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围栏 南作 经常会兀自想象一个场景:刚入初 夏,北京的阳光就有些炽热了,暮年的陈 小滢坐在阳台上,看身边失了水分的花瓣 打起卷儿,难展摇曳生姿的妩媚。陈小滢 心生怜惜,生命如花,灿烂开过,终得接受 败了的残酷。八十七年的风刀霜剑,还能 挺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离母亲越 来越近了。她抚摸着三本泛黄的纪念册, 风吹过来,纪念册散发岁月弥久的味道, 任翻一页,就是睁着眼也能回到属于母亲 凌叔华的乐山岁月。 远山如黛,宽阔的江面渔船帆影,近处 青瓦高树,柴门洞开,这幅画在纪念册上的 素描是陈小滢的母亲民国才女凌叔华所 作。生动的画面展现的就是乐山,我站的地 方。天近黄昏,我穿过古老的平江门,走上 老城墙,无人,又仿佛有人。许多人走过吧, 包括凌叔华,包括纪念册上那些如星辰一 样灿烂的人。有些怯意,身上就冷了,透过 城墙那种内宽外窄的洞口,看到沿江散步 的人们,人间味在,自己笑自己了,人们身 着鲜艳,神情自若,今日乐山一派祥和之 景,远不是凌叔华们看到的乐山了。 可我沿江边走的时候,隔着时空的他 们是不是也正走在江边上呢。 凌叔华肯定走过。这个出生在北平朱 门大宅院,在家里接待过大诗人泰戈尔, 和徐志摩是密友,和胡适是朋友的才女凌 叔华,一定也享受过江风月影,或者对着 江水吐露秘密的心事,念过战死西班牙的 情人朱利安的名字,或者想着怎么给远在 英国的伍尔夫写信。她用笔画过乐山,也 写过乐山:“小楼,与对岸山上的凌云寺遥 遥相对。那时日寇由粤北上,敌机时不时 飞来,我每日坐在小楼上对着入画的山 川,悠然看书作画,有时还写诗自娱……” 真真是“浩劫余生草木亲,看山终日不忧 贫”。真实的生活是这样吗?家国散乱,文 人又怎么可能独身事外,一批一批躲战乱 的名人雅士在乐山这个后方来来去去,谁 知道哪一天就没了。也许正是这么一种人 生寂寞的惶惶之感,让很少为女儿操心的 凌叔华,给陈小滢买了一本纪念册。朱光 潜可能最懂凌叔华的心,他在封页题写了 “皆大欢喜”几个字。这个欢喜不仅是陈小 滢的,更主要的是凌叔华的,是众多画家、 作家、科学家、将军的,现在看来这个欢喜 还是乐山的,以纪念册的形式为乐山留下 一笔丰厚的留念。 丰子恺为纪念册画了一幅像小滢的 女孩浇花的画,题为《努力惜春华》,朱光 潜随画题了: “小滢:今晚你看见萧先生开 药方,丰先生画画,丰先生似乎比萧先生 更健旺快乐。假如你一定要学医,也不要 丢开你所擅长的文艺。文艺可以医人医自 己的。” 可以想象当年几个人一起谈话的 情景,画画评脉,红袖在侧,也是欢喜的 吧。年纪尚小的陈小滢并不能体悟其中有 多少欢乐,恐怕更惦记的是和小伙伴们去 巷子疯跑。今天看到朱光潜先生的这一段 话,我也是欢喜的,我学医但是没有丢掉 文艺,文艺让生命充满欢喜而自豪。 凌叔华、苏雪林和袁昌英,有“珞珈三 杰”之称,她们一起从武汉来到乐山,酷爱 山的凌叔华虽然在晚辈苏雪林的儿子吴令 华心中是云中仙子,高贵优雅,但是与朋友 一起,凌叔华必是她本真而丰富的一面,她 们一起畅游乐山山水,一起作画吟诗,乐 山的街头巷尾也能看到她们并肩而行、谈 笑风生的身影。日日相见的朋友,围炉夜话 把盏换杯之时,也在纪念册上念了字, “前 人看见杜工部儿子的诗,叫人送斧头要他 斫断手臂,免得天下诗名又归杜家独得。我 看见小滢的作品,并不想送斧,只希望她能 打破名父母之下难乎为子的成例。” 这是苏 雪林所题,切切实实地把凌叔华褒扬了一 番。只是她的希望落了空,陈小滢好像只能 活在母亲凌叔华的光环之下,而陈小滢也 知道这个纪念册在百年之后被人提起, 大家记着的还是母亲凌叔华在乐山风华 正茂的岁月。而外文系的袁昌英用英语 摘了一段雪莱的《致云雀》送给教女陈小 滢, “他昂首而歌,使人世由冷漠而感动”。 所有的题词都是作者自身的念想,是 那样一个时代人们的希望。正如冯玉祥将 军在纪念册上写的是 “君子有三要,要科 学,要民主,要和平” ,这分明就是冯将军 的理想。哲学家冯友兰更是写了 “同舟同 济” 相送,这是送给母亲凌叔华的还是送 给小滢的呢。有个叫赵清阁的作家,写的 是: “为文艺,愿你步令堂后尘;为民族复 兴,愿你步巾帼英雄的后尘。” 大概这一个 是专为陈小滢所作,而陈小滢可能更喜欢 步巾帼英雄的后尘,乃至于给父亲的信中 写道: “时至今日,只要有血有肉的人都不 能忍受下去,都要与敌人去拼。国家给予 我生命,国家培育了我,我要把生命还给 国家,将血肉之躯供置在祭坛上,以生命 的代价,争取国家的生存。” 至今读来,仍 感热血沸腾。 乐山可否记得那些日子?穿戴整齐的 学生举着“前方浴血奋战,后方努力生产” 的标语穿过大街;全城青年踊跃参军抗 战,声喊震天;日本投降的夜晚,涌向大街 欢呼的人潮和满天的烟火。乐山不会忘 记,作为后方,乐山承载的艰难与坚强。凌 叔华在一篇名为《后方小景》的文章里写 到:“夜里没有刮大风,可是泥巴和竹条编 制的墙,似乎四面灌风进来,房里如浸在 水里,严寒彻骨。梦回里,远近都是咳嗽 声,声节长短紧慢,似夏夜塘里的蛙叫,却 多了一份挣扎苦恼情绪……沿河边的厕 所,也由着早晨的清风送来味气,粪船一 只只开始拢了岸,码头石阶上渐渐的将一 桶一桶装满了粪像古玩店员陈列古玩那 样仔细地放着……靠城门的大街上,一批 一批的小贩,像江水一样流着流入城里 去……”这个乐山后方的小景,还原当时 生活的真实。战争在进行,祸及所有人的 生活。对锦衣玉食的凌叔华而言,底层百 姓的生存挣扎离她如此近,她深悟其味。 衣食住行的艰难不说,还有许多人事上的 纷争,但是她说面对整个民族的巨大灾 难,人们感觉到个人的悲痛简直不值一 提。生活还要继续,与文人雅士的来往,算 是对生活的一大安慰吧。她一样请来往的 雅士在纪念册留下笔墨,到抗战胜利离开 乐山时,陈小滢有了三本厚厚的纪念册。 陈小滢带着装满乐山记忆的纪念册从乐 山到重庆、上海、北京,辗转美国到英国, 一路视为珍宝。 后来作为编辑的高艳华女士不经意 之间发现纪念册,意识到纪念册的珍贵, 先以《散落的珍珠》为名出版了纪念册,出 版后反响之大出乎她意料,觉得第一版留 下太多遗憾,重新整理和采访许多当事人 及其后辈之后,再次在商务印书馆出版, 书的名字就叫《乐山纪念册》。 《乐山纪念册》纪念的是抗战时期的 乐山。凌叔华《后方小景》里描述的乐山, 也作为乐山这个城市的历史记忆保存。今 天的乐山高楼林立,草坪如茵,鲜花盛放, 清洁干净,作为宜居宜游宜业的乐山携带 曾经有过的记忆,在静好的岁月中日新月 异。往前去的乐山,不会忘记来过的人。因 为想写一部关于抗战时期的乐山的小说, 青年才俊郑国耀送来了这本书,现在书就 放在我的面前,我坐在一盆开得尚好的牵 牛花旁边,写下这篇文字,也能为乐山抹 一笔彩吗? 一本纪念册里的乐山 一本纪念册里的乐山 林雪儿 3 5 责任编辑:刘秀娟 电话:(010)65389071 电子信箱: [email protected] 2017年7月12日 星期三 第 8 期(总第 145 期) 我常常庆幸,这一生可以 以小说的形式表达自己。小说 这东西,讲的虽是别人的故事, 作者的影子却总顽强地隐现其 中。即便你完全无意识,即便 你有时还有意要把自个儿藏起 来,小说却由不得你,一出口就 带了你的味道,字里行间仿佛 处处都可嗅到你的气息,你是 绝无逃避的可能。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金蔷薇 创作笔记 创作笔记 创作笔记 近年来除了中短篇,我先后写了三部长篇。首 先是《冬季与迷醉》,写一位少年在一个冬天里的故 事;然后是《葵花》,写一位女性对抗战时期以及过 往年代的回忆;然后是《前街后街》,写三位少女对 生活的不同选择。虽说故事不同,我却发现,它们都 无一例外地涉及了同一个话题,即人在孤独中怎样 活着。其实最初写它们时并没这么刻意地想过,《冬 季与迷醉》只在想一个人在严冬一般的恶劣环境下 是有可能抵达自我世界并因此而迷醉的;《葵花》的 兴奋点是在个人和组织、整体的关系上;《前街后 街》思考的则是差异,从物质到意识,从个人到他 人,从这一世界到另一世界,种种的差异,以及差异 中的相似、融合。人在孤独中怎样活着,这一发现让 我颇感安慰,因为我知道,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不 是孤独的,写孤独的人,写孤独人的活法,无疑最是 与读者有共鸣的。当然共鸣不是目的,重要的是,在 写作中找到通向自己的通道,往自己的内心深处靠 近再靠近。靠得愈近,共鸣也才可能愈强烈。最近看 黑塞系列,他写人物的深度真叫人兴奋又绝望,虽 难抵达,却知深入人的内心是必须的,它看上去也 许不那么宽广,却是一条文学大道。深入人的内心 当然首先是深入自己的内心,黑塞说,“对每个人而 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然后在心中坚 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他的路都是 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对大众理想的懦弱 回归,是随波逐流,是对内心的恐惧。”黑塞真是明 察秋毫,想想这世上的人,哪一个不是随波逐流贪 图省事的,寻找真正的自己,面对内心深处的自己, 该有多难,又该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常常庆幸,这一生可以以小说的形式表达自己。小说这东西,讲 的虽是别人的故事,作者的影子却总顽强地隐现其中。即便你完全无 意识,即便你有时还有意要把自个儿藏起来,小说却由不得你,一出口 就带了你的味道,字里行间仿佛处处都可嗅到你的气息,你是绝无逃 避的可能。你事实上是在一次次地“迎你而上”,或者说是迎难而上,你 必须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才不至于半途而废,或是避重就轻走上众人 都在走的套路。即便这样,还是值得庆幸,因为寻找自己的通道,不是 一览无余地摆在每个人面前的,而小说写作就像一座桥梁出其不意地 引你走上了通途。开始你也许还懵懵懂懂不解其义,难免会劲儿往外 使,比如故事、语言什么的,但愈到后来,就愈觉出了内在的重要。当 然,你的语言你驾驭故事的能力这时已有了太多次的实战,无论内在 那头儿有多大的分量,它们都不会像刚上战场的新兵一样畏首畏尾或 是胡乱使劲儿了。 内在是什么?我想它该是小说之魂吧。它无处不在又高高在上,它 若隐若现又统领一切,在它面前,思想啊、人心啊都不由分说地要黯然 失色了。 而魂又是什么?我想它该是那个真正的自己吧,真正的自己找到 了,魂自然也就存在着了。 想想,自己找自己都这么难,别人就更找不到自己了,因此,“人的 孤独”是肯定的,“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不是孤独的”是肯定的,小说写孤 独的人,写人在孤独中怎样活着,无疑也是肯定的了。 忽然觉得,这样的小说似也有了孤独的意味了。愈往下写,与那个 真正的自己就似靠得愈近,有时候,会忽然生出些儿胆怯:那个愈来愈 近的自己,真就是自己的真相吗?即便真是,以后呢,以后又会怎样?这 么想着,罢笔的念头会忽然而至:不写了又能怎样,贪图省事又能怎样 呢?可不知什么时候,那个魂一样的东西又似在蠢蠢欲动了,它可真是 个统领一切的家伙,只要它一动,我立刻就会被它牵了鼻子走了,什么 别的念头都会跑得干干净净了。前面提到的几部小说,记得写每一部 时都觉得可能是最后一部了,可是写完不久,下一部的构思就又出现 了,因为觉得还有距离,离核心还有距离。什么样的核心,自个儿当时 还不大清楚,现在似愈来愈明白了。眼下,对即将开始的下一部,又有 了可能是最后一部的感觉。谁知道呢,也许自以为靠近自己了,结果写 完一看,离核心仍是有距离。到那时候,估计仍是经不住诱惑,要又一 次被牵了鼻子走了。 确切点说,是和鸟斗。 独居楼顶书房,远离鼎沸人声,喧嚣 车马,以为享受到清静,以为得陶公采菊 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趣。殊不知,人 毕竟是群居动物,离群索居,开始新鲜,久 了,冷清苍凉甚至孤独寂寞,便你邀我约 嘻哈打笑地朝我走来,弄得人心绪难宁。 叽咕—叽叽—叽咕—有声音传进 耳里,有如才从山泉里洗涤过捞起来的, 水流水滴清脆明亮,喜悦悄然潮涌心头。 掉头看窗外,几只鸟儿,站在花事正忙的 桂花枝头,摇头晃脑,东睃西望,咿咿呀 呀,叽叽喳喳。 之后,我才注意到,经常光顾我楼顶 的,主要有麻雀、画眉、斑鸠、白头翁、牛屎 雀,还有鸽子。它们飞来落脚在桂花、花 椒、李子的枝桠上,落脚在女儿墙、隔断、 假山上,最近的离我只有一窗之隔、两米 之遥的水池边上。比较起来,我最喜欢画 眉,个儿娇巧,羽毛金黄,尾巴银灰;不知 是不是要突出那一双漂亮的眼睛,用灰白 圈住,如同女人浓重的眼影,让眸子如点 漆般生动;那鹅黄色的尖嘴一张,巧舌如 簧,金声玉振,珠圆玉滚,仿佛整个楼顶到 处都盎然着春回大地的生机。最讨厌牛 屎雀,黑不溜秋的,叫声嘎嘎嘎,单调枯 燥,毫无节律,让人想起残秋水瘦山寒枝 枯叶败的原野。 有了这些鸟儿作伴,有如置身于明媚 的春光春色中,心情格外畅快。想起年前 去北京地坛公园,见成群的鸽子在地上觅 食,游人投以喂食,鸽子便振翅飞来,围着 游人争抢,没有丝毫畏惧,人鸽和谐相处, 心里爆出一个灯花儿:抽空去西城角花鸟 市场,买一些料食,撒在坝子里,培养鸟儿 们的亲近感;久而久之,鸟儿们也如地坛 的鸽子,见了我投食便飞来围着我取食, 我与鸟为伍,与鸟对话;世人养鸟无不以 笼,我则纯天然自由放养,何等的赏心乐 事,意趣盎然。我把这个设想说给朋友们 听,引出一片羡慕赞叹。 然而没过多久,我的这个心思便水流 四散,灰飞烟灭。 一段时间,我见花台里的泥土被刨得 大坑小凼,一片狼藉,竟然把我栽的窝笋, 刨得尸横遍野,惨不忍睹。花台边缘,沿 花台的坝子边上,经常撒满泥巴。开始我 认为是老鼠祸害的,留心观察,才发觉错 怪无辜,原来是麻雀干的,牛屎雀、画眉、 斑鸠也积极充当帮凶。但主要是麻雀,叽 叽喳喳,脚刨嘴啄,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心 里来气了。 再后来,发现女儿墙上,水池边缘上, 坝子里,到处散落着一厘米长短、一节一 节高粱色粪便,清洗干净了,很快又有;只 要干了,得用钢丝球擦洗才弄得干净。偶 尔打扫一次,我还无话可说;每天都要打 扫,我辈哪有那一份闲情逸致?联想到北 京地坛公园一角遍地鸽屎,竟让我有点不 寒而栗。世间事物,美丽与丑陋同在,熊 掌和鱼不能兼得,必须作出取舍。经过一 番思想斗争,我忍痛割爱,斩断要与鸟为 伍、与鸟对话的美好向往,把鸟们统统列 入不受欢迎之列,看见它们飞来,叭叭叭, 一律击掌而轰,毫不留情。 留心观察,四处拉高粱色粪便者应该 是斑鸠,因为麻雀屎呈米粒状。想起斑鸠 所为,我有一点心潮难平。一天,我没关 书房窗子,一只斑鸠来看稀奇,我捉住了 它,并没有弄它来下二两烧酒,而是放在 女儿墙上,让它回归大自然。它还舍不得 走,直到我用相机拍下几张相片,它才恋 恋不舍地飞走了。我还以为它记情,会告 诉它的同伴,楼上那个糟老头子,心地善 良,我类要亲近他,同他友好相处;不要招 惹他,更不要给他增添麻烦。结果却与我 的愿望相反。 开始,鸟们听到掌声,急慌慌展翅插 进天空。渐渐,听到掌声,偏头看看,要我 走到窗口,继续拍和轰,它们看见我真的 冒火了,才嘎一声飞走,有如在骂:我耍一 会儿有啥子耍不得嘛,小家子气!后来, 连我在窗口拍和轰都不起作用了;它们定 定地站在枝头上,望着我,啁啁啾啾。没 办法,我只好气急败坏地打开门,撵到坝 子里去轰,它们才极不情愿地蹬枝而飞。 春秋季节还好点,可这又是冬天,寒 风刺骨,窗子不能开着,出门又要换鞋,心 头很是不爽,就迁怒到鸟们身上。曾捡过 泥巴放在窗口,来犯之时朝它们砸去。可 泥团脏手,得洗,冷水刺骨。策划着买一 把弹枪来弹,一来不知何处去买,二来用 力不知轻重,恐伤及鸟的性命,就放弃 了。但鸟们越来越肆无忌惮,站在我书房 檐口上,把屎拉在窗前的地面上;墙上也 左一撇右一捺地留下粪迹,让我心生不可 忍的愤慨。我最欣赏的一幅画面,画眉、 白头翁、麻雀等,飞来站在一枝昂首向天 的泡桐枝头上,树枝一闪一闪的,在天幕 上勾勒出争俏枝头的动人剪影。为了远 离鸟粪,我也割爱剪掉那枝树梢,让鸟无 高枝可站。 鸟们还是成群结队地飞来。特别是 麻雀,一天曾见一大群,数以千计,叽叽喳 喳鸣叫着,呼啸着从楼顶掠过,隐隐扇起 一股龙旋风。莫不是向我示威?我不怕, 找了捆绑纸箱的塑料绳子,撕破结成一根 十余米的长绳,一端拴在花椒树上,一端 拴在书桌上,见了鸟儿们飞来落脚在树枝 上,侦察着如何下到地面啄食寻欢,我猛 然一拉长绳,它们可能以为地震海啸了, 惊慌失措“扑”的一声飞走。啊哈,一种叫 快意的东西从我心底升起。鸟们再来,叽 叽喳喳,似乎大声抗议:你这个糟老头子, 批评我们应该到农村去寻找吃食,广袤大 地才是我类安身立命之所,捕捉害虫保护 庄稼才是我类的天职,不应该跑到城里来 觅食,这话不对。这里10多年前就是我 们父辈祖辈的家,我们来寻根访祖,寻找 你们现在整天挂在嘴皮子上的乡愁,不该 吗?我说:你们父辈祖辈早已倒迁他乡, 来寻访个鬼啊? 鸟们不管,照例三五只结队,三二十 只成群飞来光顾,我又不是一天到晚都固 守书房,因此,水池边、花台里、坝子上仍 然免不了泥渣点点,粪便处处。 不久,用绳拉树来恐吓的方法又渐次 失效。可能鸟儿们窥破了我的心机,只会吓 吓,不会带给它们生命之虞,便自我壮胆: 不要怕,他拉树枝,权且当着荡秋千玩吧。 我还能想出更好的轰走鸟们的方法 吗?它们带给我的欢乐多还是麻烦多? 是不是真的与鸟斗也其乐无穷?我眼前 忽然走出麦田里的稻草人。 在春天,我关注的事物为什么总是 喊不出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总在夜里嬗变,或再生 我从早晨的一滴露水接近她们 这春天最初的体液 在一段暗色的树枝尽头 静心抚弄着一只开口的芽苞 而另一株草本花木掩住私处 急切地等待着薄暮降临 我喜欢的事物有着鲜为人知的心事 在白天,她们噤声不语 藏起自己的低眉、喘息和求告 藏起起身、拔节之疼 返青如蛇蜕之痛 发芽开苞,那无可忍受的撕裂之疼 沉默亦深潜于我的喉咙 锁定不可名状的言词 这个春天我见识了草木的生长 —虚化,淡然,隐忍 这令人魂不守舍的卑微之美 草木之心 邵纯生 凌叔华作品

责任编辑:刘秀娟 电话:(010)65389071 电子信 …download.people.com.cn/zuojia/wyb5B170712_Print.pdf姓的生存挣扎离她如此近,她深悟其味。 衣食住行的艰难不说,还有许多人事上的

  • Upload
    others

  • View
    23

  • Download
    0

Embed Size (px)

Citation preview

Page 1: 责任编辑:刘秀娟 电话:(010)65389071 电子信 …download.people.com.cn/zuojia/wyb5B170712_Print.pdf姓的生存挣扎离她如此近,她深悟其味。 衣食住行的艰难不说,还有许多人事上的

围栏 海 南 作

经常会兀自想象一个场景:刚入初

夏,北京的阳光就有些炽热了,暮年的陈

小滢坐在阳台上,看身边失了水分的花瓣

打起卷儿,难展摇曳生姿的妩媚。陈小滢

心生怜惜,生命如花,灿烂开过,终得接受

败了的残酷。八十七年的风刀霜剑,还能

挺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离母亲越

来越近了。她抚摸着三本泛黄的纪念册,

风吹过来,纪念册散发岁月弥久的味道,

任翻一页,就是睁着眼也能回到属于母亲

凌叔华的乐山岁月。

远山如黛,宽阔的江面渔船帆影,近处

青瓦高树,柴门洞开,这幅画在纪念册上的

素描是陈小滢的母亲民国才女凌叔华所

作。生动的画面展现的就是乐山,我站的地

方。天近黄昏,我穿过古老的平江门,走上

老城墙,无人,又仿佛有人。许多人走过吧,

包括凌叔华,包括纪念册上那些如星辰一

样灿烂的人。有些怯意,身上就冷了,透过

城墙那种内宽外窄的洞口,看到沿江散步

的人们,人间味在,自己笑自己了,人们身

着鲜艳,神情自若,今日乐山一派祥和之

景,远不是凌叔华们看到的乐山了。

可我沿江边走的时候,隔着时空的他

们是不是也正走在江边上呢。

凌叔华肯定走过。这个出生在北平朱

门大宅院,在家里接待过大诗人泰戈尔,

和徐志摩是密友,和胡适是朋友的才女凌

叔华,一定也享受过江风月影,或者对着

江水吐露秘密的心事,念过战死西班牙的

情人朱利安的名字,或者想着怎么给远在

英国的伍尔夫写信。她用笔画过乐山,也

写过乐山:“小楼,与对岸山上的凌云寺遥

遥相对。那时日寇由粤北上,敌机时不时

飞来,我每日坐在小楼上对着入画的山

川,悠然看书作画,有时还写诗自娱……”

真真是“浩劫余生草木亲,看山终日不忧

贫”。真实的生活是这样吗?家国散乱,文

人又怎么可能独身事外,一批一批躲战乱

的名人雅士在乐山这个后方来来去去,谁

知道哪一天就没了。也许正是这么一种人

生寂寞的惶惶之感,让很少为女儿操心的

凌叔华,给陈小滢买了一本纪念册。朱光

潜可能最懂凌叔华的心,他在封页题写了

“皆大欢喜”几个字。这个欢喜不仅是陈小

滢的,更主要的是凌叔华的,是众多画家、

作家、科学家、将军的,现在看来这个欢喜

还是乐山的,以纪念册的形式为乐山留下

一笔丰厚的留念。

丰子恺为纪念册画了一幅像小滢的

女孩浇花的画,题为《努力惜春华》,朱光

潜随画题了:“小滢:今晚你看见萧先生开

药方,丰先生画画,丰先生似乎比萧先生

更健旺快乐。假如你一定要学医,也不要

丢开你所擅长的文艺。文艺可以医人医自

己的。”可以想象当年几个人一起谈话的

情景,画画评脉,红袖在侧,也是欢喜的

吧。年纪尚小的陈小滢并不能体悟其中有

多少欢乐,恐怕更惦记的是和小伙伴们去

巷子疯跑。今天看到朱光潜先生的这一段

话,我也是欢喜的,我学医但是没有丢掉

文艺,文艺让生命充满欢喜而自豪。

凌叔华、苏雪林和袁昌英,有“珞珈三

杰”之称,她们一起从武汉来到乐山,酷爱

山的凌叔华虽然在晚辈苏雪林的儿子吴令

华心中是云中仙子,高贵优雅,但是与朋友

一起,凌叔华必是她本真而丰富的一面,她

们一起畅游乐山山水,一起作画吟诗,乐

山的街头巷尾也能看到她们并肩而行、谈

笑风生的身影。日日相见的朋友,围炉夜话

把盏换杯之时,也在纪念册上念了字,“前

人看见杜工部儿子的诗,叫人送斧头要他

斫断手臂,免得天下诗名又归杜家独得。我

看见小滢的作品,并不想送斧,只希望她能

打破名父母之下难乎为子的成例。”这是苏

雪林所题,切切实实地把凌叔华褒扬了一

番。只是她的希望落了空,陈小滢好像只能

活在母亲凌叔华的光环之下,而陈小滢也

知道这个纪念册在百年之后被人提起,

大家记着的还是母亲凌叔华在乐山风华

正茂的岁月。而外文系的袁昌英用英语

摘了一段雪莱的《致云雀》送给教女陈小

滢,“他昂首而歌,使人世由冷漠而感动”。

所有的题词都是作者自身的念想,是

那样一个时代人们的希望。正如冯玉祥将

军在纪念册上写的是“君子有三要,要科

学,要民主,要和平”,这分明就是冯将军

的理想。哲学家冯友兰更是写了“同舟同

济”相送,这是送给母亲凌叔华的还是送

给小滢的呢。有个叫赵清阁的作家,写的

是:“为文艺,愿你步令堂后尘;为民族复

兴,愿你步巾帼英雄的后尘。”大概这一个

是专为陈小滢所作,而陈小滢可能更喜欢

步巾帼英雄的后尘,乃至于给父亲的信中

写道:“时至今日,只要有血有肉的人都不

能忍受下去,都要与敌人去拼。国家给予

我生命,国家培育了我,我要把生命还给

国家,将血肉之躯供置在祭坛上,以生命

的代价,争取国家的生存。”至今读来,仍

感热血沸腾。

乐山可否记得那些日子?穿戴整齐的

学生举着“前方浴血奋战,后方努力生产”

的标语穿过大街;全城青年踊跃参军抗

战,声喊震天;日本投降的夜晚,涌向大街

欢呼的人潮和满天的烟火。乐山不会忘

记,作为后方,乐山承载的艰难与坚强。凌

叔华在一篇名为《后方小景》的文章里写

到:“夜里没有刮大风,可是泥巴和竹条编

制的墙,似乎四面灌风进来,房里如浸在

水里,严寒彻骨。梦回里,远近都是咳嗽

声,声节长短紧慢,似夏夜塘里的蛙叫,却

多了一份挣扎苦恼情绪……沿河边的厕

所,也由着早晨的清风送来味气,粪船一

只只开始拢了岸,码头石阶上渐渐的将一

桶一桶装满了粪像古玩店员陈列古玩那

样仔细地放着……靠城门的大街上,一批

一批的小贩,像江水一样流着流入城里

去……”这个乐山后方的小景,还原当时

生活的真实。战争在进行,祸及所有人的

生活。对锦衣玉食的凌叔华而言,底层百

姓的生存挣扎离她如此近,她深悟其味。

衣食住行的艰难不说,还有许多人事上的

纷争,但是她说面对整个民族的巨大灾

难,人们感觉到个人的悲痛简直不值一

提。生活还要继续,与文人雅士的来往,算

是对生活的一大安慰吧。她一样请来往的

雅士在纪念册留下笔墨,到抗战胜利离开

乐山时,陈小滢有了三本厚厚的纪念册。

陈小滢带着装满乐山记忆的纪念册从乐

山到重庆、上海、北京,辗转美国到英国,

一路视为珍宝。

后来作为编辑的高艳华女士不经意

之间发现纪念册,意识到纪念册的珍贵,

先以《散落的珍珠》为名出版了纪念册,出

版后反响之大出乎她意料,觉得第一版留

下太多遗憾,重新整理和采访许多当事人

及其后辈之后,再次在商务印书馆出版,

书的名字就叫《乐山纪念册》。

《乐山纪念册》纪念的是抗战时期的

乐山。凌叔华《后方小景》里描述的乐山,

也作为乐山这个城市的历史记忆保存。今

天的乐山高楼林立,草坪如茵,鲜花盛放,

清洁干净,作为宜居宜游宜业的乐山携带

曾经有过的记忆,在静好的岁月中日新月

异。往前去的乐山,不会忘记来过的人。因

为想写一部关于抗战时期的乐山的小说,

青年才俊郑国耀送来了这本书,现在书就

放在我的面前,我坐在一盆开得尚好的牵

牛花旁边,写下这篇文字,也能为乐山抹

一笔彩吗?

一本纪念册里的乐山一本纪念册里的乐山□林雪儿

□周云和

35责任编辑:刘秀娟 电话:(010)65389071电子信箱:[email protected]

2017年7月12日 星期三

第8期(总第145期)

我常常庆幸,这一生可以

以小说的形式表达自己。小说

这东西,讲的虽是别人的故事,

作者的影子却总顽强地隐现其

中。即便你完全无意识,即便

你有时还有意要把自个儿藏起

来,小说却由不得你,一出口就

带了你的味道,字里行间仿佛

处处都可嗅到你的气息,你是

绝无逃避的可能。

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金蔷薇创作笔记创作笔记创作笔记

近年来除了中短篇,我先后写了三部长篇。首

先是《冬季与迷醉》,写一位少年在一个冬天里的故

事;然后是《葵花》,写一位女性对抗战时期以及过

往年代的回忆;然后是《前街后街》,写三位少女对

生活的不同选择。虽说故事不同,我却发现,它们都

无一例外地涉及了同一个话题,即人在孤独中怎样

活着。其实最初写它们时并没这么刻意地想过,《冬

季与迷醉》只在想一个人在严冬一般的恶劣环境下

是有可能抵达自我世界并因此而迷醉的;《葵花》的

兴奋点是在个人和组织、整体的关系上;《前街后

街》思考的则是差异,从物质到意识,从个人到他

人,从这一世界到另一世界,种种的差异,以及差异

中的相似、融合。人在孤独中怎样活着,这一发现让

我颇感安慰,因为我知道,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不

是孤独的,写孤独的人,写孤独人的活法,无疑最是

与读者有共鸣的。当然共鸣不是目的,重要的是,在

写作中找到通向自己的通道,往自己的内心深处靠

近再靠近。靠得愈近,共鸣也才可能愈强烈。最近看

黑塞系列,他写人物的深度真叫人兴奋又绝望,虽

难抵达,却知深入人的内心是必须的,它看上去也

许不那么宽广,却是一条文学大道。深入人的内心

当然首先是深入自己的内心,黑塞说,“对每个人而

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然后在心中坚

守其一生,全心全意,永不停息。所有其他的路都是

不完整的,是人的逃避方式,是对大众理想的懦弱

回归,是随波逐流,是对内心的恐惧。”黑塞真是明

察秋毫,想想这世上的人,哪一个不是随波逐流贪

图省事的,寻找真正的自己,面对内心深处的自己,

该有多难,又该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常常庆幸,这一生可以以小说的形式表达自己。小说这东西,讲

的虽是别人的故事,作者的影子却总顽强地隐现其中。即便你完全无

意识,即便你有时还有意要把自个儿藏起来,小说却由不得你,一出口

就带了你的味道,字里行间仿佛处处都可嗅到你的气息,你是绝无逃

避的可能。你事实上是在一次次地“迎你而上”,或者说是迎难而上,你

必须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才不至于半途而废,或是避重就轻走上众人

都在走的套路。即便这样,还是值得庆幸,因为寻找自己的通道,不是

一览无余地摆在每个人面前的,而小说写作就像一座桥梁出其不意地

引你走上了通途。开始你也许还懵懵懂懂不解其义,难免会劲儿往外

使,比如故事、语言什么的,但愈到后来,就愈觉出了内在的重要。当

然,你的语言你驾驭故事的能力这时已有了太多次的实战,无论内在

那头儿有多大的分量,它们都不会像刚上战场的新兵一样畏首畏尾或

是胡乱使劲儿了。

内在是什么?我想它该是小说之魂吧。它无处不在又高高在上,它

若隐若现又统领一切,在它面前,思想啊、人心啊都不由分说地要黯然

失色了。

而魂又是什么?我想它该是那个真正的自己吧,真正的自己找到

了,魂自然也就存在着了。

想想,自己找自己都这么难,别人就更找不到自己了,因此,“人的

孤独”是肯定的,“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不是孤独的”是肯定的,小说写孤

独的人,写人在孤独中怎样活着,无疑也是肯定的了。

忽然觉得,这样的小说似也有了孤独的意味了。愈往下写,与那个

真正的自己就似靠得愈近,有时候,会忽然生出些儿胆怯:那个愈来愈

近的自己,真就是自己的真相吗?即便真是,以后呢,以后又会怎样?这

么想着,罢笔的念头会忽然而至:不写了又能怎样,贪图省事又能怎样

呢?可不知什么时候,那个魂一样的东西又似在蠢蠢欲动了,它可真是

个统领一切的家伙,只要它一动,我立刻就会被它牵了鼻子走了,什么

别的念头都会跑得干干净净了。前面提到的几部小说,记得写每一部

时都觉得可能是最后一部了,可是写完不久,下一部的构思就又出现

了,因为觉得还有距离,离核心还有距离。什么样的核心,自个儿当时

还不大清楚,现在似愈来愈明白了。眼下,对即将开始的下一部,又有

了可能是最后一部的感觉。谁知道呢,也许自以为靠近自己了,结果写

完一看,离核心仍是有距离。到那时候,估计仍是经不住诱惑,要又一

次被牵了鼻子走了。

小说终究要和灵魂靠近

小说终究要和灵魂靠近

□□何玉茹

何玉茹

确切点说,是和鸟斗。

独居楼顶书房,远离鼎沸人声,喧嚣

车马,以为享受到清静,以为得陶公采菊

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意趣。殊不知,人

毕竟是群居动物,离群索居,开始新鲜,久

了,冷清苍凉甚至孤独寂寞,便你邀我约

嘻哈打笑地朝我走来,弄得人心绪难宁。

叽咕——叽叽——叽咕——有声音传进

耳里,有如才从山泉里洗涤过捞起来的,

水流水滴清脆明亮,喜悦悄然潮涌心头。

掉头看窗外,几只鸟儿,站在花事正忙的

桂花枝头,摇头晃脑,东睃西望,咿咿呀

呀,叽叽喳喳。

之后,我才注意到,经常光顾我楼顶

的,主要有麻雀、画眉、斑鸠、白头翁、牛屎

雀,还有鸽子。它们飞来落脚在桂花、花

椒、李子的枝桠上,落脚在女儿墙、隔断、

假山上,最近的离我只有一窗之隔、两米

之遥的水池边上。比较起来,我最喜欢画

眉,个儿娇巧,羽毛金黄,尾巴银灰;不知

是不是要突出那一双漂亮的眼睛,用灰白

圈住,如同女人浓重的眼影,让眸子如点

漆般生动;那鹅黄色的尖嘴一张,巧舌如

簧,金声玉振,珠圆玉滚,仿佛整个楼顶到

处都盎然着春回大地的生机。最讨厌牛

屎雀,黑不溜秋的,叫声嘎嘎嘎,单调枯

燥,毫无节律,让人想起残秋水瘦山寒枝

枯叶败的原野。

有了这些鸟儿作伴,有如置身于明媚

的春光春色中,心情格外畅快。想起年前

去北京地坛公园,见成群的鸽子在地上觅

食,游人投以喂食,鸽子便振翅飞来,围着

游人争抢,没有丝毫畏惧,人鸽和谐相处,

心里爆出一个灯花儿:抽空去西城角花鸟

市场,买一些料食,撒在坝子里,培养鸟儿

们的亲近感;久而久之,鸟儿们也如地坛

的鸽子,见了我投食便飞来围着我取食,

我与鸟为伍,与鸟对话;世人养鸟无不以

笼,我则纯天然自由放养,何等的赏心乐

事,意趣盎然。我把这个设想说给朋友们

听,引出一片羡慕赞叹。

然而没过多久,我的这个心思便水流

四散,灰飞烟灭。

一段时间,我见花台里的泥土被刨得

大坑小凼,一片狼藉,竟然把我栽的窝笋,

刨得尸横遍野,惨不忍睹。花台边缘,沿

花台的坝子边上,经常撒满泥巴。开始我

认为是老鼠祸害的,留心观察,才发觉错

怪无辜,原来是麻雀干的,牛屎雀、画眉、

斑鸠也积极充当帮凶。但主要是麻雀,叽

叽喳喳,脚刨嘴啄,趾高气扬的样子,我心

里来气了。

再后来,发现女儿墙上,水池边缘上,

坝子里,到处散落着一厘米长短、一节一

节高粱色粪便,清洗干净了,很快又有;只

要干了,得用钢丝球擦洗才弄得干净。偶

尔打扫一次,我还无话可说;每天都要打

扫,我辈哪有那一份闲情逸致?联想到北

京地坛公园一角遍地鸽屎,竟让我有点不

寒而栗。世间事物,美丽与丑陋同在,熊

掌和鱼不能兼得,必须作出取舍。经过一

番思想斗争,我忍痛割爱,斩断要与鸟为

伍、与鸟对话的美好向往,把鸟们统统列

入不受欢迎之列,看见它们飞来,叭叭叭,

一律击掌而轰,毫不留情。

留心观察,四处拉高粱色粪便者应该

是斑鸠,因为麻雀屎呈米粒状。想起斑鸠

所为,我有一点心潮难平。一天,我没关

书房窗子,一只斑鸠来看稀奇,我捉住了

它,并没有弄它来下二两烧酒,而是放在

女儿墙上,让它回归大自然。它还舍不得

走,直到我用相机拍下几张相片,它才恋

恋不舍地飞走了。我还以为它记情,会告

诉它的同伴,楼上那个糟老头子,心地善

良,我类要亲近他,同他友好相处;不要招

惹他,更不要给他增添麻烦。结果却与我

的愿望相反。

开始,鸟们听到掌声,急慌慌展翅插

进天空。渐渐,听到掌声,偏头看看,要我

走到窗口,继续拍和轰,它们看见我真的

冒火了,才嘎一声飞走,有如在骂:我耍一

会儿有啥子耍不得嘛,小家子气!后来,

连我在窗口拍和轰都不起作用了;它们定

定地站在枝头上,望着我,啁啁啾啾。没

办法,我只好气急败坏地打开门,撵到坝

子里去轰,它们才极不情愿地蹬枝而飞。

春秋季节还好点,可这又是冬天,寒

风刺骨,窗子不能开着,出门又要换鞋,心

头很是不爽,就迁怒到鸟们身上。曾捡过

泥巴放在窗口,来犯之时朝它们砸去。可

泥团脏手,得洗,冷水刺骨。策划着买一

把弹枪来弹,一来不知何处去买,二来用

力不知轻重,恐伤及鸟的性命,就放弃

了。但鸟们越来越肆无忌惮,站在我书房

檐口上,把屎拉在窗前的地面上;墙上也

左一撇右一捺地留下粪迹,让我心生不可

忍的愤慨。我最欣赏的一幅画面,画眉、

白头翁、麻雀等,飞来站在一枝昂首向天

的泡桐枝头上,树枝一闪一闪的,在天幕

上勾勒出争俏枝头的动人剪影。为了远

离鸟粪,我也割爱剪掉那枝树梢,让鸟无

高枝可站。

鸟们还是成群结队地飞来。特别是

麻雀,一天曾见一大群,数以千计,叽叽喳

喳鸣叫着,呼啸着从楼顶掠过,隐隐扇起

一股龙旋风。莫不是向我示威?我不怕,

找了捆绑纸箱的塑料绳子,撕破结成一根

十余米的长绳,一端拴在花椒树上,一端

拴在书桌上,见了鸟儿们飞来落脚在树枝

上,侦察着如何下到地面啄食寻欢,我猛

然一拉长绳,它们可能以为地震海啸了,

惊慌失措“扑”的一声飞走。啊哈,一种叫

快意的东西从我心底升起。鸟们再来,叽

叽喳喳,似乎大声抗议:你这个糟老头子,

批评我们应该到农村去寻找吃食,广袤大

地才是我类安身立命之所,捕捉害虫保护

庄稼才是我类的天职,不应该跑到城里来

觅食,这话不对。这里10多年前就是我

们父辈祖辈的家,我们来寻根访祖,寻找

你们现在整天挂在嘴皮子上的乡愁,不该

吗?我说:你们父辈祖辈早已倒迁他乡,

来寻访个鬼啊?

鸟们不管,照例三五只结队,三二十

只成群飞来光顾,我又不是一天到晚都固

守书房,因此,水池边、花台里、坝子上仍

然免不了泥渣点点,粪便处处。

不久,用绳拉树来恐吓的方法又渐次

失效。可能鸟儿们窥破了我的心机,只会吓

吓,不会带给它们生命之虞,便自我壮胆:

不要怕,他拉树枝,权且当着荡秋千玩吧。

我还能想出更好的轰走鸟们的方法

吗?它们带给我的欢乐多还是麻烦多?

是不是真的与鸟斗也其乐无穷?我眼前

忽然走出麦田里的稻草人。

在春天,我关注的事物为什么总是

喊不出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总在夜里嬗变,或再生

我从早晨的一滴露水接近她们

这春天最初的体液

在一段暗色的树枝尽头

静心抚弄着一只开口的芽苞

而另一株草本花木掩住私处

急切地等待着薄暮降临

我喜欢的事物有着鲜为人知的心事

在白天,她们噤声不语

藏起自己的低眉、喘息和求告

藏起起身、拔节之疼

返青如蛇蜕之痛

发芽开苞,那无可忍受的撕裂之疼

沉默亦深潜于我的喉咙

锁定不可名状的言词

这个春天我见识了草木的生长

——虚化,淡然,隐忍

这令人魂不守舍的卑微之美

草木之心□邵纯生

凌叔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