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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想像與文化身分的建構 論西西的《飛氈》與董啟章的《地圖集》 ■洛楓 (一)前言: (1)歷 史的物質條件 以前 的人 相 信歷 史 的循環 ,現 在 的人相 信 進 步 ,這是一種對歷 史的想像投射 ⋯⋯歷 史的想像要 透過一定的「物質」條件建立起來。博物館、記錄 片 、史藉 、地 圖 、小說 和電影在在地承 載歷 史 ,又 被壓史想像規約™�Tj (梁文道,8> 一九九七年六、七月間的「回歸」前後 ,香港 的藝術 中心舉辦 了一個題 為 「九七博物館 :歷史 、 社群 、個人」的展覽 ,分別以圖像 、文字 、物件 、 152口素葉文學68期

歷史想像與文化身分的建構 - hklit.lib.cuhk.edu.hkhklit.lib.cuhk.edu.hk/pdf/journal/67/2000/256842.pdf · 身分內容、歷史發展的淵源與軌跡?這篇論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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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想像與文化身分的建構— 論西西的 《飛氈》與董啟章的 《地圖集》

■洛楓

(一)前言 :

(1)歷史的物質條件

以前的人相信歷史的循環 ,現在的人相信進

步,這是一種對歷史的想像投射⋯⋯歷史的想像要

透過一定的 「物質」條件建立起來。博物館 、記錄

片、史藉、地圖、小說和電影在在地承載歷史,又

被壓史想像規約™�(梁文道 ,8>

一九九七年六、七月間的「回歸」前後 ,香港的藝術中心舉辦了一個題為 「九七博物館 :歷史 、

社群 、個人」的展覽 ,分別以圖像 、文字 、物件 、

152口素葉文學68期

出處

︽素葉文學

北飛的人︾第

一期

錄像和裝置藝術等各項媒體,書寫、記錄和想像香港一百五十三年的殖民地歷史,意圖以香港本土的

生活記憶與文化想像,抗衡官方屬於大中華民族性的歷史敘述〔1);上面引述的一段話 ,便是梁文道為

這個展覽寫在場刊上的前言。梁文道的論述 ,帶出

兩個重點 :歷史具有想像性的成分 。而同時它又是

存在於物質的建構之中。歷史的存在 ,是基於人為

書寫的結果,書寫的結果,是遺留下大量的物質記錄和證明— 無論書寫的方法是文字還是圖畫 。無

論留下的記錄是書本還是影像 ;但反過來,這些在時間歷程中不斷遺留下來的物質記錄,又會不斷成為歷史延續性書寫的材料 ,而在這種循環再造的關

係中,歷史的書寫和閱讀,便是依靠人類想像力的串連、再現和建構。因此 。歷史是想像性的,它的

想像性是它真實的基礎 ,而它的物質存在。是其內容的承載與規範 ;換句話說 ,歷史不同的物質形

態,開展了不同的想像性空問,例如梁文道指出的

博物館 、記錄片、史籍 、地圖和小說等 ,這種種不

同的物質存在:因應其各自的物質條件和特性,以及曾被賦予的書寫痕跡 。便會展開了不同的歷史詮

釋和意義。當人們汲汲於追尋自身的歷史意義時,不過是為了要在時間�尋找線性的敘述、在空間�尋找橫切的探索 ,以及在這當中的個人位置 ,這種

在歷史時空�尋找個人立足點的做法,便是 〔文化身分」的議題了。

會圖像 ,後者則借用對地圖的閱讀和考察,編寫個

人的歷史想像 。借用梁文道的話語 ,作為 「歷史」

的物質建構 ,如地圖、小說 ,本文的重點是要探索

西西的 《飛氈》與董啟章的 《地圖集》 ,如何在歷

史書寫的循環關係� ,建構香港的文化身分。

(2)〔文化身分」的定義

早在一九七四年至七五年間,西西在她的連載

小說《我城》� ,已經指出香港是一個衹有 「城籍」

而無「國籍」的地方 (143)。西西的話語 ,牽引的

是有關香港的文化身分問題 ,所謂衹有 「城籍」而無 「國籍」 ,一方面反映香港 「大都會」的

(cosmopolitan)形態和性格,另一方面則隱喻了香港在 「九七問題」湧現之前 、及 「九七回歸」蒞臨

前後 ,政治及文化認同上的困境 。對於一個衹有

「城籍」而無「國籍」的地方 ,到底該如何重塑它的

身分內容、歷史發展的淵源與軌跡?這篇論文 ,目

的就是要在這種文化身分的認同危機與歷史想像的

意義上,討論兩本寫於九十年代的香港作品:西西的長篇小說 《飛氈》及董敔章的 《地圖集 :一個想

像的城市的考古學》。前者以童話的書寫方式與寓

言的結構 ,重塑香港自世紀初開始百多年以來的社

何謂「文化身分」(cultural identity)?根据曼紐爾 ·卡斯泰爾斯 (Manuel Castells)的論著《身分

的權力》(The Power of Identity)的解釋,「身分J(identity)是一種社會角色,指向人的生存意義與生活經驗的來源 ,是個體在自我建構的過程中,逐漸

達至的集體認同 (6一7) 。凱瑟琳 ·伍德沃德

(Kathryn Woodward)認為:〔身分」的界定,來源於多種複數的組合 ,包括國族的、種族的、階級

的、社群的和性別的,而每個人總又會常常在這些

複合的身分角色間掙扎、磋商或妥協(7)。斯圖爾特·霍爾 (Stuart Hall)在他™�名的論文〈文化身分

與放逐〉(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之中,更直接界分 「文化身分」的兩個層面— 首先,他認

為 「身分」是一項通過建構而來的產物 ,並非天然

而生,而是經由歷史 、文化、社會、哲學的發展和

沉澱而來的結果,是人為的思維,非自然的現象;其次 ,「身分」的建構 ,永遠存在於進行的過程

中 ,而不是靜止的 ,換言之 ,「身分」的含義 ,存

在於不斷的遞變與構築中— 基於這兩個前提,霍爾指出 「文化身分」分為兩個層面 :一是單向性和

尋找共同性的,一是異質性和尋找變化轉移的;前者建基於對共同社群的認同,例如同屬於一個種族的、性別的或社會階層的 ,或共同擁有相同的歷

史、文化背景的人,都會合而為一 ,組成一個團體

式的文化身分內容 ,這些人在同一個文化身分的標

籤下,共同分享共有的歷史、宗教儀式、社會及道德規律 ,這種文化身分的確訂 。基於 「同一」

(oneness)的原則,強調〔本質」(the essence) (223;,例如中國人、黑人種族的國族認同 ,或基督教徒的

社群界分等 ,都屬此類 ,屬於 「本質性的身分」

(essential identity)(225)

2000.12口 153

至於第二類型的 〔文化身分」,霍爾認為是建

基於「位置」的安放與定位positioning),強調「異質」(difference),在尋求身分建構的過程上 ,™�重

的不是單一的社群或國族認同 ,也不是歷史遺留下

來的身分規律,而是人類作為個體存在的獨特性;這種 「文化身分」是複數的 (cultural identities)組合,一個人可以同時擁有多重的文化身分(224 ;

譬如說,一個黑人女性,站在種族的立場上,她是黑人或有色人種 (相對於白人),站在性別的位置

上 ,她是女性 (相對於男性),站在家庭和工作的

崗位上 ,她可以是女兒、妻子、母親或職業婦女。

由此可見 ,「文化身分」是相對性的,眾多的異質

性結合之下 ,形成一個充滿矛盾 、衝突的身分內涵

(例如職業婦女與家庭角色無法的調協 ,黑人女性在

白人男權社會雙重的歧視)。這種身分的建構 ,比

原先的那一種更要充滿各樣變動的可能 ,甚至可以

說 ,這種文化身分恆常地處於更改、移位、塗抹、

增刪或重塑的過程之中,唯其如此 ,才可通過異質

的碰撞 ,突顯身分多項層次的意義 。

考据,這兩部作品再現的,是一趟故事的演述、歷史的想像 ,祇是這些演述和想像 ,及其對文化身分

的理解和思考 ,都是建基於香港 「九七問題」特有

的歷史因緣下 ,其至可以說 ,是 「九七問題」的歷

史議案,激發起香港作家對 「文化身分」的探索。

(二)《飛氈》的 「地域性」與

「烏托邦」色彩

霍爾的論述 ,取向於第二類型 「文化身分」的

定義 ,當中值得注意的重點有三 :第一 ,「身分」

是經由文化塑造和建構出來的 (culturally producedand constructed),而不是天然的生成(not given bynature);第二,文化身分是相對性的,端賴是站

在哪個位置來作出界定 ;第三 ,文化身分是恆常地

處於浮移、變動 、再造循環的過程中,因應歷史、

文化 、社會 、政治 、經濟等各方面的發展而蛻變。

從這三個角度去看西西的 《飛氈》與董啟章的 《地

圖集》是相當有趣的— 八十年代中期昇現於香港

的 「九七問題」,為這個城市帶來前所未有的社會及政治震動 ,在前途爭議 、移民潮 、中國大陸與英

國政府此起彼落的政制罵戰中。香港人開始積極思

考自身的歷史與個人的身分問題 ,從八十年代後期

至 「九七回歸」之間的過渡時期�,重寫香港歷史、重構香港人的文化身分 ,成為香港文化、文學

上兩個重要的議題。結合先前提及 「歷史的想像」

(historical imagination)的問題,《飛氈》與《地圖集》,正是透過「重寫歷史」(rewriting history)的方案 ,以小說的藝術形式再造香港 「文化身分」的

內容 ,無論是西西的寓言構想 ,還是董啟章的地圖

西西的《飛氈》,寫於一九九五年,是她從過去的短篇作品<肥土鎮的故事>(一九八二)發展出來的長篇小說 ,故事以花氏家族興衰的過程為軸

心,展現香港開埠初期至九十年代止百多年的歷史

風貌 。全書分為三卷 ,卷一敘述香港開埠至四十年

代的社會變遷 ,其中包括中西貿易與文化的交接、

香港電影的萌芽(一九一三年《莊子試妻》上映)、

平民生活的保守風氣與手工業運作的情況;卷二寫香港五十至七十年代的時代景觀 ,當中涉及本地政

治及經濟的轉型、政府公共房屋及教育政策的釐定與施行·國共內戰及中共政權成立後的難民潮、李

鄭屋村古墓的發掘等事件 ;卷三是有關香港八、九十年代的城市形態 ,包括 「九七問題」的側寫、文

化身分的爭議、資訊與媒介社會高度的發展等。作為長篇的歷史重構,西西的《飛氈》以神話和寓言

的格局,配合魔幻寫實主義 (Magical Realism)的手法,虛實相融,以一個家族的興衰、變化與更生作線性的串連,書寫香港殖民地的世俗生活史,而在這個歷史重構的過程� ,小說呈示的是一個 「本

位主義」和 「本土意識」的取向。邁克 ·費瑟斯通 (Mike Featherstone)在討論

「本土主義一(localism)、「全球主義」(Globalism)及 「文化身分」的關係時指出,「文化身分」的追

認乃建立於對 「空間J(space)與 〔地方」(place)的歸屬,而在追認的過程中。「本土性」(locality)與 「本土主義」(localism)是其中不可缺少的影響因子,那是說,個體或社群的認同建基於他/她們對某一個地方、以及這個地方牽引和發展而來的血

緣、生活模式 、日常經驗等歸屬性 (102-103);換

154口素葉文學68期

言之,當一群人聚居於某個「空間」,在「時間」的

進程上逐斷建立或沉殿彼此共有的社會習俗、法律

條文、文化歷史的記憶 、情感與情緒上的認同等 ,

這個 「空間」便會轉移為一個 「地方」 ,一個住™�

一群享有社會共識的人。這就是費瑟斯通論述的要

點:透過人群日常的接觸,便可把一個自然的空間轉化而成一個(人為的)地方2 。同樣地,《飛氈》的歷史構想 ,便是這種以 「地域」作為伸展的本土

土意識,說得實在一點,西西在 《飛氈》�力圖建構的,是一個 「地方」或一個 「城市」的從無到有

— 從歷史的 「無」到 「有」、從文化身分的 「無」

到「有」,以達至無何有之鄉的「烏托邦」(Utopia)的境界。正如費瑟斯通一再強調的 ,一個地域性社

群的建立,源於工業化 (industrialization)、「都市化」(urbanization)與 「制度化」(bureaucratization)

的進程 (104);而西西在《飛氈》中™�墨最多的,也是香港在過去百多年殖民歷史中,所經歷的 「西

化一(westernization)及 〔現代化」(modernization)

的狀況。說到底 ,《飛氈》講述的是花氏家族及圍

繞花氏家族的一群人 ,如何在一個地方落地生根和

開枝散葉 ,當中有外來者 。如來自突厥國(即波斯)

的花里巴巴,有不知打從甚麼時候便已在這個地方

生活的人,如花順水夫婦 ,有從本土跑到外面去、又從外面跑回來的 ,如花一 、花二及花初三 ,也有

在本地土生土長的一代 。如花艷顏和花可久,更有從中國內地逃難來的一群 。如彩姑一家等等 ,匯聚

而成一幅「清明上河圖」式的景觀((3),並從而突顯香港作為 「移民城市」、「轉口貿易港」的特性 。

這些形式式的人,因™�各種機綠的巧合,聚在一處叫做肥土鎮 (即香港)的地方,建立了自己的家園,經歷了各種時局的變幻、生老病死的規律,便慢慢衍出一分在血緣上或地緣上共有共享的認同和

記憶。從這個角度看 :《飛氈》的文化身分思考 ,

建立於對一個特定 「地域」的歸屬 ,西西對香港的

歷史想像 ,一方面從神話出發 ,在 「虛空」、「虛

妄」之中,建立 「真實」和 「實在」的存有,一方面從地域觀念延伸 ,「肥土鎮」既是香港的寓言 ,

也是作者歷史的縮寫,演至後來,甚至成為西西個人烏托邦的寄托。關於《飛氈》的烏托邦色彩,曾有論者提出嚴

勵的批評 ,例如從大陸來港的黃子平認為 ,《飛氈》

並非沉重 、斑爛的 「家族史」 ,卻是 「另一類平面

織物」,採用 「百科全書」式的風格,羅列肥土鎮上小民百姓百年的生活史 ,但在童話式的結構與「凡事否極泰來的語調」下 ,對於一些宏大的主題如

國仇家恨·天災人禍等,卻每每淡淡帶過,甚至刻意逃避一些敏感的歷史時段。另一位香港本土的小說作者關麗珊也有類近的看法,她指出《飛氈》徹底美化了香港的時空,小說呈現的是溫婉的童話樂園,她說:「剔除了戰爭、淪陷、宵禁、股災、大罷工、騷亂以及百年間的學生和政治運動以後 ,肥

土鎮變成一個輕盈的城市 ,輕至我無法適應

(99)。」綜合而言,這些論者認為,《飛氈》的歷史圖像,帶有濃重的懷舊意味與美化功能,當中的地域性身分 ,建基於一種純粹和諧的關係,而這種追求同化的 「烏托邦理想」,卻進一步抹平了現實處境中殖民地的權力關係 ,淡化而成一幅沒有掙

扎、鬥爭 、矛盾和衝突的美好景像(4)。然而 ,重新

和重頭再細讀西西寫的百多個章節,便會發現這些論者最大的紕漏是錯誤地把 《飛氈》當作一部 「香港歷史」來閱讀,混淆了 「小說藝術」與 「歷史實錄」之間的分別 ,正如長期從事西西研究的邱心

(陳潔儀)指出,《飛氈》對香港許多政治事件如「六

七暴動」、「保釣運動」、「九七問題」等刻意的

「懸空」,可從三方面解釋:首先,這是基於小說以素淡的 「風俗畫」作為筆法的要求 ,力圖表達樸實的民生為主,而不是尖銳的政治衝突 ;其次,《飛氈》™�力描繪肥土鎮的地方色彩 ,有助帶出 「身分

認同」的主題 ,強化一種 「吾鄉吾土」的感情 。是

超越一切政治爭拗與權力鬥爭的 ;最後 ,對照香港

的現實情況 ,九十年代的香港前景 ,漸趨明朗,「回歸」成為不爭的事實 ,是時候作出總結性的回

顧 ,而不是對前途出路的質疑 ,況且 。《飛氈》未

嘗沒有表現政治帶來的社會變動 ,但衹從側面™�筆而已((5)。邱心的立論很有意思 ,她一方面反駁了黃

子平和關麗珊等人的批評 ,另一方面卻帶出了閱讀

《飛氈》幾個重要的切入點 :小說創作與再現現實的關係,以及西西如何在 《飛氈》�側寫香港的社會變動 ,並從而歸結到作者對本土文化身分的認同及

其 「烏托邦」境界的想望。先前說過 ,《飛氈》強調 「地域性」的身分 ,

「肥土鎮」作為小說寓言的所在地,實際上是一個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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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身分認同的地方;費瑟斯通也指出,強調本土的文化身分,必包含強烈的懷舊意識,力圖從過去遺留下來的歷史、圖騰和集體記憶 ,尋找失去了的美

好日子(the good old days),而這種懷舊思緒,又往往建基於「神話」(myth)的重構上,在家庭或本土意識的追認上,確立 「集體的身分」(collective

identity);然而,這種本土的文化身分或集體意識形成的過程 ,卻並非風平浪靜、一帆風順而無掙扎

的,相反的 ,它必須面對和抗衡外在不斷衝擊的勢

力,整個過程充滿各樣矛盾、斷裂的情狀,同時也是因應這些外來的張力或內部的抗爭 ,才進一步強

化一個 「地域」上集體身分的認同 (105-110)。同樣,《飛氈》的文化身分,建立在一個叫做 「肥土鎮」的地方 ,以及對這個地方的集體認同上 ;所謂

〔肥土鎮」,研究西西的大部分海內外學者都會同意 ,指的就是 「香港」;然而 ,我在這�要特別強

調的 ,是 「肥土鎮」與 「香港」的寓言性 ,肥土鎮

指的是香港 ,卻不能完全等同於現實世界中的香

港 ,這當中的關係,一方面固然是基於小說的藝術特性 ,文學創作不等同政治實體 ,兩者的關係也不

能單單簡化為「反映現實」的規條,因此,閱讀「肥土鎮」,不能把它視作歷史的文獻或社會政治史的教學材料 ,以尋求當中有關香港的歷史實錄 。此

外 ,〔肥土鎮」與 「香港」的寓言性 ,也建立於西

西的魔幻現實主義的寫作手法,她以陌生化的藝術技巧 ,把她心目中理解的香港 ,化成小說世界中一

個虛構的場景 ,並讓她的小說人物活動其間。

釐定了〔肥土鎮」與 「香港」的寓言特性,便可進一步幫助我們理解 「飛氈」的歷史想像。小說在開首的時候說 :「打開世界地圖,真要找肥土鎮

的話 ,注定徒勞」(5),這句話在文本表面的意思

是因為肥土鎮衹是 「一粒比芝麻還小的針點子地

方」,即使將地圖放大 ,亦衹能看到巨龍國 (象徵

中國大陸),「肥土鎮就像堂堂大國大門口的一幅蹭鞋氈 5 )。」然而,另一方面,西西這開首的比喻,卻還包含一層「潛文本」(sub-text)的意義 ,那便是小說結束時 「肥土鎮」的消失與不存在 :

漸漸地 ,肥土鎮變得透明起來,隨™�花順記的隱

沒 ,肥水街消失了⋯⋯最後 ,整個肥土鎮 ,完完全

全不見了。攤閉一幅肥土鎮的地圖,地圖變成白

紙 ,播放一卷錄影帶,卻是洗刷後的灰暗和雪花。

寫故事的人的桌上,只剩下空白的書頁 (513)

秋天來了,秋雨並不常至 ,但要來的話 ,也像

夏雨,盡最大的力氣,彷彿是對人間的暫別⋯⋯這

些雨,這些水,都浸浴™�、溶匯了自障葉的花粉 ,

《飛氈》結局時,肥土鎮因受「自障葉」神奇力量的影響 ,竟逐漸的隱沒,以至徹底的消失了,而

整部小說的內容 ,到了這� ,卻變成了衹是敘述者

「我」跟一個叫做花阿眉的人說的 「故事」:「你要

我告訴你的,關於肥土鎮的故事。我想 ,我已經把

我所知道的,你想知道的,都告訴你了,花阿眉。」

(5 1 3)至此 ,西西利用類近 「後設式小說」

(metafiction)的口吻,把肥土鎮的故事變成 「傳

說」,可能是世代相傳下來的,也可能是子虛烏有的,但現實中已無肥土鎮的存在了 ;至於花阿眉是

誰?是否花氏家族的後人?與書中的主角花葉重生 、花艷顏 、花可久等到底有甚麼關係 ?便無從知

曉了,留待讀者自行的想像。《飛氈》結局的安排 ,顯示了「肥土鎮J在小說

的敘述� ,是一個寓言的構想 ,而不是實體的存

在 ,它既是傳說中的一個地方 ,也是一個夢想的所

在地 ,亦即是西西的烏托邦世界。

《飛氈》的烏托邦色彩 ,很能說明〔肥土鎮」與「香港」的寓言性— 小說第三卷的下半部 ,西西寫

「烏托邦之旅」(422-427),談到 r模擬理想的國家」,說及 「桃花源」和 「無何有之鄉」,那是人們美麗的新世界,在那兒「過™�和諧的生活,飼養山羊 ,栽種蔬菜和果樹。他們讀同樣的書 ,吃同樣

的食物,互相尊敬 ,與大自然合而為一 (427)。」西西的 「烏托邦」理念,包含三個層面:第一,是見證了作者的自然觀與環保意識,西西的烏托邦國度� ,是一個與大自然合一融和的地方 ,體現的是

「天地與我並生 ,萬物與我齊一」的和諧與平等的境

界,況且 ,西西不衹一趙的提及要建立一個沒有環

境污染的理想國 ,在那兒國民都有舒適的房子居

住 ,人人能受到良好的教育 ,找到適合自己的職

業 ,病人得到醫療 ,老人受到照顧 ,空氣清新 ,食

水清潔 ,法律一視同仁 ,能自由進出及發表不同的

政見((6);可以說,小說的環保意識,最能表達作者理想國的模式 。第二 ,作者在描述烏托邦的追求

156 素葉文學68期

時,其實已側寫了香港的「九七問題」。《飛氈》的「烏托邦之旅」,無論是「模擬理想國家」、可以渾

忘外間的世代和變遷的 「桃花源」,還是可以避過

傷害、自顧地生活的 「無何有之處」,都象徵了一

處可以讓人逃開現實景況、賴以安身立命之所,而這種意識形態,正折射了自一九八四年 「中英聯合

聲明」簽署以來 ,香港人對 「九七回歸」的恐懼與

不安,在聯合聲明簽署的前後 。民問的報章、雜誌,甚至電視媒體,都紛紛提出了許多解決香港前途問題的方案 。有些提出讓香港獨立 ,有些建議英

國延長租約 ,而更有一些異想天開的 ,竟希望把

「香港1搬走 ,在另外的一個地方重新建造 「香

港」;從這個背景的脈胳去看 ,西西的無何有之鄉

與烏托邦世界,並非毫無根据的,衹是她在小說虛構的基礎上,隱寓了她對 「九七問題」的關注和思

慮,而事實上 ,因 「九七問題」而觸發的移民潮 ,

從人類流徙的文化意義上看 ,何嘗不也正是一群人

向外尋覓烏托邦的旅程?可是,這個尋覓終究是徒勞的,因此。在第三個層面上。西西歸結到 「烏托邦原來就在肥土鎮」,這種意識,彷彿帶有經歷萬水千山以後回頭重看自己來處的恍然大悟,任算如何風塵僕僕的尋尋覓覓,仍不及自己腳下的地方親切;當然 ,西西這種透徹的體悟 ,一方面既來自她

對現實處境的細微觀察和理解,另一方面也源於她豁達的胸懷,所謂 「烏托邦原來就在肥土鎮」,浮現的是扎根於本土的文化取向·衹是 ,西西豁達的

胸懹,仍不兔帶™�悲情的思緒 ,即使肥土鎮是烏托

邦,但終究還是會消失的。她一再強調,沒有人知道這座小島,這塊傳說中飛來的土地,何時 「會回到水中淹沒 ,還是會默默地繼續優悠地浮游 ,安定

而繁榮 (508)?」或許,西西也明白烏托邦是不會存在的 ,因此 ,她才安排美麗和諧的肥土鎮在一切

故事結束以後功成身退的隱沒,而她心中香港的理想藍圖 ,便衹可永遠以虛構的姿態和角色 ,存活於

她的小說藝術中。

《飛氈》以童話的筆法 、寓言的佈局 、魔幻的

手法 ,建構一個以 「地域」為中心的本土文化身

分;儘管西西以地方誌的形式 、人物風情畫的筆

法,描繪肥土鎮的百年變遷 ,處處流露純樸的民生、善良的民情 ,然而 ,在這歷史滄桑演變的過程

�,這個地域的認同、文化身分的成形 ,也並非一

件輕而易舉的事 ,當中經歷了許多日常生活的掙

扎 、社會的浮動與政治不可頂測的變數 。西西在

《飛氈》�寫殖民地的教育 ,盎格魯文 (英語)、龍

文 (書面中文)與肥土語 (廣東話)之間的語言決裂,鎮上民居的狹小擠擁 ,官僚的貪污狀況,經濟的危機(銀行擠提,社會轉型後家庭手工業的沒落)等等,無不清晰的顯示了這個地方不斷掙扎成長的痕跡 。以及西西的社會意識 ;衹是 ,西西沒有採用

激烈的字眼、感傷的語調來描繪這些掙扎 ,相反的。她故意以輕鬆·活潑 、樂觀的文字記敘 ,目的

是要反襯小鎮上這些營營役役而又樂天知命的民眾,如何以守望相助、自強不息的態度渡過艱難的歲月。也許,是由於西西這種以積極樂觀替代怨天尤人的筆法,讓不少論者輕率地誤會了《飛氈》對香港歷史陰暗面的漠不關注,殊不知在作者淡然處之的態度�,卻處處流露機鋒、處處隱現她對現實問題的批評與反諷。再者,無論世道怎樣變遷,社會與經濟如何轉型 ,政治的內外衝力有甚麼阻撓,這個城市總有它應付的方法與適應的能力,這亦是香港百多年來經濟奇跡的基礎與社會民生的精神,

這些都是作者刻意彰顯的素質 ,是閱讀 《飛氈》時

不可忽略的 。

(三)《地圖集》的權力論述

如果說《飛氈》的歷史想像 ,是意在言外的寓言架構 ,那麼,董啟章的《地圖集》便是以帶有散

文的論辯方式。企圖通過對地圖的閱讀、考據和虛構 ,再現香港被殖民的經過和痕跡 ,從而展示地圖

的繪製與殖民權力的關係。相對於 《飛氈》植根於本土地域的文化意識 ,《地圖集》強調的是一個複

合性的文化身分與殖民歷史,內�充滿掙扎、矛盾與權力鬥爭的遊戲 。

本尼迪克特 ·安德森 (Benedict Anderson)在

討論「想像的社區」(imagined communities)的時候指出,人口普查(census)、地圖(map)和博物館(museum),是三項最能體現殖民者權力和想像的

機制 (163-164)。安德森甚至進一步指出,在歷史上 ,尤其是殖民時期 ,地圖的繪製 ,一方面宣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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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者對領土的管治權,同時又彰顯了侵略者對殖

民他人的空間性想像(164),地圖與權力(power)是互相聯盟的 (173)。對安德森來說,「地圖」是一個富於象徵性的符號 ,用以 「規劃」王者的版

圖,而這版圖,所論是實踐性的還是想像性的,都

是政治和軍事權力的體現 ,而權力體現的結果 ,是

土地、人口、資源的擁有。董啟章的〈想像之版圖— 寫在 《地圖集》之後〉說得更明白清晰,他認

為 「地圖是多麼虛妄,但又是多麼的具體而實在地塑造™�我們對空間/版圖和時間/歷史的想像」首先,地圖是 「一種符號的運作 ,它和領土的觀念

是不能分割的,它 「並不是客觀事實的証据,也不單是記錄領土劃分的工具 ;地圖的繪製本身就是把

土地領屬化的行為」,因為地圖 「在一開始就是統治者權力實踐的有效方式 。」董啟章這種對地圖與

權力關係的理解,體現於他的《地圖集》之中·《地圖集》是一本難於界定文類的作品,儘管書的副題

標明是 「一個想像的城市的考古學」,但這絕對不

是一個考古學的報告文體 ,更何況副標題上已呈現

一種矛盾不協調的對立關係 :「考古學」講求的是

實地的發現、實物的發掘、實證的考察,試問這又如何可以發生在一個 「想像的城市」身上 ?同時 ,

一個 「想像的城市」是子虛烏有的,試問又從何考古呢?從這個矛盾並立的標題看來 ,《地圖集》是

一本虛實相間、真假互混,在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之間,重構香港歷史的故事。正如董啟章所言 ,地

圖是一種想像 ,體現的是權力的分佈與伸展 ,那

麼,《地圖集》一書的撰寫,也是從地圖的想像出發,在展開一幅一幅過去或存或歿的地圖之餘 。重

新再現香港殖民地歷史的風貌。

《地圖集》全書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部分「理論

篇」利用各種地圖學的理論 ,重構香港的地理位

置。並從閱讀一些十九世紀的地圖,尋求理解 「香港」是怎樣被塑造存在的 ;第二部分 「城市篇」

通過各類神話、傳說、寓言、故事等,再現香港的城市結構 ,例如以西方神話中 「半人馬」(thecentaur)半人半馬的體態 ,闡釋香港中區街道名稱

中西混雜的特性;第三分 「街道篇」,從街道名稱源流的追尋與考据 ,勾劃香港空間的 「殖民性」

(coloniality),以及當中的民風民情,例如〈雪廠街〉,寫這條街道如何因美國輸入天然冰塊以供居

港洋人消暑和冷藏食物之用而命名,或如 〈愛秩序街〉。寫這個地方如何因城市的填海工程而消失等;第四部分 「符號篇U,納入文化分析的角度,嘗試想像香港目前及未來發展的藍圖 ,例如 〈赤蠟

角空港>把香港新機場設想為千禧年之後人們逃避

災難的管道。在 《地圖集》全書合共五十一篇文字

敘述中,董啟章反覆強調的是地圖的歷史想像與文

化身分的建構、地圖對空間的詮釋及其虛構性質、街道的命名如何成為殖民權力與本土文化角力的場

所等等議題。

董啟章在他的 〈想像之版圖〉說 :

對香港這個經壓了割讓、租借和回歸的地方來

說 ,地圖的物質交換性尤其顯™�。當年道光皇帝以

「土名裙帶路之處」為荒島不毛之地 ,雙手奉送變

夷,固然以地圖的規劃為協議的一部分 ,今天香港

「回歸」中國 ,地圖的標識亦隨之改為 「特別行政

區」。國界和主權的推移,莫不需要通過「準確」而「科學」的地圖繪製加以確立。作為英國殖民地產物

的香港地圖,亦將成為歷史論述隨意挪用的符號和

物質材料 。

董啟章這段話 ,可看作是閱讀 《地圖集》的補

充論述 ,因為它說出了地圖與香港殖民地歷史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 ,政權的易主、移交及再收回,端賴地圖的改製來確立 ,誠如安德森所言 ,殖民權力

的取捨、伸縮,猶如繪圖者在地圖上任意或刻意的

™�色(coloring),或如殖民者在參予拼圖(jigsaw)的遊戲一般 ,隨意或故意移取任何一片在地圖上可

以分割的土地7。從這個比喻來看,香港當日之所以成為殖民地,以及今日需要重新 「回歸母體」彷彿都是兩個權力大國在同一張地圖上進行™�色及

拼圖的遊戲 ,而在遊戲的過程中,「香港」不過是

一塊因應政治權力消長而被推移的地圖碎片或空間

符號 ,不但無權主動參予決策。而且衹被置放於一

個被動的位置上。這種通過地圖而來的權力運作 ,

在《地圖集》的篇章〈轉易地transtopia)中,有更精確的闡述,作者指出地圖是權力易轉最輕省的體現 ,而香港百多年殖民歷史的興替 ,其實便是地圖

在一八四二、一八六一、一八九八和一九九七這幾個年份,一趟又一趟的被塗抹和改寫 (50) (8)。

1580素葉文學68期

《地圖集》的「街道篇」,是寫得最引人入勝的

部分,引人人勝的原因不獨是由於作者大量鋪演林

林總總、充滿神祕及傳說意味的街道故事 ,還在於

在講述故事之餘 ,揭示了香港被殖民化的經過 。例

如 〈東方半人馬〉一篇 ,溯源香港中環區街道名字

的由來 ,指出中環區的街道幾乎無一例外地是以英

文命名的:「例如以第一位總督Sir Henry Pottinger命名的砵甸乍街、以早年駐軍總司令Major GeneralD'Aguilar命名的德忌笠街、以一八四零年代英國外相Lord Aberdeen命名的鴨巴甸街等 (85)。」在在

顯示香港被殖民的痕跡,因為以殖民者的名宇命名一個空間的所在 ,既能通過象徵的符號實踐了統治

的權力,同時又能把這種殖民權力長久(甚至永久)地嵌人歷史的檔案之中,而無法消解。然而,另一方面,董啟章在這個篇章之中,又指出「自上環太平山一帶以西 ,街道卻多用中國名稱 ,如普慶坊 、

普仁街、永樂街等·椐文獻記載 ,在建築方面 ,城

市也以砵甸乍街分野 ,中環一面是英式樓房 ,上環

一面則是中式屋宇。從海港眺覽,必然察見雙歧並

存的形態(85)。」在這�,董啟章展示的,是西方殖民權力與本土中國文化角力的景觀 ,所指的 「歧異

並存」,並不是所謂 「混雜」模式的和諧共處 ,而

是被殖民者(the colonized)在殖民者(the colonizer)

殖民化 (colonization)的過程�衍生而來的文化異

質,當中並沒有 「大同」或 「同化」的美好圖像,而是存在權力角逐的張力,以及掙扎求存、力圖抗爭的痕跡。這種文化身分的複合生與異質性,即既有殖民他者外來文化的移植 ,也有原有文化的承

傳,同時更有兩者之間在互相融合、衝突或消解後得來的異種形態 ,最能顯示香港文化的特性 ,而在

《地圖集》的另一個篇章〈詩歌舞街〉,對這個問題有更具體而深刻的探討 。

<詩歌舞街〉一篇 ,詳述這條街道名稱的來

源:根据慣常的說法 ,詩歌舞街的命名 ,來自

「Sycamore」一字的音譯。原指「無花果」植物,但因與中國傳統 「開花結果」的興隆祝願相違背 ,因

而以音譯取為詩歌舞街 ,以收歌舞昇平之效云云;但董啟章卻對這個說法提出異議 :指出英文的

〔Sycamore究竟指陳哪一種樹木,根本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因此音譯街名之說不可確立 ;相反的 ,

他從 《 龍地區口述歷史研究》記述的傳聞 ,找到

了另一項較合理的解釋,指出詩歌舞街附近一帶,在十八世紀時原是各樣本土文化的聚居地,宗廟、書齋和戲斑,分別負責祭祀、教育及娛樂各項社會職能,後由一個秀才根据《詩經 ·毛詩序》,取名為 〔詩歌舞」。及至二十世紀初,這個地方沒落和廢棄了,曾一度淪為秦樓楚館的集中地,後英國人

開發這個地區,把街道以其音似譯為Sycamore,作者認為,此乃 「漠視華人傳統、淡化本地文化氣息的舉動 (135)。」在這�,「詩歌舞街」的命名,是一趟殖民化的過程 ,英國人給街道賦予英文的名

字「Sycamore ,不但反客為主,使後代的人誤以為中文的 「詩歌舞街」的街道名稱 ,源於英文翻譯 ,同時亦把中文原名所帶有的本地民間文化色彩徹底的淡化,甚至隱減無蹤。董啟章從古代文獻、

口頭歷史和民間傳說考据 ,目的是要突顯他對香港

街道歷史殖民意識的批評 ,而事實上 ,「命名」

(naming)也是一種行使權力的方式,命名者與被命名者的關係 。一如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都是處於

不平等的從屬或附庸的模式 ,而街道命名的過程 ,

也是一個治權角力和確立的程序。作為「一個想像的城市的考古學」,《地圖集》

以地圖的閱讀做基礎,透視作者的歷史想像,當中的歷史重構有虛有實,甚至有時候看似茺誕不經的傳說卻更具有真實的憑鋸,而看似證据確鑿的史料卻存在疑點 ,但作者論述的重點 。不在於 「考古」一個城市的 「真實」,而在於發掘 、塑造一個歷史

閱讀的角度 ,這個角度 ,為內化了的殖民意識提出

了強烈的批判 。一個城市的身分建立 ,並非天然而

生的,或固定不變、約定俗成的 ,而是經過歷史悠

久的塑造 、文化長期的沉積 ,而這在塑造與沉積之

間,充滿了各樣政治權力的角逐、文化的對抗和社會意識的週旋。董啟章在他的 〈多種歷史〉也指出:「香港其實並不缺乏歷史,相反,香港潛藏™�太多種多樣的歷史。而這多種歷史不單指英國人和

中國人立場的歷史,也不單指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文學史這些傳統的區分,而是指由不同的權力或非權力重心發展出來的歷史 (39)。」董啟章對 「歷史」的思考 ,總是連結 「權力」的機制 。到

底由誰來寫歷史 ?站在哪個位置上來寫 ?寫給誰

看 7而 《地圖集》便是以日常生活的物件— 地

圖,還原它牽連權力機制的種種歷史想像。

2000.12口 159

(四)結語 :本土意識VS國家《地圖集》書寫的 ,便是一個殖民城市如在這些歷史

的斷層� ,摸索並建構獨立的文化身分 。

一九九八年三月三十一日初稿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三日修訂

西西的 《飛氈》與董啟章的 《地圖集》,同樣

都是作者的歷史想像 ,同樣都是在歷史的物質條件

上,再現香港的文化身分,所不同的,是前者強調一個地域性的本土意識,後者卻力圖拆解單一的歷史敘述 ;兩部作品最大的特色是對「日常生活政治」

(everyday life politics)的關注,而這種™�眼於日常生活細微事物的書寫 ,正反映了兩位作家在香港後

過渡時期的歷史轉折�的政治取向,那是強調本地身分、本土文化 、個人歷史和日常經驗的確立 ,這

種微觀的 (micro-)視野 ,正是為了抗衡官方的

(official)、宏觀的 (macro-)、或國族歷史的大敘述 (grand narrative of national history 而來的。自從 「九七問題」昇現以後 ,中國大陸有不少學者前

呼後湧的爭相撰寫香港的歷史和文學史 ,但這些史

書 ,不是資料不足 ,造成誤差 ,便是刻意隱瞞事

實 ,刪去香港一些重要的歷史時段9 ,尤有甚者 ,

更是強行把香港的歷史納入國家的論述中,不是肆

意地抨擊香港的殖民狀況與資本主義制度。把這個城市說成是罪惡的深淵、祗有商業經濟而無文化藝術 ,便是輕率地把香港的成功與成就歸入中國文化

承傳的影響或中共政權的引導(10)。這些官方敘述 ,完全忽略了香港作為個體存在的主體性與獨特

性,同時也看不清香港有別於中國大陸意識形態的生活內容,以及在過去百多年殖民歷史中演化而來

的文化意識。從這個角度看,便可見出《飛氈》與《地圖集》難能可貴的地方 ,正如董啟章所言 :香港

的歷史是斷裂的,是在一八四一年突然從中國歷史

分歧出來的 ,缺乏直接的可溯性 ,然而 ,香港史的

書寫,「還有待於歷史論述中跟中國建構更曲折複雜的關係,而不是讓大延續史觀中的單向遞屬關係抹去其主體面貌 。我們必須批判地辨識往大敘述尋

根的虛幻 。轉而在歷史的斷層上書寫我們的過去

(53一54 。」所謂 「香港的歷史是斷裂的」,因為唯其斷裂才可見出這個文化身分高低不平 、矛盾混

纏 、駁雜不純的面貌 ,也是因為它的斷裂 ,才更不

輕易地被融入大一統的政治意識�,而 《飛氈》與

注釋 :

〔1 香港藝術中心展覽部總監何慶基在《九七博物館》的場刊中出:「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當殖民統治時代徐徐落幕 ,新政正式上場的時

候 ,也是香港人撫今追昔的最佳時機— 甚麼是我們想要從以往割棄的?又有甚麼是我們想要極力保存的?我們的生活會不會因™�回歸而更

豐盛?香港的又化又會不會漸漸沒落消失 繼而融入了中華又化大家庭

內 ,最後消失殆盡 ?」何慶基的提問 ,重點是在「九他回歸的議程上 ,香港的 「本土又化」(local culture) 如何吞滅於 「國家民族歷史」

(national history)的論述中?有關香港文化的本土意識如何抗衡國家論述 ,將在下又討論 。

(2)費瑟斯通的原又是:'turns the location of their day-to-day

interaction from a physical space into a 'place'." p. 103.

(3)所謂 「清明上河圖」式的景觀 ,是指西西類近長卷式的美學風

格 ·一套屬於開展式的敘述結構 ,利用視點不斷的轉移 、跳躍 ,讓小說

的人物與生活風貌徐徐呈現。詳細的論述 ,可參考何福仁 :〈《我城》

的一種種閱讀〉

(4)我在第一次閱讀《飛氈》的時候 ,也持有相同的觀點 ,那是因在

閱讀的過程中 ,我把「肥土鎮」完全等同為 「香港」,而忽略了兩者之

間的寓言特性 ,同時也由於要為研討會寫論文 ,忽略了手上看的是一部

小說 ,而不是歷史文獻 ;一年後重讀《飛氈》,竟又是另一番理解 ,至

少是把它還原為一部又學作品 ,而不單單是學術研究的對象 所以才有

目前這篇論又的改寫。這篇論又的初稿,即是我對《飛氈》的第一趟閱讀 ,發表於由香港嶺南學院主辦的「香港文學研討會」上 ,一九九八年

四月。至於目前這篇論文的改寫 ,卻記錄了我二次閱讀《飛氈》的看法

— 兩趙閱讀同一部作品而得出迥異的結論 ,一方面反映了這部作品的

可讀性與可供發掘的含義,另一方面也讓我反思了文學閱讀與學術研究之間的問題

(5)邱心 :〈西西筆下的《飛氈與肥土領系列》〉,同時 ,亦可參考陳

潔儀 :〈尋找 「對話」的可能— 西西小說研究反究反思〉,黃繼持 、

盧璋鑾等編 :《中國現代文學論集 :研究方法與評價》,香港 :香港中

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出版,一九九九年,頁一八七至二零六。此外 ,可參考陳潔儀對西西小說專論的™�作 :《閱讀肥土鎮— 論西西的

小說敘事》 香港 :牛津大學出版社 ,一九九八年。

(6)在這�,西西是以反問的口吻 ,敘述她的理想國。

(7)安德森在頁一七五的原又是:"The second avater was the map-as-logo. Its origins were reasonably innocent-the practice of the

imperial states of coloring their colonies on maps with an imperial

dye. In London's imperial maps, British colonies were usually pink-

red, French purple-blue, Dutch yellow-brown, and so on. Dyed this

way, each colony appeared like a detachable piece of a jigsaw puzzle.As this 'jiqsaw' effect became normal, each 'piece' could be wholly

1600素葉文學68期

論述

detached from its geographic context."

(8)八四二年為第一次鴉片戰爭結束後 ,清政府與英國簽署《南京條

約》的年份 ,香港島被割佔 一 八六一年第二次鴉片戰爭失敗後 ,清室

再將香港的九龍半島割讓英國政府 ;一八九八年,清政府根據《展拓香

港界址專條》把九龍界限街以北至深圳河的地區及二百三十五個島嶼租

借給英國 ,為期九十九年 ,至一九九七年歸還。有關香港割讓英國的歷

史。司參看丁新豹 :<歷史的轉折 :殖民體系的建立和演進>

(9)王宏志的 〈消失了的三十年>指出 ,中國大陸出版的香港歷史不

但將一九八九年「六四」事件對香港的影響故意隱籉而不述 ,而且更往往

喜歡把五十至七十年代三十年�的香港史實略去不提 ,目的是為了淡化

香港政治身分的功能,同時否定英國殖民者對香港經濟繁榮的貢獻。詳

細論述見王宏志的文章。

(10)由大陸學者劉登翰編™�的 《香港文學史》寫道 :「無論從地緣轄

屬— 香港是中國領土的一部分 還是從文緣的承傳— 香港文學秉承

™�中國文學的文化傳統 、文體範式和文學精神等方面看,香港又學都是

中國文學的一部分 ,這是毋庸多論的 (21 。」劉氏更進一步指出西方文學傳統對香港作家並沒有太多太大的影響 ,「相反的,倒是在幾乎

所有的香港作家身上(不論他來自何方),都可以找到深層的中國人文傳統 ,成為他們文學創作的基因和精神 (59)。」劉氏的論調 ,既抹

除了香港文學文化中西混和的複雜面貌 ,同時又過分簡明地把香港的作品納入「中國」文學的統一體系� ,忽略了它的地方色彩。類近的觀點

亦何見於許翼心的《香港文學觀察》,許氏認為台灣 、香港地區的文學「是中國又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他甚至說 :「中國十一屆三中全

會以來,大陸實行改革開放的政策 ,明確提出和平統一祖國的方針 ,得到海內外炎黃子孫的熱烈擁護。通過文學交流促進大陸與台港以及海外

華人社會的了解與聯繫 ,為振興中華 ,繁榮民族文化而共同努力,便成

為這一歷史潮流的重要組成部分 (1 。」這完全徹底是官方的口吻,

把對台灣文學 、香港文學的確認 ,歸功於中國大陸的開放政策 ,而忽略了這兩地文學數十年來獨立發展的特性

引用書目:

英文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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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York: Verso, 1991 revised edition, pp 163-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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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eatherstone, Mike. "Localism, Globalism and Cultural Identity”

Undoing Culture: Globalization, Postmodernism and Identity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1995, pp102-125.

Hall, Stuart. "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 Jonathan

Rutherford ed. Identity: Community, Culture, Difference.

London: Lawrence and Wishart, 1990, pp222-237.

Woodward, Kathryn. Identity and Difference. London: SagePublications. 1997.

中文書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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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 :《我城》,台北 :允晨文化實業股份有限公司,一九八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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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至四一二

何慶基 :<前言>,《九七物館 :歷史 、社群 、個人》展覽場刊 ,香

港 :香港藝術中心主辦 ,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三日至七月十二日,無頁

碼 。

邱心 :<西西筆下的 《飛氈》與 「肥土鎮系列」〉。香港 :《信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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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翼心 :《香港文學觀察》 ,廣州 :花城出版社 ,一九九三年。

黃子平 :<「百科香港J、「童話」香港— 讀西西的長篇小說〈飛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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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啟章 :〈想像之版圖— 寫在《地圖集》之後〉,原載香港 :《明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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