感 到奇怪。她一下子认出他来,再自 然不过地对着他笑了:“呕,你呀, 老三!” 在她的笑容里,老三忽然看到 战前的招弟。说实话,她的脸蛋, 眉毛,与眼睛,都无法让老三承 认,她还是原来的招弟,可是老三 又不得不承认,就在这一刻,他确 实看到她战前的模样,就像他有时 候,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八年前, 或者十年前的样子。 他又打量她一番。不,她不像 是战前的招弟,但是他仍然期望看 到的是那个招弟。他爱过的招弟, 梦中爱过的那个。 他挤出一点笑容,随着她进了 公园。她实际上变了,变得丑陋和 粗俗,可是走在她身后,仍然让他 感到有所安慰。无论怎么说,她毕 竟是一个女人,一个他爱过的女人。 他又赶上几步,和她走并了肩。很 自然的,她把胳膊交给他。 碰到她胳膊的那一刻,瑞全感 到轻松和兴奋。但是,他立刻警告自 己:“小心,小心点。”他的身体是 靠近了她,可是心中的轻松和兴奋 没有了。和他手挽着手的,是一个 妓女,特务,敌人。假若为她所 动,他就成一条迷失了方向的狗。 她斜倚着他。“这些年你上哪 儿找乐去了?”她随便地问,好像 问与不问,没有什么关系。 他又打量一下她的脸,心里唾 骂起来。假若他对她还有一点爱 情,那实在是下贱又可耻。他是走 南闯北的中华民族的好儿子,应当 认识到自己身为中华民族儿子的尊 严的价值。“谁?我吗?你还不晓 得?”他必须使出点自己的狡猾来, 他可是一个正在对付特务的地下工 作者。 “我真不晓得。” “晓不晓得,又有什么关系?”他 冷冷地说。他必须显示出勇气。 又走几步,她忽然笑了: “有女 友了吗?” 瑞全猜不透,她是在取笑他,还 是在自我嘲笑。“没有,我一直惦念 着你。”她弄不明白,他究竟是在 取笑她,还是在说实话。 “谁信啊!”她又露出笑容,不 过马上不作声了。 瑞全想,无论她多么下贱,毕 竟还是一个人。有些情感总还是不 变的。谁知道呢!可是不管怎样, 这是一场是和非的斗争,一场私事 和国事的斗争。 公园里的人不多。他们走到一 株巨大的老柳树下面,招弟用肩头 碰了碰瑞全的胳膊。他们往树后走 去。等来到树背面,她一下子搂住 他。 () 《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 (下部) 新民网:www.xinmin.cn 24小时读者热线:962555 编辑邮箱:[email protected] 读者来信:[email protected] 责任编辑 / 杨晓晖 2017年1月31日/ 星期二 文体新闻 9 新春读书推荐

《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 (下部)xmwb.xinmin.cn/resfile/2017-01-31/A09/A09.pdf · 是说过反对日本人的事或者话。人 人都在颤抖,似乎在等待雷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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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1: 《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 (下部)xmwb.xinmin.cn/resfile/2017-01-31/A09/A09.pdf · 是说过反对日本人的事或者话。人 人都在颤抖,似乎在等待雷闪。难

! ! ! !老舍先生代表作!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的下半部#因当时的一些历史原因#未出过中文版$其英文版在美国#被著名翻译家赵武平先生发现$然后#

赵武平在大量研究老舍先生原有文本%注重老舍先生的语言特点及修辞手法等等的基础上#悉心将英文再翻译成中文$ 此书最终由哪家出版社出版还待定#但赵武平先生已授权由新民晚报先期刊登$ &新春读书推荐'于今日开始将连续三天刊登!饥荒"后半部的前三个章节$ 小标题为本版编辑所加$ (!收获"今年第一期也同期刊登此小说$ )

!饥荒"前半部的背景#大约发生在一九三九年下半年#至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本对美宣战$ 为作长期战争准备#日本人在天津%石家庄%保定等地囤积粮食#开始在北平实施粮食控制#使全城出现人为饥荒$ 后半部小说中的人物*瑞全#是祁家老三#投身抗战运动$瑞宣是祁家老大#失业$招弟是&小羊圈胡同'四家中冠家&大赤包'的次女#做了日本特务$ 胖菊子是与汉奸蓝东阳姘居的祁家老二瑞丰离了婚的前妻$ 老舍写于六%七十年前的作品# 在今天读来# 像所有的经典作品一样# 既没有时间上的 &隔'# 又充满了激情与幽默相杂的永恒魅力$ 十一万字的小说# 有珍贵的历史真实# 时代的氛围% 人物的命运与情节的转换深深吸引读者$ 人各有貌# 善恶清晰# 但叙事又具有多义性与趣味$

文字字字又落实又超然# 汪洋恣肆$ 对人性的揭示既生动又丰富# 批判与悲悯兼具$ 你会感叹* 老舍不愧为中国文学的一流大家$ 这与赵武平先生的精彩译笔是分不开的$ 他写的 !+四世同堂, 英译全稿的发现和 +饥荒, 的回译" 一文也极具价值# 全文将收入小说中$ 编者

蓝东阳和特务勾结在一起在铁路学校,正如同在其他学

校,男女学生的心,似乎常常是在口中。假若正在上课,有人来敲课堂门,教员和学生的心就会跳起来,所有的人的呼吸要停止,双手都会颤抖。门一开,总是先进来一个日本教员,然后跟着进来日本特务和宪兵。没人晓得可是会想到,自己有可能被拿,不管是否做过还是说过反对日本人的事或者话。人人都在颤抖,似乎在等待雷闪。难以预料凶暴的闪电,会在何处出现。日本教员和特务不说话,但是

眼盯着所有的学生。他们打定主意,哪怕只拿一个人,也要让其他所有的人,受到极度的恐惧和焦急不安的折磨。好几双毒蛇眼,打量着所有的人,似乎要来认真地喝每一个人的血。然后,日本教员会点一个或几个人的名字。点到名字的人,就会含着泪,浑身颤抖着走出来。他们对自己的老师和同学,一句话也不敢说。教员和学生们不敢抗议。许多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告别了他们的老师,同学与人间。宪兵带走被捕的人后,日本教

员还会站在课堂上,观察教员和学生脸上的表情。假若教员不能自然地继续教课,或者学生有泪流出,就被认为是反抗日本人,也会被拿。

任何学生和教员,除非生重病,谁也不敢请假。假若谁敢请一天假,又不幸赶上日本人这天来捕人,请假的人就会成为嫌疑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日子请假?他知道,他知道的,所以应该逮捕。教员再也不是教员,成了为换

得既不能充饥又不会马上饿死人的共和面,而出卖他们一部分知识的人。学生也不再是学生,一天到晚老是互相防备。师生间的爱,同学间的爱,都不复存在。代替了爱的位置的,是每个人的疑心,和对所有人的警戒。蓝东阳和特务勾结在一起。他

从铁路学校,一天就拿了十二个学生,和一个教员。这十三个人的供词,全部一样,都说自己与重庆有联系。他们的命运也一样,就是死。铁路学校校长被撤职。蓝东阳

做上了代理校长。他最大的目的,就是扣下学生

的粮食。他用十三个人的性命,实现了自己最大的野心。十三个人的鲜血流尽之后,他得到了正式任命。他的眼珠吊得很高,从家里到

学校,一刻也不放下。他既兴奋,也为自己感到满意。他现在是处长兼校长。他觉得,自己确实了不起,就像在南京比赛屠杀和强奸的日本兵一样了不起。为了准备就职讲演稿子,他花

了两个钟头。他写的是文言。他晓得,日本人喜欢用文言写作的中国人。讲演稿还没来得及拿去念,胖

菊子就赶跑了东阳任命的会计主任,自己占住这个位置。用十三个人的性命买到的金库钥匙,给胖菊子夺走了。东阳啃上了指甲,把血都啃出来。他想命令学校里的工友,把她绑回家,但是她已经调来招弟,请她作了私人护卫。招弟的头衔是女生的学监。东阳可是不敢招惹招弟。

像妓女似的女生学监珍珠港被炸之前,招弟是监视

西洋人,并且很成功。她不仅盯所有美国和英国人的梢,而且她也利用自己的肉体,把德国人,意大利人,法国人,与俄国人,一网打尽。她的肉体成了国际的,所以,她的情报比其他人的更全面。因为习惯了和西洋人鬼混,她

完全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觉得中国男人软弱无能。假若要找次好的,她宁愿跟日本男人交朋友。她丢弃了东方女性的恬静,娇羞,以为自己是在树立新榜样。她晓得洋人只是玩弄自己,而在这种互相玩弄中,她充分获得了她所认为的浪漫和刺激。她的身体还是那么小,可是比

以前丰满多了。她的皮肤粗糙多了,所以更加需要化妆。她的嘴唇像肉铺里的娘儿们的一样,已经习惯于染上鲜血。她的脸蛋抹了香粉,像是庙的大门。她忘了什么是美,一心只求独创。她以与众不同为美。她得了一个非常合适的绰号:“洋鬼子克星”。就是说,连洋鬼子见到她,也难逃脱她的魔掌。

蓝东阳不敢招惹“洋鬼子克星”,也不敢惩治胖菊子。因为被征服,看见日本人的铁

面具,与所发生的一切的怪事,学生们都习惯了。他们已经学会,无论看到什么现象,都不轻易表示惊疑。可是忽然的,同时来了一个绿

脸黄牙的新校长,与他的像一桶肥油似的没脖子老婆,还有一个像妓女似的女生学监,让大家都难以控制自己,可是谁也不敢笑出声。所以,他们必须把笑封在心里,把它化成仇恨。他们在绿脸,肥脸,与红得像庙门似的脸上,看到自己老师和同学的鲜血。

瑞全不动声色地仔细想了想,盘算怎么对付这三张绿的,红的,与肥的脸。打定主意以后,他随便地碰到

了招弟,似乎只是偶然地遇到她。招弟现在多少有点空闲起来。

北平所有的西洋人,该进集中营的,都进去了,没有进监狱的,也都戴上了袖套,标明他们来自哪个国家。她用不着再和他们套近乎了。她对学校的事不感兴趣,只是

过来给胖菊子帮个忙。她只在下午到校,来看看是否有学生需要她来教训,或者恐吓一两回。然后,她就会溜出学校,到有乐子的地方去消磨时光。她妈妈有过一个家,可是她却没有能招待朋友的地方。不过,只要她得空,想去享乐,每个地方都欢迎她。她可是“洋鬼子克星”,全城知名,谁也不敢冷淡她。赌局,烟馆,妓院,戏园,与电影园,都欢迎她。若是跟她套上交情,再有困难,解决起来可就容易了。她忘记什么是爱情和浪漫,因

为和她鬼混过的男人太多了。对于她,男女之间的事情,神秘的,或兴奋的,都没有了。为了自己的工作,或者得到好衣服,她可以把肉体暂时送给任何人,而且认为这很实际而且简单。男女关系成了一种便利和手段。这种态度和作风,让日本人对她很满意,因为对于日本人,理想的女人,就是完全服从命令的妓女。可是她仍不能完全忘记自己的

前途。使所有的女人的心受折磨的东西,同样也折磨着招弟的心,她害怕自己每天都在衰老。看见皮肤一天比一天粗糙,她有时坐下来,也会感到伤心。

正因为如此,她有了一个野心———她想上日本去。她想,一旦能去日本,自己的地位和人格就会高起来。最美的事情,应当是嫁给一个有钱财有权柄的日本人,但是特务是不许结婚的。不过,要是一个有金钱有势力的日本人想娶她,就应该能取得同意。她并不特别急切地想嫁人,可是皮肤越来越粗糙,却逼迫她有了结婚的念头。在

自己完全又老又丑之前,她必须找到一个靠山。所以,她忘记爱情和浪漫,可是仍惦念着要结婚。这个婚姻完全是一桩实际的买卖。她甚至会想,假若能找到有条件也愿意娶自己的人,钱财一到手,就马上逃走。那样也不错。她经常在心里盘算,到底哪一个有金钱有势力的日本白胡子老头,或秃头的军官,可以成为自己的丈夫。她不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今天,因为没有风,招弟化了

妆,显得比平常更美一些。服装打扮是她最大的安慰和享受。她明白,自己是一朵很快要谢的花,所以必须在穿衣和化妆上格外用心。她每天早上都害怕照镜子。没有红唇,眉也不描,她似乎就认不出自己。各种颜色加在脸蛋和眉毛上之后,她的身体变成某种比她自己更重要的东西。她失去她的国家,她的家,与她自己,剩下的只是胭脂和香粉。

她的唇和脸蛋,都抹上红色,眉毛像是两片竹叶。虽然没有风,她头发上还是裹了一条白色的薄纱。她的红色薄毛料衣服,紧紧包裹着她的身子,乳房和屁股都明显地凸起来。她双肩上披的一件短波斯羔羊皮袍,刚好把她丰满而漂亮的两条腿露出来。肩上披着皮袍,两只袖子甩来甩去,使她有一种淫荡的气派。这种气派,再加上粗眉毛和红脸蛋,让她简直像是一个亡了国的小妖精。她头上的薄纱,身上的红衣服,

与皮袍,全是她用肉体买来的。她记不清,哪件是白俄给的,哪件是从法国商人手里接过来的。她只觉得应当自傲,在这个什么都缺的北平,自己竟还能穿得这么讲究。

瑞全与招弟瑞全,依旧身穿着长棉袍,头

戴老式青缎小帽,隔着一小段距离,跟随在招弟后面。他心里烦躁得很。这个像是他要捕捉的鸟儿的姑娘,原本是他在少年的一个爱人,与一个天使。他有许多理由,痛恨她成了敌人。可是,他也有许多能原谅她罪过的理由。家庭,社会,和日本人的占领,对她的堕落都有责任。但是,最让他不高兴的,是他老要去想,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她的堕落。他和她做过朋友,朋友应当相互负责任。难道,他不应当督促她改邪归正吗?但是,可能吗?他望着她的背影。他的年轻

的血,像潮水一样,在他的脑子和身体里涌动。他想,以他的能力和智慧,他应当劝说她承认错误,然后再和她做朋友。然而,他们凭什么做朋友?难

道他愿意和一个要被捉捕的鸟儿做朋友?实在是莫名其妙。他涌起的热血退下去了。他必须控制住自己。他不再是一个太平年月的青年。他必须使自己冷酷起来,像冰块一样坚硬,冰凉。他对自己国家的责任高于一切。他丝毫不能退让。他把脊背挺直,让自己显得坚定,顽强。

在北海公园门口,他赶上几步,抢先买了两张门票。“招弟,还认识我吗?”他脸上带着微笑问。他担心,自己的衣服太破旧,招弟不肯认他。但是,招弟,因为惯于同三教

九流打交道,并不以他的衣服而感到奇怪。她一下子认出他来,再自然不过地对着他笑了:“呕,你呀,老三!”在她的笑容里,老三忽然看到

战前的招弟。说实话,她的脸蛋,眉毛,与眼睛,都无法让老三承认,她还是原来的招弟,可是老三又不得不承认,就在这一刻,他确实看到她战前的模样,就像他有时候,能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八年前,或者十年前的样子。他又打量她一番。不,她不像

是战前的招弟,但是他仍然期望看到的是那个招弟。他爱过的招弟,梦中爱过的那个。他挤出一点笑容,随着她进了

公园。她实际上变了,变得丑陋和粗俗,可是走在她身后,仍然让他感到有所安慰。无论怎么说,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他爱过的女人。他又赶上几步,和她走并了肩。很自然的,她把胳膊交给他。碰到她胳膊的那一刻,瑞全感

到轻松和兴奋。但是,他立刻警告自己:“小心,小心点。”他的身体是靠近了她,可是心中的轻松和兴奋没有了。和他手挽着手的,是一个妓女,特务,敌人。假若为她所动,他就成一条迷失了方向的狗。

她斜倚着他。“这些年你上哪儿找乐去了?”她随便地问,好像问与不问,没有什么关系。他又打量一下她的脸,心里唾

骂起来。假若他对她还有一点爱情,那实在是下贱又可耻。他是走南闯北的中华民族的好儿子,应当认识到自己身为中华民族儿子的尊严的价值。“谁?我吗?你还不晓得?”他必须使出点自己的狡猾来,他可是一个正在对付特务的地下工作者。“我真不晓得。”“晓不晓得,又有什么关系?”他

冷冷地说。他必须显示出勇气。又走几步,她忽然笑了:“有女

友了吗?”瑞全猜不透,她是在取笑他,还

是在自我嘲笑。“没有,我一直惦念着你。”她弄不明白,他究竟是在取笑她,还是在说实话。“谁信啊!”她又露出笑容,不

过马上不作声了。瑞全想,无论她多么下贱,毕

竟还是一个人。有些情感总还是不变的。谁知道呢!可是不管怎样,这是一场是和非的斗争,一场私事和国事的斗争。公园里的人不多。他们走到一

株巨大的老柳树下面,招弟用肩头碰了碰瑞全的胳膊。他们往树后走去。等来到树背面,她一下子搂住他。 (一)

《四世同堂》第三部《饥荒》(下部)! 老 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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