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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盛建国,男,1964 年出生,江苏丹阳人。农家子弟,书生本色,现为江苏科技大学教授。
求学记——献给千千万万的莘莘学子
我 6 岁进的学堂,在老家上学就叫进学堂。按当时的要求,6 岁是不能进学堂的。但我
小时候实在太顽皮,运气又不好,5、6 岁的时候经常与人打架,有次打架被一个小伙伴头
上砍了一镰刀,鼻子被砍断了,差一点眼睛被砍瞎,至今鼻子上还有一道深深的亮疤。手臂
也打折了,有好几个月关节脱臼,接上去又打脱臼了,最后接都不上去了,后来听人说了一
个偏方,用生螃蟹捣碎敷在关节处绑好,过了一个多月才终于接上。当是的农村正是抓革命
促生产,地里收完小麦紧接着就是种双季稻,早上天刚亮上工的哨子就响了,晚上擦黑才能
收工,中午常常是送饭到田头,白天很难见到大人的身影,遑论管我了。大姐已经工作,在
邻村做着代课老师,另两个姐姐在上学,奶奶是个小脚,根本就看不住我,又担心我再闹出
事情来,所以我 6 岁一到就硬拽我去上学了。因为年龄没到,还不能算正式上学,只能叫
“关学堂”,满 7 岁才能上一年级。老家村上有个村小,叫遮墓坊小学,办在旧时土地庙
内,属珥陵公社南城大队管理,校长姓桂, 珥陵珥东人。印象中,桂校长身材中等微胖,
比村上的农民皮肤白些,穿一双村民都没有的皮鞋,还戴着一副深度眼镜,一圈圈的像个玻
璃瓶底,很是有学问的样子,我们背后叫他玻璃瓶底。学校里总共三位教师,一位是桂校长
的老婆,姓王,身体不太好,还有一位是本村的代课老师叫盛志良。我是 70 年开年后上的
学,奶奶把我交给的是盛志良老师,70 年的 2 月雪还没有化完,当时他趿了双用稻草编制
的芦花蒲鞋,蒲鞋上不时飘出一、两条芦花,芦花蒲鞋绑在木板履上——木板履就是在木
板上前后订上两块约五公分宽的木条,可以保护绑在木板履的鞋子不接触到雪水或者泥水
——脚上照例是没有袜子的,坐在办公室里翘着二郎腿,配条有补丁的旧裤子,看起来就
是个农民,样子有点滑稽。由于我的顽皮已经全村皆知,而且我的父亲在县文教局工作,也
许是面子的原因吧,所以没费周折学校就同意我“关学堂”了。但刚开始我还是与同学打架,
被盛老师骂了几回,有一次我又跟同村的志龙打起来了,恰好被盛老师看到,盛老师先将志
龙拖进办公室,不由分说按在桌上使劲的打,打得志龙声嘶力竭的惨叫,吓得我一溜烟跑回
了家,死活不愿再进学堂。第二天被我母亲送进了学校,路上我对母亲哭着又打又踢,好不
容易被拖到了学堂,但从此以后,我在学堂里就老实了。
遮墓坊小学大门朝西,中间是个院子,两边各有五间房,那就是我们的教室和教师的办
公室兼卧室了。南面的教室廊前吊着一段约 50 公分长的旧铁轨,这是我们的上课铃,每听
到桂校长拿一根长长的铁螺丝敲响旧铁轨,我们就像蜜蜂进巢似的狂奔进教室,一分钟内学
校就由叽叽喳喳变得鸦雀无声,很快,朗朗的读书声便会响起。教室的西北角有一个半埋在
地上的大缸,那是我们男生的小便池,并没有女生的厕所,至今我都没有弄明白当时的女生
是怎样方便的。我们村小也是复合教学,上的是语文和算术,只教一到三年级的学生,来自
周边四个邻村,上高年级课的时候低年级的学生就写作业,反之也然。我记得三个老师都上
过我的课,但印象最深的是盛志良老师,可能是怕他打的缘故吧,他上的课学我学得特别认
真,至今还记得语文的第一课是“毛主席万岁”。由于我是“关学堂”,不能算一年级学生,
不需要参加期中和期末考试,所以学期结束别人都有成绩,而我没有,常有大人打趣地问我
学习成绩怎样。母亲为了让我安心上学,还特地用布做了一个书包,村上的很多小伙伴是没
有书包的,这让我很有些自豪,学习也认真些。70 年的春天特别冷,教室四面透风,我们
光脚穿一双单鞋——小时候从没穿过袜子——坐在教室里瑟瑟发抖,不少同学手、脚、耳
上都有冻疮,一挨下课,大小学生便飞快地朝墙角奔去,依墙排成一排,往前挤着,我们称
为“轧牛牛”,谁能排第一而且不被挤出,谁的能耐最大。常常有小朋友挤掉了帽子和鞋子,
半道被挤下来的也大有人在,挤出的人再从尾开始往前挤,几乎每节下课都会“轧牛牛”,
挤上十分钟,全身便热了,甚至会冒汗。女生则主要在院子里踢毽子取暖。
转眼就到了 71 年开春,我的“关学堂”结束了,正式开始了小学生涯。原来一起上课
的大都升了一级,也有一些留了级,跟我玩得较好的楼下村的新会也留级了,他并不难过,
我居然也很高兴,可以在同一年级继续做朋友。四个邻村加上我们村新来了一批小伙伴,都
开始上一年级,而我已经是老资格学生,可以经常帮他们回答疑问了。当时我们是自带板凳
上的学,由于村小在村上,我是天天搬着板凳进学堂,邻村的同学就没有这么方便了,他们
中很多人凳子是留在教室过夜的。有的同学书也不会包,我就当仁不让地教他们包书,于是
很快大家就熟络了,很多成了朋友。他们带来了新的游戏,我们称为“打牌片”。“打牌片”
就是将纸四边向中间折起,用自己的牌片将别人的打翻过来就算赢。后来又发展成“打香烟
纸”,打法变成了用手拍地靠掌风掀翻为赢。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一学期过去了,
考完试后,桂校长照例戴着玻璃瓶底宣读成绩,楼下村的金方获得了第一,上去拿了奖状,
我的成绩平常,在中游偏下。
农村的暑假是我们小孩子的天堂。家里重的农活还干不动,割草养羊养兔成了我们的主
要任务。我家养着两头羊,四只兔子,每天都要吃很多草,我上头的两个姐姐带着我,和其
他的一群小伙伴一起,肩背篮子、手拿镰刀,到阡陌间为兔羊寻找鲜草。割草也有学问,姐
姐一边割,一边告诉我什么草兔羊爱吃、什么草老了不能割、什么草兔羊吃了会死掉的,同
时还教我如何识别荠菜、马兰头等人可以吃的野菜。如今的年轻人大抵已不太了解过去农村
的景象,自然也无法想像那时农民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实话说,那时的农村,乡亲们风餐露
宿,像老牛一样勤垦劳作,却过着粗粝苦陋的日子。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日子过得
凄惶,农家子弟自然便懂得甘苦。但孩子人小,干不了力气活,于是只能相帮着大人养养羊、
兔;还有,就是到河沟里面捉鱼虾、钓田鸡,将它们卖到集市上,换回几个现钱,交付学费,
买点铅笔、橡皮,等等,甚至,再贴补些其他生活家用——孩子们以自己的方式减轻家庭
重负,为父母分担着生活的忧愁。但那时的羊草也很难割到,公社号召‘农业学大寨’,要
求田埂上三面光,宽一点的田埂上根本无草可割,公家要堆有机肥,草都被社员们铲光了,
只有细小的土埂有点草,抑或就要去闷热的桑树田里割草了。我们姐弟三人割一黄昏常常都
不够两头羊四只兔子一天的吃食,因此,挨骂是常有的事,邻家的孩子有的还经常挨打。我
家养的羊和兔,并不是为了冬天吃它们的肉,而是为剪它们的毛卖,草吃少了,自然,毛也
长不旺。夏天的中午,知了在不知疲倦地鸣叫,大人们为了避暑,常常将雨衣摊在地上休息,
还要我们也睡午觉,但每当门外的云龙、炳如、正平朝我勾了勾手,立马旋风般地冲出门去,
留下大人叫骂的声音。当时农村的池塘还没什么污染,家家户户洗衣做饭都用池塘水,我家
的屋后就有一条七、八百米长的池塘,叫陵沟,宽也有五、六丈,我们出去不为别的,只是
相约去下水玩耍。云龙、炳如和正平家,都有兄弟两人,而我家只有我一人是小子,因此,
大人就管得特别紧,生怕出意外。经常我们下水不久,我爷爷就会拿着扁担,满岸的跑,追
着我打,每当这时,我都会游到对岸,看着他大声地骂。有一次他居然找了一支长长的船镐,
假装要戳我,我知道他终究不会戳我,我在水中做着鬼脸,他也无可奈何。回家后看见他又
做了一个打人用的木棒,木棒的头部用很多长钉钉通,露出长长的钉尖,说是打上去一拔,
屁股上就会一片血洞,很是吓人。我乘他不在家时在床底下找到了这个“狼牙棒”,扔到了
邻居家的猪粪坑里,从此,爷爷就不怎么管我了。
那时的暑假基本没有作业,晚上经常断电,可能是电压不足的缘故,电灯也不似现在这
般明亮。家里只有两盏油灯,平时点一盏,来客抑或有事才会两盏都点亮。夏天晚上家家户
户都喜欢在外面乘凉,搬一张小桌或是春凳,躺在上面看星星是经常的事,有时会有萤火虫
飞过,偶尔还能见到流星划过。每人都摇着蒲扇,地上会点着一盘很粗的草药蚊香,但还是
有不知名的蚊虫叮咬,我们就会拿着小蒲扇不时地拍打。抑或有人会讲几个故事,或是最近
听到的一些传闻,大伙就三三两两的围拢在旁,仔细地听着,不时还会提出疑问,一直到夜
色深深,弯月西斜,人们才会搬回桌凳回家睡觉。也有人整夜都睡在屋外和池塘旁,架张竹
床,支顶蚊帐,也甚是惬意。如果有亲戚带信来说晚上某村有露天电影,那最开心的事就来
了,那是再远也要去看的,尤其是听说有打仗的电影,十里八里也一定要去。常常是催促奶
奶早早地烧好一锅炒米粥,太阳快下山时快快地吃上一大碗,叫上小伙伴,扛上小板凳,急
匆匆地奔向目的地。有时好位置都让当地的村民占了,我们人小在后面什么也看不到,只好
坐到银幕的跟前,翘头观看,有时甚至跑到银幕反面观看,虽然看得人累,被蚊子咬得浑身
是包,但每每乐此不疲。当时的露天电影与现在不同,在放正片前是要放加影的,加影通常
都是工业或农业科技介绍,偶尔也有中央会议的介绍,当银幕出现神采奕奕的毛主席时,全
场此起彼伏地喊:“毛主席万岁!”。露天电影也是农村男女青年交友的地方,经常有男青
年吃醋打架,但总体次数不多。难得看到的电影还是非常有吸引力的,放电影时,除了银幕
的对白声外,大都是没有人说话的。电影散场结束,便像炸窝的马群,大家扛着板凳争先恐
后地往家奔,常有人路上跌到,爬起来继续奔跑。我们人小,跑不过大一点的孩子,但结伴
而行,也没发生过意外。
老家所在的遮墓坊村有两个生产小队,村上大多数都姓盛,我家在四队,盛志良老师在
五队,整个村上大约有六十户人家,还有一些下放户和青年知青。据老一辈的人讲,我们村
后原有一个梁朝大墓的,为了风水,南边村上的大户人家,在我们的村址上建了一个牌坊,
遮挡墓的阴气,该牌坊就叫遮墓坊。后来在北宋末年,我们盛家的祖先逃难来到了这里,依
坊建了家园,形成了村落,被叫作遮墓坊村。如今牌坊早已倒了,偶尔在村上还能见到牌坊
的碎石,但都是在一些庄户的墙里或是弄堂的走道上了。知青来自上海和南京,上海来的是
村上盛国庆家的亲戚,是个高个小伙,穿得与农民不同,很帅很能打架,但就是不能干活。
村上最强壮的小伙木林是打架高手,但和他交手没几个回合,就被摔到了。干农活他就不行
了,挑畚箕比不上村上的妇女,担得晃晃悠悠,有一次在坝上上肥,竟连人带箕一起滚进了
坝里,弄得浑身脏兮兮的,被大伙嘲笑不已,后来他干脆不出工,就躺在亲戚家,之后有次
他回了上海,就再没回来,我们都叫他“阿拉瘪三”,因为他一讲话就阿拉阿拉的——他
也不生气。南京来的是五个姑娘,穿着城市里的花衣服,皮肤白皙,都长的很好看,上工的
时候她们戴着草帽,上面印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脖子上还扎条毛巾,一群知青在田
间锄着地,真的是一幅靓丽的风景,常惹得过往的小伙都驻足观望。她们都住在队里的仓库
里,有时在清晨能传出甜美的歌声,村上的小伙也不时向里张望。其中四个可能是有门路的,
没呆多久就走了,只留下一个叫李菲碧的,在村上待了很久,干农活也不行,公社商量后,
让她在村里做了幼儿园老师,一直到文革后落实知识青年政策,李老师才调回南京。
我父亲当时在丹阳县文教局当副局长,因为是当权派,文革后靠边站了,只剩挂名,但
每次运动开始,日子就不好过了,曾经戴着纸做的帽子挂牌游过街。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经常
有运动,好一阵没在家见过他,听母亲说父亲到溧阳避风头去了。母亲还曾带着我,在珥陵
乘船,沿丹金漕河南上,到溧阳去见他。我的父亲 6 岁母亲就过世了,后来主要在他的姨
妈接济下长大,有兄弟三人,我的奶奶是因为家境太穷不想再生,吃打胎药不慎去世的。奶
奶是邻村大户陆家的小姐,其家族在当地很有势力,听我父亲说过他佬佬过世的时候,看到
在办丧事的场院四周都架着机枪,家里常年有一群带枪的护院家丁。我的太公也很厉害,是
方圆几十里有名的“作头”,相当于现今的包工头,为了骗上门媒人,在门前屋内修了好几
个粮屯,上面堆满了黄豆,其实里面塞的都是稻草,仅在表面铺了层豆子,再送了些钱,竟
将陆家的大小姐骗来作了儿媳。我奶奶走后父亲兄弟三人的日子就难过了,不得已,最小的
叔叔送给了邻村的地主家——因为他家没有小孩。但很快解放了,他的日子还是没有什么
好转。我父亲姨妈的家境殷实,她见留在家里的兄弟两人生活无着,于心不忍,便资助他俩
上学读书,我的父亲和大叔都读完了高小。父亲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高小后,
又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南京栖霞师范学校,靠勤工俭学,顺利毕了业,从此走上了一辈子的教
育事业。父亲工作后过继给了我爷爷的哥哥家,因为他家没有男孩,在农村家里没有男孩会
被称为“绝户”, 被人瞧不起,所以我有两个爷爷和奶奶。参加工作后,父亲结识了一位
女教师,谈起了恋爱,但新的爷爷和奶奶不同意,他们说要找一位农村的姑娘,可以帮着家
里干农活,在外地的女教师帮不了忙,父亲居然也听从了,娶了一位大字不识一个的姑娘,
爷爷说:姑娘身体架子大,可以像牛一样的干活。这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其实也是命苦之人,13 岁死了父亲,从此与我佬佬相依为命。佬爷早年参加了革
命,是新四军在地方上的交通员,利用帮人杀猪的身份走街串巷传达情报。但在抗战胜利后
新四军决定北撤,佬爷服从组织安排留了下来继续潜伏,但不久国民党重新占领了苏南,受
叛徒出卖被抓捕,在黄埝桥坐老虎凳拷打至死。母亲嫁来后便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里里
外外都得忙碌。新社会搞起了扫盲运动,母亲积极参加,后来也认识了不少字,但毕竟底子
较差,并不能看书读报。我小时候,农民种田的报酬是用工分来体现的,年终时折成现钞兑
付,这种兑付方式有个专门的名词,叫做“结工分”。如果你是个壮劳力且干活不偷懒,便
能拿到全额工分,即拾折工分;但你如若农活不熟练、干活不卖力抑或虽卖力但力气不够大,
那队里就会给你的工分打上相应的折扣,或八折或七折,甚至更低。我们村时属南城大队第
四生产队,工价不算低,一工七毛八分钱,也就是说,乡亲们出工一天,全劳力的话能挣到
七毛八分钱——彼时猪肉 0.74 元一斤、大米 0.14 元一斤、 ‘’飞马‘’烟 0.29 元一包;
农民一般抽‘’经济‘’,一包 0.08 元——非全劳力则按相应折扣递减。那时尚未实行计
划生育政策,农家一般要生养三四个孩子;碰到时运不济连续生上几个女孩的,不生出儿子
决不罢休。我家就属这种情况,母亲生了四个女孩才生到我。由于孩子太多,家庭负担太重,
我的二姐被送给了姑姑家抚养。母亲拚命干活,可到了年终工分一结,全家非但没有现钞进
帐,反而倒欠下集体不少银两——自然是要父亲拿工资回来补足的,否则没有年货分了。
日子在缓缓地过去,转眼村小三年的学习就结束了,我也虚 10 岁了。父亲很少回家,
总是来去匆匆,偶有小人书连环画带给我,每次我都欣喜若狂,立刻捧到阁楼上去仔细翻阅。
记得有《草原英雄小姐妹》、《小兵张嘎》、《地道战》,等等,看完后将故事讲给小伙伴
们,他们都会聚精会神地听讲,露出一脸羡慕的神情。我的大姐有时也会带回一些高年级的
语文、算术等书籍,教我一些拼音知识——当时的小学三年是不学拼音的,当我回教小伙
伴们拼音的四声发音法时,明显的有一些自豪,也有了一点学习的主动性。父亲偶而测试我
的学识,有时还给予了表扬,我学习的劲头就更足了。
四、五年级我们搬到了大队部所在的南城小学就读,这个学校建在村西两里地的土山包
上,是新砌的一排南北朝向的平房,没有院子,有一个泥土操场——没有篮球架,也没有
升旗杆。学校的校长姓薛,是个特别能讲政治课的老师——但当时我们没有政治课,他就
经常给我们讲国内外形势和运动的新动向。运动也影响到了学校,学校的墙上大字报和运动
标语更新不断,有的就是批判薛校长的大字报,说他没有反对读书无用论云云。当时的社会
正在大讲特讲“宁要生活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交白卷上大学的张铁生是全国学
习的榜样。样板戏也风头正劲,家家户户都贴有样板戏的年画,广播里传来的也是样板戏的
唱腔声。南城小学的老师要比遮墓坊村小多三位,有陆老师、陈老师、严老师、赵老师,另
外我们村小的盛志良老师也调到了这里,学生来的范围更广了,整个大队四、五年级的学生
都集中到了这儿。报到后学校里很快成立了学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盛志良老师是带队
队长,我的四姐和我以及十几个孩子被选进了宣传队,每天学习打快板、唱歌和跳舞,上课
变成了业余。我参加过小合唱、三句半、边舞边唱的民族歌舞、快板说唱等等,印象最深的
是贴上胡子化妆扮演老支书,腰上别着长长的旱烟,在公社、开河工地、田间地头进行汇报
演出,忙得不亦乐乎。学校里还开设劳动课,组织我们割草堆肥等,课上学的内容也非常简
单,几乎没有作业。我的个头一年年的在串高,可学到的知识未见多少增长。
儿时的日子总是无忧无虑的,虽然缺衣少穿,也常常饥肠辘辘,但还是快乐的。春天家
里养着蚕宝宝,课余便要帮着采桑喂蚕;小麦到了收割季,要相帮着捡麦穗;夏天来了,得
帮忙拔秧、插秧、放牛;秋天到了,也要挥镰上阵,或帮着捆稻把、晒稻谷;寒冬腊月,小
伙伴们便相邀外出拾粪,为来年开春地里增加肥力。记得四年级结束后的暑假,我领养了生
产队里的一只牛牯——彼时放一天牛,可得到生产队的一折工分,我整整放了五十天,挣
得了五个工分。那头大牛牯非常听话,和牠熟悉后,只要对牠说:“大牛,低头!”,牠便
沉下硕大的头颅,转下脖子,让我踩上牠的牛角,缓缓地爬上牛背,回转身,拿紧缰绳,俨
然像个得胜的小将军。
花开又花谢,晴空万里的天气有时也会暴雨骤起。我的五、六年级正赶上多事的 1976
年,1 月,敬爱的周总理逝世,7 月朱委员长逝世,9 月毛主席也逝世了,巨星陨落伴随着
萧萧杀气。清明时节发生了天安门事件,盛夏,唐山大地震带走了二十多万条鲜活的生命。
学校搬到了水渠坝上教课,我家也住进了露天防震棚。春夏交际时分,正是江南的梅雨季节,
空间狭小的防震棚里闷热难挡,遇上雷雨天气,头顶炸雷,脚下淌水,全家缩成一团瑟瑟发
抖,真是苦不堪言。当时父亲被外派到西藏支教了,家里没有了主心骨,爷爷身体不好,奶
奶是个小脚,干不了农活,大姐在外求学,只有母亲在外边忙碌,带着我们全家八口,苦熬
着数着指头过着一天又一天。
有次母亲对我说,你也大了,是一个小男子汉了,要担起家里的门户。我默默地点点头。
农村的双抢双种开始了,凌晨五点多出工的哨子声就响了,母亲赶着我们姐弟三人,睡眼惺
忪地下田拔秧、插秧。夏季的清晨有不知名的小虫在头上叮咬,奇痒无比,水田里还有蚂蟥
在腿上脚上吸血,碎瓦常刺破脚掌,我们只能咬牙坚持。草草地吃完早饭,赶紧要抢在露水
没干前采摘桑叶,密密的桑树林进去便会大汗淋漓,出林发现短裤全湿,遑论上衣。夏日的
太阳分外毒热,稻田里的水都晒得发烫,常有泥鳅不堪高温,活活被田里的水烫死,僵僵地
横尸水面。我跟着母亲一起插秧,结果横不成线、竖不成行,秧们不是插得太浅便是陷得太
深,高低参差的,鬼画符一般。终于退到了田埂,长时的弓腰劳作,累得直不起身来,我半
圈着躯体,躺在火烤般的土埂上,内心充满了对农活的畏惧。晚上,母亲一边心疼地为我清
洗着脚腿上的血疤,一边对我说,建国啊,看来你确实干不来农活的!咱还是认真读书吧,
像你父亲一样有文化,吃上公家饭日子就好了。
冬去春来,时间终于流淌到了 1977 年。邓小平第三次复出,主抓教育。78 年 1 月,
《人民文学》发表了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3 月,郭沫若在全国科学大会作了“科学的
春天”演讲,大地春雷涌动,万物复苏。紧接着,“文革”后首次高考的喜讯传遍了全国。
我在村北的扶城初中上了一年后,到珥陵中学开始了初二及高一的学习。珥陵中学位于丹西
公路与镇广公路交界,始建于 1956 年,是当时丹阳县创办的第二所公办中学。彼时有一批
五、六十年代名牌大学毕业的老师任教,他们功底扎实,知识渊博,有李炎、史惟平、陆长
松、陆松寿、邓遗根、赵夕二、孙齐、蒋松元等老师,于断文识字之余,因材施教,我们干
涸的心田,仿佛注入了清冽的甘霖,如饥似渴地学习文化知识。那时社会上盛行一句话,叫
做“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在全国妇孺皆知,真切反映了那个时代的主流价值观。
当时高中只读两年,所以缩短一年学制,想必是为了让学生尽快走出学校,投身火热的四个
现代化建设。如愿考入高中部后,我进入了高一(1)班,当时高一有五个班级,集中了全
公社三百多名莘莘学子,李炎是我的班主任。他中等个头,戴着眼镜,语调低沉,平时不苟
言笑,但教的语文很有感染力,常常先通篇背诵完课文后才开始讲解,尤其是朗诵古文,抑
扬顿挫,声情并茂,有王勃的“滕王阁序”,李白的“将进酒”,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等等,有时竟吸引得许多其他学科的老师驻足聆听。我们像海绵吸水般如饥似渴地学习着,
每天晚自习到学校关灯还不愿离去——彼时我已住校,大姐也调到了珥陵中学教书——时
间也像飞一般地流逝。高一末,珥陵中学举办了首届语数理化知识竞赛,三百多名同学都参
加了比赛。天赐考试良机,岂敢暴殄?记得那年我连考了四场,考完仍旧回家割草钓田鸡。
那年的夏天很热,连路边的稻叶都烤得卷起了边。依稀记得是傍晚时分吧,我与小伙伴正在
陵沟洗浴,四姐找到我,说大姐回来了,让我回家去。到家才知道,原来是通知我参加珥陵
中学的表彰会。得知喜讯,中学的陆锁才老师也来到我家祝贺。陆老师问我作文写的什么,
我说写了是铁人王进喜的故事,陆老师说:“对了,就是你的作文,得了全公社的最高分呢!
四门总分也是第一!”。我欣喜万分,平生第一次有了成就感。
彼时父亲也从西藏返回,担任了县文教局常务副局长。考虑到城乡教育的差距,高二时
父亲安排我插入了丹阳县第一中学 2 班学习。当时的丹阳一中,是全县中学中的“黄埔军
校”,集中了城乡最优秀的学生在此求读,教师的教学水平也是一流,而且特色分明。记得
班主任王之恒老师,教我们数学,随手能在黑板上画出毫厘不差的圆,他的几何课,有方法、
有步骤,辅助线的添作,可谓思路清晰、环环紧扣,最后恍然大悟、水到渠成,总让人有不
可思议的感觉。王老师颀长高瘦,声音略带沙哑,写一手漂亮的宋体,他的板书更甚称经典
——从左上角到右下角,一节课正好一黑板。王老师的板书不但带我们遨游在知识的海洋,
更予我们以美的享受。教化学的朱玉琦老师也很特色,讲了大半节课,还剩二十分钟,便会
突然发张考卷,要我们快速答题,卷面内容极多,很少有同学能够答完。但朱老师培养了我
们快速做事的作风,让我至今都受益非浅。我们 1、2 班又叫农村班,全部寄宿在学校,8
个人一个宿舍,一中的伙食实在不敢恭维,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常常吃不饱,饿得又快,
最恨的是早锻炼,经常有人晕倒在操场。面黄肌瘦的上课、做题、考试,机械地学习着。在
一中,我始终找不到学习满意的感觉。
两年高中一晃而过。1980 年 7 月 7、8、9 三天,我参加了人生第一次高考。高考是
1977 年恢复的,虽然已考过三届了,但由于中断了十年,耽误了太多的青年学子,到我们
上考场那会,历史的余债还未还清,故此,八十年代初的高考,竞争异常惨烈。我们不仅要
与同届同学较劲,还要与往届师兄、师姐同场比拚,窄窄的独木桥上,人流汹涌,许多人眼
瞅着没几步便能到达彼岸了,结果却还是被强劲的对手挤下了水。不幸的是,我便是那落水
者之一。80 年参加高考的学生共有 330 万人(其中往届生占 100 万),最后只有 28 万学
子幸运地迈进大学的殿堂。那年头可没本二、本三之说,分数线面前人人平等,哪怕相差一
分,你也只能望线长叹!语文的作文题目是:达芬奇画蛋。我真想不出来,这蛋应该怎样画
好!
高考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我踉踉跄跄地走出了考场。父亲在校门外接到了我,问我考
得如何,我竟然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记得答题的详情。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到底没能等来
大学录取通知书,只收到了一份差 4 分达线的成绩单。不久,学校寄来了另一份通知,说
如有意愿,欢迎回母校复读,来年再度冲刺高考,并说,相信我们定能成功!其实,我是拿
定了主意要复读一年的,因为我觉得一次考试说明不了问题。父母都希望我在一中继续复读,
但首场高考的失利让我产生了深深的挫折感,思念曾给过我成就感的珥陵中学。我坚决地对
父母说想回珥中复读,为此全家陷入了矛盾纠结,空气一度相当紧张。母亲听我一说,有些
心动;父亲却还在坚持,说你的成绩只是略差,一中的教学水平全县最好,你只要再努力一
把,来年高考完全是有希望的。哪知我一反常态,铁心要回珥中复读,父母最终拗不过我,
只得同意。1980 年的 9 月,我终于来到了珥陵中学理科补习班。记得走到补习班门口,只
觉得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头,全班有六十多人,而且没有一个女生。教室外,蝉声此起彼
伏,噪成一片。
补习班班主任是邓遗根老师,是六十年代初复旦化学系毕业的高材生,他中等偏上的个
头,嘴角有两撇稀疏的八字胡,喜欢拖一双木履,有点不修边幅。但他的化学教得出神入化,
浅显易懂。陆长松教的语文,史惟平教数学,陆松寿教物理,蒋松元教外语,孙迟教政治,
陈火林教生物,集中了珥陵中学最优秀的教师为我们授课。因是寄宿在校,每日里除了一日
三餐,其他的时间我们都是用于学习的,从早自习到晚自修,毫不含糊。记得那时我们除却
复习上课,便是做题目、考试;考试、做题目,再上课。考试嘛,可说是大考三六九、小考
天天有,考到后来,同学们几近麻木。时常还会于周日进行答疑解惑。记得有个周日,史惟
平老师为我们讲授如何解高次方程,史老师说先要通过分解因式将高次变为低次,然后求出
其根。史老师讲完又布置了几道习题,班上的明夫、俊杰、春华、银辉等同学一见题目,犹
如饿汉见了肉包,不由分说,一口咬了下去。我们那会儿每考都会排名,教室后面的黑板上
公布着每次考试的排名。刚开始我的综合总分只算中等,排名在十名之外,邓老师向以严厉
著称,他知道我是寻了关系进来的,对我也就不以为然。记得有一次考试,我得了第 10 名,
引起了邓老师注意;第二次,考了第 5 名,邓老师更加关注,把我的座位挪到了中间;第
三次又考,竟得了第 2 名,这下邓老师彻底重视起来,单独留我进行辅导答疑,还把相关
老师召来开会,说,建国同学数理化基础较好,只是生物和英语相对薄弱些,今后咱们要在
这方面给他补补课。那时我也是 5 点起床,读罢语文和英语后吃早饭,白天认真听讲、考
试,晚上自习到 11 点才回宿舍休息,风雨无阻,天天如此,像一张绷紧的弓弦,从无松懈。
学期期末大考,我一举获得了第 1 名,学习的自信心得到了极大的加强。
开春后的第二学期进入了模拟考试季,几乎每周都要进行七门课程的联考,同学们都像
赛道上的运动员,攒足了力气往前冲。黑板上每天在更换高考倒计时的天数,“一分决定一
生”的标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竞争到了白热化。得益于老师的重视和自己的努力,我的成
绩一直名列前茅,有次模考总分竟比第 2 名高了 100 多分!离高考最后一个月,邓老师却
领着我们到操场跑起了步,要求我们以强壮的体格迎接终考!
时间终于来到了 1981 年的 7 月。7 月 7 日,高考正式开考。我们的考场设在丹阳三中。
记得当天上午考的是语文、下午物理;8 日上午数学、下午政治;9 日上午化学、下午则是
外语和生物。八十年代的高考虽然竞争十分激烈,但整个社会对高考的关注度却不像后来似
的,全家如临大敌!尤其八十年代初。有关 1981 年的高考已慢慢变得模糊,但有个细节却
永远沉淀到了记忆深处,历久弥新!我们统一乘车前往县城的第三中学,每人自带凉席和换
洗衣服,席地住在三中的教室里。那年的夏天出乎意料地热,陌生的环境,考前的紧张,压
得人根本无法睡眠。那时条件差,别说空调了,就连电风扇也不可能享用,很多同学整夜无
眠,在考场睡着大有人在。父亲通过关系帮我找了间房,好歹可以睡下,但盛夏的夜晚,酷
热难当,记得第一天考完,晚上热得无法入眠,半夜里我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端了张凳子往
外面墙上一靠,竟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1981 年的高考就这样在酷暑中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自我预估分数、填报志愿,这是大
事。我们那时填志愿时并不知道高考成绩,是凭个人感觉先填,然后才知晓成绩的。当然,
填之前老师会帮了你一起估算自己的成绩:数理化错了几题、作文有没有跑题、政治生物的
答题要点是否全面,等等;然后再根据预估的成绩,填报志愿,而且必须在最后的备注栏中
写上:服从分配!这年的理科高考总共考了七门: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还有英
语和生物,其中英语和生物满分各算 50 分。与上年不同的是,本次高考我感觉轻松、良好,
觉得自己发挥出了最好水平。记不得当时自己到底估了多少分了,反正估得挺乐观。填志愿
时,第一志愿我想填南京大学,而且是化学系,第二志愿填了南京医学院,第三志愿则填了
镇江农机学院。父亲说,再想想,考虑周全些。我说不想了,就南大化学系。过了不长时间,
父亲带来了口信,说高考成绩出来了,我考了 486 分,是全县理科第二名!母亲闻听,喜
不自禁。我当时反倒很平淡的样子,好像本该如此似的!后来总算明白自己确实不易的。因
当年高考时,考生人数仍然高居 260 万,而录取人数却依然只是区区 28 万,本科、专科加
一块,录取率只有 10%,本科仅为 4%,名牌大学的录取率更是微乎其微,遑论名校名系。
1981 年 9 月,开学季到来了,母亲和我提着被子、脸盆、水瓶等物品从珥陵乘车来到
了丹阳,又走了两三里到了火车站,父亲已经买好了我的学生票等着我们的到来。九点多,
喇叭里传来了去南京列车进站的通知。父亲和母亲送我进了车厢,帮我归置好了行李,下了
列车。父亲工作很忙,有紧急出差任务,母亲识字不多,无法送我。我靠窗站着,父亲和母
亲又过来隔窗关照我出门的注意事项。不久,随着高亢的汽笛声响起,列车缓缓启动了,父
母的身影在向后移去。我看见父亲向我挥了挥手,母亲却背过了身,悄悄地在抹泪,我也禁
不住双眼模糊了起来,不觉流下了眼泪,我探出身去,再三地挥着手。列车“哐、哐”地响
着,越跑越快,渐渐的,父母的身影越变越小,成了一点…...。别了,我的故乡,从此,我
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后记:参考陶青“我的高考”所写,欢迎传阅。联系:QQ:1741316045,微信:sjg6418,中国梦。如果
哪位牛人能联系在国外发表或者成为影视作品,愿聘为经理人,并利益平分。